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甬道，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冰层的深处。

白色的门被拉开。

便有一股温热的风扑面而来。

真是一件奇异的事情。

在此间深处会有热风吹来。

阶梯被某种碎石铺着，踩下去也没有滑倒的危险。

灵九朱曾经也想象过在这村子里的人会是何种生活状态，但他却从未想到过眼前所见会是这样一幅光景。

扶着冰冷的一侧徐徐向下走，冰结的海水形成墙壁，未曾因为那热风融化。

此处是梦幻之地。

甬道并没有向下延伸多少距离。

在其尽头，是一间宽敞的房间。

里面有床，有桌椅……是木制，虽说不是那般繁华别致，但基本住的地方却是有了。

抬头向上看，便见微弱的天光透过冰层，散落在四周。

不知冰层上方是何处，抬头望去也只是一片银白，以及不知是何物阻挡着造成的斑驳。

“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这里的凡人还真是不简单。”赤霞四下打量着，直接走到那木床边坐下，床上的物品已经不再，但姑且还能将就，虽说四周全是寒冰，但仍旧有暖风不知从何处吹来，“还以为这些凡人是直接睡在冰上，原来藏着这么个小天地……”

“也不知是用了多少时日才建成的此地。”

赤霞将包裹随意地丢在某个角落里。

包裹里都是日常用得到的简单药草，在这种环境下不论怎么放置都不会损坏。

灵九朱感慨，他将手放在冰墙上。

墙面未曾因为热气而融化，仿佛有某种力量在阻止这一切。

但奇怪的是他根本感觉不到有任何力量。

就仿佛……阻止冰墙化去的力量就源自冰墙本身。

循着风的方向回溯，便见某个不起眼的地方正开着一个小孔。

暖风是从这空洞中吹出。

“这风……有些不正常。”

他轻声呢喃着。

将头凑到孔洞尽处，沉默了少许。

“我闻到了一些很特别的味道，如果给我一些时间的话……应该可以分辨出这味道是什么……”

只是说话声却戛然而止。

灵九朱似乎是想起了一些什么。

“方才我们来的路上，那些村民是在对我们笑吗？”

“灵大掌柜若是眼疾还没好，我倒是……”赤霞原本笑着想继续说下去，但在见到灵九朱一脸严肃后，立马识趣地打住，“他们确实是在对我们笑，莫非有什么问题？”

“还记得你来的路上说过的话吗？”

“我这一路上说的话多了去，哪里记得住那么多。”

“你说这村子里积聚的情绪是什么样子的？绝望、无奈、愤怒……真正看见此处人们之后，我却并没有见到任何与这三种情绪有关的人。”

他脸上神情严肃。

也不知是为何，在说完这句话后，灵九朱觉得自己的后颈微微有些凉意。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与世隔绝的村落，明明坐拥宝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而自身能够支配的资源却只有分毫。

在这种状态下存在了百年，换做是哪个凡人都应该会崩溃才是。

绝望、愤怒……这是理所当然会有的情绪。

但包括那叫王德水的中年男子在内，这些情绪都仿佛压根不存在。

“你走在路上的时候会大摇大摆地高呼‘我是仙人’吗？”

“自然不会。”灵九朱下意识地答道，但随后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不是说晚上还有个晚宴，到时候去看看就知道了。”赤霞眼中充斥着某种欲望，冷冷地说道，“没想到这村子里还有如此复杂的情绪，灵大掌柜……到时候可千万别拦着我。”

“不到万不得已，你可别惹出什么事端来。”

“要想我不惹出事端，就快些把事情办完啊，什么时候我的灵大掌柜开始对这些凡人如此上心，明明你现在都自身难保了。”

灵九朱默然，他知晓赤霞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

还是轻叹一声。

“我的时间足够，只要你保护得周全……”

