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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莫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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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7号的早晨,有微微的小雨。我悄悄卸掉喜气的红色胸针,和爸爸一起撑一把伞,走向南山的墓地。——这是她去世后的第9个年头。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看着碑上的那张照片,她穿着军装,扎着麻花辫子,看上去很年轻很美丽。她在我七岁的时候离开我,因为救一个过马路的男孩,她被一辆发了疯的重型卡车压得血肉模糊。白然,我的英雄母亲,我恨她扑向死亡的时候,丝毫没有想到过我。

很多年后的一个冬天,我亲眼目睹了一场车祸,那是我们这里一个非常有名的漂亮女生,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被一辆农用的三轮车压过,雪地上开出一朵一朵红色的花,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瞬间消失。那一刻我浑身无力,好像被撞的人是我,世界全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我抱着我的书包蹲在角落,呕吐不止。

我执意相信这是上帝的安排,他要让我明白,原来白然就是这样死去的。那天以后,我变成一个病孩子,呕吐常常伴随着我,让我食不知味。我无法拒绝内心的恶心,就像我无法拒绝那一幕在我脑子里和梦境里一次一次地闪回一样。

“醒醒,跟妈妈说说话吧。”爸爸说,“你考上天中了,她肯定很高兴。”

我没有说话。他没有逼我,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说:“我们走吧。”

我跟在他的后面往山下走去,下过雨的石梯因潮湿而显得光洁。一个穿粉色球鞋打着粉色雨伞的女孩正往上走,因为石梯很窄,她很礼貌地让到一旁让我们先走,我看到她胸前蓝色的校徽,天中。那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地方。等到夏天过去,我也将成为其中的一员。

而这漫长的暑假,我必须找点事情来做。

回到家里,许阿姨的电话就来了,是爸爸接的,他一直在唔唔唔,挂了电话,他转头对我说:“许阿姨请你去剧团排戏,你去不去?”

“什么戏?”我问。

“我也不知道。”爸爸说,“她说了半天,我也没听明白。”

“给钱吗?”我问。

“你这孩子!”他看着我说,“对了,家里没油了,你去超市买点来。我累得不行,不想动了。”说完,他打着哈欠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来递给我。

等我去超市买完东西回来。打开门,发现他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如我所料,那瓶二锅头已经空了,我闻着空气中细微的酒气,轻轻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端详他的脸。他脸上粗大的毛孔一张一弛,整个脸颊泛出一股粉红,以至从耳根蔓延到脖子的潮红。额头上的皱纹此刻倒是舒展的,只有淡淡几抹,就好象被指甲盖轻轻划过一样。和白然结婚的时候,他是个威武的军官。黑白结婚照上的两个人,无论怎么看都像画出来那样般配。

正愣神的时候,突然门锁发出“喀嚓”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原来是刚才我拎着油进来,忘了关门,虚掩的门被风吹得紧闭了。

他醒过来,他用手摸自己的半边脸,伸了一个懒腰,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几点了?你看我都睡着了。”

“七点多了。”我说。

“家里还有酒没有?”

“没有。”我说。

“你骗我。”

“放在冰箱里?还是酒柜?酒柜怎么锁了?”他站在“酒柜”前,用手抖上面的那副锁。

这个柜子是他们结婚的时候,白然和他一起挑的。上面的那把锁是粉红色的米妮,是5岁时白然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现在油漆大部分已经剥落,铁锈斑斑,看上去很丑陋。

“晚上下面条吃吧。”我仍然没有理会他。

“我问你酒到哪里去了?!”他突然大吼一声。

我看着他,不言语。

他突然用求饶似的眼神看着我,走到我跟前说:“醒醒,爸爸再喝一点。你知道爸爸不喝酒睡不着,你告诉爸爸酒放在哪里好吗?你不要把爸爸的酒藏起来,爸爸不喝酒睡不着……爸爸不喝酒睡不着……”

我豁出去了,冲他大声喊:“不要喝酒,酒我已经扔掉了。从此以后你不要喝酒。你的胃不允许你喝酒,白然也不喜欢你喝酒!”

一个耳光愤然甩过来。

他大步跨进自己房间,重重地将门关上。

白然,我的母亲,我伟大的英雄母亲,如果你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会不会心酸?会不会流泪?会不会后悔当年那一刻英勇的抉择?

有时候我常常想,我是一个病孩子。

我的秘密是藏在心里的一个一个的小颗粒,没有人知道。所以我心里的慌张也只有我自己能体会。当我努力想正常起来的时候,那种慌张就变成尖锐的小刀,将我一颗本就不堪负重的心刺得伤痕累累。

我还是决定去参加社团。将自己混迹于人群,装做天真无邪,装做兴高采烈,是我与生俱来的本事。

7月12号是剧团开始排练的日子。

七月的夏天,南方的气候已经相当炎热。因为没有什么可以穿的漂亮衣服,于是随便拿出唯一一条黑色的裙子,在身上比划了两下就匆匆套上。

外面阳光茂盛。我撑开伞,在炎热的大街上一个人慢慢走。太阳像小火球,我像被伞包裹起来的烫粽子。我对伞有种说不出的喜爱。晴天或者雨天都是撑着伞。第一把伞是白然送的。后来每年我都会买一把。所以现在我有10把伞。

那天我迟到了,许老师是剧团的发起人,我收起伞走进小教室的时候,她已经在台上讲话:

“天中女子剧团和天中的历史一样悠久。希望在座的大家珍惜入选机会。你们中的大多数都是高一新生。在报名档案中,你们都在兴趣一栏里填上了表演——”

我站在教室外的门口,许阿姨已经看到我,微笑着示意我进去坐。我很快发现自己来的很不凑巧,因为只有蒋蓝身边的座位还是空的。蒋蓝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我的同班同学,我永远都记得初一的某一天,她当着很多人的面轻言慢语地说:“哦,啊,她妈妈是英雄呢,救人死掉的,难道你们不知道吗?这次考得不好,也算是照顾进我们学校的吧。”

她是那样微笑着,轻而易举地,把我成长时一直背负着的疼痛展示在众人的面前。我当时很想上去扇她一耳朵,但只是想想而已。所幸的是初中三年,不仅仅是我,班上的同学大都不喜欢她.但纵是如此,蒋蓝也自有她的骄傲和她的天地,因为她的美,因为她的家境。所以,她不必在乎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听说只选三个主角,你瞧却来了一屋子人,”蒋蓝说,“你想报谁?”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报你挑剩的呗。”

也不知道蒋蓝有没有听出我语气里的讥讽,反正她是开心地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完后她说:“,其实你很漂亮,不过你不应该穿黑色的衣服,这让你看上去显得有些老气。”

“试一试红色。”蒋蓝建议说,“你的眼睛很漂亮,皮肤也白,红色会适合你。”

我冷冷地说:“多谢指教。”

“对了,”蒋蓝说,“阿布回来了,你知道吗?”

“这里结束后我们一起去西落桥吧。”蒋蓝说,“阿布问起你呢。”

西落桥,是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耍的地方。住在西落桥下游的部队奶奶家的孙子阿布比我和蒋蓝大一岁,会编苇叶口哨,做坦克模型,有很多很多的变形金刚。每次去他家,蒋蓝总是穿得花枝招展,她每一条裙子都不一样。而我,却剪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头发,短裤短衣,只因为白然没有给我买过一条像样的裙子。

阿布应该是欢迎我们去的,但他很少理会我们。通常我们都搬一个小凳坐在桥尾,无声地看着他一个人忙来忙去,直到他手上出现一个新的玩具。

幼年的我和蒋蓝,出于对一个男孩子的单纯崇拜,都着迷于这样沉闷的黄昏。直到有一天蒋蓝对我说说:“明天,你不要跟我去阿布哥哥家了。”

“为什么?”

“你扯坏了他做的风筝,他讨厌你。”

“是你扯坏的!”

“好吧,就算是吧,可是你知道为什么阿布从来不请我们去他家玩吗?”

我委屈地看着她。

“就是因为你。你总是杵在那,难道你不知道他很讨厌你吗?你看看你自己,整天脏兮兮的!”她说完,甩着她的长辫子气愤地走掉了。

我楞在原地。

没过多久,她又过来我身边。手上拿着她最宝贝的洋娃娃。她温和地说:醒醒,你别生气了。这个给你玩。只要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去找阿布哥哥玩了好吗?

我接过穿着红色洋装的娃娃,一把摔在地上,什么也没说地走掉了。

很多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和白然从西落桥经过。那天我穿着一条白色的新裙子。是许阿姨送我的生日礼物。蒋蓝突然从小凳子上窜起来,在人流汹涌的西落桥口,将一把粘臭的烂泥,捂在我身上。又对着我的脸,狠狠吐了一口口水。

那一刻我是多想冲上前去拽住母亲的衣摆,喊出自己的委屈。

但是我没有。

因为白然根本没看我,她好像有重重的心事,正抬头看河边长起的一棵高树,硕大的白色花朵挤挤挨挨,开了半边天。

回到家后,白然为我洗澡。她说:“为什么你的新衣服上竟然会有泥巴?”

