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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废都》第7章 谁进入我们的身体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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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在那个黎明第一次见到你

我假装已经长成一个女人

你抱住我

像曾经抱过我一千次

若爱应该从拥抱开始

为什么不以拥抱结束

1

梅朝晖毕业于西安交通大学,家里有三兄弟,28岁的他是最小的孩子,大哥长他两岁,二哥长他一岁。父母一心指望这回是个女儿,谁知道生下来还是个儿子。三年三个孩子,而且都是淘气的男孩,这对辛苦的父母别提有多失望了。

再普通的人家,也有着不平凡的梦想。梅家父母的理想是,老大当警察,老二当医生,老三则最好是个中学老师。梅家老大如二老所愿考上警察学校当上了警察,可以保护他们二老在杭州不受人欺负了。老二却不好好读书,初中毕业就在街上当小混混,最后自己干起了个体,在一家水产市场做批发生意。

这对父母几乎没怎么管过梅朝晖这个小儿子,他们都是普通工人,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也没有细腻的心思来教养孩子,梅家的三个儿子,完全是在放养的情况下长大的。这样的氛围下,梅家老大养成了行侠仗义的习惯,常在街上替人家女孩子打抱不平;梅家老二则总为女孩子挑起事端。他们后来一个当警察一个干个体,倒也算得上种瓜得瓜。

梅朝晖年纪小的时候还喜欢跟在两个哥哥身后当跟屁虫,他看着两个哥哥为女孩子打架,穿两个哥哥剩下的衣服。慢慢就觉得两个哥哥看上去热热闹闹的生活毫无吸引力,这源于他本性的不爱和女孩子打交道,也不爱出门。远离两个哥哥的日子,他开始一个人闷在家里看书学习,当然他也不是多热爱学习,只是觉得这样比上街打架要有意思得多。一个人做做数学题,每当解出一个艰难的方程式时,他都会感觉其中的无穷乐趣。少年的他逐渐成为最受老师欢迎的学生,他父母最后看他考上大学轻而易举,都有点不敢相信这个小儿子是自己生养的。

高考报志愿,梅朝晖只报了两所学校,一所是清华大学,一所是西安交通大学,他好像没有任何理由地就选择了北方城市。他的人生只能用“简陋”二字来形容,或许,这简陋更符合北方城市的气质。

那年回杭州,听父母偶尔提起西安有这样一门远亲,他想着那个叫罗敷的小女孩10岁就失去父亲的情景,心口奇怪地缩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的心口甚至还有点儿痛。他决定,回西安就去找她,看看能不能帮她什么。

第一次见到罗敷,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儿。是除了她别无其他选择的心理,类似解数学题时的状态——解出这道题,才能去做别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自己喜欢罗敷什么,只是觉得第一眼见到这个女孩,就想要保护她,一直到他死去的那天为止。他28岁,和很多生活圈子里只有男孩子的理工科男生一样,他没有谈过一次恋爱。

从前,他总是以为自己对女人不感兴趣,也从来不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被下属说成是民工进城也无所谓,现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真是需要置办几身像样点儿的衣服。尤其知道这个女孩还没有男朋友,他更是阻止不了自己,没事就想开车到罗敷的学校找她。

解数学题对男人来说,是一种可贵的能力。有些男人甫一接触难题,就抱头鼠窜选择了放弃;有些男人正好相反,恰恰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不求证出一个结果誓不罢休。那些能够端坐数小时纹丝不动力争得到正确答案的男人,多数也会成为忠诚的爱人和丈夫,因为他们在婚姻中面对女人时同样不会去想其他的变通的方法,更不会轻易放弃妻子而去选择另外的女人。

由数学家改行写作的王小波,他写给李银河的那些深情厚谊的情书,其动人心弦之韵致,不断地放大着李银河的光芒。尽管他们二人比不上徐志摩和陆小曼那样俊男美女,但王小波生生地用自己执著的情书,把两个容貌平平者的爱情故事也同样演绎成了传奇。

梅朝晖很有成为数学家的潜质,现在他就把罗敷当做了一道数学题来对待,他没有打算去做另外的题,更没有打算丢下这道题不管。也许目前他还没有想出一个好的解题方案,可是他相信,他总可以解得出来。

这是他当年高考的方法,也是他考研的方法。其实他所有的方法论,就是“绝不放弃”。

2

罗敷在《清风》杂志社的面试刚结束,梅朝晖就开车来了。

“谢谢你!”在副驾驶座上,罗敷的声调很轻,紧接着又开口说道:“我跟你说说我爸爸吧。

“爸爸在世的时候,作为工厂少数的几个大学生工程师,每天总有人来我们家,求他办各种事情的都有。电视机坏了也有人来找他修理,爸爸本来不会,可他不懂得拒绝人,就自己学会修电视机了。那时候,家里有吃不完的零食,都是那些人为了感谢爸爸给我买的。我吃了好多零食,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吃榛果巧克力,我的牙齿看起来很白很好,其实有两颗蛀牙,就是那个时候吃太多巧克力给闹的。当然,爸爸也反对我吃太多巧克力,但他太娇惯我,我只要一假装哭,他就会答应我所有的要求,还会哄我说,宝贝女儿,爸爸明天到西安给你买新衣服。虽然别的同学家里好多父母都是双职工,而我妈妈只是个临时工没有多少收入,可是从幼儿园到上小学,我一直是班上穿得最漂亮的小姑娘。妈妈总说爸爸过于娇惯我,爸爸对妈妈说,女儿就是要宠着养,你懂什么?

