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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势》第10章 第一部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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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被人救了回来。原来他买的股跌惨了,他投进去三万元,血本无归。“操,都是官商勾结!”他骂,“弄个政策,让我们进套,谁知他们悄悄出来了。再弄个政策,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操!操!”

“全没有了?”

“全没了!操!”

我吓出一身冷汗。真黑啊!

那年清明,我再回家乡,二堂兄正在办出国。“这中国,没得呆了!”他说。

在我们这里,已经是传统了。老一辈许多人,离乡背井,漂洋过海谋生,这是没有办法的活路,现在又成了活路了。也许我们真只能这么轮回。“去哪?”我问。

“美国。”

美国!这个令人心旌摇荡的国家。从改革开放之后,中国人就普遍有了“崇美”情结。虽然当局一再说,美国不是那么好,我们要坚持社会主义制度,我们都心里明白怎么回事。

“多少钱?”

“要五万七、八。”他说,“我刚在老蛇那交的。老蛇,村东头的那个‘蛇头’。”

“是人民币?”我问。

“美金,”对方说,“要交人民币也可以,大概有四十几万吧!现在美金走八五了。”

我脑子里的感觉整个虚妄了。哪里有这么多钱!哈,还想是五、六万人民币呢!要那样,谁不能去?

“你还有这么多钱?”我问。

“哪里有?除非抢劫来的。”他说,“借息呗。”

“那要借多少啊!那本加利,利滚利,能还得起吗?”我问。亏他有胆量!当然他是已经死过的人了,怕什么?当然我也不怕,我也等于死了。

“能还!”他说,“要不怎么叫美国?几年前去的,都拿绿卡了!”

“这么容易?”

“大赦。九零年全赦了,拿到‘血卡’。”

“血卡”,又叫“******卡”。因为当时中国发生了**********,美国和一些西方国家批准了在他们国家的中国人永久居住。这也算是对我这种付出血的代价的人的补偿吧!大赦,是封建子民寄期望于皇帝的恩泽,但是我没有感到是屈辱。一个人,当他无路可走夺路逃亡的时候,他只有目标,哪里顾得了实现这目标的手段?我还曾经热切希望由美国总统来管理中国。

“可惜已经迟了。”他说,“不过也没什么可怕的,也能躲下来挣钱,你那日本也是,他们需要我们,不抓的。”

“要是万一……”

“万一?”他的眼里闪着狡黠的光。“那只能对不起了!”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你债主也没辙。但是我有女儿!我又一次感受到生女儿的劣势。连行恶都不能如愿。

“去日本就便宜得多。”二堂兄又说。

日本啊!我想。日本当然不如美国了。但是毕竟也是很发达的国家,是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强国。小日本也够厉害的。何况便宜。“那会便宜多少呢?”我问。

“只要两万二吧!”二堂兄喜旺说,“大概相当于人民币十八万七。”

“太贵。”我说。

“还嫌贵啊?现在可不比前些年,几千元就可以了,还是正正经经拿护照从飞机去的……”

“你这是……你是说,这不是正规的?”

“正规?你这么大年龄,谁批你?只能偷渡!”

“偷渡?”我大吃一惊。

“是啊!现在是景坏了,人家提防你了。人家要制裁你。景坏了,可是坏了更

要出去,所以出去的人更多!这就像买股票,买涨不买跌。不,像逃乱,越是危急,这城门越是堵,越逃不出去。越是逃不出来,人们越要逃出来!”

也是。

“你还是你去日本好,”二堂兄又说,“去美国,要一个多月呢!”

“在船上?”

“对,你估计受不了。”他说,“不像我,反正做粗活的,吃得了苦,你一个知识分子。还是去日本吧,只要一个礼拜。也还钱快,三个月就能还本。”

“只要三个月?”

二堂兄点头。“要不怎么叫资本主义呢!”他也知道资本主义!“像你这样有文凭的,知识分子,赚的是文化钱,还不需要三个月!人家可是重视知识的国家!”