我抿着嘴巴没有说话。她把衣服摔进盆里,说:“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顽皮了,妈妈为你已经操够心。”

我低头,眼泪掉到地板上,没有一丁点儿声音。我一丁点儿也不觉得自己顽皮,我是那样乖那样乖的一个女孩,可是她却用这种词来形容我。我只是悄悄的哭,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懦弱,对强势,从来我只有畏惧的姿态。不去相信抗争,更不尝试。

那天晚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白然和父亲吵得很厉害,我用被子把耳朵捂起来,我怕听到他们说任何责备我的字眼,我怕有一丁点儿的不快是因为我而起,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很乖,自己收拾好书包,自己吃了早饭,自己穿上那双很难穿的有很多带子的红色球鞋。后来是爸爸送我去上的学,白然靠在餐桌上看着我,她的怒气好像还没有消,她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就在那天中午,她死于车祸,再也没有回来。

永远都没有回来。

她救了别人的孩子,丢下了自己的孩子。有很长一阵子,我都在想,她一定是太讨厌我了,所以才会这样的不顾一切。

我终于又见到了阿布,在西落桥一成不变的黄昏里。

他好像一直就等在那里,在我经过的时候,伸出细长的手臂,轻轻地拦住了我。

“莫莫,是你吗?”他问。

“噢。”我说。

“女大十八变。”他摇着他的头,“我看了好半天才敢确认呢。”

“你回来了吗?”我说。

“来,”阿布忽然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看我给你带回了什么礼物?”他的手很大,冰凉的手指紧紧地握住我的,我有些慌乱,但并没有抽回我的手,而是任他把我拉到桥下,我的眼睛看到一个巨型的风筝,是鸟?还是燕子?还是老鹰?

阿布说:“别看他这么庞大,但它可以飞得比任何风筝都高,你相信吗?”

我点头。“可是,”我咬着手指头傻傻地说,“现在应该不是放风筝的季节吧?”

“傻莫莫,只要有风,风筝就可以上天。”阿布说,“管什么季节不季节呢?”

全世界,只有阿布不叫我醒醒,而是叫我莫莫。

“送给你的。”阿布说,“喜欢不喜欢?”

我低着头。

我的心温暖得让我有些承载不住。我终于抬起头来看阿布,他温和地对我笑着,然后他说:“莫莫,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你。”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三五牌香烟来,抽出其中的一根,熟练地点着了,眯起眼睛看着我。

“你好长时间不上网。”阿布说,“我只好从北京跑回来看你。”

“要考试。”我说。

“我知道。”阿布说,“听说你考上天中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我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

“我才回来就发现了有个很来事的地方。”阿布说,“一个叫‘算了’的酒吧,晚上我请你去玩。”

我摇摇头,心里的绝望像洪水一样的来袭。时间真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东西,它不经任何人同意就任意地改变一切。你瞧,我不再是从前的我,阿布也不再是从前的阿布了。

我别过头去说:“阿布,我要回家了。”

“为什么?”他语气里有隐藏不住的失望,“我们这么长时间不见。”

“不。”我退后说,“我回家还有事。”

“莫莫,”他有些蛮横地拉住我,“不许走,我还有话对你说。”

我甩开他,跑上桥,不顾他在我身后的呼喊,头也不回地往回家的路上奔去。我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又一个打击不打招呼轰然而来——父亲竟然和一个女人坐在我家的沙发上,他们贴得很近,像是一个人,见到我进门,那个女的像弹球一样从我爸身上弹了起来,立在我家茶几前,脸红红地看着我。

那个女人不是别人,竟是许阿姨!

“我忘了拿东西。”我说完,却什么东西也没拿,带上门,飞快地跑下楼了。

我站在楼道里喘息,思考着我可以去的地方,但我其实是没有地方可去的。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可以收容我的角落。

在我愣神的时候,身后突然一阵发紧。一只沾染着温热酒气的手突然捂上我的嘴巴,另一只手在身后几乎将我抱起,将我死死掼在爬山虎丛生的墙壁上。

一瞬间我惊呆了。双手从他压过来的身躯中抽出,死命想要抠开他的双手。一个顺势,他却将我更紧地摁倒墙壁上,沉重的压力使我难于喘息,关节发出卡嚓的声音,像要被这架竖立的辗土机辗碎。漫天席地的恐惧,将我层层包裹。哭不出,喊不出,挣脱不了。身体宛若一片风干的鲳鱼,内脏几乎蜷缩到极限。

“莫莫……我……是多么喜……喜欢你,莫莫……一直……”他呢喃着,另一只手努力地将我往他的怀抱里揽。

我仿佛突然醒悟过来似的,疯狂的用左脚的鞋底踩他,晃动身体以寻求挣脱。他踉跄了几步,身体失去平衡倒在墙上。我疯狂地迈开腿,用尽全力奔跑离开。

回到家的时候,爸爸房间的灯还亮着。我踢掉鞋子爬进阁楼,迅速地关上门,然后钻进被子里,用手臂圈住自己的头,竭力想控制自己不要发抖却依然抖个不停。

我一直没有睡着,半夜的时候我起床,到楼下去找吃的。1天没有进食的我,在短短的半个小时之中啃下11个干方便面块。

家里没有别的食物,只有躺在地上的大盒子里的康师傅方便面。我将盒子倒过来,只取面饼,抱在手中,走上楼去。回到阁楼,轻轻带门。我跪在地上,把干硬的面饼坚决地塞进嘴里。几乎没有咀嚼。卡在咽部的方便面屑被不断从腮壁涌出的口水一点点濡湿,跌进食道。直到吃出血的味道,张嘴便有刺痛感,伸手一抹,才看到嘴角已渗出血。

那一晚依旧是月光清凉。跪在小阁楼玫瑰色地板上的我僵直了许久没有移动。眼光决绝,身心剧痛。

我想我知道他是谁。

那个夜里,我胃痛得我以为自己死掉了。

当我明白我依然活着的时候,我很害怕,因为我知道我真的是病了,和白然一样的病。

在我小的时候,曾经目睹过白然与食物对抗的过程。她企图用手把一个红色的番茄塞进嘴巴里,她的身体在颤抖,她无法使自己接受那枚小小的水果。她没有注视到年幼的我,因为无法安睡,怀抱玩具悄悄来到她的房间寻找她,想给她一个惊喜。正是路过餐厅的时候,看到她那样痛苦地闭着双眼,泪水慢慢落下。

现在,轮到我了。我捂着胃,痛得想失声叫喊,但我知道我不能叫喊,我感觉头上的虚汗像雨一样地滴下来,然后,我就跌入梦里不知不觉了。

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左手的冰凉。点滴悬在头顶,像枚玻璃炸弹。又歪过头一看,看到皱着眉头的爸爸。

他问我:“你怎么样了?”

“我怎么了?”

“早上不见你起床,去敲你的门,竟然发现你昏倒了。”

“哦。”

“你知道你为什么昏倒吗?”

我摇摇头。

“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看着他,没有做声。

“,别学你妈妈。”爸爸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开始看着我,那是一种非常悲痛和失望的眼神。

“你是不是恨爸爸?”他低声问我。

“不。”我说。

“我也要过我自己的生活。”他咬着牙说。

我的眼泪流下来。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恨过谁谁谁,从来都没有,每个人都要过自己的生活,我发誓我懂,我真的懂。我只是恨他们的隐瞒,这么多年来,感觉自己像个白痴。

穿白大褂的医生走近来,面对着我的眼泪,冷冰冰地问我:“是否有控制不住饮食的现象发生?”

“没有。”我抬手把泪擦掉,冷静地说。

“最多的时候连续几顿不吃饭?”

“饮食正常。”我说。

“有没有暴躁易怒的症状呢?”

“没有。”我说。

“有月经不调的症状吗?”

“没有。”我说。

“最近有没有觉得视力下降很快,有时候不由自主地流眼泪?”

“没有。”我依然回答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停顿了一会,他疑惑地看着我。又叹了口气继续说:

“你的胃黏膜损伤很大,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没有。”我依然说。

“下面这一个月,要好好调养,不要吃硬的米饭或坚果类,流质并有营养的食物是最好的。”这点是在嘱咐爸爸。

“知道了。”爸爸在我身后回答。

那个医生,年纪看上去很大了。白头发梳往脑后,前脑壳闪闪发亮。他扶扶眼镜,用蓝墨水在病历上写:“交替性厌食暴食症?”?的含义,是在表明他的怀疑。

我和父亲坐了公车,沉默不语地回到家里。刚进家门他就去厨房,很快给我端出来一大碗稀饭,用命令一样的口气说:“你给我吃下去!”

