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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君归》chapter002 夜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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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九寒月,辎车外静悄悄的,只有雪花簌簌飘落的细微声响,阿檀掀开车帘,看着外面如柳絮般因风起舞的雪花,一时新奇无比,忍不住伸出手去接。

肆虐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翟国都城内的官道上被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毯,马车经过之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阿檀玩得乏了,终将手缩了回来,她一璧将暖炉抱在怀中一璧忍不住对一旁静坐的姬玥道:“主上,今日翟国大王设宴,主上不去赴宴确实无碍吗?”

一直闭目养神的姬玥睁开眼来,看着阿檀童稚可爱的小脸因担忧微皱起的眉头,她轻轻拂落阿檀身上方才因贪玩钻进车内的雪花,温声道:“即便我们未赴宴,也不会有人发觉的。”

“这是为何?”阿檀仰起脸来托着腮好奇地问道。

“今日翟国摆宴设席,不过是为了庆贺翟国太夫人寿诞,翟国大王虽然召了各国使臣道贺,也只是碍于情面,这样的场合,所请的,大都是王族亲眷,出席的也大多都是些翟国的贵族,便是不去,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主上思虑周全,”阿檀脸上露出钦佩之情,“竟是将翟国的族俗也打听得这般透彻…”

姬玥笑了笑未曾说话。

“可是我们不是一直在争取面见翟国大王的机会吗?”阿檀奇怪道。

“见总是要见的,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姬玥声轻如尘。

“公子,我们到了。”马车停了下来,车外有甲卫禀道。

阿檀连忙掀了帘子,马车已抵达在一座府邸处,透过密密的雪幕仔细瞧着,只见那府邸檐下,赫然刻有“太傅府”三个大字。

“阿檀,你就留在车内罢。”姬玥阻拦准备跳下马车的阿檀道。

“为何?”阿檀撅了嘴不高兴道。

“公子啊,嫌你太吵了。”还不待姬玥再言,马车外方才禀话的甲卫调笑着接言。

“穆臻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阿檀瞪着甲卫气鼓鼓道。

穆臻笑看着阿檀,双手环在胸前:“这伯阳父太傅是出了名的观人于微,一个‘公子’身边,带着一个黄毛小丫头不是很奇怪吗?”

阿檀即刻意会过来,气哼哼地抱着暖炉躲回车里去了,逗得穆臻愈发哈哈大笑起来。

姬玥抖了抖身上的雪,由穆臻领着朝府邸走去,穆臻率先一步,朝门前值守的竖侍递上呈书,又躬身道:“主上卫国公子邑,请见太傅。”

门前值守的竖卫瞧了瞧姬玥一行人,他可从未见过有谁深夜来府中拜访的,他虽心生疑窦,但还是道了声稍候便进府通报去了。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那竖卫从府内急步走来,虽神色冷淡,却礼仪周全,他道:“家主此时正忙,恐怕没时间见公子,公子还是改日再来罢。”

姬玥回礼,沙哑的声音笑问值守竖卫:“敢问太傅正为何事所忙?”

那竖卫犹豫了一下,见姬玥还算有礼有节,遂回道:“棋局。”

“棋局?”穆臻眉头微皱。

“穆臻,不得无礼。”姬玥朝穆臻温声道,这才看向竖卫,“可否劳烦前去禀告太傅,若是卫国姬邑能解开棋局,太傅可愿一见?”

那竖卫看了看姬玥,见她说得如此自信,又见她本人又这般得体大方,遂回了一礼:“竖子愿意为公子跑一趟,只是家主是否愿意见公子,竖子不敢保证。”

说完,这才又进了屋。

“主上已是第二回登门了,为何这太傅如此不通情理?”穆臻见那仆役走远了,这才道,“他显然是不太想见主上,主上这次也只怕是要无功而返…”

姬玥笑看着穆臻,她知道这太傅为何不愿见她,可她又岂是这么容易就打退堂鼓的人,于是安慰了穆臻一番,静心等候。

又过了半刻工夫,那竖卫再次走出,执礼愈发恭谨,拱手道:“公子,家主有请。”

姬玥欠身回了礼,示意一旁有些诧异的穆臻,跟随竖卫指引踏入府邸。

太傅府内一草一木,虽然都已被风雪掩盖,可是,却依然掩盖不掉它出尘的模样。

一行人绕了几回行廊,便到得府门正厅前。

“家主在里厅等候公子。”竖卫请了姬玥进去,自己则转身离去。

姬玥一时却在门前顿足,看着眼前这道门,她的脚步仿佛有千斤重,始终也无法踏出。

“主上?”穆臻在身后轻声提醒。

姬玥回过神来,她终于抬起脚步,朝这扇门走去。

太傅府里厅,端坐在塌上的伯阳父正拥裘盯着一桌棋子百思不得其解。

姬玥进得厅内,压住心底百般情绪,揖拜道:“卫国公子邑,拜见伯阳父太傅。”

