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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俪颜》第三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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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终于停了。

我懒懒地卧在软榻上。花窗外的天空呈现出澄澈的淡蓝,是让人一见就不由自主地愉悦起来的颜色。我披衣起身,来到冰心阁临街的回廊前。从乐坊往西北方向走便是贡院,虽看不真切,却知道那里是很热闹的。

今日,是科考的第一日。

“俪兮姐姐,您醒啦?”扇儿端了热水进屋来,见我只披一袭单衣站在廊上,嘟起小嘴不满道:“天候还冷着呢,别在外头待久了,仔细身体啊。”

我笑了笑,“出来吹吹风便清醒了,总比窝在房里好。即便是病了,街上也有郎中,你就别操心了。”回到阁子里,关上门。见她仍是一脸不依不饶,我促狭:“闻笛可不喜欢唠唠叨叨的丫头。”

扇儿立时红了小脸:“我哪有唠叨,还不都是姐姐你不爱惜自己……”

浴面完毕,我在梳妆台前坐下。扇儿取来玉梳,轻柔而从容地打理着我的长。一下一下,碧色的梳齿捋过我的丝,衬得色浓黑如墨。扇儿握着这一把墨色的缎子,笑嘻嘻地说:“俪兮姐姐的头真漂亮,又黑又韧。”很快地,头被绾了起来,最后簪上一支坠了璎珞的牡丹簪。玫瑰色的璎珞在耳畔轻轻晃动,有细碎的声响。

“明明有很多好看的坠饰,姐姐怎么就是不用呢?”扇儿看着台前一匣耀人眼目的珠翠饰,不解,“姐姐只要稍稍打扮便会很美,美一些不是更好么?”

我抬手托了托脑后的髻,唇角一勾,并不回答,只道:“口脂。”

“哦。”扇儿取来口脂递给我。一方小小的盒子,内有奇妙的异香,掀开盒盖,我用小指挑起一点这莓红的玩意,轻轻点在唇瓣上。其中混合了不知名香料,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淡淡的馨香。再看向铜镜里,这抹红色明艳得仿佛新添的伤口。

“我的脸,”我抚上自己的脸颊,“看起来是不是很可怕?”

扇儿摇摇头:“您地脸色不太好而已。”

是了。虚弱地白。像是灰烬那样地白。燃尽青春后病态地颜色。我凑近铜镜。侧过脸。眼角后有几条不甚清晰地纹路。我叹了口气。站起身。

“老了。”我说。“那些梦做不得了。”

“姐姐还年轻得很。”扇儿轻轻说着。却掩不去话中地伤怀。我瞧一眼她低垂地眼睛。换上浅笑:“年轻地是你啊。赶明儿替你留意留意坊中地好人家。寻个不错地男人。择日把你嫁过去。你可不能照顾我这老太婆身一辈子啊。”

扇儿地头垂得更低了。我看不见她颊上地红色。只听得她道:“姐姐离了我。会寂寞地。”

寂寞?

嘴角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像是噙着一抹和风。

我有很久没有想过这个词了。寂寞。孤身一人就是寂寞吗?

还是,在人群里,找不到可以靠近自己的一颗心?

“大概吧。”我说。

“俪兮姐姐,扇儿不明白。”

我侧过头看她:“不明白什么?”

扇儿咬唇。“当年您有那么多机会入主安虞王府,可为什么您就是不答应七殿下呢?”

“他不爱我。”我笑笑说,“吃腻了鲍鱼的人,自然会觉得清粥小菜可口。”

“他怎么会不爱您?”扇儿追问。

我看她一眼,忽然觉得这是个惹人心烦的问题。“你不曾亲历过十一年前的事,你又怎知他是爱我的?”

