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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弯的夏天》第35章 第三部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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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泽来告诉我,他早就金盆洗手了。他交了一个女朋友,也是无业人员。现在,两人只等着招工。有时也想做点小本生意,比如开个杂货店,或者摆个服装夜市,只是苦于没有资本。

这厮成熟多了,他重情谊,含蓄。会虎假虎威地骂我。他点上一根烟,笑咪咪地看着我,说,看样子你过得不错?

我说还行。

性生活怎么样?——不待我反应,他自己先笑起来。

我想起来了,也许就在这时我们扯到了陈小婴。我不能忘记两年前,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她有一张单薄洁净的脸,小小的嘴唇,干净的单眼皮。她是我青春期的一个梦想:看见她,我的手心会出汗;梦见她,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则会收缩发紧。

胡泽来说,她现在的床上功夫肯定了得。

我一下子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笑了,朝空气扇了两嘴巴子道,不说了。我忘了她是你的初恋情人。

我让他说下去,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很紧张,有一件事情已经发生,而我却蒙在鼓里。陈小婴出事了。她怎么啦?她结婚了吗?她才十七岁。

胡泽来说,我说了,你可别受刺激。

我说不会。

他理着嘴巴想了想,说,她现在深圳。

我还是不懂,噢了一声道,她去深圳干什么?她书不念了吗?——

她在卖淫。

我不记得自己听到这句话时是什么反应。我想我是呆掉了。真的呆掉了。也许我跳起来过,啪地放下筷子,脸胀红了。也许我还做了些别的,比如打过胡泽来,揪过他的衣领,虎视眈眈地看了一会儿,又放下了。都喝高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和胡泽来走出酒店时已是深夜,大街上人迹稀少,柏油路发出清冷的光。街对面的路灯底下,有一个摆夜摊小吃的中年男子,站在炉灶旁,不停地把手伸到嘴边呵气。这是南京的冬天,我在人行道的石沿上坐下来,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冷。风一吹,我竟呕吐了,酒水饭菜,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了。胡泽来把军棉大衣脱下来,罩住我。自己在原地跑了两圈,突然站下来,手持喇叭状向空中喊道,陈小婴,我******。你这个婊子,你他妈对得起谁呀!——末了两句口齿不清,听得出他也哭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去,随胡泽来一起睡了。半夜里我坐起来,我不知道陈小婴在干什么,她已经睡了吗?在深圳的一家宾馆里,就她一个人吗?卸去浓妆,换上丝绸睡衣,她睡得安稳吗?

我脑子里总是浮现两年前那个像神鹿一样的小姑娘,手里卷着书本,像风一样从眼前跑过了。她念的是南京最好的高中,她是班长,人很聪明。她到处遭人艳羡。她说她要考北大,有一天还想出国。她要挣很多很多钱,嫁一个体面能干的丈夫,把父母也接到国外去,让他们享享清福。

她恋爱了。没办法,这样的姑娘注定是要恋爱的。才上高一,就有很多男孩子喜欢她,给她写情书,在校门口堵她。她呢,大约也喜欢过一些男生,为其中的一两个记过日记,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出事是在高二的上学期,她怀孕了。她宁死也不愿供出那个人是谁。她退学了,也有说是被开除的。这是一桩丑闻,被当做反面教材大肆渲染。后来便去了深圳。

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姑娘,那样安静的一双眼睛,笑魇如花。两年前的那个春天的下午,我跟踪她到家门口,看着她上楼。我做梦都想摸摸她的双手。我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度过那段时光的,打胎,退学,可能哭了几天,哭完就好了。她离家出走,只身一人漂到深圳,开辟新天地去了。

胡泽来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罢。他是从睡梦里被我给摇醒的,两眼惺忪地说,你说陈小婴现在是不是正在搞?

我叹了口气。我不能想像这一幕。抬眼看向窗外,窗外月光如注,几枝枯树的剪影,一两片梧桐叶还挂在树杈上,摇摇欲坠。

胡泽来好奇地问,你说她一天能接多少客?是在马路边?还是在宾馆里给人打电话?要是遭到拒绝怎么办?她脸皮很薄的。

我突然想起来了,有一次陪阿姐去深圳,也是在马路边,看见一个姑娘倚着电线杆张望。那是暮春时节,她着黑色衣裙,戴黑帽子,长头发从帽沿旁挂下来,遮住了模糊不表的脸庞,只衬出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就那样无所事事地站着,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又低头抚弄裙衫了。阿姐说,这是鸡。

那时深圳刚流行“鸡”这一类的说法。我不时回过头去看着,阿姐拉了我一把笑道,你干什么?我笑道,很好奇。那时,我怎么会想到,陈小婴就是这群中的一个。她小巧瘦弱的脸庞也是精心打扮过的,她也很妖冶吗?