我知道,日本是世界上最重视教育的国家。可是,我没有身份呢!

“这怕什么?到了外面总会有办法的,鲤鱼跳龙门!”

我回家跟妻子说,妻子叹道:“还真是一条路。要不出去,你这样,真没活路了!”

把所有的储蓄拿出来,又借了高利贷,由二堂兄带着,联系了老蛇。按普遍做法,先交一半,另一半等到达了以后再交。蛇头说回去等船期吧。我没有对学校说,怕说了,被盯上了。我照样上班,没事似的。想着很快就会跟这该死的一切告别,我激动不已,恨不得马上就走,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想起许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胜利大逃亡》,对,就是“胜利大逃亡”!

我和妻子暗中准备着行装,塞得满满一个大旅行袋。只允许带一个行李袋,尽量轻装上阵,说是到了海岸还需要走很长的路。女儿发现了旅行袋,问。我们没告诉她。又觉得不告诉她,太残忍,我就说:

“我们要胜利大逃亡啦!”

女儿不懂。她自然不懂,她也没看过那部电影。我就给她说那电影的情节,她听得高兴,也忘了这边问了。

再问时,妻子说:“别听你爸爸胡说,是整理东西。你看我们家这么小,不用的东西要装起来。你可别跟人乱说,要被人知道了,把这些东西偷走……”

生怕小孩多嘴。也不敢说去出差。就住在学校里,有没有叫你出差,一说,就露出破绽了。

按计划,最理想的是争取不被发现上岸。万一被发现了,说在中国被‘计划生育’迫害,这办法已不灵了;说‘**********’,也过时了。就什么也不说,不暴露自己是哪里来的,日本人就没办法把你遣送回哪里了,也就可能有希望了。所以叮嘱不许带能够辨认出中国国籍的物品,包括衣裤、鞋上的商标,饼干、快熟面要撕掉外包装,装在没有任何文字图案的塑料袋里。带有中国字的物品,印有中国式图案的,madeinchina,人民币,统统不许带,怕被对方遣送回中国。总之抹清自己的身份。

“总不能把你们丢到公海里吧?”老蛇得意地说。

我打了个寒颤。

“当然一般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啦!”老蛇又说,“你们都会顺利上岸,上了岸,去争取‘血卡’!”

出发时间临时决定的。那天老蛇突然通知我,三天后去福清叉村集中。妻子不舍了,我也有点慌。我们夫妻俩,结婚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离开过。虽然经常争吵,但是要走了,还真有点难舍。我舍不得这个家。何况这一去,至少在短时间内不能回来,只能等我拿了身份。拿身份,都说到了外面就有办法,但是什么办法?不知道。也许永远不可能?也许我就这样葬身国外?甚至,葬身海底?

我第一次想到了死。见不到她们了。最可怕的是不能见到我女儿。我害怕女儿哭,不让我走,所以我等到女儿睡着了以后走。我来到她的房间。她睡得很香。女儿醒来后,发现我已经不在了,她会不会哭?她还很小。要是我死了,她怎么办?没有了我,她会怎样被人欺负!

我蓦然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少女的香!以前在小说中经常会写到,少女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香气。我当了老师后,真的在女学生身上闻到过。现在也在自己的女儿身上闻到了。我仿佛瞧见食客们正撑大鼻子尽情地闻着,他们口水在流,他们在虎视眈眈。在这个恶的社会里,一个女孩子是绝对危险的。就像没有官保护的商。就像我,我们都没有保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的心裂了。

我不想走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女儿;为了女儿,我怎么又离开她?但不走,已交了钱。钱无所谓,问题是我就要这么和她们,和我女儿抱着死吗?那是彻底没有希望,永远成鱼肉了。我走了,就有希望了。她们都有希望了。我这是走,不,是去探路。一只脚跨出去了,另一只脚还留在中国,中国,有我的女儿,她就是我的故土、我的乡思、我的地母、我的神祉。

当男人远征或者出外谋生的时候,会把女人像神一样供在家里。女人安则我们安,女人败则我们败。女人是男人的软肋。男人的盔甲为软勒而设;女人是男人的命根,男人之战,归根结底为命根而战。

我亲了亲她的额,回头对妻子说:“孩子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给我保护好!”

