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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其凉》第二章 父子参商怎生欢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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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父子参商怎生欢(2)

南柳二人回到东厢房中,见南一安已然熟睡,于是柳青青缓缓坐到床沿边,抚摸南一安稚嫩的脸颊,心中无限哀思,从南一安呱呱坠地至今十三年时光,几乎日日伴在自己身边,从前的温馨场景一幕幕浮现眼前,她忽然间对自己八部会乾达婆的尊位充满了无限憎恶,恨自己身处这江湖的风波之中,恨自己曾经感到无限荣光的一切,回头已不可能,她只愿今晚能过得漫长些,因为过了今晚,她不知何时能再见到自己的孩子,也许就是永别。不住想,眼泪也不住流下,晶莹的泪珠滴落在南一安的脸上,南一安忽然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道:“妈,你这是怎么了?”柳青青急忙抹去眼角的泪水,强颜欢笑道:“妈没事,乖孩子,再睡一会罢,还早呢,明儿爹妈带你踏青去。”南一安也不知是否听见柳青青方才的话,便又兀自睡着,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意。柳青青一边不住啜泣着,一边将挂在颈上的一根项链取了下来,放在南一安枕边。柳青青与南天自幼便是孤儿,由八部会抚养成人,这条项链便是其年幼时神龙尊者所赠,她原先一直贴身戴着,此刻想到南一安身边从此没了爹妈,便要与他留个念想罢。南天想到他夫妻二人不知历经了多少生死关头,艰难险阻,却从未见妻子这般难过,纵然自己内心也是百般煎熬,可眼下却无论如何不敢表露出来,只得故作坚强,硬生生将眼泪给吞了回去,嘴角却仍不住抽搐。南天拉着柳青青的手,说道:“青青,咱们走罢,再不走天该亮了,到时候一安醒来,怕是又下不了决心了。”

这端阳之夜,三圣庄门人酣酒直至丑时,南天夫妇走在庄内,一步一回望,和着断崖斋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次日清晨,南一安缓缓抬手揉着惺忪睡眼,起身伸了一个懒腰,环顾四周俱是不见南柳二人,道:“爹,妈,你们在那?”半晌也无人应答。南一安长吁一口气,似是还未睡饱,慢慢悠悠推开房门,但见许多弟子衣冠规整,背负行囊,想是要下山去招收新一批的门人了。南一安又到四下看了看,仍是不见父母,便随处向一名年纪相仿的弟子询问,道:“小哥,你知道跟我住一起的两个人去到了那里么?”那弟子摇了摇头便即走开了。如是又询问了几人,俱是不知,正不知所措,忽见道济缓缓走来,脸色虽是挂着微笑,却全然不似前两日那种天真烂漫的笑容,道济微微弯下腰,眼神与南一安平齐而视,道:“一安,日后啊,你就安心留在这里,与师傅师兄们在一起可好啊?”谁知南一安不自禁往后挪了两步,说道:“我不,我爹妈呢?”道济道:“你爹爹妈妈要去办要紧的事,让你暂时跟我们在一起,待你二十岁学有所成,行了冠礼,便来寻你。”南一安闻言登时怒目圆睁,喝道:“我不信!爹妈怎会抛下我便走,你这老贼秃!大骗子!”说罢便往庄外冲去,谁知到了庄门口却被两名知客弟子拦下,这两名弟子俱是十八九岁,气力自然比南一安大上许多,南一安虽在南天夫妇身边自幼习武,然而毕竟年龄太小,练的也都是些关于吐纳的内功法门,此刻被两名弟子左右一架,无论如何却也挣脱不开,只是嘴里不住大骂,骂得声音嘶哑,他忽觉心中无比绝望,一阵急火攻心登时便晕了过去。道济本就心慈善良,在一旁看着南一安这般模样,不禁长叹一声,热泪盈眶。这时陆象衫缓缓走到道济身旁,道:“济公,我们这也是为了那孩子好,你我与老祖三人当初发愿,要尽平生之力拯救天下苦难孩子于水火之中,我看这孩子天资不错,不过在他父母身边久了,难免有些乖戾,我等好好调教,将来兴许能有一番作为,也是莫大功德啊。”道济听罢点点头,却也不再言语。

