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劭伸手虚环在她身侧，生怕她随着马车颠簸会摔倒，仔细观察她的神态举止。可她的双眼依旧黯淡，动作仍然僵直。

他柔声对她说：“别担心，我不冷。”

绿伽罗却忽然放开手，伸出食指对着自己，缓慢往上移动，一直抬到胸前位置才停下，开口说道：“姜劭！冷……”

姜劭哑然失笑，起身拎起狐裘环在她身上，又拉着她的手，引她一同坐在软塌上。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异想天开，以为绿伽罗已经恢复到能关心他人冷热的地步。

他忽而想起前几日到封花楼时，在门外听到桑息止哄绿伽罗上手吃饭的内容，便学着桑息止当日的语气对绿伽罗说：“绿伽罗你已经三岁了，要学会自己穿衣服啊。”说完自己都忍俊不禁。

不得不说，他从照顾绿伽罗这件事上获得的快乐，比他前二十一年获得的全部都要多，让他头一次觉得苦难会有尽头的。

绿伽罗循着姜劭满是笑意的声音抬头对着他。

也不知道是不满还是不解。

一下马车，绿伽罗兴冲冲的，准备开启那旋转陀螺一般四处乱窜的功力。

姜劭早有预备，她的步子还没冲出去，就被他牵住一只手。

其实如果绿伽罗真的跑起来，拖个姜劭走个把时辰是不成问题的，毕竟她是活人制成的人偶，体力比普通的成年男子都要好。

只是这几天，姜劭教她怎么走路时，他略微泄气时便会伸手牵住她，带着她一同走着，沉默不语。

每当这个时候，绿伽罗都挣脱不出，她觉得很没意思。

随着发生的频率越来越多，她也习惯了。一旦姜劭牵住她，她便乖顺地跟着，寻着其他好玩的物事填补缺失的玩心。

当然，姜劭并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的动作给绿伽罗留下了怎样的惯性印象。

姜劭将绿伽罗带到自己旁边的院落安顿，将府上稍微机灵的四位侍女都留在她的院落。做完这些安排，已是三更天，姜劭看了眼内间，绿伽罗安静无异，便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他的房中早已有人候命。

“殿下。”二人穿着夜行衣，透着肃杀寒意。

“在我府上不用那么拘谨，下次若是遇到同样的情况，你们大可宿在外间，或是明日换个身份入府。”姜劭将家仆事先准备好的姜茶放在薰炉煮热，给二人各倒了一杯。

“今夜陛下微服出宫，带的是御林军的人。在场还有很多暗卫，只是分不清是哪个势力的。我与离怕陛下有危险，暗中护送至皇宫附近，才回来复命的。”其中一人开口，字句清晰有力。

姜劭颔首，沉吟道：“做得不错。你们原本就应该陪伴在陛下身侧，时机到了，我便会将你们还给陛下。只是这段时间我尚未理出头绪，还需要你们的帮助。”

离与火二人同时单膝跪地，向姜劭行礼，坚决地说：“我们只认主，不认权！今生今世唯有您一位主人，绝不易主！”

姜劭将他们扶起，深受感动。

当年他的父皇将身边的暗卫分出乾与天、坤与地、震与雷、巽与风、坎与水、离与火、艮与山、兑与泽一支十六人，互为明暗各八人，赠予将要出征的他。后来他在埋伏中与暗卫分散，流落异域，传出身死消息，继而又是父皇驾崩的噩耗，他以为暗卫们会随着父皇而去，自己孤身一人，没想到当他踏入国土，便收到了其中一名暗卫天的消息。所有暗卫一个不差，统统回到他的身边，直至今日。

姜劭继续说道：“先前我让你们打听的人，如今可有线索？”

离继续说：“乾坤雷追踪到了大陈国旧都后，三个月没有回音。都城如今只剩天地离火山五人，实在不宜再分散人手追查。”

姜劭沉默半晌，与他们说：“今夜就到此罢，你们好好歇息，想办法给萧锦瑟萧将军送个密信，约她到一梦江湖。”

离与火一同答道：“属下领命！”便行礼告退了。

姜劭简单收拾后也上床歇息了，这是他行军多年养成的习惯，能歇息时便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没等他睡多久，刚响过四更天的锣声，便有人进了外间。

姜劭的外间只留了一名家仆，他向来浅眠，在门被打开的时候便惊醒了。

来人毫不掩饰，脚步声大而笨重，时不时还有摩擦地板的声音，让家仆以为是新来不懂事的粗使丫头，但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眼见突然没了声音，家仆猛地张开眼，对上一张白脸，绿眼又大又亮，嘴唇红得滴血……

