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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俪颜》第二章 应是旧时相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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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起酒盏,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你,爱他么?”

“爱。”锦儿扬眸,“我爱他。”

答得倒是干脆。我的眼中浮起连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嘲讽之色,手指轻轻摩挲着杯盏光洁的缘口,冰凉的质感游走在皮肤上:

“那么,你明白什么是爱么?”

她一愣。

“什么是爱?”我缓缓凑近她,“你真的确信自己爱他?”

大约是未曾想到我会这样问,她显得很是惊惶。我眼中的冷光更盛,“你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就欢天喜地等着他来娶你?锦儿,你还真以为这是小孩的游戏么?”

“不、不是这样的!”慌忙中,她碰倒了酒杯。醇香的阳春酿淌了一桌子,扇儿立刻上来擦拭。

锦儿的眼中涌出晶亮的泪星,却死咬着嘴唇不让它流下来。

这可真是,似曾相识的倔强呢。

“不是这样。那是怎样?”

锦儿地声线藏不住颤抖:“我只是……对他地犹豫感到害怕。就在您要他在我和家人作出选择地时候。他……犹豫了……”

不知为何。我地脑海中立刻翻起“少年不识愁滋味”地句子。

说服不了自己地人。是那个书生么?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算随他去流浪也好。只要是陪在他身边……所以杜妈妈。求您让我走吧!”

锦儿地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我叹了口气,掏出丝绢,替她擦去眼泪。“锦儿,”我温柔地说,“相守并不是幸福的全部。况且,你们连日后的生活也没有着落,要怎样去幸福呢?”

“杜妈妈……”锦儿泪眼盈盈地拉住我的丝绢,“一切都会有办法的。”

一切都会有办法的。

我挥开她的手,豁然起身,止不住全身的颤抖。

“说什么少女情怀的梦话!”

这一吼,让扇儿也吓了一跳。锦儿望着我,眼中满是不安和恐惧。

夜风破空而来,我忽然觉得此刻自己无比清醒。

是的,我很清醒。所以……

“什么叫‘一切都会有办法的’?什么都没经历过,你有什么资格证明一切都会有办法的?他也好,你也好,只要离开这紫翠楼,还能活得下去么!睁开眼睛看看这里,这不是靠着做梦就能过活的地方!”

锦儿怔怔地坐在那里,泪流满面。

“俪兮姐姐……”扇儿在后面轻轻拉我的衣袖,“别生气啊……”

是,我很久没有这样气过了。

莫名其妙地来气。

明明就是要赎身,见钱给人便成的事,居然给自己揽了这么多肝火来。我敛了衣裾,慢慢做回椅上,回复平静的声音:

“锦儿,你下去吧。”

我已经无话可说。

她颤巍巍起身,向我一拜,随后在扇儿的搀扶下离开了冰心阁。

“俪兮姐姐,”扇儿叹息道,“您又想起伤心事了。”

我笑了笑,“都过去十一年了,哪里还想得起来?”

“您分明就记得。”扇儿看我一眼,“她很像那时的您,所以您才……”顿了顿,“当然了,那周书生自是比不上七殿下的……”

“好了,”我无奈地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又是一声叹息,扇儿摇摇头,退出冰心阁。

美酒重温多次,滋味不减。回忆这种东西,常常却是越温越苦涩。

我取下髻上的璎珞金步摇,青丝自肩头流泻而下,披散满背。微微眯起一只眼睛,看火光在步摇的镂花蝶纹里缠绵变幻,百变流转,扑闪不定。

命运啊……

生亦如此,良宵苦短,都奈何不得。

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苦笑。冰凉的丝被夜风吹乱,调皮地拂上我的脸颊。我再饮一口阳春酿,灼热的悲哀几欲灼穿胸腹。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侧过脸,天幕仍是一片纯然无垢的深黑。夜色紧锁,还未至子时。

“咦,原来是我捎来的阳春酿啊。”

清润的男声自身后响起。我的唇畔漾起细微的笑影。

而后是拉开椅子的轻响,斟酒入杯的汩汩水声,很快,一抹浓郁的酒香飘散开去。

“好酒。”那人自赞道。

我转过脸,轻笑:

“我等你一天了,闻笛。”

暗紫的长衣掩在银狐皮氅下,衣摆上有细致繁复的云纹,皂靴玉带,高冠束。这是贵介子弟惯常的装束。长眉入鬓,一双丹凤眼清亮锐利,含笑时很是勾魂。鼻梁直挺,薄唇轻抿着笑意,对我柔声道:“雪大,一路耽搁了些时辰。”

北四州雁州牧,苏珞,字闻笛,我的老朋友。

他自觉地端起酒杯,微微一笑:“如此寒夜,让俪儿久等,闻笛罪过。我先自罚三杯,俪儿息怒。”

我轻声笑起来。他迅地罚完三杯,白净的面皮泛起些许酡红。我夹了菜,他张口叼住我的玉箸,剑眉微蹙,“菜都凉了,怎么不叫人热热?”

“方才处理些麻烦事,没顾得上。”我放下玉箸,拢了拢耳边的散,正想将头重新绾上,却被他按住了手:

“别绾了,就这么披着,多好看。”

我笑着摇头:“我也不是年轻的姑娘了,披头散的哪里有规矩?”

“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还和我讲规矩?”闻笛呲笑一声,“再说这样不也暖和些么。”

无妨,既是面对闻笛……我放下手,“这次在帝都待几天?”

