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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楼素笺》第10章 二月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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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赤去拜访雪妒是在次日上午。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雪妒很快会离京。

——这样一个仓促的时间,说明雪妒根本就是在应付。

拓赤自然知道这一点。

不过,她能破例见他,已很是高兴。

出门时,天色有些晦暗,三月里的天气,只怕又会酝酿出一场春雨。

丫鬟领了拓赤进小鸿轩后院,穿过几株玉兰,绕过池塘,走过一条青石小径,正遇到一向跟在雪妒身边的十六姨出来。

十六姨感念拓赤帮小鸿轩解围,话也说得亲切,“小王爷先到得月阁用些茶点。”指了指东边一座檐角精致的二层小楼,“惊蛰在楼上,一会儿下来。”

拓赤顺着十六姨指的方向望去,一树杏花遮住了半座小楼。

青瓦和石径上,皆铺开一层薄薄粉花。

正好一阵风起,树上、楼上杏花飞舞。

“惊蛰……”拓赤在得月阁里坐定,咀嚼着十六姨口中的这两字,“六姑娘的小字倒挺特别。”

“二月惊蛰那日出生,所以有这个乳名。”十六姨言罢,又吩咐丫鬟去叫六姑娘下来,因前堂有账目要处理,便离去了。

拓赤望着楼阁上的一树杏花,向侍茶的丫鬟,“你们姑娘喜欢杏花?”

“我们姑娘喜欢茶花。”

“茶花?”拓赤四处一望,院子里却是一棵茶花也没有。

得月阁是一处精致的敞亭,外面是各种修剪齐整的花草。

拓赤坐了半晌,雪妒还未到。

一树丁香开得正好。白中带紫,散发幽香。旁边二月梅上飞来一只彩色蝴蝶,那蝴蝶在花丛旁飞来飞去,翩然自在,极是轻盈优游。

眼神被这小东西吸引。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小东西留连在不知自何处而来的一处浅色织锦缎面上,——是有人来了。

拓赤抬头时,雪妒已在眼前,蝴蝶兀自在袖间流连。

风吹来,院旁的湘妃竹叶簌簌作响,几片经冬的枯叶缓缓落下,静躺在她脚边的青石地板上。

裙角拂过地上落叶,有簌簌轻响。她在木栏下坐定,抬头问,“她们说,你见过我的琴?”

风吹起,扬起檐下风铎叮玲作响。天色愈暗。

拓赤随手将雪妒面前的茶盏端起,递与丫鬟,“给你们姑娘换盏热茶。”

又道,“是的,我曾在别处见过你的上古遗音。”

“在哪里?”

“在书中。”拓赤开玩笑,“书中有记,上古遗音是以梧桐良木所制。此梧高三丈,制者截其为三段,取上一段叩击,其声太清,弃之;又取下一段叩之,其声太浊,又弃之;取中一段叩之,其声清浊相济,轻重相兼。故而,制者取了中段,又将此良木中段送入长流之水,浸七十二日,取起阴干,花上七七四十九日,才斫成此上古遗音……”

他说的不无道理,又问,“仅如此?”

拓赤有些疑惑:她对上古遗音这样感兴趣!

心里又有些隐隐的担忧,“你的琴上有‘涵虚子’三字,你可认识此人?”

雪妒疑惑地摇了摇头。

拓赤一听,“你既是不认识涵虚子,便是不要认识的好。”想了想,又补一句,“姑娘的上古遗音,不要让不相干的人瞧见。”

雪妒瞧他神色认真,虽觉奇怪,却也不多言。

想了想,道:“上古遗音的由来,连《古琴遗略》这样的古籍里都不曾有半点记载,你却知之甚详,为什么?”语气已不似向时冷淡。

……天色更暗了,沉沉欲雨。

拓赤见她眸色期切,心下无比畅然,“前年寒食前后,家父在兀良哈的一宋时古墓中得卷轴数册,《溪山乐律》便在其中。此书埋藏地下已久,从未流传于世间,姑娘纵阅遍天下琴卷,自然也不会见过。”

轻泯一口茶,拓赤道:“若是姑娘对此书有兴趣,我倒是可以借与姑娘。”

心中格外高兴,“姑娘不必谢我。我初来中原,对中原的书画琴棋喜之爱之,又听闻姑娘素通琴棋书画,日后不明之处还得多向姑娘讨教。”

阁子西边倚墙的几杆翠竹被突来的疾风吹得东摇西荡。原本阴沉晦暗的院落,乍然明光一亮,是一道闪电划过长空。

“要打雷了——”

“快叫十六姨,快去叫十六姨来——”

院子里侍立着的几个丫鬟原本安静,这一下子竟显得无比慌乱。一边呼叫着,一边走向雪妒。

轰隆——

巨大的春雷震耳袭来!

