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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其凉》第十三章 挥泪忍把恩情断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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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济将熊子安放在卧榻上,当下细细端详,接着伸出右手搭在熊子脉搏之上,过了片刻,眉间突然一紧,道:“奇怪,奇怪。”

陆象杉不通医术,但他知道道济妙手回春的功夫古今罕有,自己更从未见他遇过什么疑难杂症,道:“哦?连你也没办法?”

道济摇摇头,道:“倒不是症状奇怪,只是不明白这种毒为何会用在一个半点功夫也不会的少年身上。”

陆象杉更奇,问道:“是什么毒?”

道济道:“这毒叫作‘三焰化功丹’,乃是专吸人内力的毒药,只是这少年没半分内功修为,施毒者何以要加害于他?”又道:“他是一安带来的,咱们应该问问清楚,你却把他赶走了。”

陆象杉将头转向窗外,似是在循着南一安方才离开的道路望去,他沧桑而俊朗的面庞此刻好似壁垒一般森严,唯有那双眼睛像是这道壁垒上唯一的光。

道济也不再说话,伸手在熊子任督二脉上分点了八处穴道,又催真气使之在熊子体内搬运三周,接着推拿、针灸,再催真气,如此过了半个时辰,便又开了一副方子,令童儿取方煎药,这才松了口气。

道济虽不知下毒之人乃是沈汀,但沈汀于医术药理之学尽数受他所传,毒术虽是左道,却非方外,是以道济救治起来也无无什么棘手之处。

道济见熊子气息转匀,面色渐红,料知已无大碍,服药几个疗程,不出四五日便能痊愈,但想他小小年纪,遭此大罪,心中大是悲悯,便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这般可怜,不如咱们留下他吧。”

陆象杉听罢一阵喟然叹息,双手负在身后,仍是望着窗外夜色,平缓缓道:“济公,我为什么将他赶走,你不是不知道罢?”

道济道:“我自然是知道的,那晚聚寿山尸横遍野,你定是料到有人存心嫁祸三圣庄,你是不愿一安淌这趟浑水,我没说错吧?”

陆象杉沉吟道:“那日一安回庄时对我说,各大派在山下设伏,要看咱们与南玄斗个两败俱伤,而后坐收渔利,如今那些人却死在了聚寿山上。”他顿了顿,又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道济站起身,走到陆象杉身旁,与他并肩而立,道:“有人盘算着将祸水引向三圣庄,借此向咱们发难,只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陆象杉颔首道:“倘若有人如此处心积虑,恐怕志不在短,你是不是也认为八部会那本武功秘籍并非关键所在?”

道济点点头,道:“几日前我收到少林派传来的手书,少林方丈法戒已被加害身死,而他正是中了八部会的‘七彩蛛毒’。”

陆象杉惊道:“有这样的事?这就蹊跷了。”

道济道:“正是如此。法慧之死,少林派本不欲追究,但少林掌门如今被害,敌人再三挑衅,任佛门如何大度,也绝不能善罢干休,势必将矛头直指八部会,如今咱们又卷入聚寿山血案,其余各派定然前来讨要说法,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斗,那时可真是天下大乱了。”

陆象杉恨恨的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机关算尽,搞出这么多事。”

道济道:“陆兄有什么良策?”

陆象杉肃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

道济蹙眉道:“老祖既已仙游,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可难为你啦!”他突然似是想到了什么,却欲言又止。原来陆象杉曾收过一名弟子,名叫答失八都鲁,此人身份特殊,是个蒙古人。其祖父也速答儿,官拜左丞相,其父南加台乃是四川行省平章事,南加台因爱好读书,藏书万卷而与陆象杉相识,便将答失八都鲁送至三圣庄,托陆象杉教授其经史子集。那答失八都鲁家族镇守西南边陲,手握重兵,势力极大,倘若陆象杉开口请南加台调兵助阵,他绝无推辞之理。但陆象杉是亡国之臣,在大关节上向来把持得明白,纵然欣赏南加台为人,却也与他只是君子之交,民族大义、国家政治从未谈及,更不愿相求于他。道济正是想到了这一节,便也未再续说。

陆象杉瞧出道济神情,道:“济公,你知我为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不说出来,也是体谅我了。”

道济见陆象杉看破自己心思,心中很是惭愧,道:“我原本想也不该这么想的,你我一把年纪,又有多少辰光?只不过我也实在不愿见到大家斗得个你死我活的。”

陆象杉早年为官,向来品行高洁,刚正不阿,如今虽年过耄耋,又归隐多年,仍是不改他嫉恶如仇的性子,想到暗中不知什么人苦心经营了这一盘大棋,草菅人命,滥杀无辜,掀起阵阵腥风血雨,登时气往上冲,大袖一摆,朗声道:“当年我与蒙古鞑子交战,不知历经多少出生入死,什么风浪不曾见过?料今时之敌如何狡狯,也无非是江湖走卒,不值一哂。”