“我恨不得马上杀了你！”赤霞冷笑，一身阴冷的气息瞬间席卷整个密室。

灵九朱却是摇了摇头。

甚至脸上露出些许得意之色。

“你现在这模样，又如何杀得了我。”

“哼！”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在气氛变得有些尴尬的时候，再听稚嫩的声音响起。

“我们此行只是为了与沧澜阁里的修道者借一件他们用不了的宝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还以为你想在这里开一家店呢。”赤霞在一旁略带嗤笑地说道。

而灵九朱也没有否认，只是同样笑出了声。

“不打算直接硬闯沧澜阁？”

“现在我们可是修道者，要注重礼节，礼节懂吗。”灵九朱正了正自己的衣冠，“当初听几个从凡间飞升仙界的修道者说过，他们可是最注重礼节的……哪里像仙界的时候那般自在逍遥。”

……

暗紫色的天穹开始从东边吞噬。

直到将一切尽皆笼罩在黑暗中，夜幕降临。

然后烛火被点燃。

艳丽红色的光亮透过冰面，化作流彩穿梭在地下。

从头顶冰面的另一边传来了有序的敲击声。

随后又听见有人在呼唤着赤霞的名字。

是那个唤作王德水的中年男子。

待许久之后，敲击声变得越来越急促，从小屋中年才姗姗走出两人。

是赤霞与灵九朱。

在两人走处房舍的瞬间，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五六个围在门口的村民。

其中有几个熟悉的面孔，但还有几个是现在第一次看见。

见到赤霞两人走出来，有几人似乎跃跃欲试地想要上前，但还未过几时，却听不远处传来响动。

“可……可算是出来了。”从边缘处一道显得劳累的喘息声，却见王德水正弯着腰，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水，“妹子，叫你出来可不容易啊，嘿嘿……”

“在教我家孩子习字呢，又没有什么工具，要想再冰上写字还是难了些。”赤霞嫣然一笑。

“原来妹子还是一个才女。”

他脸上的笑容有些憨实，只是在见到躲在赤霞身后，隐约探出一个脑袋出来的灵九朱后，表情便悄无声息地变回了原来那般模样。

穿过人群，王德水使劲揉搓着自己的双手。

轻咳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却迟疑了片刻，朝着四下望去，与周围围着的人们摆了摆手。

“大家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准备准备，今天可是咱们村子里迎接新人的好日子，我先带着妹子在四处转转……一天下来还没有好好逛过这里吧，来我们一起去四处走走……”

“你们这是……”

赤霞脸上露出些许惊慌之色。

但又被身后的灵九朱稍稍推了推后背，脸上神情恢复正常。

“来吧，等我们逛完了就能去用膳了。”

“可……”

赤霞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惹人怜爱。

王德水话音刚落，便见从人群里走出一个女子，径自与躲在赤霞身后的灵九朱牵起了手。

将他与赤霞拉开。

这一切娴熟得就仿佛是排练了许久，让赤霞与灵九朱都来不及说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话来。

果然会是如此吗？

灵九朱心里未曾有丝毫惊慌，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也没有任何想要说的，眼睁睁地看着赤霞被那王德水带领着朝着某个方向走去，而其余的村民也四散开来。

拉着他手的女子则带着灵九朱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来弟弟，姐姐陪你去看星星。”

“可是娘……”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姐姐啦，你的家人又何止是你娘一个呢……来，快跟上。”

虽然是这样说着，却是强行拉着灵九朱的手。

灵九朱抬头看了看上方的天晴。

除了一片黑暗之外，再无其他。

此处根本就没有一点星光。

而那女子则带着灵九朱，朝着前方一片黑暗走去。

……

娇小的孩童紧紧地牵着一名女子的手。

在两人的面前，是一座看上去已经废弃了许久的房舍。

房舍里没有灯烛，冰面之下也没有与其余房舍连接起来的光带。

还有一半已经废弃损毁。

远处的沧澜阁埋藏于黑暗中，似乎隐约透着光亮。

上面是否有人？

灵九朱不知道，他没有去问，因为身侧的女子定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他只能等待着，等待沧澜阁里的修道者会发现他。