伯阳父始终盯着棋盘,来不及看进来的人,他招手单刀直入:“快来帮老夫解了这棋局。”

姬玥上前:“姬邑从命。”

姬玥落座,看着眼前的棋局,不觉有些发呆,这…

“公子请落子吧。”伯阳父盯着棋盘丝毫不肯松懈,更没注意到此时姬玥的神情,看着姬玥半晌不作声,他心觉莫不是这位卫国公子为了见他故意撒的谎?

姬玥缓缓抬手,从盘内取出一粒黑子,掷地有声地将棋子落于棋盘之上。

不过是一瞬间,伯阳父不可置信地盯着棋盘,他猛地抬起头来第一次如此认真的看着姬玥,冷静的声音里透着急切:“你,你是何人?”

姬玥捂住自己的袖手,她艰难地从席位上站起身来,微躬身,声音虽有些沙哑,却如方才落子般掷地有声:“在下卫国公子邑。”

“公子邑?”

伯阳父此时也从席位上站起身来,他这时才仔细去打量眼前的年青人,眼前一身白裘的青年梳着冠发,长及脚踝的大氅依然掩盖不了那瘦弱单薄的身子骨,但那身子骨却像是有一股力量被支撑着,使整个人看起来却十分的有精神。

然而…

伯阳父目不转睛,喃喃道:“你跟夷姜...你...”

“夷姜…”姬玥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丝颤抖,她极力稳住身心,“太傅说的可是姬邑的表姐,已故的夷姜少主?”

“夷姜少主…”伯阳父的面上忽而显出一抹深痛苦涩,“怕是再也没有人记得,什么夷姜少主了…”

姬玥看着眼前如此形容的伯阳父,眼眶不知不觉有些温热。

良久伯阳父才回过神来,早已一扫之前的悲痛,眼里又恢复了如初的冷静神色。

“今日宫内大王设宴,公子邑不前去赴宴,来老夫府中有何指教?”

姬玥道:“太傅跟邑不是一样吗?太傅又为何不去赴宴?”

“哼…”伯阳父轻哼了一声,却言不由衷,“老夫年纪大了,该免的宴席,自然是要免的,”说完,他又看向姬玥,“只是公子,你为何会解这棋局?”

“此为璇玑棋局,只要领会它的要意,自然可解,邑有幸,之前曾领教过这种棋局,今日不过机缘巧合罢了。”

伯阳父有些怀疑地看着他,只是看了很久,也无法从她那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到任何破绽。

“公子露夜前来,该不会只是为了来与老夫破解棋局那么简单吧?”

姬玥不急不缓地躬身行礼,“太傅明鉴,邑有事相求太傅。”

“老夫虽位居三公,却并无实权,公子可是找错人了。”

姬玥笑了笑:“国有四老,社稷无忧,谁人不知翟国四老之传闻,翟国内最受王族和百姓诚服的,除了朝中名望极高的赵太宰和太保公输谒,便只有太傅和司农佐史了,况且邑既有求于太傅,必是知道太傅能办到的。”

伯阳父见眼前这个年青人有理有据,且言语间不卑不亢,显然是有备而来,终道:

“公子可是为了年后质子来翟国之事?”

“太傅睿智,什么都瞒不过太傅。”姬玥露出钦佩之意。

“公子还是请回吧,老夫恐怕要让公子失望了,即便公子是依着夷姜少主的情分,老夫也不可能劝服得了当今大王免去贵国质子之求。”

“邑知道,但是邑并非为了此事而来。”姬玥笑道。

“哦?”伯阳父颇感意外。

“邑不仅不会请求翟国免去质子之要求,而且还会力荐,”姬玥语出惊人,略微停顿,姬玥继续道:“只是,邑今日所求,是为了让太傅能替卫国美言,换个人罢了。”

“换谁?”

“卫国公主姬玥。”

“公子莫不是忘了,历来都未曾有过女质子?”伯阳父讳莫如深。

“可若是这女质子能以一当百,抵得上卫国上十个公子呢?”姬玥不慌不忙,掷地有声,“想必太傅也听闻过卫国公主的名讳吧,在过去的五年里,她为卫国建立的功劳何止百件,若不是她,今日也不会有和谈的条件。”

伯阳父冷笑一声,“公子是想说,卫国的姬玥公主是下一个夷姜少主?”

姬玥仍颇为冷静地看着他反问道:“难道不是?”

