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踩筋斗云，站在虚空当中。

眼前，一人按落云头，缓缓而下。

头顶紫金冠，身披金色战甲，紫红色的披风在身后舒展，无风，却猎猎作响。金箍在他的头顶，散射着夕阳的金黄，熠熠生辉。手中，如意金箍棒透出杀机；眼里，凌厉的电光在深处聚集。

他二话不说，举起手中如意金箍棒，当头砸落。

对方举棒招架。

两根棒，两双眼，两个金箍。

金铁交击之声响彻云霄。

天空中，两个一模一样的身影，交织而后分开。然后，再度交织在一起。

炫目的金色光芒，以二者为核心，恍若金色太阳，闪耀着任何一个角落。这光芒，早已使夕阳黯然失色。

“对面，到底是谁？”他这样想着。

是我自己吗？还是说……

这个问题，其实属于自己。

我，是谁？

云端。

众位神佛看着这一切。有惊惧，有慌乱。

曾经，那一个身影，就使天庭大乱，而如今，竟然有两个。

“师父。”观音忽然开口，声音，略微有些颤抖，“这场大战，获胜的，究竟会是谁？”

“在五百年前，这场战斗，就注定会发生。而结局，同样在那时，被注定下来。”如来看着两个缠斗的身影，面无表情。而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毫无波澜。

“难道说，您，已经看到了命运吗？”

如来并未正面回答观音的问题，而是笑到：“那，观音，在你看来，究竟应该忘却自我，还是，铭记自我呢？”

[五百年前]

一座巨大的山峰从九重天落下凡尘，随之而逝的，是一个桀骜不驯的身影。那身影，永远，被压在了五行山下。

也同样在那一日。

北俱芦洲。灵通山。

茂密的丛林之中，传来一声猿猴的啼鸣。

一只小猕猴，在一颗最为普通的树上，诞生了。

此时，正是五行山落于地面之时。

在降生的一瞬，他就看到了一切，那个身影曾做过的一切。

勾销生死簿。

率领群妖，违天命，抗天庭。

为天下生灵浴血奋战。

大闹天宫，独战诸神。

他也看到了天神的无情。

天界屠戮群妖，花果山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他明白，妖，需要像那个人一样的领袖。而他，一定会成为这样的英雄。

那一身紫金色战袍，舞动如意金箍棒的身影，以及那个身影曾经做过的一切，伴随着那瞬间的心灵相通，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头。

大雷音寺。

偌大的空旷大殿，此时只有如来一人。他独自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双眼紧闭。

下一刻，那深邃的眼眸忽地睁开。他的目光平静，却又仿佛能穿透一切。透过重重阻隔，终落在他的身上。

“又是四大灵猴吗？自灵明石猴之后，是那六耳猕猴了吗？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万物皆明，果然，非同一般。只可惜，如果你有成为他的可能，那最终，却也只能够成为他罢了。不过，能够相遇，也算是一种缘啊”如来那目光中，多出了一丝笑意，“那么，悟空，你又是否，会打败自己呢？”

[十年后]

十年，一闪而逝。

那只小猴，终究长大。

他的能力，在这里太过出众。在灵通山无尽的绿色阴影下，他能听见远方，天敌来临的预兆，看见浓密的斑驳树影中，猛兽闪过的身影。他成为了猴王。

可，他并不只满足于此。

他要成为众妖之王，和那个人一样，与天同齐。

他要重振群妖。

一天夜晚。

六耳正在这森林中最高的树顶睡觉。

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漫上他的心头。

有一个缥缈的声音，从树林远端，飘入他的耳中。

“我，在这里等你。”

他睁开了双眼。

瞬间，他看见林中，一个人静静地站着。但顷刻之间，这一幕烟消云散。

可就是这么一瞬，他明白，这就是他要找之人，是他的老师。

命中注定。

在明月的光辉下，一只猴子，矫捷地在参天巨树的树顶窜跃，直向山巅而去。

一个老者，正静静地立在林间的一块空地上。白须、白袍、白发。他在等。

一个身影，从天空中跃下，挟着清风，和满身破碎的月光。

他看见了老人，老人也看见了他。

随着头顶树枝的重新合拢，六耳被幽黑的森林中，无尽的黑暗所包围。一切，都迷失于黑暗。

可是，他依旧可以看清，看清面前的那个老人，他的白袍，在清风中飘摆。

在六耳眼中，这个人，没有半丝气息，就如同从未在世间存在过。可他，清清楚楚能够看见，在深邃的黑暗中，那个苍老的身影。

“师父！”六耳突然跪在老者面前，“请你，收我为徒。”

那老人笑了。他慈祥的目光落在六耳身上，道：“起来吧。”

六耳抬起头，双眼直直地看着老人。

老人长叹一声。

“能够相遇，那便是缘。不过，记住，永远不要问我的姓名。”老人的声音，似从云霄而至，轻盈、缥缈，却环绕在林中，久久不散。

六耳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既然如此，你究竟要学什么？”老人问道。

一阵沉默。一切，都沉寂与黑暗。所剩的声音，唯有，清风对树木的低语。

“我要成为曾经的那个传奇，齐天大圣，孙悟空。”六耳眼中，绽放出向往和坚定。可，他没有发觉，老人的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那是佛对世间那些不幸者的悲悯。