我说“给我”。要在以前,她会反驳,女儿也是她的。但她没有反驳了,她郑重地点头。

“没有什么事,不要让她出去!晚上绝对不要让她出去!要出去,你要陪着!这个社会太乱了!咱们是女孩子,绝对不可掉以轻心!”

又是这话!妻子也没有不爱听,深深点头。

我写了一封短信,放在她床前,告诉她,爸爸是去闯世界的,等爸爸拿到“血卡”,有了身份,能够立足了,就接你出去!

“爸爸一定会把你接出去的!”我对她说,像宣誓。

我带走了一张女儿的照片,藏在贴身内衣里。

16

我到了约定的地点。那里已经有不少人了。一辆破面包车把我们送到了十几公里外的海滩。我们像沙丁鱼一般被塞进一只小船里,足有六、七十人,站都没有位置,大家都仰着头,竭力吸到空气。有人开始呕吐了。我们被拉离海岸。越离越远了,我的心慌忙攀住陆地,抱着礁石,揪着海草,死死不肯放松。可是被拉开了。好在还跟大陆牵着一根线,这线好像是牛皮筋,耐拉,拉得很长,仍然还牵着。可是眼看也不行了,它要崩断了。我又是一阵紧张。这线是我的保险带,没有了它,我就要被完全丢进茫茫空虚中,无所傍依。有一刻,我叫了起来:“不要!……等一下!等等!……”仿佛我要爬下去似的,可是我没法爬下去,下面是深不可测的海。

我其实都没有叫出声来。我真切感受着船把我拉走了。

到了公海,一只大船停在那里,黑越越的,像一座山。我们被赶上去,从一块木板上爬上去。大船很高,木板非常陡,几乎爬不上去,下面是深深的海,腿都软了。但是后面有人在催,在骂,在叫着快上,争取时间,怕被发现了。就拼命地爬。我听见我后面一个穿红色风雪衣的女孩哭了起来。

终于上大船了。是台湾人的船,台湾人和蛇头说好,他们负责送到日本。船很破,好像随时都会垮了似的。我们都被命令下底舱去。下面很暗。我闻到了浓烈的臭味,腥味、尿臊味,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味道夹杂在一起。一脚踏下去,软塌塌的,是一堆垃圾。再踏一脚,也是垃圾。好像满地都是垃圾,但由不得停留,后面的人压上来了。我被推到角落。感觉船舱已容不下了,满了,但还是有人下来。船身晃荡,把人像米袋里的大米一样夯实。居然又装进来一批人来。进来的舱口终于空出来了,有了点亮光,也照见了一个人影,在喝:

“坐下来!坐下来!”

好容易稍微安静下来的气氛又乱了。大家都竭力在行李之外占出一块地方。我用手一摸地上,原来地上铺着塑料薄膜。

突然,哐地一声,光不见了。舱口被关上了。还在上面压着什么,声音沉重,像钉着棺材。船舱里更闷了,闷得令人憋过气去。好像末日要到来了。我又想起葬身海底,毒气室!无法逃遁了!我连遗书都没得写。我从胸口摸出女儿的照片。我只能这么看着她了!只能最后看她几眼了!难道就这么完了吗?不会的!我不会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很快了……

船震荡得厉害了,感觉是启动了。摇摇晃晃。有人又开始呕吐,就吐在身边。我也想吐,但忍住了。边上又有人叫着要吐,是那个穿红色风雪衣的女孩。有人应:要吐,就地吐吧!但那女孩说脏,执意要上甲板上吐。一个男孩为她擂头顶上的船板。舱口又出现了,台湾人探下头来,骂骂咧咧,那男孩不顾一切就要驮着那女孩上去,但台湾人不由分说,又把舱口扣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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