“明日是例行的新年朝贺,之后还得同北四州和兵部商量些军务政事,再去拜访左相和恩师。”说着他皱了皱眉,“你也听说了吧,雷仞山以北漠族人的攻势不容小觑,但我们北四州的兵力毕竟有限……”

“同我一介女流讨论朝廷密报,苏大人就不怕漏了军机挨板子?”我笑道。

他微微扬唇,“知道你是女流,就算告诉你军情,谅你也没那个胆子外泄。”满上酒盏,“在漠族大军还未攻到你的紫翠楼下之前,你便乖乖做你的杜老板吧。”

说完,一仰脖子灌下酒去。我笑得很是乖巧,“就怕俪儿并非女流,找准了机会把你的军情什么的献出去,那我可说不准了……要知道我这紫翠楼可是什么客人都有的。所以嘛,自罚三杯做封口费……”便拿了酒坛往他的杯里倒。他一惊,连忙按住我的手:“好你个杜俪兮,明知我酒量浅还灌?小心我酒后乱……”

乱?我眉梢一挑,笑得更是甜腻:“嗯?乱什么?”

他立刻窘红了脸放开我,咳嗽一声,端起菜盘起身:“……我去叫扇儿把菜热热。”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雕饰着花鸟的朱漆门后,我抬手掩去了唇边狡黠的笑意。

认识已有八年,这个男人,似乎真的一点都没变过呢。

玉箸轻轻敲在酒盏沿上,出悦耳的脆响。

击节而歌,和乐而舞。我唇角一弯,想起从前的事来,连闻笛进来都没有觉。

“傻笑什么呢?”

“没什么。”热菜放上桌来,我执了玉箸只管夹来吃。

闻笛扫了我一眼,脸颊仍是红红的。

“见到扇儿了?”我头也不抬地说,“小妮子可想你得紧呢,天天跟我念叨‘苏公子、苏公子’的。这下你来了,她又躲得没影了。”

“别胡说,”他埋头喝酒,“人家扇儿是正经姑娘。”

我的羽睫一抖,瞥见他清凛的轮廓。

……“正经”姑娘么。

忽视胸口凉涔涔的隐痛,我换上更加妩媚的笑容。

“嗯?怎么不说话了?”闻笛低头吃菜,“这菜心很好吃。”

我心起戏弄之意,一双水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俊脸看。另一只手娇娆地托着腮,一根削葱般的指头点在自己的红唇上,唇畔噙着惑人的笑影。

闻笛终于一脸狐疑地抬起头来,忽然,脸上的绯色加深了:

“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见他上钩,我立刻展开攻势:

“你长得好看呗。”

他的眼中一抖,琥珀点墨般的瞳子漾起怪异的神色:“我一直都长得好看。”

“嗯,我知道。”

“唔……”他的脸色堪比煮熟的螃蟹,“我的意思是,咱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我这张脸你还没看够?”

我故作深沉地摇头,“苏大人此言差矣,美丽本就是上天相赐的福祉,何来足够与否?再说,花开有季,月圆有时,自古红颜多薄命。难道要我等到看不到的时候再来后悔?”

他彻底熟透了:“……别看了。”

“你管不着,眼睛长在我脸上。”我睨他一眼,无赖道,“有本事你挖下来?”

“我、我家中可是有娘子的啊……”

杀手锏。我叹了口气,“香芹在,你真是连逗也逗不得了。”香芹是闻笛娃娃亲的娇妻,现在应该住在淮州苏府中,不过听说,就是身体弱了些。“好了,就算是放过你吧。我一个局外人,怎么好插足你们俩这对戏水鸳鸯呢……”

闻笛无奈地牵了唇角,眼底闪过一丝苦涩:“当年是我不好……”

“都是旧事,不提也罢。”我摇头道。

长夜无尽,栏外白雪悠悠飘落。

半明半昧的对话,持续到四更天闻笛离去时才结束。

回到屋子里,一幕暖香扑面而来。是落叶薰香混着银碳点燃后的味道。扇儿知我喜欢,便在睡前将炭盆燃起,保证屋内的温暖。我宽衣浴面后,躺在软榻上。

淡淡的清香撩动我的鼻翼。闭上眼,心底却是无法平息的潮涌。

如同缓缓流动的冰河一般,寒冷生疼。旧日的伤痕依然停留在记忆里,无法抹去。那些暗红的疤痕,是烙在我身体里的罪证。如今不经意间,老痂被重新揭开,喷出新鲜的血液。

痛楚,不会消失。只会麻木。

……求求你,让我和他走吧!……

那张和锦儿慢慢重叠的年轻的脸,铺陈一地枫红绸裙。眼中清决仿佛越冬后的溪流,有着与世俗不可调和的坚韧,就是这样的,要你百般呵护。可是你卸下铠甲,却卸不下防备;拥抱我,心却不在这里。

你睿智的眼眸看透所有迷局,却唯独看不见我。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叹口气。窗外的残月放出点点银光,孤零零地守着天空。

跟着那个人走,除了无止尽的苦难,还能得到什么?锦儿,你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可怜女人。他一样会为了生计戚戚于市,若他是王公贵族,便躲不过姬妾成群的结果,谁给得起我们想要的?

“天真……”我闭上眼。太天真了,锦儿。

但是,却那么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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