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拍男说，徐阿姨的最大特点是对官场里的事情了如指掌，从最高领袖的职权范围，到村长小队长的选举，各个官位的品级、实权，某重要人物的发迹史以及发迹背后的秘密……都能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她说她认识不少高官，而且关系很不错，她的一个亲戚，是真正的大人物，要干一件震惊全国的事。这些话叫人半信半疑。不过她说的那个亲戚干了那件大事后，就由不得帮主不信了。吴乙吾死后，徐阿姨接替了他的职位，成为了会计。可是后来帮主也对她产生了疑心，就想弄死她。她十分警觉，发现帮主对她不满后，就不再来总舵“办公”。他们就策划了一起车祸，想把她撞死，没想到十分不走运，竟然被一个赶着驴子拉个蛋的人给救下了！后来帮主他们怀疑，这个人可能是她的同党。听到这里，余一一惊，原来自己那一救发挥了这么关键的作用。

偷拍男继续说道，这件事之后，徐阿姨更加警觉。她十分聪明，采取了以攻为守的策略，竟然甘冒奇险来总舵跟帮主进行了一番长谈。这次谈话后，她在外面越来越不安分，一直发展到现在要夺权的地步。但奇怪的是，她闹得这么过分，帮主却再也不敢动她一根汗毛了。不知道她究竟对帮主说了什么。

“她跟老大说的话你没听到？”余一问偷拍男。

他摇了摇头。

“她说的那个是她亲戚的大人物，是谁呢？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偷拍男告诉了余一那件事，但他没记住那人的名字。

“她说是她的亲戚，你们就相信了？”

“她说那人在干那件事之前先告诉了她。她对老大说：‘不信，过几天你人上去看看，就会发现所有的人都在说这事。’于是过了几天，我上去打听打听，果然是这样！”

“你平时很少看报纸和新闻吧？”余一问他。

“从来不看，关我屁事！”

余一猜想，徐阿姨估计就是利用了他们信息闭塞这一点，将他们唬住了。她跟帮主说那个“亲戚”即将要干那件事，其实那件事早就干完了。偷拍男从不关心时政，听了她的话才上去打探消息，当然全世界都在谈那事。他们不明就里，还以为徐阿姨的“情报”应验了呢！

从偷拍男的描述可知，徐阿姨老奸巨猾，智商比帮主高得多，帮主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完全不是她的对手。这从最近的情况也能看出来：不断有分舵主来这里“述职”，埋怨他们的地盘被徐阿姨入侵，权力被她委派的人分割，干事情总是被掣肘……全是不好的消息。余一做账时也发现，总舵的收入一点点在减少。

帮主愤懑不已，却也无计可施。余一看在眼里，知道帮主迟早要找自己商议对策。

余一一边等待帮主召见，一边加紧赶写《神都闻见录》，他想自己保不准也和吴乙吾一样，世上突然就无了吾。但若能留下一本书，起码可以减少点遗憾。成名神马的，那都是浮云了，他只要一本书，像贾平凹在《废都》的后记里写的那样，“安慰了我的破碎的灵魂的一本书”。有人不是云过乎：“吾书已成，无论大神的震怒，还是山崩地裂，都不能把它化为无形。”在这个意义上，自己——失败的自己，潦倒的自己，一事无成的自己——若是能把书写成，也算是“死也不朽”吧。

在这期间，那个女孩时不时会来捣乱，每每余一正写着，她突然把他的稿纸抢过去，在上面胡乱划一阵子，然后笑嘻嘻地扔掉。余一本有些怀疑她在装疯，而每当此时，又觉得她是真疯。他向偷拍男问起她，偷拍男说，这个女孩是个大学生，她在校外租房，常常在晚上一个人从学校回住处，就被乞丐们盯上了。那晚她一个人路过天桥底下，被几个乞丐逮住，抢了身上的东西，又觉得她好看，就把她糟蹋了。当时那女孩就疯了。他们索性把女孩送给帮主，她就一直住在这里，两三年了。

——原来如此！

余一对她的怀疑和戒备登时化作满腔的同情。此后再与她遇见，目中便全是温和之色。如果左右无人，女孩也不再笑嘻嘻的，总是目光幽深地瞧着他，似乎有什么话想对他说。

有一次，她又抢了余一的笔和稿纸，在上面写。余一以为又是捣乱之作，但拿过来一看，却是一笔娟秀的字：“他从来没有相信你，你要小心。”心头大震，瞧向她的眼睛，她略微点了点头。但瞬间又笑嘻嘻的，把那张纸夺过来，朝那行字上胡乱涂抹，然后撕掉，笑着跳着，搞了一场仙女散花，纸屑落了满地。