“八岁那年,爸爸第一次带我到西安,小镇上我的同龄人没有一个来过西安。爸爸带我到当时西安最大的百货公司解放百货大厦给我买了好多玩具,又到省新华书店买了一套全唐诗,还去看了大雁塔和兵马俑。第一次看见大雁塔的时候我可高兴了,于是就对爸爸说,以后我长大了要住在这儿,我要天天看见大雁塔,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心里怎么想的,长大了和要天天住在大雁塔有什么关系呢?爸爸回答我,等你长大了考上大学就可以天天住在西安看见大雁塔了,我们家宝贝女儿是顶顶聪明的,考大学肯定没问题,等我老了退休了,就从华山搬到西安和你住在一起。

“爸爸去世后,没有人再带我出去玩,我从此也不喜欢一个人出门,我在家里把一套全唐诗翻了很多遍,背会了特别多的诗。如果不是那个时候的训练,我也不会有后来读书时那么好的记忆力。

“我不知道别人的爸爸是怎样的,我相信我的爸爸是全世界最好的爸爸,也许就因为他过于完美,老天爷才要他那么早地离开我……”

从爸爸去世的那天起,罗敷几乎从来不和人说起爸爸的事情,梅朝晖的这种令她可以放心地倾诉的亲近,让她有些困惑。也许,来自杭州的梅朝晖,有某种她不知道的特异功能,而这功能让她的语言通道可以变得畅通无阻。

原来和爸爸在一起的每一件事情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原来爸爸一直这么深地存在于她的记忆里,这个世上那个全心全意爱自己的男人,他在天堂过得好吗?为什么不和爸爸一起到另外一个世界相聚,为什么还要独自孤独而可耻地活着,为什么还要吃吃喝喝,还要长大?如果人真的可以轮回再生,她企盼下一辈子她是爸爸,而爸爸则投生为她的女儿,她会做那个永远不放弃女儿的爸爸。

梅朝晖登时想起了自己永远大着嗓门吼三个儿子的爸爸,永远叫三个儿子“小王八蛋”的妈妈。不管他们对孩子爱的表达方式是什么,有他们的照顾,有他们陪伴长大,他都称得上是幸福的。

他告诉她,他们家族里的人说话就是喜欢说一个“顶”字,顶好、顶聪明、顶可爱、顶便宜、顶贵,几乎什么都可以用顶来形容。

到了罗敷妈妈的面包店,梅朝晖站在罗敷背后,等她介绍完他的身份,他恭敬地上前叫着阿姨。罗妈妈大着有些沙哑的嗓门指挥着店里的三个伙计,招呼他们在隔壁的小面馆吃了一碗面。以长辈的身份,她简单地问了下梅朝晖上的哪个大学,又问了下做什么工作和年龄,她代女儿谢了梅朝晖,说今天准备早点回家给女儿做点好吃的,让他回公司忙自己的事情。

梅朝晖解释说自己今天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直到把罗敷和妈妈送回家才离开。回公司的路上他开车一直走神,好几次差点和别人的车蹭上,也被人骂了几次“瓜逼,咋开的”,这是此地的城骂。

妈妈做饭的时候,罗敷在一旁打下手,妈妈看她穿的仍然是当学生时穿的旧衣服,“你毕业了,也上班了,得有几身装门面的衣服,我这些年也存了点儿钱,咱们娘俩不会穷到哪里去,你也不要那么省。

“我曾经说过,等到你工作的那一天,就是我离开西安的时候,我要到你爸爸出生和生活过、学习过的地方全部走一遭。我把面包店转让给店里的王师傅,转让的钱足够我出门两年的费用,我手头的15万存款,全部交给你,算是我给你的嫁妆……至于以后的生活,凭我的身体和做面包的手艺,总是能够过得下去的,而且,你爸爸他们工厂从搬到西安后这两年也终于大有起色,厂里发给我的抚恤金现在每个月也增加到了四百块,生活省一点也够了。总之,你不用操心我,我在这个房子里住着也挺好,你结婚了就会有自己的房子,不要想着给我买房子了。

“我看今天这个梅朝晖挺好的,人又知根知底,现在的西安真是难得见这样一个老实孩子,你真可以考虑一下他,我总归是除了看到你工作,还想看到你结婚,这样我离开西安再长时间心里也美气……”

“妈,你就那么希望我早点嫁掉?等两年,等我工作了有些积蓄,我陪你一起去走走爸爸待过的地方好不好?”

