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回到客栈，到晚上时褆亲自送了明儿过来。

清音拉过她仔细看，早就收拾得整齐，梳了丱发，一件水红银松花袄穿在身上，脸上红扑扑的。清音见了分外喜欢，向明儿道：“以后就这样好。我们明儿原是个标致的美人，长大了更不得了。”

明儿扑闪眼睛，天真地指指清音，又指指自己，拼命摇头。

清音看了两遍明白了什么意思，又看一眼褆，他也笑看着她，眼中炽热：“明儿是说清音是比她更要标致的美人。”

清音心里甜滋滋，眼睛却瞪着褆，嘴上对明儿嗔道：“明儿，休要理他，没有正经。”又转了话题道：“明儿，你以后就随着我罢。我也是一个人惯了，从不要什么下人婢女的，全把你当妹妹看待。”

明儿却点点头，又摇摇头，就要跪下，清音知她不肯，心里暗道：“我若今日不扳了她这态度，以后更难改了。”

这么想着，脸上也庄重起来，道：“明儿你听好，我一不是什么衣马轻肥的子弟，二，收留你也是为了那人太过狠毒，而我恰又与你投缘。所以你那些念头再不要想。这世上之事不全是非有些回报才能做不可。这是我教你的第一件事。”

清音说完了这话，也引得心事万千，过去种种如同浮云在心头一一掠过，在心湖投下暗影，久久不散。清音家境不同，从小生长在岛上，爹爹严厉，也非放任不管。岛上只有些年长的下人，容婆婆自然是极疼自己的，其他亦是如此。而在岛上，爹爹虽然话语不多，但待下人还是很好。清音从来也未见过外头那些卑躬屈膝的奴才样。只是自己年幼天真，为些如今看来不值一提的小事而离了家门。在外这些年，清音时刻也没有忘记了那些事。初出来时，还会新鲜、激动，到现在，见多了那些不平和悲哀，清音越发地想念自己的家了。

此时她见明儿眼里滚动着泪水，扑到自己怀中，才松了一口气。抱紧了怀中单薄小人，清音也觉得肩头担子沉重，她知道，不是一时的温暖便可解决明儿的问题。清音暗下决心，从此后就多了这个妹妹。

清音当夜带了明儿租住在平福客栈后头专辟的小院子里，又拿些银子出来，仿着当年容婆婆所作，为明儿多置些杂物。看着明儿在悉心照料下一日比一日有精神，清音真觉得所有的努力都未曾白费，她是把明儿当作了一朵小花，在这冬日拳拳开放。

这一住便是十几日下去了。明儿虽然不能言语，却乖巧伶俐，又生得水灵，极讨人喜欢。店家和长住的客人见着了也不免打趣两句，起哄让店家的小公子快娶了她去。明儿不懂什么，只是傻傻地笑，倒把那半大小伙子臊得满面通红，清音在这时候也总忍不住笑意。

每日清音早起做完功课，之后唤醒明儿带她上街吃些早饭。次数多了，不止豆浆摊的老板娘，那些卖煎饼馄饨的老板也都熟识了，每次上街总有人一路招呼。这样的日子也是清音不曾想过的，她心里深深以为——这也是这俗世叫人丢不开的紧要原因罢！

这天傍晚，明儿在院子里的灯笼树下坐着，就着黄昏绣一方小帕子。容婆婆是个雷厉风行的江湖女子，清音自小跟着她长大，也只会些简单的针线，那些繁杂的针法，清音有心学，也无人教。所以这会清音只是侧着头看明儿飞针走线。

那是水青色的方正丝帕子，是跟着清音第三日，明儿央着她去买的。开始怎么说清音也不明白，那么方正比了一块，又拈着指头，到底是什么意思？明儿跟清音比画半天，实在急了，直接拉着她到布店里才买下来。

“明儿真是好女红呢。”清音看着明儿坐在树下，手指翻飞，一会儿便绣好一朵蓝色花瓣，就着晚风，似乎都活了起来，闻得到一股香气。

明儿脸上红了，眼里含着喜悦，看了清音一眼又低下头更快地缝起来。

清音看着针和线在丝帛上开出美丽的画来，觉得妙不可言，抓着书在手上，也卷成了一团。

直到天色实在暗得看不清了，才握住明儿的指头，让她停了针线：“明儿，今天太晚了，明天再绣罢。我带你吃饭去，你不饿么，我可要饿死了。“

明儿点点头，收了东西往屋里走。清音跟在后头，还在问：“明儿，学过这些的么？你可做得比我好多了。”

明儿表情有些奇怪，回头看了她一眼。

清音不好意思，道：“这个不说也罢，明儿，你这么冰雪聪明，明日同我读书认字好么？”明儿一瞬间脸上写满惊讶，然后是疑惑，之后陷入了沉思，清音见那稚气未脱的小脸上竟然在瞬间露出这般精彩表情，笑出声来，逗她道：“明儿就长大了么？也是大姑娘，该有些心事了——虽然全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明儿听她说话也知道在逗自己，把嘴一撅，不肯理她。清音忙道：“开玩笑呢，明儿可不要小气。明天就先认几个字好么？”