他要是爱我,才不会召我入府。在那个金丝笼里,我活不长的。所以我很庆幸自己并未进入那里。

“至少您爱他啊。”见我不耐,扇儿的声音低了些。

“也许以前是的,不过,”我推开房门,“现在已经不是了。”

紫翠楼已经坠入了男男女女的欢娱之声里。站在顶层的廊上,可以看见楼下依偎在男人怀里的姑娘,还有在房中浪声呻吟的人。我的一切就是这样运作的,没有其他轨道可走。

二楼的酒桌旁,锦儿坐在一个富家子弟的腿上,正斟了酒要喂他。我眨了眨眼,别开目光。那一袭明媚的粉色刺得我难受。

我的生活,她的生活,他们的生活。不就是这样么?就算是有心爱的人,也要闭上眼用身体伺候其他的男人。从前的我,和现在也没有两样。不是不愿佩戴更漂亮的饰,不是不愿入主王府,而是那些物与人,根本就不适合我。

“说起来,今天周书生就去大考了呢。”扇儿走过来。“锦儿一定很担心吧。”

我拢了拢肩上的翠色坎肩,“担心有何用?她还不敢忘记,她现在还是我紫翠楼的人。”

锦儿仍是着粉色衣裙,香肩半露。那公子哥埋在她的颈窝里又闻又亲,也不见她有丝毫脸红,任由他的手在自己裙下游移。

她很明白啊。

心不妄动,则无痛楚。

我回到冰心阁,拣起昨日的针线活继续做。一块茶色的料子,色泽清逸,有隐隐的万福锁纹路,用来做男儿的衣物最是合适。扇儿沏了热茶进来,见我皱着烟眉对付这块布料,不觉笑出声:

“平日见姐姐处事待人皆是伶俐,却不想给一块小小的料子绊住手脚了。”

我埋怨似地瞪她一眼:“有什么法子,我就是不擅长做这个啊。”

“我看啊,不如请了裁缝给阿钏少爷好生做,您何必自己动手呢?”扇儿拈了拈我皱巴巴的针脚,“您看这,钉得紧了些,多不好看。”

“不成。”我很坚决,“娘给自己儿子做衣服,有什么不对的。”

“可是就怕阿钏少爷穿不出去啊。”

扇儿倒是实话实说。我的脸上一片热乎,斜睨她一眼,手上继续走线。

阿钏是我的养子。

九年前收养他的时候,他已有七岁。我在城东置了一座小院子,家中有一个烧饭的老妈子和一个帮手的老伯。我怕阿钏知道我是紫翠楼的老板,只告诉他我在帝都一个大户人家里做厨娘,半月才能回家一次,平日里也不许他来找我。幸得乐坊在城南,而阿钏喜欢读书,也不会到处乱逛,倒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

“阿钏可体贴呢,只要是我做的衣服,他都喜欢穿的。”我哼道,“再说了,我手艺是差了些,可也不至于难看到没法穿吧?”

“科考结束那日,您就要回家了吧?”扇儿说,“还有三日,您当真做得完?”

“不怕,如果赶工,说不定今晚就能做完。”

扇儿掩嘴笑起来,“天哪,阿钏少爷真可怜。”见我伸手要来挠她,她立刻闪身到门口:“我去给您做点点心来,您好好用功吧。”

关上门,我无奈地笑了笑。

扇儿不在,说不定我真的会寂寞呢。

抬头看看窗外,丝丝金色的光晕透过窗棂照进屋内。天气不错。

“姐姐!俪兮姐姐!”

扇儿的声音再度传来。

咦?她不是做点心去了么?“怎么了?”我扬声问。

她推门进来,俏脸上是复杂的神色:

“俪兮姐姐,有人要替锦儿赎身。”

赎身?我一愣,心道是周书生拿银子来了。可是今日不是科考么?顿时,一股怒气自小腹内腾腾燃起:“要女人不要前途,这种没见地的男人要来有何用处?叫他滚!”

