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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黑玫瑰》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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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妈妈,从十六岁起,相依为命。那一年,她和爸爸离了婚,因为爸爸有了“小三儿”。爸爸被妈妈扫地出门,用老北京话说,叫“净身出户”。

“你爸就是他妈的‘陈世美’,当初为了巴结你外公,追我追得上天入地,指东不敢朝西。现在有出息了,敢养‘小三儿’了。我告诉你,男人都他妈的是混蛋!”妈越说越气,“啪”地一声放下碗筷,站起身。我打了一个哆嗦,强作镇定,继续埋头吃饭。

自打离婚后,母亲消瘦多了,身子薄得像张纸片儿,随时能被风吹走。头发开始星星点点地变白,被随便梳成一个髻,在脑子后面松松垮垮地拴着。她的脸变得溜尖儿,下巴像一把锋利的刀,一生气,就高高地昂起,威严不可侵犯。薄薄的嘴唇总是紧紧抿着,显示着她对这个世界的不满。她的眼睛幽黑细长,像口深井,看不见底。要命的是,那双眼睛总是像打着追光灯似地跟着我,我的任何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视线:“你看你又驼着背,跟你爸一个样!”,“跟你说过多少次拿筷子不要这样拿,没有教养!”,“你这次怎么没得满分,人家赵晓梅又是满分,你脑子跑到哪里去了?”,“不行,你下课后必须马上回来,不准东跑西跑的,你不要再说了,我说不行就不行!挂了!”……

“爸爸,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不把我带走?”很多次,我在自己房间,偷偷对着一张被撕得稀烂的照片,默默流泪。照片上,高大的爸爸抱着四五岁的我,喜笑颜开。他国字脸,皮肤白皙,两道剑眉像要从额上飞出去似的,眼睛像阳光下的潭水般深邃明亮,看上去英气十足。胖嘟嘟的我,穿着公主抽纱裙,肥得像藕节似的胳膊搂着爸爸的脖子,笑得合不拢嘴,和爸爸亲热极了。不过,从照片上看,我长得一点也不像父亲,倒和立在父亲旁边,离他有三指宽的母亲,很有几分相似。母亲跟我一样皮肤偏黑,并不像父亲那般白皙,可黑得很匀称,很健康。一双水灵灵的凤眼,严肃地盯着镜头,像有无限心事。她的嘴紧抿着,似笑非笑,眉毛蹙着,好像有些不耐烦。穿着的确良的蓝色裙子,高雅清爽,像一尊女神,但眉宇间那股抹不去的哀愁却很让人担心,她是不是那天不舒服?或者,她根本就不喜欢照这张相?

“你母亲年轻时候可漂亮了,大家都叫她‘黑玫瑰’,你看,像不像?”父亲问我,他曾经当着我的面,仔细端详这张照片,久久不愿松手。

“爸爸,‘黑玫瑰’是啥样的啊?我都从来没见过。”我也学爸爸的样子,仔细看那张照片。

“‘黑玫瑰’是原产美国的一种特殊玫瑰,长得和普通玫瑰一样,除了花瓣是紫黑色的,显得非常神秘、高贵,也很少见。你想想看,你平时见到的玫瑰都是什么颜色的?”父亲侃侃而谈。他什么都知道,是我眼里“会走路的”百科全书。

“恩,我见过红色的,粉色的……恩,恩,就这些。”我一边认真回忆,一边老老实实地回答。

“其实,还有白色的、黄色的、黑色的。只是,黑色很少见,所以非常稀有,比普通玫瑰昂贵。”父亲补充说道。

“那,那,那你就是在说,妈妈很漂亮,漂亮得少见喽?爸爸,你下次再遇上黑玫瑰,可不可以给我带一朵回来?”我撒娇地要求。

“当然可以啦,爸爸不止要给你带一朵,还要给你带一大捧。你是爸爸的‘黑玫瑰’,和妈妈一样漂亮,一样宝贵!”父亲说着放下照片,把脸贴在我的脸上,亲了又亲。他的胡子硬硬的,扎得我生疼,可我一点也不愿意躲,我还喜欢他热呼呼的气吹在我的脸上,痒酥酥的,我喜欢!

可惜,母亲从来没有这样抱过我,也没有亲过我。我不知道“黑玫瑰”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冷,可我在心底悄悄地给妈妈取了个绰号,改了一个字叫:“冰玫瑰”!