拓赤正惊异丫鬟反应,目光移向雪妒时,只见她已退至身后一株茱萸树下,紧靠树干躬身倚下,脸色一片紫白,双唇顿无血色只颤颤发抖——

发生了什么事?方才还好好的!

拓赤着急,不知如何是好。几个丫鬟早已将雪妒扶起,前呼后拥地扶了她离开。

轰隆——

又是一阵闷雷响过。

“十六姨来了,十六姨来了。”忙乱中,有丫鬟呼道。

“已经扶了姑娘进屋,十六姨快去屋里罢。”丫鬟急忙朝一脸焦急的十六姨。

拓赤看一院忙乱的景象,心中极是诧异,向侍茶的丫鬟,“六姑娘怎么了?”

“……是六姑娘自小的毛病。六姑娘二月惊蛰日出生,听说出生时受了雷声惊吓。”丫鬟又道,“小王爷不要担心,只要有十六姨在,六姑娘就会没事。”

第二日雨晴,雪妒要回鉴湖。

这几日,十四姨总感觉眼皮跳,以往也有过眼跳,可都不及这次厉害。

十四姨担心雪妒会出什么事,坚持不同意她离京。

无奈雪妒素不喜欢京城,一意要回鉴湖的篷门别院。

到最后,也只得依她。

春风骀荡,野花闲放。

应天府出了上方一直往东北去,沿路多山,山脚有一川清澈见底的涧水,溪水叮咚,白石星布。

沿溪而上,一条小路迤逦向远,这是一条人亦罕至的废置官道。

一顶素色小轿并六七个人在这路上缓缓前行,路上长满了杂草浅树。

一路前去,草越来越深,林木也是越来越茂盛,山也越来越陡峭,到后来,山中竟无半点人烟痕迹。

好在沿途有鸟雀欢声迎人,蜂蝶逡巡流连。

丫鬟们待在小鸿轩时,碍于魏夫人在,总有些畏首畏尾,如今出来,便觉自由了许多。

小池摘下路旁的一枝辛夷花,簪在头上,原地一转,向旁的丫鬟道,“好不好看?”

话音才落,便发现自己撞了路人,小池正要道歉,整个人却怔在那里:人烟了无之处,竟是有这样的男子——

只是,这位英俊的年轻人却穿一身蓝布僧袍,戴个大大的斗笠,——竟是个出家人。

小池再瞧去,见这人已微低了头,斗笠遮住了大半个脸。

绕是小池刻意放低了身子,亦只能瞧见他刚毅的下颌和微抿的唇角,再看不见他明亮又有些忧郁的眼神。

小池本来是个极活泼爱热闹的,忙朝走在后面的柳枝、彩衣几个丫鬟招手。

“少爷,你没事罢?”那年轻和尚身后快步跟上来一人。这人看起来是个随从,四十上下的年纪,极是谨慎老练的模样。

少爷?

丫鬟们一时纳闷,这年轻的出家人怎么又被叫作少爷?

“为何不走了?”十六姨从小轿后走上来,却正好见着几个丫鬟站在路边,半遮半掩地望那人。

十六姨上前呵斥丫鬟,又温言向那人:“丫鬟们不知礼数,大师不要见怪。”

那师傅双手合十,略抬了头,“阿弥陀佛。”

这一抬头,十六姨一惊,“慧远大师?”

十六姨以前常和魏夫人、六姑娘去孤山寺进香,曾和这位师傅打过两次照面。

他是孤山寺的住持——一和大师座下最得意弟子,也是孤山寺的继任主持。

十六姨记得,有一回和魏夫人、六姑娘去孤山寺进香,魏夫人给寺里的菩萨捐了金身。走的时候,慧远大师将一把琴送给了魏夫人。魏夫人不好琴棋,将那琴给了同去的雪妒。

那把琴叫上古遗音,一代名琴。雪妒最喜欢的琴。

慧远大师抬头,向十六姨:“贫僧打孤山来,行经蓬门别院,见别院有好些官兵流连,想是来者不善……”

“什么!”