“为什么？”

“他，是曾经的英雄，是众妖之王。而一旦失去了这种人，天界永远不会放过我们。我要学他学过的一切，走他曾经走过的路。”

“他不会一直是你心中的那个英雄。”那老人的双眼望向上方，那被树木遮蔽的黑暗。可他，仿佛透过这黑暗，看见了一些事，“身处这一个世界，他最终也会明白，也会屈服。他最终还是会遵从世界的法则，甚至，成为执法者。如果那样，你依旧会追随，他所走过的路吗？”

“不，我相信他。”六耳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如果他真的屈服，那，他就不再是他，而我，将成为他，成为齐天大圣。他咬了咬牙，继续道：“至于他，我将亲手击败。”

道人笑了笑，摇头叹道：“既，是你自己选择成为他，那，我只能尽力教你，他的一切。”

［如今］

随着金箍棒的又一次碰撞，二人再度分开。望着面前那个，几乎就是自己的身影，他喃喃自语。

“我必会击败你。”

一天前。和五百年前一样的深夜。

六耳看着老人手中的那套紫金战袍，在黑暗中泛出金光，嘴角便不由得缓缓勾起。

“师父，这就是他，当初的战衣吗？”

老者没有回答。他凝视着六耳的面庞，反问道：“你，确要与他一战？”

“这是我曾经的选择。明日后，我会是孙悟空。不是行者，而是齐天大圣。”六耳的身影，毫无感情，却透出坚决。他抖开战袍，披挂整齐。

那道人又从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根金箍，在黑暗中闪着金光。他盯着六耳的眼睛。

“戴上它，你就是那个人，曾经的他。”

六耳接过金箍，捧在手心。

“这，是那个金箍吗？”他的声音，透出一丝犹疑。

“不，它与那个金箍不一样。它绝不限制自由，而是让你，真正成为他。”是啊，不限制你成为的那个他的自由。老者心中暗道。

六耳闭上双眼，将金箍待在头顶，感受着它逐渐锁紧，牢牢贴合他的头皮。奇异的感觉，从头顶流遍全身。他的眼神，忽恍惚起来。

“我是谁？”

“你是孙悟空，齐天大圣。”

“我是孙悟空……是的。”他从老者手中，接过一根铁棒，和如意金箍棒一般无二。眼中，另一种神色正在凝聚。那，并不属于他。

“俺老孙去也！”

六耳一个筋斗，飞向远方，只留下那位老者在原地。

老人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在他的身后，绝对的黑暗中，一轮大日缓缓升起。白袍，逐渐变为金色的袈裟。

————————

那两个身影第无数次分开。汗水，同时从两个人的背部淌下。

一模一样的招式，一模一样的动作。每一棒，他都击在实处，却只是如意金箍棒间的碰撞。而那每一次看似必中的打击，却又落于虚空。看着对面，那镜像般，甚至比镜像更为真实的对手，无力感蔓延他的全身。

“你，究竟是谁？”金箍棒前指，正如指着自己。

“我是孙悟空，你又为何要冒充俺老孙？”

“胡说！你若是孙悟空，为何弃下花果山你的猴子猴孙，弃下时间群妖？”

“你不懂！”

二人又战在一处。两道金光，交错着冲天而起。

他看见了诸神，看见他们站在那里，围观、等待。等待胜者的出现。他也看见了如来，一轮大日在他脑后悬浮。此时，不知为何，心头忽然浮现出熟悉感。

可没时间管这些了。

我，真的是孙悟空吗？

他架住对方敲来的一棒，而后还击。

我必须是。必须是齐天大圣。

然而，下一刻，他看见了最不可思议的一幕。

对方的金箍棒，以一个绝不可能的角度，击在他的腰间。

那绝不是孙悟空所会做的。

他跌落云霄。

一道金光，从面前闪过，而后直击向他的天灵盖。

在最终的那刻，四目交汇。

“怎么会？”

“因为你不是我，你只能永远走在成为我的路上。而我，却走在超越我的路上。”

他的金箍，被金箍棒击碎。

死亡前，时间的流逝仿佛慢了无数倍。

六耳终想起了一切，也看见了一切。

记忆中师父的脸，和如来的脸重叠。

“他既不做自己，而走别人的路，那只会是孙悟空，永远逃不出我的掌心。”

六耳笑了。那是自嘲的苦笑。

“我终于知道了，知道我是谁，我因何而败。我并不是谁，只是六耳猕猴，只是我自己罢了。可你，一直在让我忘记这事。好算计，佛祖，师父。自你来教我的那时起，一切便都在你的掌控，不是吗？”

他的气息，由此断绝，可眼睛仍未闭上。

他留下的，是悔恨，以及不甘的眼神。

九重天上。

“这次，依旧不出师父您的预料啊。”观音感慨道。

“对那六耳猕猴来说，他早已忘记自我，只能活在孙悟空的框架里，永远都无法逃脱。而对悟空来说，他，的确是亲手杀了他自己啊。”

“什么？”

“他早将六耳猕猴，视作了过去的他。齐天大圣之心，至此，已死。”

只是，如来那一向毫无感情的语气中却多出一丝怅惘。

“可那，毕竟算是，我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