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雨季，日久不变的阴抑天气叫人心生烦闷。丫鬟梅香一面扇着药罐子，一面望着廊檐成串滴下的雨链发呆。

二小姐自太湖落水后已经高烧不退昏迷了近十日，依旧没有醒转的迹象，大夫说了，若这一两日还不醒，怕是药石罔顾，回天乏术了。

思及此处，她不由吸了吸鼻子，眼眶有些湿润。小姐那么年轻，那么善良，怎么会……怎么会遇上这档子事呀！

“咳，咳。”屋内忽然传来两声轻咳，梅香瞬而眼睛一亮从小板凳上弹起，她小跑着进屋却见躺在从床上数日不见起色的赵惜月正勉强支着身子想要起来。

“小姐！小姐！”看见自家小姐终于死里逃生，梅香欣喜非常，她一下扑到赵惜月床前扶着她坐起来。

“小姐，你可算醒了，可急死……急死我了。”梅香掩着帕红着眼大声哭起来。

赵惜月还有些昏昏沉沉，听着梅香这般哭眉心都突了突。

她皱着眉道：“好了别哭了，哭得我头疼。”

听她这么一说，梅香立刻噤声，红肿的双眼直直盯着赵惜月，憋着泪打了个嗝。

好不容易耳边清净了的赵惜月此刻的视线还有些模糊，她扶着昏涨的脑袋静静瞧着这间屋子的陈设——双滚彩蝶兰花帐，红木花卉四条屏，七宝琉璃串门帘，屋子正中的孔雀蓝釉三足香炉内还燃着她年少时最喜欢的灵虚香。

这分明是她出阁前在家中所住的茹月阁，怎么会……赵惜月此时眼中还是茫然，她……不是已经死了吗……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光洁温热的触感叫她心中一顿。

她兀的看向跪在她床前的梅香，旦见那小丫头还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脸上并没有后来那条又长又狰狞的疤痕，心中升其一丝异样。

“小姐，小姐，小姐你可别吓我。”梅香见她久不说话，心下十分担心，忙摇晃她的手臂，哭腔有些沙哑。

“梅香，现在是哪一年？”她看着梅香，语气甚是郑重。

“天和五年啊，小姐，你怎么了？”

天和五年？！赵惜月瞬时瞪大了双眼。她死时，分明是仁和元年！彼时那人血洗京城，率兵逼宫，而她那位多疑偏执的夫君圣文帝沈恪说她与那人互通曲款，夺他江山，道是死也不会让那人得到她，而后他在龙椅前一刀抹了她的脖子，不明不白了解了她的一生。

脑中如被一丝密密麻麻的细流击中，赵惜月整个人都有些恍惚，“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她自顾自出口。

“您忘了吗小姐？！端午泛舟，您被三小姐推下湖，自此高烧不退昏迷多日啊！”梅香此刻已是惊慌，她没想到自家小姐落水后竟失了忆！眼中尽是惶恐。

端午泛舟？落水？赵惜月眨眨眼，想了起来。十四岁那年端午，武阳侯府一众人等前去太湖参加宫宴，贵小姐们求了恩典，亲上那龙舟体验，谁知赵惜月刚踩上那龙舟，便被身后的三妹推下了水。

她自是故意的，不过因为看不惯赵惜月是个庶女却受尽父亲宠爱，想要置她于死地。

回想起她这个三妹妹赵怡月的一生，不过是极尽蠢笨罢了。当初她想要她死，却又不懂暗中出手，明晃晃当着那一干人等害了她，被武阳侯罚跪祠堂数日，不给饭食。

而她那成算不足乖顺了半辈子的母亲，侯府大夫人林氏为了她放出武阳侯宠妾灭妻的消息，想要以此牵动舆论叫武阳侯放了女儿，却不小心弄巧成拙，反倒让当今皇后，武阳侯的亲妹妹借机将赵怡月带进宫中亲自抚养，既破了流言，又握了林氏的把柄，让那她不敢轻举妄动。

可赵怡月入宫后并没消停，终日在那时还是七皇子沈恪面前蹦跳，最后无意坏了沈恪的大事被他暗中灭口。

可她呢？她又有什么资格说赵怡月蠢笨？她一生良善从未做过坏事，她宽容大度从不与人相争，极尽全力做一名大家闺秀，府内府外无人不称她温柔敦厚菩萨心肠。哪怕受尽嘲讽，失去倚靠也从未有过一丝动摇。千辛历尽，万苦等待，她终于坐上了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可临了临了，她还不是被那个她一心扶持真心相待的男人一刀夺了命？

死前，沈恪阴鸷狠绝的脸还在她脑海浮现，可眼下她却又成了那个武阳侯府最受宠的二小姐，赵惜月不禁慢慢攥住了被子。

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新选择的权利，那她绝不会再走从前的老路！什么善心善举菩萨心肠，全部都是无用的敝履，她定要不惜一切不择手段得到她所要的，这一世，她要活得恣意妄为！