南一安昏迷至当日晚间方始醒转,脑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自己一觉睡到天黑,还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于是睁开眼“噌”的一下站起身,右手忽然碰到床边一块物事,南一安将那物事拾将起来,透过窗外隐隐约约的月光,仔细一看,便即认出是母亲柳青青的贴身物件,接着又四下瞧瞧,但见屋内一片漆黑,屋外鸦雀无声,四下静得让人发毛,这一下他才知道道济所言不假,父母确已离庄而去,可父母为何不辞而别,又是百思不得其解,当下万念俱灰,呆呆坐在屋内漆黑的角落,右手紧紧握住柳青青留给他的项链,默默流下眼泪。

如此恍恍惚惚又过了一宿,到了第二日清晨,南一安通宵都未合眼,整个人昏昏沉沉,忽听得房门嘎吱一声打开,但见一名十五六岁的弟子端着餐盘走了进来,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又向床上看了一眼,却不见南一安,转头一瞥,才瞧见南一安兀自呆坐在墙角,眼圈乌黑,蓬头垢面,显得甚是落魄。那弟子道:“一安兄弟,济公吩咐我给你送吃的来了,还叫我好好照顾你,你快些尝尝,看合不合胃口。”南一安道:“你拿走罢,我不想吃。”那弟子又道:“这可不行,可别饿坏了肚子,来来来,我告诉你啊,有烧鸡,有桂鱼,还有……”还未等他说完,南一安忽然怒道:“我说不吃就是不吃,你快给我滚!”那弟子听罢一愣,忿忿地道:“哼!你这小魔头当真不识好歹,爱吃不吃!”南一安一听“小魔头”三字,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他平日常听别人说自己父母是魔头长妖人短,对此最是恨极,眼下父母离自己而去,正自伤心思念,突听得有人叫自己“小魔头”,更是怒不可遏,当即站起身冲将过去,一脚踢在了那弟子小腹上,那弟子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双手捂着小腹直疼得啊啊大叫。房门外众弟子听见动静,纷纷闻声进来,见那弟子情状,心知定是南一安使的坏,霎时间周围哗然大噪,有的大叫“小魔头伤人啦!”有的说快去禀报师傅,有的对着南一安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不问也知道定是说他魔性不改云云,还有几个带头的说道:“他爹妈是魔头,他便是个小魔头,咱们教训教训他,替陈师兄出气!”说罢几个爱挑事儿的弟子蜂拥而上,将南一安拳打脚踢胖揍了一顿。只见一名弟子道:“哼!小魔头认不认错?服是不服?”南一安此时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却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道:“我不服!你们有本事打死老子,不然老子将来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血!”众弟子听罢更是死命招呼南一安。这时济公和陆象衫问讯匆匆赶来,将众弟子呵斥了一顿,走到南一安身旁,见南一安已是奄奄一息,济公赶忙将他扶到床上,之后立即替他运功疗伤。陆象衫见此情景真是怒发冲冠,喝道:“动手的,起哄的,都给我站出来!”那几名闹事的弟子低着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不敢出声,陆象衫又道:“雷镇川,曲万里,站出来!”这雷曲二人果然就是适才带头挑事的,两人战战兢兢走上前来,接着又有几名弟子陆续站出来。陆象衫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道:“为师平日教你们仁义爱人之道,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同门师兄弟的?”那雷镇川低声道:“夫子,是那小……是南师弟先动手打伤了陈师兄,我们打抱不平才教训了他一番。”陆象衫向一旁众人问道:“确有此事?”众人连连点头。陆象衫又道:“便是如此,要教训他也是为师的事,轮得到你们动手?你们几个,罚抄《论语》一百遍,明日此时交给我。”几人虽不情愿,但也只得应下,灰溜溜的回房去了,其余众人也纷纷散开。道济道:“还好还好,只是皮外伤,不过这孩子两日不进食,身体有些虚弱了。”陆象衫道:“那就麻烦济公照料,我明日再来看看。”道济道:“你且放心去罢,我来看着他。”白日间道济趁南一安睡着,又亲自去煎了几副草药,直至日落西山,南一安方才醒转,见道济坐在一旁,手里拿着重新热过的饭菜,只觉肚子咕噜噜直叫,抓起一根鸡腿便大口嚼咽,接着又是吃了两大碗米饭,这才拿袖子抹了抹嘴角的油腻,怔怔看着道济。道济道:“孩子,你不该动手打人的,他们都是你的同门师兄弟,而且,而且和你一样,也没有爹妈陪在身边。”南一安一听,不禁心中酸楚,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道:“他们……呜呜……他们说我爹妈是魔头,说我是小魔头……我……我咽不下这口气……”道济闻言一把将南一安揽在怀里,道:“孩子,我知你爹爹妈妈是有情有义的大英雄,你也是个好孩子。”南一安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道:“真的么?那为什么他们都说我爹妈是魔头,还要将我们都杀了?”道济道:“一安,这世上很多事啊,别说你搞不懂,我活到这把岁数也仍是弄不明白,不过你且记住,你爹妈离开你,不是不爱你,他们爱你得紧呢,只是这世间纷扰,从无始以来便不休止,俱是因为世人无明颠倒,你看这是什么?”说着用右手食指指向窗外的月亮。南一安道:“是月儿。”道济笑道:“错啦,这是我的食指!”道济的话蕴含着深刻禅理,不过南一安此时却又那里明白,还道是道济说个笑话逗他开心,可他知道眼前这位老和尚是个大好人,他不会因自己的身世而对自己另眼相看,念及此处,心中又添了几分暖意,便又昏昏沉沉睡去了。

