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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合》第4章 他说:我们的关系呀是医生与花生的关系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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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标为两米的深水区游。董建设水性好,五十米一个来回,游第二个来回时,就落何上游二十五米,半圈。如果差距只两米五,何上游还能再游下去。能否追上是另一回事。有限的差距不会让人气馁,还有可能成为动力。二十五米则太长了,容易泄掉竞争的勇气,亦会拖垮参与的热情。何上游独自爬上池沿,打量一路蝶式起伏的董建设。即使前些天他没去上海,就在沈阳,他也不像电视特写镜头里球场观众席上渭渭身边的男主角呀。何上游的心跳加快了速度。不是游泳累的,游两圈泳所耗的气力已经恢复。建设,我想提个建议———是突然涌到嘴边的话,引发了他心脏的剧烈跳动,你得,注意点渭渭……他急忙伸手把嘴捂住。他的嘴没发出声音,用不着捂,即便出声了,起伏在水里的董建设也听不到。他捂了,捂住了仍不放心,还转身往浅水区另一侧的儿童池走。儿童池离董建设远。自成格局的儿童池呈菱形,中间立一座有三条滑道的水上滑梯,泾泾渭渭正陪董伊玫何木溜滑梯玩。儿童池的水比游泳池中浅水区的水还浅,顶多没过成人膝盖。

儿童池里的成人都是女成人,为照顾孩子,基本弯腰站在水里。何上游慢慢踱到池边。他的眼前全是屁股,是些撅着的、拧来扭去的、肥瘦不均圆扁各异的、在窄小单薄的泳装下半遮半掩的女人的屁股。也有胸部,因哈着身子而半袒半露的女人胸部,大大小小形形色色。也有别的男人看儿童池,偷偷摸摸,躲躲闪闪。他们可能也是池中孩子的父亲,但他们看的,估计不是孩子,而是孩子妈妈,是孩子妈妈的屁股和胸部,并且不是自己孩子妈妈的屁股胸部。何上游不注意胸部,只关心屁股。他比其他男人看得磊落。他只看自己孩子妈妈的屁股,多看的一个屁股,虽然属于另一个孩子的妈妈,但与自己孩子的妈妈,应该算是没有区别。那个孩子的妈妈,与自己孩子的妈妈出自同一枚受精卵,由同一条产道滑入人世时,只比自己孩子的妈妈晚几分钟。泾泾注意到丈夫的目光,使劲摆手,说你玩你的去。她意思是,你这种样子太现眼了,她意思还包括,想看的话,你也应该像其他男人那样,含蓄点,委婉点,装成凝神的思想者而不是直勾勾的窥视者。渭渭也凑过来。不用比,这里你老婆身材最好。何上游冲儿童池里的一对姐妹笑一笑,退向远处。

儿童池里,泾泾身材的确最好,渭渭也最好,她们并列最好。相像相似相同相当,让她俩没有比较余地。除了身材,她们脸形、五官、笑容、仪态,也都为比较取消了可操作性。双胞胎是生命奇迹的通俗化注脚。何上游相过好几回亲,能对泾泾一见钟情,很难说与她的双胞胎身份没有关系。世上有了两片相同的树叶,并且只有两片,在这种情况下,占有其中的一片,就像把另一片也占有了。如果占有一百片相同树叶中的一片,也会有同时占有另外九十九片的感觉吗?

恐怕不会。首次见面,这对姐妹同时出现,恶作剧似的,从头饰到鞋袜,两人装扮得一模一样。作为一个幽默的妇女,导师妻子这样说道:妹妹已经结婚半年,你只能选择姐姐,你猜吧,哪个是姐姐。何上游没猜。一小时的会面过程中,他把窘迫、羞涩、聪慧、文雅,均匀地分配给一对姐妹。她们各得二分之一,也是同享百分之百。他没说自己的猜测结果。他没有猜测结果,一忽认为那个提到爱迪生的、嗓音偏柔的是,一忽又认为那个除了****不知道“四人帮”还有谁的、嗓音偏媚的是。一小时后,两姐妹离去,何上游对导师妻子说,哪个是姐姐他都同意。后来他再没见过两姐妹的恶作剧打扮,也就不用费猜想了。泾泾成了他妻子后,有一天,打量着她赤裸的身体,他突然问,泾泾,如果你和渭渭再穿成一样,都不说话,不用眼神示意我,我该怎么认出你呢?提问时,何上游脸上略带恐慌。他的恐慌不够真实,像掩饰兴奋。

