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霏？

对我来说，这也许算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重要的名字。

陈雨霏是谁，是我的恋人吗？是我的亲人吗？

你在想什么啊，不是。

陈雨霏小时候在我隔壁家住过六年，在外人眼里算得上青梅竹马这般烂俗的关系。

记得我父母还在世的时候，成天开玩笑问我长大以后愿不愿意娶她，因为他们总看见她拉着我和她玩过家家，便自以为我俩两小无猜早就私定好终生，但事实并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

陈雨霏的确每次都强迫我和她玩过家家，但其实我俩扮演的角色并不是夫妻也不是兄妹。

是父子。

她当爸爸，而我当乖儿子。

所以比起青梅竹马，更准确来说，她是我爹。

但不管是怎么样的关系也好，她都算是我现在最好的朋友。

我咬紧牙关，紧盯着那生死簿上的判词，从那一个个已经被河水打得模糊的字眼里辨认着。

“陈雨霏。女。阳寿十七又七月，十月初七，午时四刻，死于琅琊地铁站台。”

直到现在，我仍不相信这世上有命数这样的东西，换做这世界上任何一人的名字我也只嗤之以鼻。但那朱砂色的字却像是一条条火烧的刀痕直剜在我的心脏之上，那猩红的名字，分明鲜血淋漓。

地铁，死，女孩。这一切令人触目惊心的词让我联想到一切有关于地铁的意外，每一种都是粉身碎骨，每一种都看见车灯在黑暗中闪烁，冰冷的铁轨与急刹车的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我想不下去了。

哪怕仅有万分之一的危险，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绝无法忍受，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发生在那个人身上。

我慌忙打开手机，拨通了那个早就已经在心中默念过无数次的号码。在等待着电话那头的回话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挂在墙上的时钟，

滴答，滴答，滴答。

秒针在表盘上缓慢而有节律地旋转着，而我的心脏也随之猛烈地收缩，颤抖。

陈雨霏。

陈雨霏。

陈雨霏。

你他妈的，给我接电话啊！

“滴嘟——”

电话响了，这一声微弱的电波音如同万钧雷霆般将我全身的神经麻痹得不可动弹，我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这短暂的静默后，那个熟悉的声音。

那个……

“喂！！！！！！！！！！！！！！！！！！！！！！！！！！！！！你他妈到哪儿去了！死呆子！”

那震耳欲聋的怒吼仿佛能把我吼进另一个次元里去，若是平时我肯定毫不犹豫地把电话挂断了，因为我知道接下来肯定又是无休无止的啰嗦，从小到大就没有变过，听得我耳朵生茧。

但今天不一样。

我告诉自己。

一定要先确认她平安无事，那本小册子上全都是屁话。

“为什么关机？”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为什么这几天没来学校？”

“为什么不跟她说？”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从电话那头的女生嘴里窜出来，听得我头疼，我当然没办法一下子全部都回答个遍，而且我也知道，她从来只是管自己问，而我回答什么并不重要。

但这样喋喋不休的也根本没有我说话的余地。

我必须打断她。

于是，我清清嗓子，缓缓地说：

“你在哪里？”

“我？你别给我转移话题，呆子。先把我的问题……”

“你在哪里？”

我加大音量，再问了一遍。

“……我，我在等地铁啊……”似乎是感觉到电话这头我语气中的寒意与严肃，陈雨霏犹豫了一会儿，也觉得不太对劲，便问：“你干嘛？”

“不管你现在你现在在干什么，走，马上走，别等地铁，别在地铁站，听见没有？陈雨霏。”

“为什……”

“别问为什么，没时间和你说。你现在马上走！”我咬紧牙关，看着身后那无情地转动着的时针，仿佛正一点点吞噬着电话那头那个罗里吧嗦的家伙的生命，像是那白纸上朱砂所写的名字，正在滴血。

“哦……可我马上就要……唔，好吧。”虽然我听得出电话那头的女孩满脸狐疑，但却也懂事地先答应了下来。“走到外面去就行了吗？”

“我不知道，反正你别给我呆在地铁站，听到没有？”

“请你注意一下你的态度，怎么对你爸爸说话的！？”

“我不是开玩笑。陈雨霏。”

“……”

电话两头都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她极认真的地问：

“阿呆，到底怎么回事？”

“有……有人说你会死，死在地铁站。就在那里，就在……”

“噗！”

我听见电话那头的女孩忍不住喷了出来，然后哈哈大笑。

“死呆子，你又听哪个傻x在你耳边吹风了？”

“我……”

电话那头的女生突然加大了音量，对着手机吼：

“我和你说，本姑娘现在活得好好的！！！”

我的耳膜真的要被震破了，说起来这个家伙爱大呼小叫的毛病就是改不掉，从小到大可没让我少吃苦头，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又被这大嗓门婆娘吼一声，心里却特别安心。