我转身要往阁楼上走。他一把拉住我,狂吼:“我叫你吃饭,你听到没有?”

“我不饿。”我说。

他用血红的眼睛盯着我,让我害怕,但我真的不饿,我不想屈服。

他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不放,另一只手举起来,又要打我。我闭上我的眼睛,等待疼痛的到来,然而就在闭眼的那一刻,我忽然看到窗口升起一个巨大的东西,彩色的,招摇的,拖着个巨大尾巴的东西凭空而来,像梦境一样。

那是阿布的风筝!

风筝的尾部用彩色的笔写着斗大的字:我爱momo。

我的天!

爸爸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然后他放开我,奔到窗口。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却见风筝摇晃了几下,被拉扯着远去了。

“谁?”爸爸转头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摇头。

“。”爸爸沉痛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干。”我说,“我要去睡一会儿。”说完,我走上了我的小阁楼,一步一步,我走得很慢,很稳重的样子。

他没有再拉我,但我听到他低重的喘息声。我知道他在生气,我成天努力努力,就是想让别人不要生气,不要为我生气,可是,上帝知道,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而且,难道,关于他的那些事,我就不生气吗?我应该比他更生气才对!

那天半夜,我渴了,想喝水。为怕吵醒他,我没有穿鞋,当我光着脚从阁楼上走下来的时候,听到他正在跟别人讲电话。

他正在说:“结婚?哈哈,不可能。”

我又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酒味,他一定喝了很多的酒,以至于他说话的时候,舌头都有些打结:“是的,醒醒是最重要的,你说对了……不高兴,不高兴可以不在一起……”我听到他骂了一句粗话,然后挂了电话。

我悄悄地在阁楼的楼梯上坐下来,伸出双臂抱住自己。听到他居然开始唱歌,低低的嗓子,在唱多年前白然喜欢唱的一首歌:“你的岁月是我未完成的路,回头千里尘烟零乱的脚步,目往事孤雁飞向深秋处,我的心海澎湃多年留不住……路越走越远,越懂一生一世只等一个人,梦越久越真,我的心没有回程。”我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过他唱歌了,一个人的夜里,他喝了酒,唱得那么认真,那么深情,一点儿也没有走调。

他壮年丧妻,独自拉扯我长大,他半生背负坎坷和痛苦,他的心没有回程,只能向前,向前。

我从没觉得自己如此自私过。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下来。

等我终于平息自己,发现他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旧空调发出巨大的声响,我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拿了一张张大毛巾,替他盖到肚子上。然后我在餐桌上坐下来,用一把小铁勺,慢慢地吃他给我乘的那一大碗稀饭。在空调房里吹了许久的稀饭冰凉,爽口,等我心满意足地喝完它,发现他正睁着眼睛满意地看着我。

第二天他去上海出差,回来的时候,他买了崭新的裙子给我。蓝色背带裙,白色蕾丝边的衬衫,是今年的流行款,穿在身上很精神。他还买了一个新的背包给我,里面装了漂亮的小本本。不知道他一个大男人到哪里去买到这些女生喜欢的东西,我有些害羞地站在镜子面前看着穿着新裙子背着新背包的自己。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得到这样郑重的礼物。

他在我身后会心地微笑。笑完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镜子上方的白然,说:“你开学前我们再去看看她。”

有时候觉得他在故意掩饰自己的伤痛。酗酒,抑或暴躁。其实都是与他的本性相悖。他将他与白然的结婚照至今仍然藏在皮夹的最深处。可以将爱人的相片放在最外侧的,是骄傲明媚的爱情。将那张相片深深藏起的,是疼痛卑微的爱情。

和班里很多喜欢大声说我爱某某某的女生不同,其实我很羞于提起“爱情”这个字眼,我感觉它离我很远,不真实。以至于我每一次想起阿布的时候,都有一种犯罪感。

阿布是在初一那年离开西落桥的,因为他父亲工作调动,他们全家都去了北京。后来是蒋蓝把他的qq号码告诉我,和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孩隔着网络聊天是件新奇的事,我和阿布每个周末都聊天,我在和我阿布敲出的一行一行的对话里发现一个崭新的自己,一个擅于表达的幽默可爱的女生,所以一度沉迷于这样的交流。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莫莫,我喜欢你。”

我关掉电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从那以后,我很少上网。

我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我要做个乖小孩,我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这是白然走后我对我自己的要求,我不想违背。尽管我在实施这一对自己许下的承诺的时候心往往痛得不可开交。

那晚我坐在我的小阁楼上,看夏天的星空,繁星流动,美得妙不可言。蒋蓝的电话就是在那个时候打到我家来的,她说:“,出来玩吧。”

“今天是阿布的生日呢,你忘了吗?”

我又迟疑了一下,把电话挂了,跑上楼,推开阁楼的小窗户,看到两个脑袋,都在往上看,月光照在阿布的脸上,他正在冲我做鬼脸。

我换上我的新裙子,悄悄地溜到了楼下。

“生日快乐。”我对阿布说。

阿布看着我,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怎么不打算送我生日礼物吗?”

蒋蓝在一旁很有意味地嘻嘻地笑。我的胃又痛了,于是我皱着眉头对阿布说:“对不起,我胃痛。”

“我们去酒吧喝酒。”阿布说,“保证酒到病除!”

“对不起。”我说,“我要上楼去了,请你们不要再打电话,我爸爸睡觉了,他不喜欢我晚上接电话。”

“我到底做错什么?”阿布说,“我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我盯着他:“你做错什么你自己知道。”

他忽然低下眼,不敢看我。

我挣脱他,继续往楼上走,听到他在后面有些绝望的声音:“是不是真的不愿意继续,连网友都不可以做吗?”

我拼命忍住眼泪,没有回头。

我跑进家门,把铁门关上。生日快乐。对不起,阿布,我要做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原谅我不能轻易原谅那些年轻的错。

8月28号,离开学还有三天。

我不顾老爸的反对,决定住校。我小心眼地想,我不在家,他和许应该更方便一些。我总是忘不掉许从他身上跳起来的那一幕,那是我不认得的许,这么多年,你一直亲近的人忽然变得陌生,是很害怕的一件事。

那天我把白然的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改小了,领口加了花边,袖子加长,裙摆上绣了几只紫色的蝴蝶,我正在试穿的时候爸爸忽然敲门,我打开门,看见他手里拎着一个新书包,对我说:“许阿姨来过了,这是她送你的新学期礼物。”

我并没有听到楼下有声音。

他们是这样的小心翼翼。

不过好在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了,爸爸说得对,他也要有他自己的生活,我无权干涉任何,隐瞒我,欺骗我,只是我的不幸,我该得的耻辱。

我没有看爸爸放到地板上的书包,我不关心它是什么样子,我也不准备用。

许阿姨还坐在我家沙发上。

她站起身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知道我的样子吓到了她,我挺起胸脯,我就是要让她想到白然,我就是要让她心里发虚!

第二天,爸爸又出差了,饭桌上放着崭新的一百元。我没有再看它第二眼。

就这样,开学的前三天,我基本上是没吃东西,其实吃也没用,因为吃下去了就是吐。爸爸回来后我发现躺在阁楼上再次虚脱的我,又把我送进了医院。

我是一个病孩子,我的病谁也无法医治。

住校生要求前一天下午报道。31号早上,我从医院出来,到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下午,爸爸执意要陪我去,他开着他的那辆二手桑塔纳送我。

天中是在两年前开始实行全封闭式教学,为此建了好多崭新的学生公寓楼。女生楼是淡黄色,男生楼是淡蓝色,中间隔着一条人工河。似乎是泾渭分明的意思吧。

我住3号楼,308室。

爸爸替我把一个简单的旅行箱搬进宿舍,是四人间,阳光很充足。上床下桌,是大学公寓的模式,我自己选了靠近窗户的床。爸爸看了看说:“挺好,比我想像中好。”

我把他推出宿舍的门,然后一个人动手擦桌拖地,整理床铺,将被子拿出去晒。却不想碰到蒋蓝。她带着三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从我身后穿梭而过,走进我隔壁的房间。我注意到她们的围裙上都写着“**家政”字样。天,竟然带着保姆来。

她没有理我,我愣在门口的时候突然有人拍我的背,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女生。她对我微笑着说:“麻烦让一让!”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因为她带了实在太多的包。除了身上斜背的大挎包和一个手提式行李包,身后还横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

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说:“东西有点多,我妈说我我移民来了。呵呵。”

我也笑了笑,因为实在是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选择了我旁边的铺,然后大声对我说:“我叫米砂。以后互相帮助!多多指教!”

“恩。”我说。

“你呢,你叫什么?”她问我。

“。”我说。

她怪叫起来:“,就是一直不要醒,一直睡觉的意思吗?”

