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府的那声“娘娘”喊得很轻，怕不够表达自己的恭敬，又怕惊动了她的隐秘。

江亦慈并未多心，赶紧扶起他：“我和孩儿的命本是知府老爷和夫人所救……”她想着，反正自己也是要死的人了，先应承下来了却夫人一桩心愿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温夫人不待江亦慈点头，抓紧自己心口的那缕游丝继续说着：

“另外……，陈家是山西望族……，如果妾就这样走了……，娘家必然会来闹事……，终究也不是个万全之策……，不如这样……”

她看向温吐宇，温吐宇把耳朵凑到陈颜如的嘴边。

温夫人给温知府所出之计，是“烧替身”。

这是菀城当地风俗，所谓“烧替身”，就是扎个纸人，穿戴齐整，把病人的名字给了这个替身，把它烧了，一名换一命，好让病邪之人还魂重生。

黑嬷嬷听着这些话，哭得死去活来。黑嬷嬷从小呆在陈家，陈颜如出生后，便一直跟在陈颜如身边，后来又成了陈颜如的陪嫁丫头，一生未嫁，待陈颜如的样子如姐如母，从黑丫头变成黑姑姑，又成为黑嬷嬷，平生只听温夫人一人的吩咐，温夫人自然对她寄予厚望。

陈颜如转头看着她，温柔地说：“黑嬷嬷……，你该知道……夫人我怎样的……喜欢老爷……？”

黑嬷嬷点点头。

“那么……有个人……来帮夫人……照顾老爷，你……高兴吗？”

黑嬷嬷抹着泪又点头。

“所以……你便要像照顾我一样……照顾着这位夫人，仿佛我……还在老爷和你身边一般……。而且……你要照应这位夫人……，如果娘家有什么事，你能推就推了……，不要让他们知道我……已经去了……”

江亦慈想起半年前刚经历的那一场生离死别，也不停抹泪。

温夫人闭上眼睛流下泪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睁开。

为着保护江亦慈，府里连悲伤也显得悄然，此去数日，黑嬷嬷才重新恢复过来。

好在，江亦慈和这温夫人都是大美人，性子又难得相似，经黑嬷嬷作一样的打扮后，近看举手投足，远看容貌身形确实十分相似；两位夫人又都深居浅出，见过温夫人真容的确也不多，倒也能瞒天过海。黑嬷嬷便依然又寸步不离地跟在这位夫人身后，俨然是把新夫人当成了旧夫人了；所以，江亦慈待温老爷在悲痛中烧了温夫人后，便取了温夫人“陈颜如”的名字。

“陈颜如”。

“颜如”二字总让她想起《诗经－郑风》中的那句“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舜英在诗经中是指木槿花。

“有一个女子和我同行，貌美犹如木槿花……”

每每让她想起杜舜英，眼泪又扑簌簌地下；而想起慈良的温夫人，江亦慈亦深怀感激，所以有时候，她总难免感叹祖上积德，能让她受下这么多关爱。

旧的温夫人被扎在纸人“替身”里烧毁，新的温夫人被救了回来。

府内外不明真相，不久又见到了温夫人里外忙碌的身影，自然又惊又喜，只是，每每有人唤她“夫人”或者“温夫人”的时候，她总会迟疑半天，那反应总像是在叫别人一般。

她没适应自己的新身份，还好，大家也包容她，不过以为是她久病初愈，反应迟钝些了而已，加上有孕在身，大概不小心踫到了什么小鬼，招邪了吧，倒是觉得这个法子确实妙，保住了温夫人性命，都不免暗暗称奇。

其实这是穷人请不起药而衍生的一种祈祷之术，后来却被人发展为惶惑人心的巫蛊而遭到了禁止。

温知府既想通过这个方式名正言顺地烧了温夫人好安葬，同时让新的夫人能活得顺理成章；免得弄得府里真因为温夫人走了而闹得日夜不宁；可是本来朝庭反对，又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担心有人闹起来要报巡抚。

所以，在传闻和置疑声还没起来时，赶紧辟谣，对内称只称搞了个仪式，不过是“为救夫人的命，穷尽所有方法”而已，且告诫府内众人不可对外乱说；对外则称，只说这不过是下人们关心夫人胡乱提的，并没有什么道理云云，夫人名字都没改，怎么能叫“烧替身”？

总之，是要阻止大家用这种方法。都有用，这药铺哪能开下去？

同时，知府府开始用一年一度的芒种“开粥节”转移大家对这件事的关注。陈氏望族的小女儿在牡丹和鹭鸶草盛开的小满这天，出去踏青看上了清廉温润的温知府，毅然下嫁给他，然后每年为了纪念这一天，专门设了一个“开粥节”接济穷人。

杳杳晴虚阴寒测测的圣隆元年仲秋九月，温夫人给知府府添了一枚女儿，这小女孩儿玲珑剔透，黑嬷嬷洗来抱进帘中，一股幽香，这是皇甫暄唯一的孩子了，江亦慈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曾经那不怕皇甫暄怨怪她愚蠢，也想要和皇甫暄一同受苦受难甚至受死的心思，在看到这个紧紧地抓着她拇指的小女娃时，那想要马上去寻死的打算犹豫开来，她实在太舍不得离这个小不点而去，她这么小……

而且，她长得实在太像皇甫暄了。

她想着皇甫暄，想着皇甫暄说过的名字，没有给她取名“承欢”，皇甫暄不在了，她无处承欢。

三岁的温候循瞪大双眼，站在藤床前，看到粉棉包包裹的那个比星星还亮，比乳汁还白的小不点儿时，怯怯地问：“她是我妹妹吗？”

江亦慈点点头，问他：“喜欢吗？”

温候循点点头。

温知府站在床边，恭敬又兴奋，激动得好像真是他自己得了女儿一般。

于是也上前蹲在温候循的身边，看着紧闭双眼皱着眉头的小婴孩，伸出手去捋那小婴孩额头上的一缕黑发。

温知府这手比小婴孩的头还大，伸过来时，就像大山一样压了下来，温候循不由分说地伸手挡开了他亲爹的这只手，并且把他自己挡在了温知府的前面，上前用他圆圆的双臂护着这个布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