到了第二日,南一安醒后睁开眼,但见道济仍坐在自己床沿边,想是昨晚一直陪着自己,一宿没睡,心中甚是感动。道济见南一安醒来,笑道:“怎么样,好些儿了罢?快把药喝了。”说着端起一碗热滚滚的草药,服侍南一安吃下。方将喝完,门又是嘎吱一声打开,来人正是陆象衫。南一安从前见道济为人和善,总是笑颜相对,于他便不排斥,昨夜又同道济倾诉良久,便已对他心生好感。可见到陆象衫,却仍是有些抵触,只因陆象衫总是板着老脸,不苟言笑,那日在无名厅中又见他对父母甚是冷漠,让人不敢接近,又有些害怕。陆象衫走到床边,又对他细细打量一番,道:“我看你也好得差不多,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今日罚你将纹枰轩十八副棋的每一颗云子擦拭干净,如若有半粒渣滓,你便把这些云子都吞进肚里去罢!”说罢转身便要走,道济忙将他拦住,道:“哎,我说陆夫子啊陆夫子,你何苦总是这样表里不一,昨晚不知是谁半夜三更来看这孩子看了三次,你分明在意得紧,干么让人家讨厌你?”陆象衫听罢狠狠瞪了道济一眼,道:“哼,我是来看这小子是死是活,他若死了,谁去给我擦云子?”道济深知陆象衫脾气,向来执拗得紧,只是摇了摇头,当下也不再多言。忽听得南一安道:“夫子,我想学武功!”说罢一双眼睛怔怔看着陆象衫,神情颇是恳切。陆象衫冷笑一声道:“那你便想想罢,让我教你武功,好让你出去为非作歹么?”南一安闻言忙从床上起身,径直跪下磕了几个响头,道:“求夫子成全!”陆象衫道:“也并非全然不可,三个月后你我对弈一局,我授你三子,若你能胜我,我便传你武学之道。”说罢长袖一摆,兀自离去。南一安长叹一声,甚是失落,心想自己如何懂得围棋之道?便是在三个月之内学会,又岂能胜得过他?当下垂头丧气,不住摇头。道济问道:“一安,你为何要习武啊?”南一安道:“我不想被人欺侮,更不要爹妈被人欺侮。”道济道:“孩子,这世上有许多人受人欺凌,使人屈服的方法不只一种,保护自己的方法也不只一种啊。以暴制暴,是下下之策。”南一安道:“那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爱的人?”道济道:“你爱着别人,那便是最好的方法。”南一安道:“济公胡说,我爱别人,别人未必爱我,人要杀我,我爱他他便不杀了么?只有我自己强大,别人才不敢欺侮我!”道济闻言摇了摇头,正欲开口,南一安便匆匆往外跑,径直往纹枰轩去了。