道济知陆象杉生性要强,眼下情势已然糟糕到了极点,但他仍然不甘示弱,也不愿求助旁人,此刻也便没再多说,待陆象杉走后,又将煎好的药服侍熊子喝下,他见熊子虽然仍是神志不清,但面色已比刚来时红润了许多,料想明日当能醒转,这才交睫入睡。

陆象杉出了道济房门后,却未回到自己屋里,而是径自来到后山陈抟墓前。但见那墓碑上写着“故友陈道祖图南之墓”,一笔一划深陷厘许,表面平整光滑,字迹端正庄严,乃是陆象杉运用九渊指力,以手指拓上。他之所写的“陈图南”而非“陈抟”,是因为他知道陈抟为误杀胞弟和亲侄之事而愧疚半生,临死前了却旧恨,解开心结,死后自当以真实姓名流传后世,于是他手刻墓志,也算对亡友的一片心意了。

这时皓月当空,将半边天浸得亮如白昼,月华水银泻地般流向山头,透过几株柳树,斑斓映在墓碑之上,陆象杉银丝如霜,白衣胜雪,本是神仙般的风骨,却见他眼眶微红,面若死灰,呆呆伫立山头,神情潦倒至极。

陆象杉左手负在身后,右手食指与拇指轻捻垂在胸前的鬓发,徐徐吟道:“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可知不?”这首《梦微之》是唐代诗人白居易在元稹辞世九年后作的一首七律,二人同被贬谪后互诉衷肠,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与陆象杉亡国告老,陈抟丧亲归隐后相交莫逆是何其相似。诗中阿卫是元稹的儿子,韩郎是元稹的女婿,他们都已相继去世,但陈抟却亲手误杀自己的弟弟和侄儿,这等三分伤痛,七分自责,却又非前人可比,人间大悲,莫过于斯。

陆陈二人感情甚笃,肝胆相照,故人之悲恸,他岂非感同身受?陈抟当年铸下大错,又是走火入魔,五脏受损,已知命不长久,但他心想倒也可以死偿命,而后道济将他治好,他只觉是亡人有灵,不许他一死了之,要让他在无限愧疚中度完余生,有时活着比死了所承受的痛苦更剧,他也坦然接受这样的惩罚,直到唐凤再度出现,他才知冥冥中自有天意,兴许是自己业报已尽,终可撒手人寰。是以他气绝之时竟含有笑意,陆象杉当时瞧出他神情,心中有如明镜,虽痛惜挚友亡故,却也欣慰他终能含笑九泉。

陆象杉心想:“道兄,一安虽非你血亲,却是你家中故人,我本应悉心照料,但如今大敌环嗣,三圣庄将遭从所未有之变故,我事出无奈,只得将他遣下山去,倘若咱们平安过了这一关,兄弟自当接他回来,你泉下有知,当明白我一番苦心。”说着眼眶又是一红,在这寂寂空山中兀自黯然神伤。

第二日清晨,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斜斜洒入道济房中,道济缓缓睁开双眼,登时一惊,只见一人坐在床边,一脸笑盈盈,怔怔望着自己,正是熊子。

他见道济醒来,笑呵呵道:“大和尚,你可睡饱了?”

道济很是奇怪,心想这小娃娃昨晚还受剧毒折磨,怎的一醒来便这般高兴?跟着也坐起身,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儿啊?”

熊子仍是笑呵呵的道:“我叫胡天熊,嗯,是狗熊的熊。”

道济噗的一笑,心想这小娃娃真是天真可爱,却也不知他爹妈怎么想的,不起英雄的雄,偏要起个狗熊的熊,随即也笑道:“狗熊好啊,冬天呼呼大睡,醒来吃饱了又睡,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胡天熊道:“大和尚,先前救我的大哥哥呢?”

道济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个大哥哥救了你?”

胡天熊那鹌鹑蛋般的眼睛向上一番,嘟囔着嘴,道:“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有时候好像醒了,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但却能听见他说话。”

道济拉住他的手,看着眼前这纯真烂漫的孩子,仿佛又看见了两年前初到三圣庄的南一安,想到南一安两年来历经磨难,不禁心中一阵酸楚,道:“大哥哥都说了些什么?你是怎么中了毒的?快说说。”

胡天熊将左手小指咬在嘴边,蛋眼滴溜溜转了几圈,道:“我好像又不记得了……”他沉吟一会,又道:“啊,是了,他说下毒害我的那个恶婆娘,与他是同门,同门就是住一起的吗?大哥哥人这么好,跟他住一起那个恶婆娘可就坏得紧了。”

道济大吃一惊,当下便猜出了八九分,道:“下毒害你的人,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只有十八九岁,她身边还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对不对?”

胡天熊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直盯着道济,道:“大和尚,你怎的什么都知道?你是神仙吗?我妈说和尚会算命,看来是真的。”

道济见他那又可爱又滑稽的样子,忍不住好笑,但他现已知道下毒之人是沈汀,心中又是悲痛又是自责,只怪自己教导无方,致使昔日爱徒走上歧途,却全无怪罪恼怒沈汀之意,道:“大哥哥还说了什么?”