她果然是在装疯！她知道帮主的心思，因为他们以为她神志不清，商量机密时并不避讳她。自己在这里不再孤单，有了一个同盟军了！

他决定找个机会跟她聊聊。

但是帮主先找了他。

帮主要他献计献策，遏止徐阿姨的嚣张气焰。这在余一的预料之中，他决心利用这次机会把自己想知道的内情全部打探出来。他知道帮主并不信任他，他更知道这种不信任很难改变，自己要尽快完成第二个“伺机”，然后尽快脱身。

帮主兑现了他的承诺，详细地说了徐阿姨的情况，但这些他早已从偷拍男那里知晓。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没有“出卖”偷拍男，而是耐心地再听了一遍。听罢，他对帮主说：“您想让我帮您出主意，就应该把所有必要的信息都告诉我。您看，你可以对吴乙吾动手，现在却不敢对徐会计动手，这中间必然有原因，可原因是什么，您却在隐瞒着。”

余一来了个直言不讳，一箭穿心。

帮主一愣，犹豫了很久，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她把我们外面的一个很重要的人给弄到她那边了。这个人本来是吴乙吾联络的，吴乙吾死后就我和他单线联系，但不知道谁给她介绍的，竟然叫她勾搭上了。那个人不叫我动她。”

“那是个什么人呢？”

“警察里的副局长，叫刁友乾。”

啊!余一心里一沉。怪不得那次书冉邀请徐阿姨去“光明面”，她答应了，原来书冉偶然提到了刁友乾，她牢牢记在了心里。怪不得在“光明面”里见到刁友乾之后，她跟他谈了那么久。原来一切都是有原因的，自己早该想到。

“还有什么情况，您请一并告诉我吧。”

帮主又犹豫了一下，叫余一去喊来了偷拍男。他拿出一个u盘，在电脑上点开里面的一个文件夹，余一看到那里面有海量的照片，其中绝大多数竟是书冉，但也有徐阿姨、唐醋、李定夫妇，以及自己！余一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痦子。

“这个就是老徐。”帮主指着徐阿姨对余一说。

余一故意“噢”了一声，说：“原来是个半老‘徐娘’。那，这是谁呢？”他故意指着书冉问。他知道书冉和帮主肯定大有渊源，不然他不会派偷拍男连续几年偷拍她。

“她叫书冉，是我女儿。”帮主犹豫良久，低声道。

余一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事吗？

他脑袋中飞快地回想起书冉关于自己父亲的话：“我也不知道我爸去哪了，我从来没见过我爸。问我妈，我妈也不知道，但最近一些年，他一直朝家里寄钱。”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书冉并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丐帮帮主，并不知道偷拍自己的人是她爸爸派去的？

“是这样啊。这张照片上您女儿和老徐在一起，这是您安排的吗？”余一再一次打探。

“不是，她不知道我在这里，她从来都没有见过我。这些年……唉，不说她了。但是她为什么和老徐在一起，我也感到奇怪。我怀疑是这个人在捣鬼。”帮主指着另一张照片说。那张照片上，余一正和书冉在中关村购物广场前，书冉正在吐烟圈。余一还记得，那次他差点抓住了偷拍男。

“这个人是谁呢？”余一使劲地压低着嗓门问。

帮主看向偷拍男。

“我也不知道，突然出现的。那次我们用车撞老徐，就是他把老徐救的。后来我发现他和书冉的关系很好，他们常常有来往。不知道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他不上班，也不干别的事，就住在一个蛋里。”偷拍男说。

“难道他和老徐是一伙的？老徐知道您和书冉的关系，所以派这个人来骗书冉？”余一当然知道自己并没有这个意图，但他想知道徐阿姨是否知道这件事，以及帮主他们对自己是怎样的心思。

“我们也怀疑这一点，可是我和书冉的关系只有小王知道，现在加上你，是三个人。连吴乙吾都不知道，老徐是怎么知道的呢？”余一总算知道，原来偷拍男姓王。其实还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就是那个装疯的女孩。此时她正坐在床上咿咿呀呀地唱歌，显然帮主并未将她算进去。

难道，是她告诉徐阿姨的？

“反正这个人很叫人摸不清楚。”帮主又指着一张照片说。照片上，余一和唐醋在肯德基里，“这女的是警察。这个人和这个警察关系很好。他也有可能是刁友乾的人。”