“是吧。”我说。

“你妈真有意思,给你起这样的名字。”她哈哈笑。我在她的笑容里喜欢上她,有着这样笑容的女生,她的世界必然是纯美干净的。

我继续收拾我的床,米砂在我的带领下,也卷着袖子干起活来。“我妈本来要来帮我,我疯狂地拒绝了她。”

说着,她一个翻身,坐在床上,双腿来回晃荡着,说:“大人就是这样,你不证明给他看,他永远当你是小朋友。”她伸出一只手臂,举起若获得力量,捏紧拳头,表情认真。似乎在宣告她的强大。

宿舍里的另外两个女生也陆续搬来。她们都戴着大大的眼镜,一个额头上缀着痘痘,一个脖子上有个小小的褐色胎记。

半夜的时候,整幢女生楼被惊醒,始作佣者是蒋蓝,她的尖叫声差点把楼房整个震翻。很多的女生都挤在过道上观看,米砂也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气乎乎地说:“隔壁那个,非说有人翻进宿舍了。”

伍优尖叫着扑到窗边,忽吼吼地要去关我们的窗:“是不是真的啊,谁翻进来了,男生吗?”

米砂“啪”地一声把窗推开:“透透气,怕什么怕!大家继续睡!”

事实证明根本就不用怕,蒋蓝那天不过是在“做梦”而已,不过能把梦做得如此登峰造极,全天下恐怕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吧。

这场风波让整个女生楼在一夜之间认识了住在307的新生蒋蓝。

用米砂的话来说:“所谓一叫成名,不过如此。”

高一(17)班,我的新班级。

天中实在是民主,座位居然可以自己挑。因为去晚了,已经没什么好位,雪上加霜,没想到在过道上竟会一头撞到一个男生的怀里。

男生后退一步,问我:“同学,敢问贵姓?”

我没理他,身边忽然有人伸出手来拉我:“,来我和坐。”

救我的人是米砂。

第一节课是班主任的课。

班主任走进来的时候全班都吓了一跳。她是个戴副金丝边眼镜的小个子女人。与其说是女人,不如说是女生。因为她竟然扎着俩小麻花辫,像是从历史书里走出来的。

后来我知道了那个男生的名字,米砾。是米砂同胞的哥哥,奇怪的是他们长得并不是很像,而且性格也完全不一样,米砂成绩很好,考进天中来的时候是前三名,一看就是乖乖女,但米砾却性格顽劣,唯一爱好掌机游戏,学习一塌糊涂。交了10万赞助费才进的天中。

这些都是米砂自己告诉我的,她对她的家庭,没有我这样的忌讳。

我一直没有跟米砂说起过家里的一切,我知道她有些好奇,但她也从来不问。中午晚上,我跟她一起去吃饭,我吃得不多,她总笑我减肥,不知道我是没有胃口……

第二天课间的时候,米砂去上厕所。我一个人坐在位置上。突然感觉身后被一个软软的东西击中。低头一看,是一个纸团。不能确定是不是给我的,所以我没有拣。喝了一口水,干脆趴在桌子上休息。没想到没过一会,又一个很大的纸团重重打在我的后脑勺上,弹落在桌子上。我抬起头,一伸手,把它捋到地上,继续睡觉。没想到,纸团接着又飞过来。

“美女,看看嘛。”后面传来的是米砾的声音。伴随着周围男生一些不怀好意的笑声。

我的脸这时候已经红得快发紫了,但是没有办法,我只好一闷头,把它拣起来。只见上面写着:“你的书包掉在地上了,要我帮你拣否?”我一转头,该死,书包真的掉在地上。我伸手去拣,米砾的声音很放肆地传来:“难不成以为本帅哥给你写情书啦。小妹妹,为什么受骗的总是你……”

我抬起头,“腾”的站起来,勇敢地迎着蒋蓝的目光。刚刚开学,我也不是爱惹事的孩子。但是她提到了白然。我不能坐在那像个蠢猪一样继续忍受下去。

米砂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她看我们的架势,把我拉到一边,一个箭步冲到前面。她踮起脚,整张脸几乎贴到米砾的鼻尖。她小声而清楚地对米砾说:“你想死吗?”

她话音刚落,上课铃声就骤然响起。米砾退后一步,耸耸肩膀,灵活地钻到自己位置上。米砂也只好不甘心地坐下去。

就在老师说:“上课——”的时候,大家哗啦啦站起来。米砂一点也没闲着地将手伸到后桌,一个横扫,所有的书和文具一个不落地被扫到地上。

米砾锤胸顿足地叫起来:“靠,败给你了!”

我注意到一双眼睛,一直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那是蒋蓝的眼睛,我知道,她不想让我好过。

我甚至注意到她笑了一下。那笑让我不寒而栗。

我知道我跟她之间会有战争,我只是没想到,战争会演变得如此激烈,甚至有一天会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我们宿舍里的伍优,是那种热爱学习,同时也热衷八卦的女生。

几乎每天回来,她都要宣布一两个关于蒋蓝的新闻。

这一天,伍优一回来就激动地说。

米砂正在剪指甲,卡嚓卡嚓的声音突然停下来。她扬声问:“是不是法国牌子的?”

“好象是。”

“封套上画着一簇绿色玫瑰?丝绒制的外盒?”

“对对对。”

米砂沉默了一会,更加奋力地剪指甲,一边嘟囔着:“没种的家伙,就知道是他!”

剪完指甲的米砂爬到我床上来,她悄悄对着我的耳朵说了一句:“米砾干的。”

我点点头,说:“你见过那盒巧克力?”

“当然,我爸带的,我一盒他一盒,很贵的。”

“哦。”我说。

“看来这次他还真是不惜血本了。”米砂躺在我的床上,把她手上的一个绿色的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沙漏。礼盒形状,被绿色的丝绒包裹起来,拉开上面的一根绳子,一个晶莹剔透的柱状体完整地露出来,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到里面的沙子是白色的。很细很细的沙子,米砂给我的时候已经将它调了个个,可是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能发现沙子在滴落。

“这个全落下来,要多久?”

“你猜呢?”

我摇摇头。

“99秒。”她说。

我愣愣地看着那瓶沙,真的要这么久吗。

第一个周末来临。我们宿舍只留我一个在这。

为了给不回家一个理由,我又给爸爸发去短信:“明天要去补数学,这周不回家了。我一切都好,不用记挂。”

他没回短信,而是直接来了电话,告诉我他在上海,问我有什么需要的没有。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宿舍里,我没有吃晚饭,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我开始感到饿。我跑到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大堆吃的拎回宿舍,就在我不停吃着东西的时候,听到隔壁蒋蓝在讲电话,她居然也没有回家!那个晚上我好像不一直不停在吃东西,蒋蓝好像一直不停在打电话,深夜三点的时候,我慢慢睡着,大约五点多钟的时候,我因胃痛和经痛的双重折磨而醒来。

隔壁的蒋蓝好像还在打电话,时哭时笑,我真服了她。

清晨的时候我终于慢慢睡着,早上感觉到宿舍电话铃声不断,但我没法起身接,也不想接。持续到中午,蒋蓝贴着一脸的黄瓜从她的屋子里愤怒的冲出来,拼命敲我们宿舍的门。我爬起身来拉开门,她冲着的劈头盖脸就喊:“你他妈是不是欠了高利贷?电话不接就拔掉,这点破常识要老娘教你啊?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吵我睡觉!”说完这话,她脸上的黄瓜为她咬牙切齿的表情而动容,甚至掉了几片在地上。

“脑子进水了!我靠!”她一边咒骂一边冲进宿舍里来,扬声说道:“电话在哪?!”我让到门边,头有点昏沉。

她很快发现了电话机,径直走过去将电话线一把扯掉。

我发现这时候她脸上的黄瓜片已经掉的差不多了。

整个楼里本就不剩下几个人,现在又一次都聚到蒋蓝的周围。

我镇静地说:“请你从这里出去。”

她哼了一声,走到我跟前,抱着臂继续昂着头说:“如果我不呢?”

“你给我出去!”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奋力向她撞去,一直把她挤到门口。她失声尖叫:“你要做什么!”

“滚!”我拼尽全身力气。

她好像又要冲进来。

“醒醒!”

听到那声呼唤的我,一瞬间像被电击中身体。白然?难道是白然,我抬起脑袋,看到的却是米砂。

我只感觉头疼欲裂,双腿不由自主跪在地上。米砂一把推开蒋蓝冲进来,将门狠狠关上。

“嘭!”那些好奇的目光,那个疯子般的蒋蓝,终于都与我们隔离开来。

“靠!”蒋蓝尖叫着,仍然心有不甘地踢了那扇陈旧的木门一脚。

“踢什么踢!”米砂对着外面粗鲁地骂,“再踢我踢爆你的头!”