“据老夫所知,姬玥公主是公子的双生胞妹,公子既知夷姜少主的下场,却怎地如此苟且,不愿自荐前来,反而要一介女子以身犯险?”

“太傅此言差矣,自古以来,女子也有男儿豪情,论文治武功,很多女子本也不逊于男儿,邑之胞妹有鸿鹄之志,作为兄长,又怎忍心阻扰?邑不才,自认没有经世之才,只能成全胞妹一心之愿罢了。”

伯阳父听着姬玥一番言辞,一时心驰神往,神思变得恍惚起来,似乎在很久之前,也有人对他说过这么一番话。

“师父错了,女儿家也有男儿心肠,女儿家也能上战场杀敌,建功立业,师父若是不信,徒儿日后必定证明给师傅看。”

可是证明的是什么呢?的确建功立业,的确势不可挡,的确名震天下,可是…

“公子所求,请恕老夫不能答应。”伯阳父断然拒绝。

姬玥沉默地看着伯阳父,她似乎知道他为何会如此,她凝视着眼前已然垂垂老矣,却带着倔强和决绝的背影,她的声音更添了几分喑哑:

“太傅担心何事,邑心知肚明,但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倘若卫国不覆,不说是胞妹,整个卫国百姓都将流离失所,面临灾难…”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相搏,也许还能挣得一线生机,此乃关乎卫国生死,还望太傅怜悯,答应姬邑。”

姬玥从腰间取下一枚物什,呈递在伯阳父面前。

“你怎么会有这个?!”伯阳父看着姬玥呈递的那只埙,脚步哆嗦地上前,表情亦是异常震惊,“老夫寻了此埙很久,怎么会在你这里?”

“这是胞妹所托,太傅若想知道,等见了胞妹,她定会告知。”

伯阳父眼里有一丝动容:“卫国公子可知,这翟国是什么地方?”

“知道。”姬玥答。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太傅比我们更加明白,唯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可公子莫是不知,老夫不仅是翟国人,还是翟国朝臣,老夫为何要帮你卫国?”

姬玥不以为然,却依然掷地有声,“昔日翟国大将军,如今的赵太宰赵渊,他所娶的是临夏国亡国国主的小妹堇凰公主,太傅作为堇凰公主的教习师傅,亡国后随堇凰翁主一同前来翟国,太傅的母亲虽是翟国人,身体流了一半翟国的血液,但太傅莫非忘了,太傅的父亲是临夏国人,另一半,却是昔年临夏国的血液,难道不是吗?”

姬玥看着伯阳父愈渐深沉的目光,仿若未见,她继续道:

“况如今乱世,礼崩乐坏,笼统不过是两种人行于天下,一种是不论出身故国,只为一展平生之抱负,择明主而投,另一种是不论出身故国,只为仁义礼制而奔波,为维护道义而劳碌。而邑十分清楚,太傅是后一种…”

“两年前翟国名义上是因我卫国边境换防而心生猜疑攻之,实际是看准我卫国近几年灾害不断而蓄谋攻伐,迫使我卫国降,这本不是公义之举,邑不相信太傅会作壁上观,让这种不义之事堂而皇之地发生。”

“你似乎一直在调查老夫?”伯阳父看着眼前不简单的年青人。

“邑既来面见太傅,必是有备而来,对太傅做过一些了解也是理所应当的。”姬玥坦然道。

“好,”伯阳父沉默了良久,终于抬起头来,望进姬玥的眼睛,“老夫答应你。”

冬日夜间的雪,深切切的,空气中弥漫着沁入骨髓的冷意,凛冽的风肆无忌惮地刮着,凉飕飕的,吹得人不由心底生寒。

坐于马车内,姬玥不由自主地从袖手中掏出玲珑埙,不知不觉间,便放在嘴边吹了起来,她脑海间,也浮现起方才与伯阳父临别时之言。

“邑知太傅视夷姜少主亲如己出,少主能有昔日之成就也皆是太傅泣血教导,但斯人已去,即便是夷姜少主在九泉之下,若是知道太傅为她如此伤心悲痛,定也难安,还请太傅节哀。”

“你可知这棋是谁摆下的?”伯阳父却并不作答,只是背手看着棋盘,“昔日出征时,老夫与她这盘棋还未下完,她信誓旦旦地向老夫保证,回来会跟老夫继续下…”

“老夫之徒,唯夷姜一人尔。”默然无语间,身后传来他如此的叹息声。

“主上,你怎地落泪了?”一旁的阿檀惊讶道,看着眼前泪珠涟涟的姬玥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姬玥停止了吹埙,看着车帘外月光下冰天雪地的景色,只是喃喃: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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