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初帝自上而下看着薛媛。

看不清表情，倒是能将那轻颤的睫毛看得很清楚。

他的确在想，这话究竟是不是薛练教的。

乾纲独断这么多年，自己最信任的朝臣和自己如此耍心机，他的确不高兴。

自己不过刚刚透露一点儿口风，他就给薛媛求了个郡主之封，他明明允了他，此刻却又让薛媛来将话说得这般决绝。

是不信他这个病入膏肓的皇帝还没糊涂？是果真不信任太子之能？还是有了别的想法？

但不高兴之后，就想起来他的那头白发。

这让德初帝不得不叹了口气，将那点儿不高兴抛在脑后了。

罢了，薛练本就不是攀龙附凤的性子，他既然就是不想，就遂了他的心愿吧。

想着，德初帝缓缓开口道：

“倒是一份纯孝之心，才会说出来这么孩子气的话。”说着，他让薛媛起身，“你是个好孩子，但这样的事情若朕允了你，就是阻你一辈子的姻缘，你可想好了。”

薛媛站在那儿低着头，轻声嘟囔了一句：“陛下允臣女一个愿望，臣女自然要说真心话。”

长公主觉得自己脊背上都出汗了。

这孩子，怎么出去一趟变得这么古怪的不合时宜？

不过薛媛想得很清楚了。

且不说上辈子自己那失败的婚姻，就说忽然给自己封了个郡主这事情，已经透着那么些古怪了。

再加上看薛练的神色，薛媛哪里还猜不出来呢？

德初帝自己身子如此，自然要为自己百年后计，为太子计。

但是薛媛不想，不但因为太子已经有了太子妃，也因为她不想再将父亲牢牢地固定在某个地方，成为更大的靶子。

自然要想法子躲了。

她笃定自己这时候说出来是最好时机，毕竟皇帝此时还顾及一二君臣情，长公主又在旁边。

德初帝见她的样子，不知怎的竟然笑了，叹气道：“罢了，朕金口玉言，允了你的这话。”

长公主慌忙道：“陛下，不……”

薛媛却已经再次拜倒在地，高高兴兴地谢恩：“臣女多谢陛下。”

轻飘飘的两句话，薛媛这一生的姻缘，再无转圜的可能性。

长公主剩下要说的话梗在了喉咙中，最终化为一丝叹息。

傻丫头，何至于呢？

倒是德初帝看着薛媛那不带任何不舍、黯然情绪的样子，忽然觉得……可能这真的不是薛练授意。

大约是这丫头真的抱着尽孝一声的心呢？

这种想法让德初帝连那点儿不高兴，都尽散了。

三个嫔妃在一旁神色各有不同，若薛媛自此要恶了皇后之后的事情，只淑妃，脑子想的是：人这辈子若没了情爱，可怎么活呢？

裕如公主在宫中这两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事儿，虽然一肚子怎么杀了薛媛这种心思，却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种种事情可见，薛大小姐这纨绔女，骨子里还有些刚强的东西。

可惜她们自来就是对手，不然或许倒是有些结交的可能。

薛媛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又在侧陪了一会儿，待德初帝精力不济，昏昏睡去的时候，长公主才无不怜惜地说道：“你且先回去吧，过些日子陛下好些了，我再让人去请你。”

她本来还想说“皇后会召见她”，不过还是将这话咽了下去。

……

孙公公再次领着薛媛出了亭子往外去，觑着离着亭子已经远了，那里面的贵人听不见了的时候，到底还是小声抱怨了一句：“郡主倒是敢说话。”

薛媛听说，浅笑道：“那道口谕还是公公传的呢，既然是天子之允，当然要允我最想要的呀。”

孙公公没词儿了，只能呵呵地笑了笑：“那郡主所求，和别人还真不一样，怕是这一折又要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了。”

正说着，忽而迎面走过来了一队内廷禁卫司的军士，看见孙公公带着个素淡衣裙，但若细看衣服制式颇不凡的人走出来，便停在一旁，为首的将领拱手道：“见过郡主，孙公公。”

声音着实太熟悉了。

薛媛眉毛轻挑，抬头看向为首的将领。

就是乐，穿着崭新的内廷禁卫服，还是束腰的，看起来更精神了。

乐此时看向薛媛的眼中，闪过明亮的光芒。

如今打扮得很是端庄的薛媛，与南疆那个男装小丫头，与夙国大营里那个故作举止轻浮的小丫头，是完全不同的第三个人。

孙公公还只当他们不认识呢，在旁边礼道：“乐将军，这位是新封的南郡主，今天陛下召见的。”

又对薛媛道：“郡主，这位是内廷禁卫司的三等将军，名叫乐的。”

薛媛“哦”了一声，施了一礼，问道：“是旧年里那个会飞的天堑峡弟子是不是？我听说如今京中的那些等，都是将军的手笔？”

一副当真初见的样子。

乐不如她这般擅长伪装，便轻咳一声方道：“小机巧而已。”

“看着倒是挺好看的。”薛媛淡淡地说了一句，再是一礼，方才道，“不敢耽误将军巡视，孙公公，我们走吧。”

“是。”孙公公应声。

乐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又要往前去，忽而就听见有几个小宫女和小太监凑在那儿窃窃私语。

“……说是请陛下允她自梳呢。”

“可真是古怪的，竟然不想嫁人。”

“什么不想嫁人，宫中不都传出信了嘛，要封她为太子妃呢。”

“不是有了太子妃吗？”

“如今那位，哪里比得上她的出身呢？”

几句话飘在乐的耳朵里，他的脸色顿时一沉。

就连一同巡视的内廷禁卫，都恨不能支起耳朵来听这等宫闱秘事。

乐皱眉站定，冲着那几个人扎堆的地方道：“御园之中，是谁在喧哗？”

几个宫人被他这一喝，吓得跌足，慌忙都散开了，垂手站在那儿不说话。

不过这些宫人都不归他管，喝这一声阻止他们三五成群地胡乱议论也就罢了。

倒是跟着他的内廷禁卫，一脸听不见新鲜八卦的失落感。

乐气笑了，开口冷道：“我是才来京的，但你们当了这么多年差，难不成不知道有时候没长耳朵，没长嘴巴，不是坏事吗？”

一队的禁卫打了个寒颤，终于歇了八卦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