狠的还怕不要命的,外面终于安静了。

米砂试图把我从地上拖起来。可是她不能成功,她着急地说:“你自己动一下好吗?我真的……使不上劲了。”

我对她说:“你放开我,我可以自己来的。”说着我扶着身边的床腿,挣扎着站起身来。

米砂把椅子挪过来,把我放到椅子上坐下。

她喘着气蹲在我面前,说:“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呢?”

“你为什么会过来?”我问她。

“我不放心。打电话你不接,我担心你有事。”她担心地说。她把手背放到我额头上替我擦汗。属于她的体温一瞬间传遍了我的身体。我的泪水,就在这个时候流了出来。连同她放下的手一起,迅速地滑落下来。

米砂看着宿舍地板上一堆零食的外壳,惊讶地问我:“谁吃的?”

我冷静地说:“我。”

“天。”她说,“你是我见过我最能吃零食的女生。”

我捂住肚子。

“怎么了?”她问我,“吃多肚子痛了吧?我去给你买点胃药来。”

我拉住她摇摇头,脸估计已经疼得发青。

她看着我,很有经验地问:“是不是痛经?”

我点点头。

她默默地去打来热水,替我做热敷。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却不由分说地命令我躺下去,拉开我的衬衫。我感到肚皮上的温热,像被抚慰的潮水,疼痛奇异地消失,全身说不出的通畅。

“醒醒。”米砂说,“不知道为什么,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感觉你是与众不同的。”

米砂的话让我的心高高的拎起来,我是那么平凡的一个女孩子,从来没能人这样子夸过我,我看到米砂的眼眸,亮得不可思议,像一颗近在咫尺的星星,我闭上了眼,没敢与她对视,然后听到她的轻笑,她说:“,我发现长得你很像一只猫。”

那个晚上,我和米砂挤在一张床上。半夜米砂睡着以后,我侧着身子去取窗台上的沙漏,反反复复将它掉过来掉过去。

99秒的时间。

是否足够一个人吞下一锅冰冷的米饭?是否足够一个人果断地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否足够一场大雪覆盖一个不得安息的灵魂?

又是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我把自己的mp3拿出来,反反复复的听那一首歌。

一个歌手不停地唱着:“there'splentyoffishinthesea.whydoesyouronehavetobeme?”

“there'splentyoffishinthesea.whydoesyouronehavetobeme?”

“whydoesyouronehavetobeme?”

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仇恨白然。

但不管怎么说,我的高中,就在这个时冷时热的夏末皱巴巴地展开了。为幕的是那场终究要举行的演出。

由许倾情导演,蒋蓝倾情出演的话剧《十二夜》就要公演。那些天,校园里贴出了巨幅的广告。米砂拖着我走过,朝着广告上蒋蓝的头像狠狠地“呸”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说:“就她,也想当明星,要是我去演,指定把她比下去!”

女子剧团的演出定在9月10日,教师节。下午学校放假半天。

学校里的老师基本全部出动,坐在最靠近舞台的位置上。我看到许。坐在第一排最靠边的位置。她今天抹了颜色亮丽的橘红色口红,穿着淡绿色连衣裙,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我认识她这么多年,除了白然带她相亲的时候,我很少看到她特意拾掇自己。

红色的幕布拉开。主持人出场,宣布演出开始。

台下爆发出轻轻的欢呼。我抬起头,那个男生穿白色的小礼服,衬衫领口处缀着一层层蕾丝,举止优雅,乏善可陈。

演出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米砂从前面跑回来,在人群中找到我,她有些小兴奋:“看到没,那个报幕的男生?”

“噢?”我半张着嘴努力回忆。

米砂碰碰我,一本正经地说:“他叫路理,以前天中有个叫许弋的帅哥,但大家都说,他比许弋还要帅上好几倍,你站这么远,看清没?”

“瞧你。”我带了些怜爱嘲笑她。

她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有点拘谨地用手捋了捋发梢,然后终于放松地微笑了一下。

我再次努力回忆那个男生,路理,多奇怪的名字,更奇怪的是,我却想到了阿布。童年的他,长着一个大大的鼻子,在眼睛下方拥有一枚似乎只有女孩子才有的泪痣。总是低着头,专注于自己手中的风筝。

多么久远的记忆了。与可耻的现实相比,弥足珍贵。

那天的表演,得到了老师们的一致认同。谢幕的时候,那个男生也站出来,原来他除了上主持人,竟然还参与了导演呢,一群女孩子自然地与他保持距离。其实,只有心里在乎,表面上才会不好意思。我就看到蒋蓝偷偷瞄了他好几眼,脸上的表情却延续着假假的矜持。米砂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她又忍不住在花痴地小声尖叫。

许琳被簇拥着走上台,在座的老师们很给面子地一起鼓掌。

她今天化了很浓的妆,灯光直直地打在脸上,不免泛起一股油光。她在灯光里微笑。她好象很快乐。

就在这时,米砂拉拉我的衣袖,指向观众席的中间位置。我看了很久才看清楚,那里坐着的人,是米砾。

他以一个崭新的发型示人,高举他庞大的相机,直接对准台上的某个人。不用说那是谁。

“没品!”米砂恨恨地说。接着她以我没有发觉的速度飞快地冲过去,一把抢下他的相机。我看到他们撕打起来,只能去劝阻。

米砾重复地说:“你再动一下试试?”然而米砂一直在动,他也没有任何厉害的表示。我注意到他的刺猬脑袋上,用油彩画了一行不大不小的字母。

“iljl”。含义一目了然。

米砂也停止了动作,盯着他的脑袋看了有一阵,竟然“咚”的故意撞了一下他的头。

“哎哟!泼妇!”米砾骂了一句。

“你要死!我回家告诉我爸!”米砂甩下这句话,刷的站起来,准备走。又伸出一根手指直指他的鼻尖,一字一句的说:“没品的男人!一辈子鄙视你!”

身着淑女装的米砂大步走在我的前头。我的心里,不知不觉地,生出一种喜欢。可以自由自在表达自己爱憎的女生,是多么值得人敬佩的女生。

演出已经结束,大家纷纷退场,我和米砂快走到大礼堂门口的时候。米砂忽然把我按在最后一排的一个位子上,对我说:“你等我一会,我去找那个家伙谈谈。”

我点点头,又把耳机塞起来。

“醒醒。”坐下没多久,我就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睁开眼,竟然是许。我一下子坐直了,她顺势在我身边的座位坐下来。

“谈也没用,”我突然得到灵感似的,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她说:“再怎么谈,他也不会娶你。不是吗?”

她明显是怔住了。肯定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坚决的神色,不过那表情已经渐渐变成惊讶。

“他不会娶你!”我却在她最想我住嘴的时候来了精神,“你去求他娶你啊。你应该去求他。兴许他会答应呢。如果你们不在一起,白然岂不是白死。”

“你住嘴!”她大声呵斥我。

我站起身,退后几步,大声对着她说:“许老师,我求你,从今以后,请你收起你的伪善。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会妨碍。但我也不会接受你的收买。”说罢,我不顾一脸僵硬表情的她,凛然地走开。

出口离我们的座位很近。没走几步,我已经走出了出口,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了另外一个人。他站在出口处的门帘后面,手抱一本16开的画册,肩膀上搭着一个斜斜的包——是那个主持的男生,路理!

我盯着他。他聪明地看了一下手表,逃避了我的目光。但是凭着知觉,我仍然可以确定:他听到了刚才我们的对话。

我的天。

我看到他从门帘里很快地闪进去,径直走到许的身边,俯身向还没有缓过神来的许说着些什么。

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门口?他和许是什么关系?他会告诉另外的人吗?一个女生的父亲,和学校里的某单身老师,有着怎样的不可告人之事?他会去怎样猜度呢?!

我的秘密,有关白然,父亲以及许的秘密,竟然被别人窥视了吗?

我就像被扇了一耳光似的,站在那久久不能缓神。

“!”米砂从我身后跑出来,大口喘着气说:“我张望了一下你不在礼堂呢,对不起咯!让你等了这么久。”

“没事。”我缓缓吐出两个字。

“呀。”米砂朝礼堂里伸长脖子,“那个路理好像在里面噢。”

“快走吧。”我拉着她快步走掉,她一步三回头,心里惦着那个该死的路理,嘴里却在骂着米砾:“我跟他说了,要是他再这样跟那个妖女糊混,我就跟他断绝兄妹关系!”