印象中的父亲,风趣、幽默、高大、英俊……生生是母亲的反面。我喜欢骑在他的脖子上,耀武扬威地在宿舍院子里转圈,一边转,还一边吆喝:“我爸爸回来啦,佳佳的爸爸从美国回来啦!”——爸爸在外经贸部工作,常常出差,国内国外漫天飞。对他经常出差,我心情矛盾:一方面,他一走,我就完全落入妈妈的“魔掌”,从公主到奴隶,不许这样,不许那样,整天提心吊胆;但另一方面,只要他一差,回来总有来自世界各地的礼物:比如日本布娃娃,美国巧克力,加拿大的枫叶,泰国小象,还有法国香水……我又瞬间从奴隶回到公主。

爸爸还会编故事,讲他的旅行轶事,讲到高兴处,手舞足蹈。其中一个故事是这样的:“我们一行人就到了日本的四国岛,这里不像东京那么现代,到处都是庙宇、木屋和穿着木屐、和服的日本女人。感觉像坐上了时光机,回到唐朝。当地最有名的就是泡温泉,我们四个晚上吃完料理,就去了当地最有名的‘道后温泉’。你徐伯伯最兴奋,我们都还在找衣柜,他就三下五除二脱了个精光,朝外面跑。出去不到一分钟,就魂飞魄散地回来了。我们问他,‘你咋啦?见鬼啦?”他脸羞得通红,半晌才说,‘天啦,敢情这里是男女混浴啊,外面温泉里泡着赤身裸体的女人。要不得,要不得,要犯政治错误的!’我们都被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一个劲儿的问他:‘你被看了吧?你光着出去的吧?’他只埋着头穿衣服,不答。

“爸爸,那你们结果看到光身儿的日本女人了吗?”我急不可待地问。

“哈哈哈哈哈哈!”爸爸大笑而不答。

一边摆弄父亲送的礼物,一边听他讲天南海北的故事,那可真是人生的一大乐趣!

爸爸也总给妈妈带礼物:化妆品、首饰、衣服……可我从来没见她用过,她总是心不在焉地接过礼物,谢谢也不说一声,甚至懒得打开它们,就直接扔到一边。有一次,我非要她当面打开爸爸给她的礼物,因为那个深紫红色的,透着暗纹,晶亮亮的盒子实在太漂亮,太神秘了。可妈妈就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嗨,花那个钱干嘛?!都是一家人了。佳佳,你帮妈妈打开吧。”她垂着手,晶亮亮的盒子就孤零零地摆在面前,母亲却丝毫没有要亲自动手的样子。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一秒和一秒之间,似乎隔着永恒。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脚尖,像闯了祸似的。父亲则尴尬地盯着母亲,一会儿后,又用无助的眼睛望着我,像只可怜的小狗。母亲却故意装作看不见,眼睛望着别处。我好生不忍父亲的可怜样,只好鼓起勇气拿起那个盒子,怯生生地拆着包装纸,只觉得那盒子像有电似的,电得我手指发麻。

好不容易拆开了精心包装的盒子,啊!里面竟然是一瓶装在玫瑰花形瓶里的香水。瓶子是深紫色的,通体通明,里面的液体灼灼发光.瓶盖是透明的,里面竟然有一朵绽放的玫瑰花,高贵得不可一世。父亲讪讪地解释说:“这是法国dior的一款新香水,叫‘黑玫瑰’,我一见到它,就想到了你……”他话还没说完,母亲的脸就垮下来了。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香水,一边冷冷地说:“谁是‘黑玫瑰’?我可不是你的‘黑玫瑰’,你老不正经的,想些什么哩?”话音未落,“哐铛”一声,香水就被进了垃圾桶。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母亲,突然有想哭的冲动。父亲一把抱住我,小声安慰我,他搂我搂得很紧,手在不停地颤抖。那天的我没敢哭,一声也没哭,我被母亲的冷酷吓呆了,我不明白,她怎么会生那么大的气?

在我印象中,如果没有外公外婆,没有姨妈姨爹,没有亲朋好友在场,妈妈总不太喜欢跟我和爸爸呆在一起:如果我们在客厅,她一定在卧室;如果我们在卧室,她一定在厨房;仿佛我们有瘟疫,会传染到她。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悄悄问爸爸:“妈妈为什么总不愿和我们在一起?”爸爸脸上挂着的笑容一下冻住了,平时总侃侃而谈的他,竟然有些语塞。最后,他含含糊糊地说:“家里不是有很多事儿吗?妈妈要做事儿,很辛苦。等佳佳长大了,能帮妈妈做事了,就好了!”

我知道,爸爸在说谎,他说的话,肯定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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