“不是啊,俪兮姐姐,不是那个书生。”扇儿很是为难地眨眨眼,“……是礼部侍郎的侄子,邓家的二少爷啊。”

哦?邓家?我放下手中的料子,“那邓二少爷怎么……”

“就是弄不明白,刚才让锦儿接的,这么一会就看上了,硬说要赎了身娶回府。”

“娶回府也是做妾的份,这等出身,还不给大小老婆欺负去了?”我起身,“我先遣人去找那个周书生,此事必须告知他。”刚要出门,又给扇儿拽住了袖子。她一脸不安:

“姐姐忘了?今日科考,只怕那周书生此时已在贡院里,没个两三日怎么出得来?”

我一怔。

科考啊!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扇儿。”我强迫自己的冷静下来,“你去探探那邓二少爷的口风,看他到底什么打算。”

扇儿点头:“好,我这就去。”

看着她下楼,我的心口一阵没来由的锐疼。就像是花枝穿透了血脉,撑开骨节生长出来一样,是一种支离破碎的痛楚。

这么熟悉的痛,和十一年前如出一辙。只是这一次,幸福还未开始,就要结束了吧?

我重新坐回房中,拿起没做完的茶色料子,可是再也无心思继续。

门又开了。我抬头正欲问“如何”,却见是一袭纹路华丽的乌紫衣袍凭门而立。

如清风疏朗,如明月皎洁的男子,清俊的脸上有淡淡笑意。

闻笛。

“擦口脂了?”他不掩眼中的惊艳,笑道:“许久未见你这般打扮自己了。”

我笑了笑,“我也许久未听见你称赞人了。”

他走近来,手指拂过我的面颊,带着温润的触觉:“你面色不佳,身子可是不舒服?”

我摇头,“只是有不顺心的事罢了。”

“自从那之后,便很少见到你有心事的模样了。”他在身边坐下,留意到我手上的料子,忽然难抑地笑出声来:“这是什么?”

我随他的眼光一瞟,心知他是在笑话我的手拙,于是狠狠瞪他一眼:“你说呢?”

“裤子。”他微笑着看我,“我没猜错吧?”

我失笑,摇摇头叹气道:“这也是需要猜的么?明明就是袄子……”见他一脸的不可置信,我勉强压下胸中蠢蠢欲动的骂词,将料子往桌上一放:“罢了,此物令苏大人受惊了,俪兮给大人赔不是……”说着便起身要拜,给他拦住了。

“嗯,这才像是俪儿做的。”他忍住笑,“是给阿钏的?”

“怎么,不行?”我横过一眼。“为娘的替儿做衣服,天经地义啊。”

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又只是连连叹气:“唉……”

“你同扇儿在这方面倒是默契得很。”终于叫我逮着了机会,我状似闲适地笑笑:“她也想替阿钏申冤呢。”

他一愣,随即笑开了:“不冤,不冤的。能让俪儿给做衣服的人,我很羡慕。”明摆着是刻意避开了我语中的揶揄,反过来把烫手山芋抛还给我。我瞪他一眼,却是无话。

“别老皱着眉头。”他的手指抚上我的眉间,轻揉下,要把不悦散去。“你在紫翠楼做了这么些年,也没见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难倒你了,今儿个又何必同自己过不去?”

我浅笑,“为情为利,进退两难。你不知。”

他的眼底泛起大雾般的疼惜,“罢了,我不知,我是不知。有些事,终究不可言传。”

“咳,俪兮姐姐……”

扇儿的嗓音飘来。我扬眸,脸上却是不自然地烧起来:“扇儿,如何了?”

“那位公子不松口,怕是要定人了。”她也粉着一张小脸低低道,“俪兮姐姐,这要怎么办?……”

闻笛适时起身,“我先去冰心阁坐坐。”随后,乌紫的衣角消失在门边。

扇儿看着我,清亮的眸底有些雾气泛起。我笑了笑,“你别多想。”

“俪兮姐姐与苏公子是故交,扇儿不作他想。”她这样说,眼中却藏不住迷茫伤色,“只是请姐姐快替锦儿想想法子,扇儿不忍见牛嚼牡丹……”

我摇摇头,拢起翠色外袍,“走吧,咱们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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