我没有想到,爸爸会过来找我。

在我三周没有回过家以后,他提着两大包东西,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等我。

我让他在楼下等了很久。坐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我徘徊了又徘徊,不知道该不该去见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许在他面前吹了什么风,等待着我的会不会是一场风暴。

直到大部分人吃过午饭回到宿舍,我才慢吞吞地挪着步子下了楼。他很有耐心的样子,靠在墙边等我,还冲着我微笑。当我和他一起走进食堂的时候,食堂里几乎没有还在用餐的学生,大家都去午休了。

我的盘子里放着西红柿炒蛋和西芹,以及很少的米饭。他坐在对面。

我把西红柿和西芹统统拌进饭里,疯狂地搅动,俯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啃食。吃了几口,我抬起头来,仇恨地看着他。他伸出一个巴掌对着我过来,终究犹豫地放了下去。

空荡荡的食堂里,只有工作人员来回走动着收拾碗筷。碗盆相碰清脆的回声不断传来。

他把两包东西举着放到我这边的座位上,对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是我无能,生出你这种女儿。”然后转身离开。

他没有再回头,因此也就没有看到我把那仅剩的几口饭无声地呕吐出来的样子。

我敢肯定,是许说了什么了,这个不说话就要死的女人,我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我发誓,我不会!

那一天下着冷雨。我翘掉晚自习。关掉手机。一直呆在网吧里。几乎四天没有进食的胃巨痛无比。我在网上看到阿布,他的头像一直亮着,他的签名改成了“想念莫莫”。但我没有理他。我一直隐身,我上网只是为了寻求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不需要和任何人说话。米砂在网吧里找到我。她的头发被雨淋湿了,她用一种很冷静但不可拒绝的语气对我说:“,你跟我回宿舍。”

我坐在那里没动。

她当机立断地替我把电脑关掉。然后拉起我就走。

我们出了网吧,雨越下越大,米砂变魔法一样地拿出一把伞,她把伞倾向于我,自己浑身都淋湿了,10点半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宿舍里。蒋蓝刚刚洗过澡,头顶盘着一个巨大的毛巾,站在门口冷冷瞅着我。米砂拉着我打算推门进去。

“有种就彻夜不归,英雄的女儿。你不是圣女吗?靠,圣女就这德行。”

我和米砂一起回到宿舍,她们都已经睡了,伍优从床上撑起身子来八卦:“,你去哪里了,蒋蓝把你没上晚自习的事告诉班主任了,你要想好对付的招。”

“怕啥,胃子痛看病去了,不行吗?”米砂还拿着一罐八宝粥问我:“隔壁那个不识相的,我迟早要灭了她,在我面前嚣张!对了,你有没有吃晚饭?”

我回答:“吃过了。”

因为我知道,只要吃一点点,就决不是那一点点可以解决问题。

熄灯半小时以后,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仍然翻来覆去。米砂的床很安静。她已经睡着了。

我用米砂送的玻璃沙漏死死抵住胃部,从我的铺位上探下脑袋,听每个人的呼吸,是不是已经十分均匀。

他们都已经进入深深的睡眠。

我从床架上小心翼翼攀下来。打开柜子,只有一盒方便面了。不能吃。我告诫自己。方便面的味道很容易让她们都醒来。况且一盒根本就不够。

病发作的时候,只有这种充实感——也就是强烈的坠痛感来临时,我才会真切地感受到饱的滋味。

是的,我饱了。我又一次满足了自己。我知道总有那么一天,我的胃会破裂,我遍体鳞伤的胃,会让我懂得什么是代价。

我站起身来,发现米砂已经从床上坐起来,正看着我,原来她一直都没有睡着!她的眸子闪亮,像暗夜里的星星,我吓得身子往后一缩,她轻轻滑下床来,在我耳边说:“醒醒,你到底怎么了?你不要吓我,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好不好?好不好?”

我的眼泪滑下来,滑到米砂裸露的肩膀上。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跟米砂从头说起,那么多的事情,那么沉重的滋味,我不能确定米砂是不是能替我分解,我胃里的水让我感觉肿胀,我低下头,想要呕吐,米砂一把把我拖出了宿舍,我们来到外面清冷的过道里,米砂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轻轻地说:“醒醒,你到底怎么了呢?出了什么事呢?”

我抬头仰望星空,秋天的星空安静而寂寥,米砂从后面轻轻抱住.

星期二下午的最后一课是美术。上完课后,我和米砂抱着大大的美术书走回教室。经过琴房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琴声,米砂把脸贴在玻璃上看了半天,转过头来对我说:“是许老师在弹呢,走,我们进去听听?”

“你去吧。”我说,“我要赶回去收衣服呢。”

“走嘛。”米砂侧耳说,“她弹得真好,我喜欢的曲子。”

我不懂音乐,但已经听出端倪,是那夜爸爸哼的那首歌。孤单而沧桑的旋律,我有些用劲地挣脱米砂说:“我真的要走了。”

“醒醒,”米砂跟上来:“好吧好吧,那我们去小橘林看看?那边有一排树上结了好多青果子,特别好闻。我们去摘点?”

我犹豫着,不想绕远。因为最近吃得不多,我已经持续好几天感到虚弱。

“去吧。”米砂拽着我的手就跑。米砂的手软软的,有些干燥,远不像我的这样潮湿。我妥协了,跟着她的步子向前。

我们很快乐就到了米砂说的地方,那排树的后面有座大大的假山。我想如果我没有看错,那后面藏着两个人。

而且那两个人我认识。是蒋蓝和米砾。

米砂摘了一兜的果子,很开心。她拿起一个放到我鼻子下面让我闻的时候,也发现了假山后面的情况。

“嘘!”她对我说,然后小心翼翼地趴在一块石头上往后瞅。

我没有看错,的确是蒋蓝和米砾。米砾试图要把蒋蓝往怀里揽,蒋蓝嘻笑着用双臂推开他,他们僵持着,米砾的脸上是那种如不得手绝不甘休的怕人表情。

那表情实在太滑稽,米砂忍不住轻笑起来。

米砾听到米砂的笑声,像是被电打了,放开蒋蓝,跳到一米之外。

“谁?滚出来!”蒋蓝的声音提高了八十度。

我们没有躲,也没打算躲。

“贱人,听我们谈话?!”蒋蓝那张嘴巴已经到了比食人花还毒的地步。

“听见又怎么样?”米砂勇敢地顶上去,又冲米砾说:“你成功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伟大的委琐男!”

米砾像麦当劳叔叔一样别着个手,颓着的脑袋。才发现原来他一米八几的身高都是虚的,站在蒋蓝身后,好象还没她高似的。

“你到底听到多少?”蒋蓝语气放平一些,“我想你应该没有蠢到告诉班主任吧?”

“早恋不希奇。”米砂说。

“哼,你说了也是白说。这块地方,”她指指脚下,“还是我姨夫捐钱建的。不要以为只有你身后的那位有光环笼罩。”她瞟了我一眼,“我可不受理!”

米砂拉着我,退后一步,说:“没关系,走着瞧好了。”然后我们飞快地奔走了。

身后还能听到蒋蓝不依不饶的大嗓门:“你也配和我走着瞧?!”

第二天一大早,早读课是语文。我到的时候,只有很少的同学。有的在吃早餐,有的在读课文,也有一两个赶早抄作业的。天中的早读课遵循自愿原则。愿意来则来,不愿来也可。老师从来不会检查,全凭学生自觉自主。比大学还自由。

语文课上,我看到米砂在笔记本上乱画,那是一张男生的脸,米砂的画画得差强人意,但鬼都看得出来,她画的是谁。老师的眼光开始注意到她,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拿她的语文书替她把笔记本盖起来,她转头看我,脸微红了。

周五下午的活动课,我和米砂回到宿舍打扫卫生。擦完玻璃以后,她反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一处发愣。却冷不丁问我这样一句:“我要是也恋爱,你会瞧不起我么?”

“怎么会。”我说。

“你还记得那天主持话剧表演的那个男生吗?”

我怎么能不记得。

“就是他吗?”我抑制住自己的紧张,假装不经意地问。

“我想,”米砂把一个粉红色的垫子放在椅背上,趴在上面说,半天不说话,等她把头深深埋进垫子里又抬起来的时候,她说了四个字:“我喜欢他。”

她继续说下去:“我给他写了一封信……被……退回来了。”

“他是学生会主席,成绩全年级第一。就好象《恶作剧之吻》里面的江直树,特别优秀,但是对什么都很冷漠。”她垂着眼睑,向我默默倾吐着关于他的一切。

是吗?如果是那样的一个男生,应该不会把我的秘密说出去。可是如果他和米砂在一起呢?可是如果他通过米砂又认识了我呢?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那么,你是说你在追他?”

“只是,写了一封希望向他多多请教问题的信……就被退回来。哎,他肯定把我看成那种很俗气的女生了!”米砂愁眉苦脸地说,“天知道,我只是想跟他做个朋友。”

“退就退呗。”我安慰米砂说,“总有一天他会后悔!”