南一安来到纹枰轩,用了半日晨光,将十八副棋的黑白七千多枚棋子一一擦拭干净,便到纹枰轩暖阁里的书架上找寻围棋相关古籍。但见书架上大多是儒释道三家经典,南一安翻寻了半晌,才寻到三本有关围棋的书籍,分别是《棋评要略》《忘忧清乐集》和《呕血谱》。当下也不顾腹中饥饿,寻思即便希望渺茫,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便首先从《忘忧清乐集》开始翻阅。自棋诀开始,书云“盖布置之先务,如兵法之先阵而待敌也。意在疏密得中,形式不屈,远近足以相援,先后可以相符……”读了半晌,虽是一知半解,倒也尚可勉力维持。于是便没日没夜研习,起初只因为了学到陆象衫高深武功,无奈为此,几日后却觉这对弈之道颇是耐人寻味,于个中“长跳飞虎、爬打拐扳”,“大龙死活、弃子取势”自己倒也是深解义趣,读来津津有味。

如此倏忽过了一月,转眼已是炎炎夏日,烈日当空,蝉虫嗡鸣。这日南一安亦如往常一样,来到纹枰轩,此时《忘忧清乐集》已看完,正翻阅那《呕血谱》,忽觉燥热难耐,难以静下心来研习棋道,于是索性往后山阴凉处耍耍,以消昼暑。到得后山,登时人精神百倍,心情也甚是愉悦。但见后山一处凉亭中,有七名十五六岁的女弟子个个身着淡粉长锦衣,外披素白薄纱,头戴步摇冠,棕色丝绒在衣料绣出节节枝干,一袭罗裙紧勒纤腰,浑似七仙女下凡一般,其中六人翩翩起舞,一人缓缓唱道: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沈思年少浪。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正是姜白石的《霓裳中序第一》词,这舞便是霓裳羽衣舞。南一安看得出神,竟不知词已唱完,舞也跳罢,众女子见南一安在一旁呆呆伫立,不禁格格娇笑。南一安听到笑声,这才回过神来,问道:“不知姐姐们跳的是什么舞?真是好看。”一名女子道:“这舞名唤《霓裳羽衣舞》,方才洛姐姐唱的那首词,是姜夔的《霓裳中序第一》。”南一安道:“原来如此,却又不知姐姐们在此练舞,所为何事?”那姓洛的女子又道:“下月初三是陆夫子八十大寿,我们这是要为夫子送上一支舞蹈,为他祝寿呢。”南一安见这姓洛的女子约莫十五岁上下,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似翠柳,肌胜白雪,淡雅处却多了几分出尘气质,便直勾勾看着他,那洛姓女子见南一安如此这般,不禁脸颊微红,双眸瞥向一旁,南一安顿觉自己甚是无礼,忙道:“啊,是了,我姓南,名一安,我妈说取这名儿,是让我一生专一一名女子,安稳度日,还未请教姐姐芳名?”那女子道:“我姓洛,名雅诗,你别叫我姐姐了,兴许咱俩年纪一般呢。”南一安忙道:“是,洛姑娘。”说罢其中一名女子道:“好了好了,今日差不多便这样罢,时日还早,过几日咱们再来练练。”众人也都道天气炎热,于是尽皆散去了。南一安见洛雅诗临走时朝自己微微一笑,嫣然如一朵娇艳欲滴的花朵,登时心扑通扑通直跳,自己十几年从未有过这等异样之感,既紧张,又欢喜,嘴角挂着笑意,又不时喃喃自语,众人离去后,南一安一人直在这凉亭呆坐到酉时,方才兀自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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