泾泾渭渭,说话方式小有不同,一个偏柔,一个偏媚。那时泾泾还没当母亲,自己就是调皮的孩子。她撅起屁股,冲丈夫摇晃。看屁股呀,她说,渭渭屁股上也有个痦子,但在右边。何上游笑了。胡扯,我怎么能看渭渭屁股,那不成流氓了。他只喜欢在想象中占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泾泾说,你是她姐夫,看她屁股有什么关系。何上游愣了。他的兴奋迅即消失,恐慌真实起来。此时的恐慌与先前的恐慌质地不同。他在泾泾屁股上掐了一把。你意思是,董建设也可以看你屁股?何上游下手重了,泾泾嗷的一声跳了起来,疼出了眼泪。何上游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分,但还是等一会儿,才搂住泾泾,抚摸她左屁股蛋上扁黑的痦子。或者,他是为确认她的痦子才搂的她。触觉能传递歉意,更确保了证据的实实在在。这方式笨拙但很实用。妻子没被掉包。泾泾委屈地说,人家都说嘛,小姨子有半拉屁股是姐夫的,可没人说大姨姐有半拉屁股是妹夫的。

这时候,妹夫董建设正走过来,拎着泳帽泳镜对何上游说,差不多了吧。两人同时往儿童池看。两人的妻子,都把屁股撅向他们,如果不是一个穿红色比基尼一个穿碎花连体泳装,他们还真分不清哪个女人属于自己。距离也远,他们看不到两个女人屁股上扁圆的痦子。距离近他们也不可能看到,至少泾泾的没人能看到。泾泾的碎花连体泳装有圈裙摆,虽然短,遮掩她左屁股蛋上的痦子也绰绰有余;渭渭的比基尼泳裤倒小得过分,只能盖住阴毛臀沟,可泾泾说过,她们姐儿俩的痦子并不对称,渭渭的那枚,不长在右屁股蛋的中央部位,而是偏内,几乎长在屁股沟里。

此时,那痦子很可能就隐藏在渭渭比基尼短裤的边沿下边,只要那短裤边沿不偏斜或内卷,那痦子就必然含而不露。这点何上游始终清楚。始终清楚还始终搜寻,不能说就是强迫症操纵了他。也不能说不是。董建设也始终犯了强迫症一样在搜寻泾泾的左屁股蛋吗?他希望渭渭没给董建设说过,泾泾屁股上也有痦子。他愿意自己妻子的隐秘体征只自己掌握。他也不反对了解渭渭的隐秘体征。可惜的是,还有一个男人,可能也了解渭渭的身体秘密。不是董建设。董建设是渭渭丈夫,有权知悉妻子的身体,何上游没有嫉妒的资格。他嫉妒另一个男人。一个看中越足球也能激动的末流球迷,不配了解渭渭的屁股!何上游也常被足球激动,亚洲的除外。

女护士与何上游面对面站着。她双眼放光,红唇湿润,不是那张灰白色条桌隔开他们,她就贴上他了,至少她高耸的胸脯能贴他手上。他手上捏一只柠檬色硬壳纸袋。何上游没故意靠近女护士,也没故意往前伸手。要实现与女护士的纸袋交接,他胳膊必须略微探出。此前,女护士把纸袋捧在胸前,很不情愿将它交出,仿佛那是她捡的钱包,而他是钱包主人,来索要钱包,尽管她必须物归原主,但难免有点恋恋不舍。何上游,女护士嘴里轻声叨念,像叫他,又像自言自语。唔?他视线从纸袋上“体检中心”这几个大字和“用科技管理健康用爱心呵护生命”这几个小字上抬了起来。什么?他不很确定她是不是叫他,试图打开纸袋的手指僵在胸前。难道里边装的是噩耗?哦,女护士从梦呓中醒来,你是,何上游?对呀,他说,我是何上游。那你,有弟弟吗?弟弟,有呀,怎么了?耶!女护士在喉咙深处欢呼一声,同时双臂往回一拢,似乎她敏感的双乳遭遇突袭,她得保护它们,又或者,她要夺回刚交给何上游的那只纸袋。