米砂皱着眉头说:“可是,更糟的是,那封退回来的信被米砾看到了。他以此为条件,威胁我不许讲出他和蒋蓝的事情。”

“呵呵。”我笑。

“死醒醒,你笑话我!”米砂叹气说,“我跟米砾,注定都是丢人的角色,噢。”

那晚,米砂又非要和我一起睡。还好我们都还不太胖,狭小的床铺得以容下我们俩。

伍优说:“要是我和你们中的一个睡一起,你们肯定变肉饼!”

李妍不发言则已,一发言吓死人:“你们莫搞断背。”

米砂从床上跳起来,大声唱:“我断,我断,我断断断……”

我们一起大笑。

隔壁房间有人在不满意地擂墙,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哼,哼哼!”米砂不服气地说,“有本事把墙擂通,过来过过招,谁怕谁?”

伍优轻声说:“最不要脸的就是她,我看到她今天在图书馆门口缠着那个路理,人家都不理她,她还说了又说,蜘蛛精一样。”

米砂拖过我的被子蒙住头,大声地说:“睡觉!”

熄灯之后,大概过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和米砂其实都没有睡着,翻身对墙的米砂慢慢把身子对向我,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手里。她的手心全是汗。全身似乎都在冒着热气。“醒醒,”她的声音也热烘烘的:“你相信爱情吗?

“不。”我说。

“为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不信。”

“我觉得男生都不可靠。”米砂说,“男生是不是都喜欢别人的崇拜,他们被女生宠上高高的枝头,就不晓得下来了。哼哼。”

知道就好啊,说明米砂还没有因为爱情而变得糊涂。我没有说话。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米砂捏了捏我的手,以为我睡着了。她的手放到我的肚子上来,我有些不自在,但我没有推开她。隔着一层睡衣,我感受到她的温热,还有她的心跳,女生长大了,就是不一样,烦恼逃也逃不掉吧。

“路理真的不一样。”她喃喃地说,“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开学第一天。我提着一大包东西,看到他的背影,喊他帮忙提东西进教室。他答应了。可是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都是我一个人在说。问他宿舍离学校远不远,周末放不放假之类的,很弱的问题。他只说:‘以后熟悉了你就会知道。’”

“哦。”我用清醒过来的声音评价,“他好象有点清高。”

“听说十八岁之前如果没有初恋,人生就不完整。”米砂说。

“狗屁。”我答得简单粗暴,把米砂也吓住了:“啊?为什么是狗屁?”

“没有为什么。爱情不值一提。”我翻了个身,面向左,这是通常人们认为会压迫心脏的睡法。压吧压吧,压麻木了我就不疼了。

妈妈的爱情是卑微的。

爸爸的“爱情”是可耻的。

我的“爱情”,是可望不可及的。

没有传说中永远的“爱情”——爱情不值一提,时间摧毁一切。我不知不觉流下泪水。胃部又开始痉挛。

米砂凑过来搂住我。

她把手心放在我的眼睛上。

“我不知道你以前受过多少委屈,也不管现在你正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以后我们永远是一起的。相信我,好吗?”

她的声音在我的耳际响起。那么微弱而又坚定的声音,像种了一颗充满希望的种子在我心上。

以后我们永远是一起的,米砂。我愿意相信。

但是谁可以告诉我,永远它到底有多远呢?

秋天来了。

校园里的树叶红了,不知名的树,把教室外面的天空染得气势磅礴。那个秋天校园里最流行的新闻是:蒋蓝和路理成了一对。

“啊呸!”米砂说,“她自己炒作的。不要脸!听说她用她姐姐演唱会的门票去做的交易,收买好多人在路理面前夸她。”

“那又怎么样呢?”我说,“你别太在意那个路理,有什么了不起。”

“可是,”米砂苦着脸说,“他确实是有些了不起呢。你见过话剧的海报吧,都是他亲手设计的,网上还有他导演的dv剧,全国一等奖呢,拍得不要太好哦。听说他成绩也很好,像这样全能的男生,别说天中,我看在全中国打着手电筒都找不到第二个啦!”

实在有些夸张。

“我一定要让他认识到一个与众不同的我!”米砂举着拳头,像做广告一样地说。

不久后的一个午后,我在学校里见到那个叫路理的男生。

一个身穿eland短大衣,脚蹬刺眼的粉红色短毛靴的女生,趾高气昂地走在他身旁。所谓的帅哥路理,依然保持两手插袋的潇洒步伐,对身边的妖女不闻不问不推不就。他俩用这种奇特的方式共同穿越校园,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

而这对蒋蓝来说,当然是远远不够的。

“哈漏!圣女!”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用她独一无二的大嗓门喊我。

那时是中午,米砂校外邮局寄信去了,我独自坐在亭子里看一份英文报纸。我抬起头,用最古怪的眼神盯她。她被我盯得浑身不自在,对我摆摆手,说:“代我问候你的闺中密友哦!怎么你们今天没有连在一起呢?”

我理都懒得理她。

“路理,路理!”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拉着他的胳膊说:“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同学,你应该知道她吧,她很有名的哦。”

我真怕她再说出什么我不想听的话来,于是我站起身来,合上报纸要亭子外面走。蒋蓝却一把拦住我说:“圣女,难道说句话也不愿意吗?”

我冷冷地说:“我看到你的样子就想吐,怎么说话?”

话刚说完,我就真的想要呕吐了,这是我没有办法改掉的病,每当心里发堵发慌或是发怒的时候,我都极容易呕吐,我捂着嘴,趴在亭子边上,竭力想要控制自己,面容一定难看之极。

“你没事吧?”一个声音在我身后问。他说话语调很平,声音很轻。

我当然知道是谁。但是我没有回答他,我的情况也不允许我说话,不然,我一定会吐得胃都整个翻掉,丢人丢到西班牙去。

“路理,我看你应该去跟许琳说一声,让演技派的圣女做女一号,我跟她比,简直不知道差多远。”蒋蓝咂着嘴说,“瞧瞧瞧。多招人怜!”

“你先走!”我听到路理对她说。

“好吧。”蒋蓝识相地说,“那我先走了,别忘了我们的约会噢,88。”

我半弯着腰僵在那里,依然不能动弹。一只手忽然握住了我的胳膊:“你没事吧?要是不舒服一定要去医务室看看!”我惊吓地差点弹跳起来,转头看到一张脸,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看一张男生的脸。我的天,他长得真的是很好看,那么好看的眉毛,那么好看的眼睛,那么好看的嘴唇……

我的脸迅速发烧,连忙推开他。

我推得太急,以至于他有些站不稳,但他并没有生气,而是带着微微的笑对我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没回答,转身飞快地离开。

米砂踏着上课铃进了教室,看着我,伸出手摸我的额头:“你怎么,发烧?”

“没。”我赶紧没话找话讲:“你的信寄出了?”

米砂神秘地笑笑,不说话。伸出两个手指给我做了一个“v”的手势。

那天晚上,米砂显得有些神神秘秘,临睡前她又爬到我床上来,说有“重大事件”要向我宣布。已经是秋天的天气,两个人睡一起,即使半夜降温也不容易感冒。

11点,宿舍准时熄灯。米砂用尽全力把被子“呼啦”拉过来,罩过我们的头顶。然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把她的手机变出来,“啪”的打开。

在亮亮的手机屏幕照射下,我看着她兴奋得发亮的眼睛。她专注地看着手机,噼里啪啦一通按,画面跳到“收件箱”。

打开最上面的那条信息,一个陌生的号码说:

明天中午一点,在假山旁边的亭子见。——路理

第二天。

5点钟米砂醒来。她利索地爬下床。折腾了一个小时,甚至牺牲了她以前至为宝贵的早读课。她终于穿上了“勉强合适”的那一件。浅绿色的淑女裙,白色的束领衬衣,浅绿网格外套,简直清纯到极点。

但是那天中午,路理失约了,米砂一个人在亭子那里坐了将近一小时,也没见帅哥路的影子,快上课的时候,我硬把她拉回了教室,她趴在桌上,问我:“他怎么这样,耍我干嘛呢?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了想,还是狠下心告诉她:“伍优说今天中午在食堂,看到路理和蒋蓝在一起呢。”

她背对着我,挺直了背。

“算了。”我说,“这种人,不值得。”

沉默了一分钟后,米砂转过身子来,轻轻的,轻轻的对我说:“如果他真的爱上了蒋蓝,我会失望死的。”

我捏了捏她的手,我知道是单薄的安慰。

爱情总是让人失望的,米砂亲爱的,你早点明白,应该会少受许多伤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米砂的挫败,那天下午是自习课,上了多久的课蒋蓝就哼了多久的歌。

米砂忍无可忍,放学时故意提高嗓门,扭头对米砾说:“我嫂子今天没事吧?傻唱了一个下午!”

蒋蓝停住脚步,说:“我就是高兴呢。高兴你管得着吗?你不爱听可以不听呀!”

“醒醒。”米砂抓着我说,“今晚我们逃课!”