余一有点想笑。

“我想再摸摸这个人的底，他突然消失不见了。”偷拍男说。

“这个人是谁呢？”余一看到帮主点到一些照片，书冉和一个年轻男子在一起，挨着他的胳膊，很亲昵。

“好像是她新交的朋友。”偷拍男说。

余一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剧烈发酸——书冉，这个漂亮的、亲昵的小姑娘，一直以来，她跟人上床、怀孕、流产，余一都不以为意，因为他认为那是逢场作戏，是不付出感情的纯粹生理游戏，可是，看到她和一个年轻男孩满面春风地相依相偎，他竟然深深地嫉妒了。原来，自己在内心深处，对她还是在意的，还是自私地希望她对自己的亲昵是唯一的，尽管这种亲昵有时会让自己不知所措……

他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迅速将这种复杂情绪排遣掉。

“是她的男朋友？”他问偷拍男。

“不是。这个男的有男朋友。”

余一一头雾水：“他有男朋友？什么意思啊？”

“他是个同性恋。”

偷拍男一边说，一边翻出一张照片，果然，那个男的在和另外一个男的接吻。

“他不会是双性恋吗？就是说，一边和那个男的搞，一边和书冉谈恋爱。”

“不是，他对女人没兴趣。而且书冉喜欢的是还是那个住在蛋里的人。”

他又翻出几张照片，上面的书冉站在余一的蛋居前，怔怔的。照片的背景是各种时段的天空，有早晨，有中午，有傍晚。“这家伙不知怎么地突然消失了，害得书冉很伤心。”

“他不会是骗书冉的吧，骗钱骗色。”余一故意朝自己身上“泼脏水”。

“他要是那样，叫我逮住了非弄死他不可！”帮主阴森森地说。

余一想：我才不是那样。只要你弄不死我，我出去后一定要玩命对你闺女好。

一瞬间他的心里满是温暖和快乐。是的，他确定了，书冉喜欢自己！他也确定了，自己喜欢书冉！他觉得心里的孤独和洛宛制造的伤痛如潮水一般退去，他快乐得直想大叫出来。

但他按捺了自己，迅速使用乾坤大挪移神功，将书冉挪移开去。“潜伏者要将自己的快乐和伤悲的时间压缩到最短。”余则成说。余一遵行了这句箴言。

“这个同性恋跟老徐他们有瓜葛吗？”余一问。

“目前还没发现有。”偷拍男答。

余一便想，挑拨他们和徐阿姨火拼吧，现在自己的“伺机打探内情”已经大功告成，该是“伺机脱身”的时候了，而这个“机”，既然“伺”不到，那只好自己试着制造。

他沉思了一下，对帮主分析道：“现在有两种可能性：一是老徐知道书冉和您的关系，一是不知道。但不管是否知道，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她对您不怀好意，而且不会善罢甘休。您现在一直按兵不动，是因为刁友乾不允许。我不知道您和刁友乾具体是怎么沟通的，我冒昧猜测，他希望您能让出一些地盘给老徐，让到一定程度就行，不会叫她过分膨胀。可是您就这么相信刁友乾？您就没考虑到这样一种情况：老徐允诺给刁友乾更高的条件，他们狼狈为奸地来对付您？我大胆地猜想一下：如果他们一切准备就绪，可能就会直接冲着您来。姓刁的是警察，他可以制造情况向您开枪，然后您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就全部落到他们的手里了。”

帮主和偷拍男对视一眼，眼中都有惊惧之色。

“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帮主问。

“主动行动，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余一斟酌着不要犯教唆罪，“要么打，要么跑。打的办法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这个老女人给做了，然后再去跟刁友乾谈。那时候生米做成熟饭，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大不了问问老徐允诺他的条件是多少，满足他就是了。但这个风险很大，因为我推测，帮主您一直对她不动手，原因不止一个刁友乾，她手里还攥着什么东西可以影响着您。不过这个您可以不告诉我。所以我的建议是：跑。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换个地方重新再来就是了。”

帮主听完，沉思不语。半晌，才对余一说：“好，你先回去吧，我再考虑考虑。”

余一回到房间，偷拍男并没有回来。他便知道帮主是在与偷拍男计议——明显将自己当做外人给排斥了。

他拿出纸笔，想接着写东西，可是心烦意乱，没法在纸上落下一字。快到结尾了，他想。他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可无法确切知道这感觉是什么。这时他突然听到那女孩疯疯癫癫的笑，还有咿呀呜噜的自言自语。她似乎从帮主的屋内出来了，在朝自己这边走。

他竖起耳朵听，因为他感觉她可能要向自己传递信息，于是朝门边凑了凑。果然，在她经过门前时，迅速说出一句话：“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

余一猛地抖了一下，一瞬间恍然明白了自己的预感是什么：自己的利用价值已尽，帮主要对自己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