“胡扯!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管好自己就够了!”妈妈对罗敷发了火。

3

六月末的天气异常炎热,宿舍里偶尔钻进来的如饥似渴的蚊子,这会儿都让罗敷有些留恋。所有的行李都已经打好了包,但她依旧心神不定地在空旷的宿舍里走来走去,这是在抵抗什么呢,直到两行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时,她终于放弃抵抗,在这所校园,自己遗失了一个叫江榆林的男人。不管她离开还是继续留在这里,他都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罗敷的行李,是梅朝晖帮她从学校拉回家的。“不只是表哥这么简单吧?”暖玉打趣道。她回了一句:“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这要是换作从前,她一定会和暖玉长长地打一场嘴仗。

直到毕业那天,她们俩都是宿舍里没有男朋友的女生。暖玉可不希望她们两个人都没有人爱,她自认为长得不够好看,可像罗敷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也没有男朋友,天理难容嘛。

暖玉的家在高新区,罗敷的家在翠华路,她们约好以后要每个月见一次面,见面的地点,就是太白大学跟前的一家凉皮店。在所有西安的小吃里,她们最喜欢吃的就是凉皮。

工作半个月后,罗敷才知道林海生也是太白大学毕业的,他和罗敷都是一个专业的,师从的老师有很多他们互相都认识。

其实林海生的大名她早有耳闻,只不过要到现在才和他本人对上号。在学校的时候,她曾听好几个教授包括李见贤教授都讲过林海生的光辉事迹。他的父亲林慕风是著名画家,但他并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学画,而是学起了文学,他有奇迹般的过目不忘的能力,古文写得几乎可以乱真欧阳修,并且写起现代小说来也颇有功力。

李见贤教授甚至说,太白大学自“文革”后招生以来,才子唯此一人而已。当然,此人聪明是聪明,可是过于随性而行,这样的人啊,要么成为大家,要么就是废人一个。

果真像李教授预言的那样,所有人都以为林海生前途大好的时候,偏偏他读到快毕业的博士不读了,反而进入清风杂志社做了一名普通的文字编辑。

这里面有个缘故。清风杂志社当时的编辑部主任许昭音,是林海生一直苦苦暗恋的大学同级同学。许昭音祖籍湖北安陆,当年那个姓许的姑娘,令李白酒隐安陆蹉跎十年,许家的后辈,似乎一直都出美人,许昭音是那种典型的行事极为自制的姑娘,不笑的时候有点儿清冷,一旦笑起来,两颊会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眼睛弯弯的说是天上的月亮也不过分。她穿衣极为简洁,其他人如是妆扮可能就会无精打采,但皮肤雪白、挺拔清瘦的她这么穿,反而是衬得她更加美上几分。林海生的母亲就是湖北安陆人,也姓许,所以从他上大学的第一天起,他就在注意许昭音。但那时候的他少言木讷,在太白大学暗恋许昭音四年,竟然都没有找着一个机会对许昭音表白什么。

出生于音乐世家、家人多在国外的许昭音生活态度称得上谨慎,她并没有在学校谈过恋爱,大学毕业后她到了清风杂志社做编辑。工作不久,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终南的大学教师洪宝枢。洪宝枢的父母极积善,还是两个古典音乐的发烧友,所以,几乎是他们替儿子看上了许昭音,许昭音说不清她是看上了这家两个待她如女儿的老人还是需要在这个别人的城市有个家人,和洪宝枢交往不到半年,他们就在洪家父母的催促和安排下结了婚。

洪宝枢的爸爸送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新房给他们做婚房用,洪宝枢的妈妈送了全套香港买回的周生生的首饰给许昭音,他们的婚礼在西安当时最有名的饭店人民大厦举行,一个副省级干部来给他们做了证婚人,他们的婚姻,在当时绝对可以说才子佳人。

林海生读到一半的博士课程停下来到清风杂志社工作的时候,许昭音已经结了婚,而且结婚之后她很快在洪家二老的支持下考取了音乐学院的研究生专修大提琴去了,谁也不知道林海生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写过不少小说,一篇叫《一九二六年时期的爱情》的小说获得过省内一个非常有名气的文学奖的一等奖,他的这篇小说还得到过当时蓝关作协的主席茹岸汀先生的亲自点名表扬,但他并没有继续往下写他的小说,他的主要精力还是用来研究古典文学。一直到许昭音都留在了音乐学院任教,他才找了一个小学老师结了婚。

林海生也就是许昭音的大学同学和前同事而已,她不会知道这个从前沉默的大学同学,现在为什么变得像另外一个人,说话语速奇快,更不会知道,这份滔滔不绝,只是他需要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紧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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