众人一听,都吃了一惊。

小蛮一向稳重,想了想,“小鉴湖向来人迹罕至,怎会突然有官兵到来?大师莫非看错了?”

小池抢上前,道:“是的呢,鉴湖一带,除了山上的化缘师父,偶尔一两个樵夫渔父,长年没外人经过。”

一行人大多不相信。

再说,已经走了大半日的路,若折回去,必然天黑。

十六姨一时委决不下。

众人正在徘徊处,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有三春阳光的空灵柔和。

“这株茶树长得极好,花也清丽。大叔,回头帮我将它移到院子里栽下。”

众人回头,远远地瞧见六姑娘不知什么时候下的轿,正站在一棵茶花树下和轿夫说话。

轿夫柴叔听了六姑娘吩咐,躬身道了声“是”。

初春的暖阳里,阳光透过花叶斑驳地落在她的身上,那是一番银碗盛雪、纤尘不染的美丽。

“此花名正宫粉。”

忽听一个声音响起,众人再回头,却是慧远大师在说话。头仍是微低,“正宫粉有特殊芳香,可提神醒脑。可若栽在宿处,会影响夜里安睡,久了,更会使人患心悸不安之症。”

雪妒一听,转头向众人:“我们回应天府罢。”

她故意一问,慧远大师好心提醒。

——可以看出,慧远大师定然话出有因,并无恶意。

可是,会有什么样的官兵突然到篷门别院生事呢?

雪妒心头疑惑,以前从没有这样的事。

旁边传来小池的声音:“可是,眼下回去,到应天府得是后半夜了,路上黑灯瞎火的……”

“对了,”小蛮突然想起来,高兴道,“我认识一户人家,便在鉴湖对岸不远处,我们先去歇一下脚。等别院的闲杂之人走了后我们便回去,如何?”

“是不是你的那位吕耕田吕大哥啊?”

“便是常到鉴湖打鱼的那位小哥么?”

……几个丫鬟常拿二人打趣。

十六姨止住丫鬟瞎闹。

眼下,这是最好的办法,遂让小蛮领路在前。

约摸走了一个时辰,远远的,可见一顷碧湖。

又走了一会,才见缓坡上有两间茅屋。

屋前有人正在整理一张渔网。

那人有十七八的样子,是个样貌极是憨厚的小伙子。小蛮走在前头,一见那人,赶上去两步,叫了声“吕大哥……”

那小伙子挠了挠头,一脸欣喜。

一阵微风拂过,镜湖的水面上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岸芷汀兰,实在是个幽静的所在。

岸上有野鸭扑腾两声,跳入湖中,湖面顿时漾起了层层的波纹。

两只野鸭一前一后,逍遥地向湖心游去了,湖面留下一带绿色波痕。

忽听“嗖”的一声,尚辨不清何处声音,便听得“嘎”一声惨叫!

一只在鸭子湖面上扇着翅膀死命挣扎,湖面的平静被打破,立时,一片湖水被染红。

野鸭翻在水面,背上斜穿一箭。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搅乱了湖边的宁静。

“李将军的箭是越发地准了。”

“百步穿杨也不过如此啊。”

……

寻声望去,湖东边,岸上一草亭。

亭中聚有数人,看起来皆是官兵模样。

其中一人正是李副将,另几人是士兵打扮。

李副将将手上的大弓放在身旁石几上,自己就着石凳坐下。拍了拍那石几,眉飞色舞道:

“上月里,我随大将军在对面山打猎,雪妒便是坐在这里弹琴的。……这回,咱们要是把雪妒送给大将军,嘿嘿,自然会有咱们的好处!”

说罢又得意地大笑了数声。

士兵满脸堆着笑:“李将军为何不直接去小鸿轩要人,却跑这大老远来?”

啪地一轻响,李副将的手拍在那士兵的脑袋上,“去小鸿轩?传出去让人说大将军狎妓?”

那士兵摸了摸头,诺诺道:“还是李将军思虑周全,思虑周全。”

正说话间,有一个士兵前来相报:“李大人,别院搜遍了,附近也全都找过了,只是没有雪妒的影踪。想是那雪妒已得知将军守候在此,有意不回。”

“没用的东西!”李副将站起身来,骂道,“……大老远地来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大人”,一士兵忙提醒:“北方丘将军战事吃紧,大将军被皇上留在在宫中已有好几天没回了。今日大将军突然出宫,又传令部将议事,想来是大事。若李将军回去晚了,大将军定会降责。”

李副将心中权衡一翻,当即道:“先回去。这边的事,改日再作打算。”便站起身来。

“将军你看……”忽有一眼尖的士兵手指着对岸,大声道。

众人顺着方向望去,远远地望见对岸湖边有一只竹筏,上有三个人:一个年轻憨厚的小伙子,两个帮忙捕鱼的丫鬟。

“将军,将军,那两个人,梨园里我曾见过,”一士兵惊喜高呼,“那是雪妒的贴身丫鬟!”

