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甫踏进这间雅座就愣在了门边，若不是身后的老鸨推了推他，怕是真的要失了神。

他抱着琴跟在老鸨身后，一袭浅墨绣花的敞肩拽地锦缎斜斜地搭在身上，露出了他光滑细腻的单薄肩头，匀称的锁骨优美白皙。一头如墨青丝静静地披散在肩头，些微的凌乱却又衬得那半露的胸膛分外性感。

低垂着脑袋不敢再抬头见那斜卧在躺椅上魅人白影，他的心不知怎地竟开始有些微颤，硬是强忍着才让自己不去瞧那双自进门就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迷人凤瞳。

他的心里，此时只有一个想法：那真的是男的吗？竟是比他还要美。

逸倾半眯着眸子，盯着那自进门就低着头的高瘦男子，长发披肩，又抱着琴，刚好挡住了他的脸，任他怎么瞧都看不清。只是那裸露在外的肌肤，却诱人的紧。

他执起手上的酒杯，浅酌了一小口，眉头微微的一蹙，就听得立在边上的青淮冷声道：“哟，怎地是见不得人吗？还是瞧见了我们爷，觉得自行惭秽了？”

逸倾借着举杯的动作挡住嘴角的笑意，这丫头，当真是懂得看他脸色，鬼机灵一个！

抬头就见那男子身子微微颤了颤，飞快的向青淮瞟去一眼，又把头垂得竟是更低了。那速度，快得让他只看到一双闪过的明眸，却只是这一眼，竟惊掉了他手中的酒怀。

“啪达”一声清响，让整间屋子如被定了格似得寂静下来，青淮的脸色白了一分，那老鸨怪异的瞪着逸倾，就连一直垂着头的天下也跟着诧异地抬起头，用满是疑惑的眸子瞧向那似集一身光华的白衣男子。

可也就是这一声轻响，让逸倾回过了神，再向那人望去时，潋滟的凤眸竟又多了一丝失望，瞬间又恢复平静，似笑非笑，让人捉摸不透。

天下望着那位恍如谪仙般的男子，虽是一瞬，可他却看到了他眼里那飞闪的失望。他懵懵的望着他，不知道他在失望什么，是觉得自己比不上他的风华绝代吗？

忽地觉得似有道锐利的视线瞪着自己，他好奇的侧了侧头，向那人的旁边望去，不是他刻意疏忽，而是任谁站在这位爷的面前，怕都会失色，会被遗忘吧。

那是一名高挑的美女，青墨的劲装一看即知是习武之人。冷冷的脸上尽是傲气，瞪着自己的眼里却有一丝不知名的恨意。心下顿时明了，不由撇了撇唇，自嘲的一笑。

就在大家互相打量的当，忽听得那位爷轻咳一声，略似不满的对青衣女子抱怨道：“青淮，怎地盯着人就不放了？爷可不高兴了，他哪有爷好看，莫要叫爷吃醋了。”

“就是就是，这天下间怕是再也找不到像爷您这样的人物了。”老鸨似是刚回过神，立刻打起了圆场。扬扬手，把天下从身后拉了过来，带到逸倾跟前，陪笑道：“这位爷，这可是我们花满楼头牌，不是我自夸，在咱这儿京地，若要论琴艺，怕是再也找不出比我们家天下还好的了。”

“哼，净瞎说！”青淮扭头不屑一顾地冷哼，莫要说京城，就是整个天下，她家主子论琴艺若是排第二，就没有敢排第一的。还敢叫天下，怕是没见过什么是真的天下！

逸倾将青淮那一声不满当作没听到，对着天下浅浅一笑，略带歉意，道：“天下？真是凑巧的紧，我叫无双，咱俩是不是该合称‘天下无双’呢？”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隐隐的眼角似有滴晶亮。

青淮盯着有些怪异的主子，愣是想不起他什么时候多了个“无双”的名，应是随口胡诌的。

“好吧，这个爷满意，就留下吧。”说完，逸倾又是一锭金子抛了出去，用眼神示意老鸨可以离开了。未再理会她，把头转向静立原地的天下，问道：“都会弹些什么曲？”

天下只是静静的看着他，没有说话，那眼里有点欲言又止的味道，淡淡的，涩涩的。

逸倾望着那双眼，忽地不喜欢那眼里流露出来的意味。这双眼，应该是带笑的，清明的，欢快的，总之就是不该出现这种让人有些心酸的味道。他的心里，突然多了一个奇怪的想法。

尚未离去的老鸨瞟了天下一眼，急切地代他道：“回爷的话，天下他，他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开口说话。不过他什么曲儿都会，您只管点想听的，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哑巴还叫什么都好？！”青淮不知道为何，竟像只刺猬似的处处针对起了天下，那锐利的眼竟瞪得天下直想把头往下缩，只求她别再用那样讥讽憎恶的眼神看自己。

逸倾垂下眼睑，长长的蒲扇羽睫挡住了那眼里的神秘，看不清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可他不开口，一屋的人都不敢再支声，静悄悄的望着他，不晓得为何空气里多了缕沉闷。

好半晌，才听他幽幽道：“随便弹首来听听吧。”又转首向老鸨，“还不走吗？”