胡天熊道:“那他便是在梦里说的胡话了,什么爹爹妈妈,雅诗,还有什么悉迩,悉迩是个什么东西?大哥哥在梦里念叨了几百遍,是他喜欢的人吗?”

道济笑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咦,你不想念你爹爹妈妈么?像你这样小的孩子,离家这么远,怎么一点也不害怕?”

胡天熊又是咯咯咯笑了几声,转身跑到桌边,双手一撑,便坐在了桌上,两只脚悬空荡来荡去,道:“那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可不要一辈子待在村里,外面的世界那才好玩呢!”

道济走到他身旁,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脑,神情慈和,道:“我瞧你倒是好的利索,身上不痛啦?”

胡天熊食指挠了挠脸颊,低声道:“痛是有些痛的,不过要是有好玩的,痛也没什么。”

道济道:“外面的世界可没什么好玩的,是你爹妈待你不好么?”

胡天熊道:“爹妈待我自然是很好的,可是我要做一个行侠仗义的大侠,我就非得离开他们不可,在一个地方待到胡子都白了,那多没劲。”

道济道:“你为什么想做一个大侠呀?”

胡天熊道:“村里张先生知道的可多啦,他跟我讲过好多好多大侠的故事,我也想像他们一样,行侠仗义,保国安民!”

道济两手搭在他肩上摇了几摇,以示鼓励,道:“好!孩子,你要保国安民,就要乖乖听我的话,这几日便待在屋里,不论听到什么声音,不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来,知道么?”

胡天熊道:“这是为什么?”

道济道:“你听我的话,我便教你本事,你说你大哥哥本事大么?”

胡天熊想了一会,道:“大哥哥认识恶婆娘,恶婆娘虽然坏,可也厉害的紧,那么大哥哥本事自然也很大啦!”

道济微微一笑,道:“你真聪明,可你知道么,大哥哥的本事也是我教给他的。”

胡天熊听罢又惊又喜,忙从桌上下来,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道:“老和尚,你本事这么大,都教给我,教给我!”

道济将他扶了起来,佯扮厉色,道:“你只要听我的话,我便教给你,要不然我就把你送回去。”

胡天熊高兴的连连拍手,道:“好,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这时忽听得有人敲门,门外那人道:“济公,山下来了好多人,是咱们的客人么?”

道济心中一凛,随即镇定,低声道:“该来的总是要来。”又对胡天熊道:“孩子,记住我刚才跟你说过的话,待在里面,哪也别去。”

胡天熊连连点头,道济跟着出了房门,对那弟子道:“庄里还剩多少弟子?”

那弟子默默一算,道:“曲师哥昨晚走后,连我还剩一十二人,大都是不满十五岁的师弟师妹们。”

道济点点头,道:“吩咐他们全都到我屋里待着,谁也不能出来,安排妥当后你再到无名厅。”

那弟子道:“济公……是不是出事了?我瞧那些都是江湖中人,咱们三圣庄从没与他们打过交道,无缘无故的……”

道济道:“没什么事,按我说的做,去罢。”

那弟子领命,便去四下找寻其余同门。道济回头向胡天熊温和一笑,随即掩上房门,径自往无名厅去。来到厅内,只见陆象杉已端坐在上首,兀自品茗,道济道:“陆兄,来者不善,咱们可得小心应付。”

只听山门外脚步声嘈杂异常,少说也有上百来人,道济与陆象杉并肩迎去。只见来人中昆仑派、青城派、少林派、华山派各有数十人,为首的是一对耄耋夫妇,男的一袭灰袍,形相清癯,丰姿隽爽,剑眉入鬓,英气逼人,女的衣着紫杉,身材高挑,发披寒霜,皓齿如雪,凤眼盈波,虽已年迈,却可略窥少时风华。那男子左首是一名与他年纪仿佛的老僧,那老僧骨瘦嶙峋,长眉垂肩,面如金纸,神气郁郁,他侧后方便是少林派达摩堂首座法定,与法定并排的有青城派掌门刘云和昆仑派掌门徐存青,其后便是各派好手。几大派虽人数众多,但除脚步声窸窣作响外并无一人说话,只是面上神情各异,甚而有人眼露凶光,仪态狠恶。

陆象杉抢前一步,道:“不知诸位朋友莅临敝庄,有失远迎。”又想为首的那对夫妇一揖,道:“刑大侠,刑夫人,别来无恙。”

这刑氏夫妇便是华山双侠,乃退隐多年的华山派耋宿,华山派掌门公羊止宇的师伯,男的姓刑,单名一个舒字,女的姓罗,名红秋。

刑舒双手抱拳,道:“陆先生好,崖山一别,你我已二十三年不见,今番故人重逢,却不知是喜是忧。”

陆象杉道:“诸位远来是客,还请移步屋内一叙。”

众人此番前来,乃是认定聚寿山血案为陈抟所做,虽有兴师问罪之意,但来者俱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陆象杉与道济亦是前辈高人,二人虽与陈抟交好,却也并非陈抟本人,是以不便一见面就针锋相对,总是要客套一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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