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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弯的夏天》第2章 第一部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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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确实风雅倜傥,看上去就像我的兄弟。可是他是父亲,他的血液在我脉管里汹涌流淌。家族里的男丁接二连三地猝死,使我不得不想到一些事情,比如我自己。

我一个个送走他们。被叫到弥留之际的床前,让他们看最后一眼,听他们讲两句含混不清的话。我从一个城市赶往另一个城市,把他们的骨灰装进盒子里,盖好。把他们安葬。

家族里的男丁只剩下我了。也许我将“来日无多”?这样的想像让人情绪低落。

我打车去中山陵。在南京,如果你心情烦躁,就去中山陵吧。去爬爬山,或者石阶。看看青灰的古城墙,在阳光底下,怎样安静、风尘地矗立着,阴面爬满了岁月的湿苔。

对南京,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在这里度过了少年时代,从十岁到十六岁。我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街巷,我曾厮混于此。逃学,打架斗殴,偷钱,追女孩子。

后来,我带阿姐也曾来过南京。一开始,我们住小旅馆。等有钱了,我们便改住宾馆和大饭店。我们吃喝玩乐,挥金如土。整日混迹于高档娱乐场所,衣衫时髦。你没看见我们出双入对的样子,言行文明、优雅、亲密。以姐弟名目登记,过的是夫妻生活。

也许就在这时,我想起了阿姐。我想跟她说说话,说说爱情,生死。家族里的亲人一个个英年早逝,我感到害怕。我想跟她说说害怕。还有信仰,音乐,抽象画。她懂的。不懂的时候,她听着,点着头。她从来不插一句话。

她知道,我需要说话。

她坐在墙角,抽着烟,烟缸放在隆起的膝盖上。她站起身来,赤脚在地板上走着,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去厨房取来一只水杯,放到我面前,说,自己来,啊?

她把我头搂在怀里,手指轻轻摸索着我的鼻梁和眼睛。她说,说吧,说完你就舒服了。

她为我擦掉眼泪,说,你这个小家伙。她叫我小家伙,孩子,小男生。有时候,她也会看着我,喃喃地说,我的少年……

我从来不哭。自从爷爷奶奶死后,我来到南京,随父亲一起生活直到十六岁。我不相信眼泪。任是受辱,责骂,挨打,流落街头;任是他们温言软语,苦口婆心,他们哭了,我都不哭。

我干巴巴地坐在那里,很麻木的,连我亦不知身在何处。我时常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敏感的小男孩,他转过身去,偷偷擦掉眼泪,就像在做一个手势。他总是一个人哭,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不开心,有很多忧虑。奶奶要是叫他了,他就会答应着,从屋子里跑出来,有时还装做笑一笑。

可是那个男孩不是我,他死了。投胎换骨成另一个人。在南京,我开始过上一种迥然不同的生活,自由浪荡,天马行空。随身带着水果刀。我尝试过自给自足的生活,甚至包括交书学费,如果父亲想不起来的话。

我开朗了。身体慢慢长高,强壮。有了喉结,声线也变了,说话声音嗡嗡的。有一种时候,我很为自己感到骄傲。可不是吗,我是个男子汉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关注女生。她们逐渐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并且越来越重要。

我日复一日地想念她们,或者是她们中的某个人,或者是不确定的。我以为自己在爱着,并且沉迷其中,不能自拨。总有一天吧,我对自己说,我要娶她们中的某个人,爱她一生,和她生很多孩子。

与此同时,我开始看色情读物和地下手抄本,比如《少女之心》。我们总有办法弄到这一类的书籍和连环画册。我想说,那是1984年前后的中国,自由风气已渐渐复苏,即便禁锢如中学校园,我们也有自己的方式去了解性。

师生大会上,校长一再重申,要杜绝手抄本,看见了予以没收,焚烧。读者记大过处分。他建议我们读些科普读物和伟人传记,底下有人轻轻笑起来,也有高年级的学生开始咳嗽,角落里响起了短促的口哨声。

校长也微笑了。他看着礼堂里挨挨挤挤的人头,黑头发,黑眼睛,一张张年轻的脸,脸上精力充沛、或因某种原因而苍白的黄皮肤。他叹了口气,说道,没办法,我也知道有些话力不从心。我们每个人都是从青春期过来的,我们只能如此。你们得等待,而且一定要把精力转移。

最后他说,青春期是个关口,你们都会走过去的。可是有人走得很好,有人步履艰难。人生的分叉也在这里,所有人概莫能外。

想起来,这就是我遇见阿姐以前的生活。大约在十四五岁,或者十六岁。我厮混于街巷,校园和家庭。后来,我很少回家了。我父亲也懒得找我。知道我活着,玩耍,厚颜无耻。

我寄居同学家里,偶尔和他们一起吃饭。隔几天再换一家。他们攒零花钱给我,有时也偷父母的钱。他们乐此不疲,并引以为豪。坚信这就是江湖气和英雄主义。

后来,我把这些讲给阿姐听。她异常着迷,常常快乐地笑着。她也时常打断我,说,等一下。她问的是细节。她沉迷于此,一点细枝末节都不放过。有一次,她拉着我的手,认真地说,我想了解你。我想知道,在遇见我以前,我的孩子都在干什么?他在逃学吗?在打架斗殴吗?在追姑娘吗?那是在哪一天呢?他感到害羞吗?他的脸红了吗?

她说着笑了起来。

无聊的时候,她就说,给我讲讲你从前的事吧。我说,这已经是第三遍了。她说,可是我还想听。

她微笑着看我,期待着。这时候,你会觉得她是个孩子,而不是我。我们之间常常有这样的时刻,仿佛年龄的差距缩小了,颠倒了。我是个成年男子,而她是个小女孩。她像的。很多年以后,我仍相信,她的神情里有天真和单纯的东西,虽然她并不总是。

有时候,她也会弄乱我的头发,仿佛不相信地看着我,说,我的男孩长大了,是个男人了。又侧身打量我一眼,摇了摇头,说,果真是这样吗?

当我说起一件事,她便问,这是在哪一年?

我想了想。1984年。

她说,唔,那年你十四岁。我三十岁。那年我在干什么呢?她抬头看天花板。唔,肯定结婚了。结婚都六年了。那是在春天吗?她侧头问我。

我想了想,说,也许吧。我记得街上有悬铃木的粉尘。

她说,悬铃木的粉尘。1984年春天。南京街头。一个小伙子在追一个姑娘。可是我在干什么呢?她皱着眉头笑了笑,说,真的不记得了。

我说,我没在追姑娘。心里暗恋过,可是不敢。

她笑道,可是你在向她吹口哨。跟踪她一直回家。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小婴。——她长得漂亮吗?

我不再说话。隔了一会儿,她捅捅我的手肘说,生气了?

我笑道,是你在生气吧?

她捏我的耳朵,笑道,这个家伙。她用脚砸我的脚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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