那声音仍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起伏，可老鸨却不知怎地，竟感觉到了那位爷的怒气，她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又没说错什么话，这爷怎么就把矛头指向她。只好呐呐地摸了摸鼻子，陪着一脸笑尴尬的道了句：“爷您玩儿得尽兴，若缺了什么直管吩咐。”

匆匆的退出屋子，生怕那双眼再看自己一下，经过天下跟前时，她厉声低嘱道：“你给老娘小心点侍候，这位爷可不一般。”

天下默默地轻点下头，对着逸倾躬身浅浅一福，转身抱琴坐到了对面的琴台前。他每走一步，都觉得背似火燎，那两双眼睛，一道火辣，一道锐利，都盯在他的背上，让他觉得举步维艰。

直到坐下调琴，他的手都仍微微有些发颤，这两人的眼光，不似平日里那些恩客直白露骨，却让他觉得比被那些人盯着他瞧更让他难受。心绪不宁，缓缓拨出的琴音也不成调，好几次都错了音，他直听到那叫青淮的女子不停的冷哼，偶尔还夹了句“这也叫弹琴？”

就在他险些要弹不下去的时候，面前突然扑来一道阴影，他讶然地抬起头，却对上一双漂亮的眼睛，浅浅的笑，浅浅的弧，甚是温柔缠绵。

很多年后，天下想自己应该就是在那时候被这浅浅的淡笑，弯弯的轻弧给陷了进去的吧？

“别听青淮瞎说，她自己不会弹琴，总是瞧不惯别人在她跟前弹。你的指法很娴熟，是学了很久的吧？”逸倾冲他淡笑道。

天下正微仰着头，逸倾立在上方，从这个角度看去，那脖颈的弧度优美而脆弱，胸前忽隐忽现的春光让他不自觉的微红了脸。下意识的将视线移向旁边，落在了那刻有盛开莲花的古朴琴身上。“这琴，可借我一用？”

天下微点了点头，颊上也不由得一红。静静地起身立到边上，将位子让了出来。

这琴是他娘留下来唯一的遗物，一直带在身边，从不让旁人多碰一下，生怕污了它。可这位爷只是轻轻的一问，他却点了头，或许是心里面觉得这位神仙似的人儿和别人不一样吧！

“好琴。”

一双白玉青葱似的修长双手抚上了琴弦，低低的赞叹声分外好听。

天下仔细的盯着那双手，不知是不是光线不明的关系，总觉得这双手太过苍白，尤其是那左手。一抹翠绿映入眼里，在那雪似的左手拇指上特别的显眼。

让天下不解的是，细看那扳指不仅上了年份，陈色也不佳，而且比一般的扳指要细窄很多，倒像是指环。他对玉也有些研究，这分明只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低质玉指环。像这位少爷的身份，应是不会佩戴这么不上档次的东西的，至少，配他这身精细的衣衫就是不搭。

跟天下不一样，立在较远处的青淮整个人如遭雷骤，不可置信的瞠大了眼，见鬼似的盯着逸倾。在她的记忆里，主子为了宝贝那扳指，几乎是很少弹琴的，就是弹，也是一个人在屋里默默的弹。

她发誓，除了她以外，怕是没几个人能见到过那扳指的。

没多久，屋里先是低低响起一阵低鸣似的琴音，声音渐渐上扬，天下静静的听着，恍惚中觉得自己似是瞧见了一片飞花低迷的景象，蒙着淡淡的细雨，丝丝湛入心湖，溅起点点涟漪，荡起一波惆怅。

清淮亦是出神的听着，这曲，她也曾在夜幕低垂的时候听到过，每次都让人听了伤怀，却总不知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去弹的。现在她总算看见主子的神情了，似是陷入了某个回忆，淡淡的笑，淡淡的愁，淡淡的伤，是那么得让人捉摸不透的苍桑。

记忆里主子永远都是这么淡淡的，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总是在笑，却也总是让人觉得忧伤。有时她亦在想，这么小的主子，为什么总让人觉得比旁人都成熟而又过于世故呢？那双眼，总是让人忘了他还是个孩子。又是什么，让他变得与旁人不同呢？

“天下？天下？”逸倾轻唤已然神游未归的天下，瞧见他痴迷的眼神，忽觉得好笑，唇边的笑意跟着扩大。“嗯，会弹了吗？”

天下对上那双平静无波的眼，觉得他太过于神奇，总是瞬间就能转换神情，常让人以为那一晃而过的忧愁不过是错觉。

“会了吗？”他又问了一遍，天下跟着点了点头，这曲子很短，他精于琴艺，已然记下了曲调。

“那你弹给我听吧，好久都没听人弹了。”逸倾离开琴台，回到对面的躺椅上坐下，左手收回袖内，右手习惯的伸到袖里抚弄那温润的指环。半依着身子将头枕在背后的软垫上，寻了个舒服的卧姿，闭起了眼似在假寐，又似在回忆什么。

天下坐在琴前，按他的吩咐一遍一遍反复的弹着那支曲，背上的伤有些疼痛，可他咬着牙硬是没哼。他只是觉得，那个人现在的样子很美，那唇上挂着淡淡的笑，似乎正在做着什么美梦，他只是不想打断了他，只是想，让他就这么多梦上一会儿。

很多年后，当人们再想起那位倾城的王时，总会伴着这样一句感叹：美人一笑倾城摇，宁舍江山就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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