他全然忘了王府的规矩，大喊出声。

姜劭在门开的时候也醒了，听了一阵来人的脚步声，确认对方是绿伽罗后，便放松警觉，又睡了过去。

结果被家仆这声惨叫震得睡意全无。

他不得不出去外间，安抚被吓到的家仆，还有将绿伽罗带回房间。

绿伽罗一见到姜劭出现，兴冲冲地直着膝盖拖着步子想要过去，拖了几步像是想到什么，停在原处再也没动。

姜劭便过去牵她的手，却被她生硬扯出……

他以为自己弄疼了她，想要检查，结果她把手藏得好好的，低头开合着嘴巴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弯下身子与她平视，柔声问她：“绿伽罗？疼？”

绿伽罗还不能听懂长句子，这些天姜劭说的都是这种奇怪的短句，到后来他本人已经全然不觉这种表达有问题。

他觉得自己一定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够，疏忽了绿伽罗的感受，不然她不会是这个反应，顿时心生自责。

绿伽罗半天发不出完整的字词，情急之下主动伸手牵住姜劭。

她的手很凉，紧紧攥着他的手。

似是给他安慰。

人与人之间是无法真正做到心意相通的，他忽然很希望有一天能有让他们心连心的方法，减少他们相爱的苦难。

侍女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披风，见到姜劭被吵醒，手里还牵着绿伽罗，吓得忙向他行礼。

原来绿伽罗是因为她们熄了灯害怕才跑出来的，她的力气奇大，几个人都拉不住她，她一直喊着姜劭的名字，幸而她的院落就在姜劭旁边，不然整个王府都会被他们的追赶弄得鸡飞狗跳。

不过也已经四更天，勤劳一些的百姓已经起身劳作了。若姜劭是寻常能上朝的亲王，这时已经候在大殿外间，等礼官通传了。

萧锦瑟今日到北衙与禁卫军一同操练，来得晚了，匆匆走至门外，听到里面依稀传来几句话，便收了步子，驻足细听。

“听犬子说，都城那位殿下，昨夜可是赚得风流名声无数啊。”

“殿下既无封地，也无官职，如今被退了婚，其他世家避之若浼，陛下与太后都未发话，难免少年意气。”

“那似人的玩物据说用的是蛊虫？堂堂亲王殿下，亲近这种异物，愧读圣贤书啊……”

都城消息传播向来迅猛，昨夜姜劭在封花楼梅约盛宴一掷千金、与民共饮的消息早就经由各种渠道传遍大街小巷，才五更天，萧锦瑟就已经听到了不下六个版本，一时不知从何评价。

偏偏那位花魁的名字与罗刹国失踪那位贵族少女一致，姜劭又曾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以此为由婉拒过他国贵女婚约，给这个浪荡的故事添了不少感人的情节。

萧锦瑟是听过这个名字的。当年她与姜劭兵分两路，惨遭暗算，所幸她被袍泽支援得救，而姜劭流落异域，足足寻找了半年不得音讯，她也与其他人一样以为姜劭不幸身死。在她心灰意冷之际，姜劭却突然出现，之后整天闭门研究战略，心思越发深沉。只听过他说，救命恩人名叫绿伽罗·伊万卡，可惜隔着国界，无法再寻。罗刹国那边当年改朝易主，据说贵女不知所踪，一问居然是同一个人。后来大容国女将军求嫁姜劭，被他用这个理由搪塞过去，经人传遍大齐。

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她不知道姜劭在谋划什么，但是她决不能看着姜劭误入歧途，更不能看着大齐的社稷因异域旁门左道而动摇。

她整了整朝服下摆，大步走进了外间，瞬间停下了还在继续的喁喁私语。

左相安重道这时也进来了，穿了件崭新的官袍，折痕犹在。

当下在场的臣子纷纷与安相行礼，右相梁冀适时被簇拥至他身侧，同往常一样对安相行了半个礼，就被安相扶住了，左右相惺惺相惜，堪为典范。

右相梁冀开口：“听闻安相的嫡女尚未许婆家，都城闻名的娇俏美人，各位家中有适龄郎君的，可要抓紧机会了。”

“时辰到，请各位大人进大殿候会。”安相刚想开口，便听到内侍过来提醒，只得配合地抱歉一笑，率先端着步子，却与右相一同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