她双臂的舞动,带起股微风,一种女人的气息弥漫开来。也可能不算女人的气息,只是某种化学制品挥发的味道。何上游边嗅边后退半步。你弟弟,女护士飞快地回了下头,扫一眼星散在这间屋子里的其他护士,挤着条桌使劲往前够,是演员不?演员?何上游这句不解的反问,只是脱口而出,早在女护士的问题提出之前,他已猜到她缘何激动。最近电视上,有个叫何下游的演员大红大紫,沈阳人,模样与何上游有几分相像。电视是中国公众的《新约全书》,电视红人就是使徒,关心使徒是教众的需要。已有不少人好奇地问过他了,何下游与他什么关系。何上游松口气,看来纸袋里潜伏的可能不是噩耗。不是,面对女护士诚恳的目光,他的愧疚也很诚恳,我弟弟,不是演员。他都想说对不起了。他想解释,他老家在朝阳山区,弟弟是农民,与他长得一点都不像,每回爸妈吵架,爸爸都指责妈妈不忠,而妈妈不忠的唯一证据,就是她二儿子不像她的丈夫,而她大儿子,与丈夫仿佛出自同一套模具。他没说。没必要。

不是?女护士说,谦虚吧?不是谦虚,何上游继续诚恳,我弟弟不叫何下游,他叫———嘁,不是呀……刚才先诚恳的女护士,不需要何上游效法她诚恳,更需要谎言,如果何上游骗她,说何下游确实是他弟弟,然后,再鄙薄她这个无聊的饭厮,她倒能挨顿打一样好受一些———虐恋之打在有些人是享受。何上游没鄙薄她,她没法好受,她就转而去鄙薄他。大部分人没平等概念,当不成爷爷就当孙子,或者反过来,当不成孙子就当爷爷。她不再诚恳,重复“不是呀”时,口气像指责何上游是个骗子。那你叫这个名,她进一步指责何上游携带了三十七年的生命代码。何上游不高兴了。他不认为她做了她应做的工作,把纸袋给他,就有权对他人品和身份进行双重指责。他放弃了当女护士面打开纸袋,甚至就某个问题请教她的打算,转身离开了灰白色条桌。那你———女护士还心有不甘,在他身后又追问一句,和何下游,是什么关系?这回的女护士,把诚恳和鄙薄搅在了一起。

哦,何上游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眼里也合并了诚恳与鄙薄,然后,像背标准答案一样飞快地说:我们的关系呀,是医生与花生的关系,是护士与护膝的关系。这确实是标准答案,且句型固定。自从何下游走红以来,何上游已多次操练过它,每回根据不同的提问对象,换一下答案中的名词也就行了。这标准答案由胡不归拟定。胡不归通过这个答案耍小聪明,既为帮他腔,又为开他心。

有一次,被朋友们戏称为首长也的确是副师职军人首长的马新奇替女儿向他提这个问题,他刚想不耐烦地答句没关系,就听胡不归在一旁说,他们呀,是首长与手淫的关系,是马新奇与马铃薯的关系;又有一次,开北京吉普的建筑设计师凌霄也这么问,他直接扭脸看胡不归,把回话权利转让给他。胡不归乐于享用各种权利,就忙不迭地又说,他们呀,是吉普车与吉林省的关系,是设计与射精的关系。气得凌霄抡啤酒瓶,威胁着要砸胡不归脑袋。更多的时候,胡不归不在提问现场,何上游只能自己应对,借此进行组词练习。他语文基本功不是很好。他身后的女护士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你说什么?她大声问,声音中仍然不乏期待,你再说一遍……可她身后,女护士身后的其他女护士们,已一个个笑得枝摇花颤。何上游没再重复他的俏皮话,在女护士们的笑声中拐下楼梯。没

下几磴,意识到那些女护士已看不到他,他忙打开柠檬色大纸袋。一张爱克斯光片掉了出来,还有封面印有“体检报告”几个大字的一沓表格。他慌里慌张,差点念阿弥陀佛真主保佑“买够的”。他什么也没念。他没信仰,佛陀真主上帝都与他无关。很快,有信仰他也不用念了,表格上他能看明白的文字共同显示,他一切正常:谷丙转氨酶、尿酸、胆固醇、甘油三酯、总胆红素、白蛋白/球蛋白、血糖……爱克斯光片他看不明白,就没看,文字对爱克斯光片里的脏器有乐观的描述。晚上回家,他给泾泾看体检报告。看来没事,他留有余地说,即使有事,没检查出来咱也当没有。他暗示泾泾,上床后他们要好好做一场爱。泾泾连声叫太好了太好了。不是为做爱叫好,至少表面不是,表面她为医生和科学叫好。专家和技术也有失误的时候,她捧着那堆表格说,但我还是信赖医生和科学。她的表达略显夸张。何上游笑笑没揭穿她。泾泾从来都认为他没事,不看体检结果就那么认为,不用他去医院检查就那么认为,她反对他为健康设立过高的标准。他不认为他标准“过高”。他苦恼,为无法证明他不是草木皆兵感到苦恼。他不能自行把自己想象的疾病强加给医院的体检报告。他们好多天没亲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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