没事了

吧。

“你还活着就好，出地铁站没有？”

“嗯，呼呼，外边的风还挺大的，臭小子。因为你一个电话我可是误了一班车，不给我一个解释我可不放你走。”

“好好，我慢慢跟你说。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我怎么知道，我现在在人民公园外边啦，我本来都要搭车去学校了，你又把我喊出来——哦！死阿呆！”陈雨霏似乎终于想起来什么一样，又是大声吼：“死仔！快告诉我你在哪儿？”

“我……”

我长出一口气，突然有一种想把今天发生的这一系列破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的冲动。

但，话刚到喉咙，却被我咽了回去。

没必要回答了，既然确定她还活着，就可以挂断电话了。

终究，我是要死的人啊。说这么多多余的话。

我摸摸胸膛里那颗还在猛烈跳动着的心脏，感觉到仿佛有无数烧红根针伴着我的血液流进我身体的每个角落，刺进所能触及的每一寸血肉。

好痛……又开始了吗？

“阿呆？你说话啊？”

对不起，陈雨霏，我得挂电话了。

我……

正当我准备按下挂机键的时候，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却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那并不是陈雨霏的吼声，而是真正的爆炸，仿佛有一千颗重磅炸弹同时在城市的上空撕裂开来，将原本阴沉的天空照得如同晴空万里般明亮，旋即，强烈的震波瞬间就将病房的窗玻璃震得粉碎，噼里啪啦，连同整座医院大楼都摇晃起来。

这是何等威力的爆炸？

手机那一头自然已经听不到任何声响，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海底，跌跌撞撞地踏过一地的碎玻璃，来到窗前，望着远方琅琊市中央，那一团正在燃烧的巨大火球，升上天空。

我知道……所有住在琅琊市的人都知道，那个方向正是琅琊的人民公园。

我颤颤抖抖地回头，来到那本小册子前，看着那原先用朱砂笔写着的几行字。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用朱砂所写的几行红字的末尾已然悄悄发生了变化，现在写在上面的字是：

“陈雨霏。女。阳寿十七又七月，十月初七，午时四刻，死于琅琊市中心人民公园。”

原来人世间命数自有天定，蜉蝣注定——无法望见黎明的晨曦。

不。

不要。

不要。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能这么算了。

绝不能这么算了！！！

我死也就好了，这只是我的事，就算一千次、一万次地死去，我也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放弃我生命的是我，我早就接受了我自己，那个懦弱的，无法再忍受下去的我。

但是，陈雨霏。

你凭什么就要因为这样一句话，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

什么生死簿，全是屁话屁话屁话！！！

我不能，我不能就这样看着。

我从地上捡起那只掉在我手边的记号笔，颤颤抖抖地伸向那鲜血淋漓的几行字。

我记得，我记得很清楚。

在小时候，奶奶还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那是讲给听到人间一切原来早就命中注定后，觉得难过的男孩听的故事。

“奶奶，你也会死吗？”

“会啊。傻孩子。阎罗王要我几时走，我就几时去，生死簿上早料定，我怎么敢留呢？”

“可我不想要奶奶走，生死簿上写好的事，就不能变的吗？”

“能变啊，呆，如果有一天你能找得到美猴王，就能帮奶奶涂掉生死簿上的名字，鬼差也都找不到我咯。”

“美猴王？他能帮奶奶吗？”

“能啊，呆，传说那猴头一日来到阴间，找到阎罗王，把生死簿上所有猴子的命数涂了个干干净净，气得阎罗王两眼发昏，却一点办法都没哩！多厉害啊。”

“嗯，那我长大以后一定去求美猴王，让他也帮奶奶涂一涂！”

……

可是到最后，奶奶也没等到我找到美猴王的那一天。

长大以后，我也慢慢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英雄会驾着七彩祥云来到你的身边，为你排忧解难。所有的苦难所有的命数都只会接二连三地落在你身上，你自以为这是命中注定，便不再抵抗，便沉溺着等待死亡降临。

可这一次我没办法什么都不做。

我要救你。

我打开笔盖，使劲地在那朱砂所涂的几行字上胡乱涂抹，将所有能辨认的字眼涂得乌七八黑，如同一团浆糊。

我拼了老命地，要把陈雨霏这三个字从生死簿上划掉。

我真的这么做了。

许多年后，当我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也时常会思索，如果我那个时候没有犯浑做了这不可挽回的事，这之后的种种，是不是都可以避免。

但每次，我都坚决地否定了。

就算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也绝不会做出第二个选择。

就算我用纯黑的涂鸦将那朱砂的字眼盖得严严实实，但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摸去那一点点近乎于无的猩红，透着纸背向外流淌，仿佛在流动一样。

这本生死簿，仿佛在流血！

那一瞬间，我身后躺在病床上的女孩，猛然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