“梅香，小姐怎么样了？”一个长相清秀的丫鬟探头探脑走了进来，待见到赵惜月已醒，她一声惊叫跑了出去。

“二小姐醒了！二小姐醒了！”她的声音由近即远，显然是出去报信了。

她是赵惜月年少时的另一个贴身侍女，莲香。

只是，赵惜月记得，莲香早在她后来陡然失事之时背叛了她。

有了前车之鉴，赵惜月对莲香此时的行为有了些许反感。梅香见她醒来，是一下子靠近关心，而莲香却是急忙跑去汇报邀功。原来有些事情，从少时便可以预见了。

赵惜月看着梅香担忧的神色，拍了拍她的手道：“放心吧，我没事，只是睡了太久有些头昏脑涨罢了。”

“啊！药还在外面呢！小姐我去端了来，您喝了说不定就会好多了！”梅香蹦起来，撒手就往外跑，她如此风风火火的模样赵惜月已许久没有见过了。

梅香陪了她一辈子，对她忠心耿耿了一辈子。她为她挡灾毁了容，最后为了护她丢了性命。

嘴角原本淡淡的笑慢慢放平，眼眶微微泛光，梅香这个小傻子她这一世一定要护好。

“惜儿！惜儿！”赵惜月的母亲欧阳姨娘很快得了消息赶来茹月阁。

如今的她还是那个美艳绝伦容光满面的侯府二姨娘，风姿绰绰深得武阳侯的宠爱，代替大夫人掌管着侯府的大小事宜。但赵惜月知道，这些不过是镜花水月。武阳侯眼中只有功利，他身边的所有人乃至于亲生子都不过是他沽名钓誉的工具。

赵惜月看着母亲来到她身边，神情有些呆滞，难以想象如今还如此鲜活的欧阳姨娘在两年后生生成为她父亲功成名就的最大牺牲品。

不觉泪已成行，悄无声息。

“我的好孩子，怎么了？”欧阳姨娘看着自己刚刚醒来的小女儿泪流不止，一颗心都快碎了。

她将赵惜月拥入怀中不住地拍着她的后背，“哪儿不舒服了？和娘说说。”

欧阳姨娘向来说话轻声细语，可于这时的赵惜月来说却如梦中幻语。

她紧紧抱住她，害怕下一秒便会失去，“娘，娘……”

泪水不由浸湿了欧阳姨娘的衣裳，她温温柔柔地拍着赵惜月，就好像哄劝儿时的她一般。

“娘在呢，我们惜儿做噩梦了是不是？”

“是，惜儿做噩梦了，梦见娘不要惜儿了……”

“傻孩子，娘怎么会不要惜儿呢。”

“娘会一直待在惜儿身边，看着我们惜儿嫁人生子，幸福美满的。”

“咳！”有些突兀的男声打断了母女俩的温存，一大腹便便不怒自威的男人负手走了进来。

“可好些了？”他眯着眼看向赵惜月，语气还算和善。

“老爷。”众人纷纷向他行礼。

赵惜月看着她那伪善的爹前来对她嘘寒问暖，周身寒毛都不禁竖了起来。

上一世，人人都说那武阳侯宠妾灭妻，极宠妾室所生的庶二女。赵惜月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知道后来，她才无意间得知，父亲对她的宠爱并非真正喜欢她，而是因为她出生时所得的一句预言。

“此女日后必飞凤腾达。”

宠爱？偏心？何其可笑！只是世人不知道罢！武阳侯从来都是站在利益的一端！

飞凤腾达？是了，她确是坐上了那个位子，可也不过是个短命皇后，并不能给家族带来辉煌。父亲精心布置的棋局还不是下错了？！

嘴角几不可闻地勾出一抹嘲讽，她俯了俯身子道：“父亲放心，惜儿已觉得好多了。”

“如此便好，你放心，推你那逆子已被我罚跪在祠堂，无论那外人如何说法，你所受不公为父都会替你出头。”

武阳侯这般安抚她也不过是为了在她面前留个好父亲的印象，待她日后得势也不会忘了她这位父亲力排众议的相护之情。

要是换在一前，她必感恩戴德，深感有愧，但如今却只剩下讽刺。不过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她暂时还得仰仗这位父亲大人的鼻息，自是要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

她假惺惺道：“劳烦父亲为我费心了，只是三妹妹还年幼，祠堂冰冷，她如何受得了呀！”

“便是要她尝尝苦处，日后才不会这样残害姐妹！”

上辈子，赵惜月说过同样的话，武阳侯亦是一样的回答，彼时她还是个木讷脑袋，不敢忤逆父亲的心思。她虽知父亲宠她，但始终以往父亲是喜欢她的乖顺。可如今，知道真相的她有了底气，无论她说些什么，武阳侯都一定会答应的。

“就当女儿求求父亲了，三妹本性不坏，稍加教导必会改正的。且父亲名声重要，断不可为了女儿糟蹋了啊！”赵惜月声泪俱下，可心中却是冷笑。

这一世，可不能白白便宜了赵怡月那个丫头进宫享那么些年的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