因为这一次是他有求于人，只能放下姿态。

女子手里拿着火把，带着看上去六七岁的孩童继续往前走。

才算是看清楚了这房舍的全貌。

此间房舍与其余地方稍有不同，是一座两层的小楼。

“姐姐我们要去哪里？”稚嫩的声音伴随着笑声响起。

“去看星星。”

女子低下头看着灵九朱，脸上还带着笑。

她的脸上不带丝毫虚假。

“……但天上没有星星啊。”

灵九朱忍不住说出口。

或许那位王德水是别有用心，但这女子却只在她身上感觉到真诚。

灵九朱在凡间呆了好些年，又有赤霞在身边不时地指正，看人的手段已经不差。

女子笑着摇了摇头，只是继续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踏上二层小楼的长阶。

长阶直通小楼屋顶，这一路上女子嘴里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歌谣，虽听不清究竟在唱些什么，但从旋律中感觉到一丝伤感。

直到某一刻歌声停止，两人已经站在了小楼的最高处。

“这里很久都没人住了，从我记事的那一天起就是这幅模样。”女子声音轻柔，尽管穿着厚实的衣服，身躯却仍在颤抖，“我爹说这里曾经住着一位从圣地被逐出来的仙人，只是仙人在很久以前死了……”

“仙人……或许也只有仙人才能住这种两层的房子吧，不过仙人也会死吗？或许我爹当年也是唬我。”

灵九朱愣了一下，闭目少许后轻叹。

“仙人当然也会死啊。”

“弟弟你说什么？”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讶然。

她实在是不能想象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孩子会说出这种话来。

只是灵九朱轻咳一声，伸手掩住半张露出尴尬表情的脸。

“我娘说了，人总有死的时候，仙人难道不是人吗？”

“弟弟，仙人可不是人。”

女子闻言不禁笑出了声，再摸了摸灵九朱的额头。

原来终归是一个孩子。

她心里暗道。

没有任何预兆地将灵九朱抱了起来。

“仙人都是一些有大本事的，根本不是人……看，那边就是星星。”

没有任何指示，当视线达到某个高度的时候，自然就能看见。

此处是远离了村落的二层小楼顶部。

孤僻的角落。

目之所及，朦胧中正是一片星海。

村中的光埋在冰面之下，点缀着四周，扩散出光晕。

仿佛回到了仙界，所见便是仙界的星空。

有那么片刻失神。

“很漂亮吧。”女子语气稍稍有些得意，扬起下巴，“是圣地里的仙人告诉我们应该过怎样的生活，如果不是那些仙人，或许如今的我们早就已经死绝了。”

“就像是……回家了一样。”灵九朱轻声呢喃着，伸手却触及不到那片星空。

“不错，现在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弟弟。”女子脸上露出了笑容。

“……姐姐叫什么名字？”灵九朱马上换了个话题，方才的一瞬让他开始怀念在仙界的日子。

“我没有名字，但他们都叫我彩儿。”

女子说道。

她叫彩儿？

真是一个简单的名字。

灵九朱心里暗想。

这个女子是第一个让他回想起曾经在仙界日子的凡人，足够让他记得对方名字几时了。

“弟弟你又叫什么？”

却听轻柔的声音传来。

灵九朱迟疑了片刻，下意识地问了声。

“姐姐你会记住我的名字吗？”

“那是当然，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弟弟的名字怎么可能记不住呢。”

“我叫……”

话还未说出口，却是忽觉一阵失重的感觉席卷全身。

当灵九朱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正在下坠，下意识地抓着四周能抓住的一切。

远处的星光在散去，只剩下黑暗。

而他的身体还被那女子紧紧地抱在怀中。

同时一声凄厉的悲鸣在身侧响起。

竟是女子直接从二层小楼的顶端朝下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