篱笆外是一片缓坡,坡上疏疏落落地长着些低树,开着不知名的花。

彩衣的目光落在远处一株深紫色花上,“我觉得那花像是茶花。可它颜色深紫,花形硕大,我在鉴湖从没见过!”

说着便要去摘。

“别去!”十六姨止住,“六姑娘特别交待了,离那花远一点。”

六姑娘向来话不多,她说的话一向是有道理的,彩衣止步,又问,“姑娘人呢?”

“来路上野生了几株极好的茶花,六姑娘和小蛮没事去看看。”十六姨随口道。

正说着话,沿湖的山坡下转来脚步声,“我们回来了,晚上有鱼吃了——”

小池和柳枝提了鱼蒌进门,柴门有些笨重,使了好大劲才关上门,道,“吕大哥还在湖上撒网……一会就回来。”

一声马嘶打破山里的岑寂,一匹马已箭一样地驶至篱笆外。

“都不许动。”

小池和柳枝吓了一大跳,后退数步。

须臾,又有十多匹马闯上了山坡,片刻间便将小园团团围住。

“雪妒在哪里?快说。”

“军爷来此有何贵干?”十六姨从容站起身来。看来慧远大师所言果真不虚。

只是没想到,这些人竟然找到了这里来。

李副将高高坐在马上,拿眼睛四周围仔细瞅了瞅,骄横道:“那个会弹琴的雪妒在哪里?”

“回将军的话,雪妒在应天府,不在这里。”十六姨抬头,平静道。

李副将皱眉,马鞭指向十六姨,“别以为本将军不认识你,梨花园里,本将军亲眼看见你跟在那雪妒身边……”

李副将鞭子一挥,也不和十六姨多言语,只朝左右军士道,“给本将军搜!这老太婆在,雪妒定然也在。”

立刻有几个军士下马,冲进了茅屋。

十六姨一颗心早悬了起来。

自己功夫不差,但眼下敌众我寡,并非好对付!只在心里盼望:六姑娘可不要现在回来,可不要现在回来。

不消多时,军士便从茅屋出来,一无所获。

这李副将张口骂了声娘,大手一挥,“给我到附近找!定要把雪妒找出来。”

“将军,”李副将身后一军士小心上前,“今日若回去晚了,只怕会误了军机大事。大将军若怪罪下来,咱们担当不起啊!”

李副将恨恨骂了两句,方向众军士招手,“回应天府。”

十六姨和众丫鬟松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将军,你看!”

忽听一军士大呼。

众人看去时,只见那军士手指茅屋转角后,露出了一角青布轿顶,并着齐齐的藕荷色流苏。

李副将勒马驻步,看看那精致的小轿,再扫视一番院里诸人:这一院子的丫鬟和老妇人怎么可能乘这般精致的小轿。心下狐疑,转头向十六姨,厉色喝道:“快说,这里还有什么人?”

十六姨上前,“回将军的话,老身身子不好,不能走长路,这轿原本是老身的……”

李副将大骂一声,把手中鞭子一抖,“不说实话!别怪我手中鞭子不长眼睛!”

“将军,”李副将身后军士素知李副将鲁莽暴躁,忙上前劝住,“眼下已近戌时,再晚些,只怕赶不上大将军召见了。”

李副将看看天色,恨恨地骂了几声,又回头向众军士命令:“速速回应天府。”

一群不速之客迅速跨上马背,掉转了马头。

眼前一关好歹是过去了,十六姨一颗心落下来。

“让开。”忽听一军士大喝。

众人看向门边时,只见吕耕田提着几条鱼行至篱笆外,愣在原地。

吕耕田环视一圈院子,心头一紧,所有丫鬟皆在,却独独没有小蛮!

心中一急,吕耕田张口向众人:“小蛮呢,小蛮在哪里?”

李副将纵是鲁莽,也听出了端倪,眼中精光一露,掉回马头,厉喝:“还有什么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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