明儿想一想，眼里升起火焰，却在看向清音身后一眼后，瞬间黯淡了下来。清音回头一看，果然是褆到了。褆身上有种不语而威的气势，难怪明儿总是畏惧。

他今日穿了件荼白色长袄，依旧垂手安静地立在门前，仅存的一点夕色将褆的影子融成一团暧昧的暖意，完全罩住了清音的眼眸。清音眸光流动，只看着他走到自己跟前，不愿走开。褆走到她面前，左右仔细看了看，才打趣道：“还好，没有瘦。”

清音撇撇嘴道：“昨日早晨你才对我说这话。我可没有那么娇贵。”

褆不以为然，只笑得扬起唇，轻声道：“去用些饭罢。方才可有人在嚷着饿死了呢。”

“你……哼！”清音作了个鬼脸，拉着明儿跑出了院子。

晚饭多半在客栈里吃，这是清音很开心的时候。褆每日总要抽空来的，特别是晚饭。当然了人生事也难尽善尽美，公子静石也是日日报到，从不落下。

三个人坐在桌上，旁边还跟着个乖巧讨喜的小姑娘，是道极抢眼的风景，纵然坐在角落也是如此。

对此清音早已经习惯，总是频频微笑着。褆依旧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明儿则规规矩矩坐着，安静地吃着饭。只有静石，总是满脸不高兴，挑三拣四，吆五喝六的。清音和他相处一段时间，也知道他并无什么坏心眼，只是捺不住脾气，闲着无事总要生出点事来，不然就连觉也睡不安生。清音摸着了应对他的法子，那就是不理他。这个公子，越理他越来劲，若不理他，就是个泡泡，渐渐也就瘪了。

这不今日又在乱发脾气。清音不睬他，只对着缇说说笑笑，时不时给明儿夹两筷子菜。偷看静石，越发脸色不好看，拿跟前的豆腐出气，捣得稀巴烂。清音心里暗乐，故意向明儿道：“啊呀明儿你最爱吃豆腐，我总道石膏做得难以下咽，今天看了静石才知道原来要捣碎了才好吃！”看明儿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静石，清音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心情大好，向褆眨了眨眼，突然拉起他就冲到门外，身后愕然的人只听到一句“你们慢吃，我去去就来呀”。

清音拉着他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很快到临江北，两人轻轻跃上了屋顶，并肩坐在屋脊上。远处是浮星明灭，水色粼粼，清音看得沉醉，耳边却有暖湿的气吹过来，痒痒的，褆的声音软软地传过来：“清音，冷么？”清音心里一跳，抓住褆衣袖的手要松开，却被褆反手握在手心。清音挣不开，只由他握了，两个人掌心轻轻贴在一起。

清音垂着眼，听褆道：“在这过得还好么？可会想家？”清音移了目光，看向那水色：“还好的。不过有明儿，我就不能再那么漂泊。她从前吃了苦，如今我想要给她几年安定的生活，过了六七年，有了意中人再嫁出去，也是件好事。”清音说到明儿，眉飞色舞，眼中神采飞扬。褆紧握了她的手，轻笑道：“自己还是姑娘家，就操心起别人的婚事？你自己的呢？”清音脸上通红，怪道：“我说正经事呢！明儿我是疼的，那些心不能白费了。再说一个人久了，她陪我我也高兴。”

褆笑了，将清音的指头并起，十根葱指在月光下莹白如玉。

他淡淡笑着：“清音，你喜欢就好。”

清音点点头：“明儿的女红真好，又伶俐。她那般心灵手巧的孩子，不该就这样埋没了。等明日我教她读书认字。”

褆微皱了眉头，还未张口，就听到下面一脚踩空的声音，静石煞风景的叫声响起，坏了这一天静谧：“呀！谁放了个什么在这，清音清音，你不理我也罢了呢，连明儿都丢下了，可怜兮兮看着我，还得烦我来找你！”

清音心里怪他打岔，看他模样又好笑，悄悄把手从褆手掌抽出，朝下面笑道：“你脚步倒快啊，不过嘴里更快，明儿除了我就粘你，你明知道她跟着你也是一样的，却又要来搬弄这番话，可不是在挑拨离间么。”于是二人下了屋顶，静石一路和清音拌着嘴回了客栈。

一回去都见明儿站在院子里，看到清音脸上明明高兴，却又突然一撅嘴转身回了房。清音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向褆和静石道别，回去问明儿道：“明儿，你怎么了？”

明儿不说话，只木木地站着摇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清音赶紧哄她：“我只是逗静石罢了，不是有意丢下你，我说有这个妹妹，必定不会再任你一个人在外了。”

见明儿泪掉得更厉害，心疼起来，拿手巾揩去，又耐心哄道：“瞧你，睡前哭了明天又肿起来，叫人笑话我可不管。你洗了早些上床，明早我有事对你说。”

明儿哭了一会，逐渐止了泪，她才放下心来，盘算着明日要教明儿些什么，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索性起来挑了灯，一一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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