胡泽来摇摇头。她春节前回来过,参加过一次小范围的同学聚会,穿得珠光宝气的,一件裘皮大衣羡煞了很多人。她很快活,他说,我们不用为她担忧了。像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脸色红润得很。

后来,我把这事和阿姐议论。她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这算不了什么。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只要她愿意,她心里没有障碍,她不觉得自己是在吃亏——她拿手指挖了挖耳朵,道,拿这个挣钱有什么不对吗?

我知道很对,一切都对极了。可是我想骂娘。一连好几天我在街上闲逛,想滋事打架。这他妈都什么世道了,人全疯了。那个未来的北大女生做鸡去了,我的小偷朋友弃恶从善,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市民。我无家可归,跟着一个女骗子浪迹天涯。这错了吗?没错。这一切很好,关键是,我们都觉得很好。

我他妈回南京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打探那么多的事?陈小婴,你说我为什么要为你愤怒?我不知道。我颓丧极了。我十八岁了,竟一直以为自己还没长大。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很成熟了,都熟透了,烂了,身上冒出陈腐之气来。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很小,还是个孩子,我的身体至少在未来几年内,还待长几厘米。

陈小婴,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地方出错了吗?每一步都是明白无误地走过来的,什么地方出错了吗?

我和阿姐在南京呆了有半年,说实话,这半年我过得不好。我如丧家犬,每天在街上闲逛,四处嗅嗅。这城市里有我熟悉的气味,花草的,树木的,人的。我也闻到了物质的气味,南京不比广州物欲横流,可是有什么东西已开始蠢蠢欲动了。

新街口周围的空气燥热得很。两年过去了,这个城市就像变了模样,很多街巷我都不认识了。到处都在拆迁,一幢幢高楼在尘土里就像竹笋一样冒出来。女人的裙子也越穿越短了。在这样的时代,我知道,尤其在这样的时代,我应该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我的青春期。好好想一想朱二,陈小婴,胡泽来他们,都怎么啦?

我的周围正在发生一些什么事?

还有阿姐,她每天都在想什么呢?她三十四岁了,苟延残喘地活着,自鸣得意地活着。你瞧瞧她都在干些什么!她每天乔装打扮,去百货公司,去金陵饭店喝下午茶。她恨不得把最后一个铜蹦儿全花出去。

自然了,她这是在打探敌情,她往大饭店的店堂里一坐,蓬荜生辉。也有很多外国人打她的主意,他们拿不准她是做哪行的,不敢贸然行动,只先上来套个近乎。还是拿不准。阿姐有一次叹道,南京到底是内地,连外国人都很天真。

她骗了多少钱我不知道。成功过几次?有过危险吗?我都不知道。我已经厌倦了,不去问了。我们还时常吵架,有一次是因为陈小婴。她说,你整天撂脸色给谁看呀?你要是恋着她,就去找她。犯得上吗?

我说,怎么犯不上?

她冷笑道,她现在过得比你好,最起码,她不痛苦。成天想着挣钱,又有漂亮衣服穿,夜里又常快活——

我冲到她面前,拿拳头朝她脸上扬了扬。我不允许别人说这个姑娘。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我不允许。

有时候,我觉得我和她的关系已经变了,不是爱情,纯粹的两性吸引已经过去了。那是什么呢?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有点像小夫妻之间的磨牙斗嘴。再没有比在南京时更让我觉得,她是我的一个亲人。起先,我们住在玄武饭店,离家只有咫尺之遥。可是我不能回去。为找一个合适的角度能看到家,阿姐隔几天就要求调换房间,有一次她领我到窗口,说,这下好了,你看看,你们家的窗沿上有一盆花。

住玄武饭店得花很多钱,可是阿姐不在乎。她说,如有可能,我愿意你一辈子住在这里,每天看到家,直到你父亲原谅你。我已经做错了,让你众叛亲离——就当是弥补吧。我会好好挣钱的。

饭店的服务生都熟了,他们会说,你姐姐很有钱吧?她待你真好。那一刻,我真错以为她是我的姐姐。内心没有任何杂念。

我只敢在晚上才回家门口转转,像狗一样地探探头。我私下跟继母说,我想见见妹妹。有一天她把她领出来了。小妮子九岁了,很认生。后来熟络了,我常带她出来玩。她说,我不告诉他。

我笑道,谁?

她打了我一拳说,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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