“不会吧?”我说。

“我倒想去看看,他们到底玩的是什么猫腻!”

瞧,爱情,这就是爱情。爱情让米砂变成神经病。

“醒醒,一起去吧!”傍晚六点的食堂里。米砂食不知味,把一碗拉面绞得稀巴烂,一直不停地在游说我。

“不去。”我点的是稀饭,闷下头喝我的米汤。

“醒醒,就一起去一下,行吗?”米砂干脆把拉面推到一边,拉着我的衣袖,央求道:“今天晚上没什么作业,老师又要开会。不会有事情的,答应我,好不好,好不好?”

“不。”我说。

“哦。”米砂把面拉过来,低下头,神智不清地把面条一个劲往嘴里划。

吃完饭,米砂说她要去小卖部买笔,让我先回去,那天晚自习,如我所料,米砂没有出现。我发了两个短信给她,她都没有回。快下自习的时候,我打她的电话,她居然也没接。我的心里升起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我担心米砂会出事!天,她一定是出了事!我就这样煎熬着,一直挨到下课。我对自己说:不能走不能走。如果就这样走掉,班主任突然出现,这里连一个为米砂说话的人都没有。

谢天谢地,那个晚上,一个老师都没有在门口出现。

自习下课,我就飞一般地冲到校门口去。米砾在我身后大喊:“等等!”我转过头大声问他:“米砂是不是去了酒吧?”

他摸摸头:“我猜是的。”又摸摸头说,“要是她出事我老爸会灭了我。”

不祥感在我心里继续升腾,我脑子轰一下就炸了,我冲到校门口,米砾气喘吁吁地跟着我,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突然闪出来:“你们要干什么!”

“叔叔,能开门吗?”我肯求他。

“老师的批条呢?”他板着脸。

我语无伦次“不是这样,有急事……”

米砾从后面赶到。他老成地走过去,一把将门卫拉到别处,变戏法一样掏出一盒烟,很快搞定一切。

电动门缓缓拉开,我狂奔了出去。

我的心脏,此刻就像要碎掉一样的疼。胃里天翻地覆着——可是我顾不上这么多了,我奔到校园外的三岔路口忽然停住,等等,我该到哪里去找米砂?

“算了?”是不是这个名字?

正在犹豫,米砾跟上来,问我:“跟我走,我知道那酒吧在哪里。”

我点点头。看到米砾额头上都是汗。我握紧了拳头,要是米砂有什么事,我绝对饶不了这小子!

“么西么西。”米砾带着我熟练地左转,一边走一边对我说,“你以后要劝劝米砂同学,她的性格有问题。”

“你才有问题。”我说。

“你们,不是真的断背吧。”米砾说,“如此护着彼此,让人好生羡慕啊。”

我没再接他的话,我跟在米砾后面闷着疾走了十分钟左右,就看到酒吧的招牌,果然是“算了”两个字。米砾老练地推开门,我站在门口等,等着他把米砂从里面带出来。三分钟后,米砾独自出来了,朝我摇摇头。

深夜十点多的街道,风来风去,像一个充满危险的黑洞。我怕米砾这小子骗我,于是一把推开他进了酒吧,酒吧里混迹着各式各样的年轻人,居然看到里面有个初中的同学,他成绩不好,没考上高中,读的是技校。这天晚上他穿了黑色的上衣,衣服上有古怪的图案,嘴里含着一根烟,用惊奇的声音问我:“,你怎么来这里了?”

“找人。”我说,“有没有见天中的一个女生来过?”

他眯起眼睛想了半天说:“没有。”

我正要往外走的时候他又忽然说,“等等,好像有。”

“开始在那里坐着。”他手指着角落里的一个位子,“后来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走出酒吧,米砾穿得单薄,在秋风中缩着身子东张西望。我走到他面前,用命令的语气对他说:“你把米砂给我找到!”

“到哪里去找?”他说。

“就在这附近。”我说,“我们分头找。”

说完,我抛下他往前走。这一带我并不熟,可以说是几乎没有来过,但是要找到米砂的愿望让我暂时忘掉了所有的恐惧,转过弯后就到了更僻静的街区,直觉诱惑着我一直往前走,经过一条小巷的时候,我听到了动静。

我停住,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巷尾有好几个模糊的身影,我想都没想就往前冲,果然是米砂,几个男生围着她,她的双手被绑在后面,嘴已经被黑色的布条封起来,睁着的大眼睛里装满了恐惧。

“你们放开她。”我说。

我的声音很冷静,奇怪,我好象没有一点儿害怕。

“又来一个!”一男生走上前来,一把抓住我,“来得好,我们哥们几个正愁不够玩!”我甩开他的臭爪子,飞快地退后一步,厉声说:“你们最好赶快滚!”

那个男生把一根手指竖起来,放在唇边,下流地说:“同学,我们一起滚,好不好呢?”就在这时,巷口响起尖锐的口哨声,好像还有急促的脚步,几个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领头的男生一个手势,他们如鸟兽般散去。

我看到米砂沿着墙角慢慢地蹲下去。眼角渗出大滴大滴的无声的泪。她的脸上有被打过的红肿的痕迹,衣服也被扯破了些许,半边肩膀裸露在外面,我一把扯掉蒙着她嘴巴的那块破布,手忙脚乱地替她松绑,她趴在我肩上,无声地抽泣。

“没事。米砂。”我一面对付那根该死的绳子一面安慰她,“没事,马上就好。”

她终于嚎啕大哭。

我还是没能解开那条绳子,只好抱住米砂,拍着她的背说:“别哭,别哭,我们马上就回学校。”

她显然是受了很大的惊吓,身子抖得厉害。

旁边忽然有人说话:“用我的小刀试试?”

是米砾。他左手握着一把哨子,右手捏着一把小刀,怕兮兮地站在那里。

我接过刀,米砾俯下身来帮我,我们终于把绳子弄断了。重获自由的米砂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她抬起手臂,把衣服理理好,把眼泪擦干净,我扶住她问:“有没有事?”

她没做声,而是上前一步,给了米砾清脆的一耳光。

“去死!”她咬牙切齿地说,“我饶不了你!”

米砾捂住脸,站在那里像根木桩。

那晚我们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灯早熄了,伍优和李研双双朝里睡着,一声不吭。等我重新爬上床,我还是睡不着,我把窗台上的沙漏取下来玩,沙子缓缓无声的滴下。恍然间我在想:我们的心,是不是也像这些小小的沙砾一样,只有不断缩紧自己穿越狭窄的缝隙,才能得到皈依,不再孤独?

沙漏颠倒反覆,人生的阵痛便经历一次又一次。

99秒。

可是米砂啊米砂,人生有多少99秒,需要多少的勇气,才能经得住这一次又一次的痛彻心扉呢?

,我们又见面了。”他继续说。

“,我们又见面了”,好象他永远都是这一句开场白。

我听到自己轻轻地恩了一声。

“怎么不打伞?”他回过头来,把手上的那叠a4打印纸放在我的头顶,说:“把我的避雨工具借给你使使。”

我很尴尬,取下那叠纸不是,说:“谢谢”更不好意思,只好继续沉默地低头,像在想非常非常深奥的问题。其实天知道,我只是想一步跨到剧场门口,离这个所谓的“万人迷”远点。

他可真是做作。

“在想什么,快走啊。”他提醒我。

我想一定把我当成那种“花痴”女生了吧,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其实低头只是我的习惯动作。当我没有话说,或者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我都会这样做。这是一种最隐晦的拒绝方式。但现在而今眼目下,我无法断然拒绝这个人对我的关心,他就这样用一叠纸挡在我的头顶,和死死埋着头的我一起用这种奇怪的姿势半跑进了剧场的大门。

“我跟米砂一起走到前台,然后我独自下台来,穿过第一排的过道准备往后走。蒋蓝坐在第一排的某个位子上,路理站在她旁边,他们好像正在讨论本子。我懒得看他们,加快了我的步伐。可我怎么也没想到,经过蒋蓝身边的时候,她竟然伸出一只脚来,狠狠地拌了我一下。我的身体失去重心,眼看着就要一个“狗吃屎”撞向地面,却被一只胳膊用力地拉了起来,整个人站不稳,倒入了他的怀中!

“你干什么?”路理一面抱住我,一面转头怒斥蒋蓝。

“醒醒,你没事吧。”米砂也从舞台上直冲下来。

“没事。”我赶紧挣脱路理,脸已经红到脖子根。

“哈哈哈哈哈。”蒋蓝哈哈大笑,“,我这是在给你创造机会,你应该好好谢谢我才对,瞧,你的脸红得……真好看,像红苹果。”

“你给我闭嘴!”路理骂她。

蒋蓝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路理。一旁的米砾又抽风,笑得像个神经病。米砂正好拿他开刀,一拳头揍到他胸口上。米砾要回手,米砂灵巧地闪开,米砾追过去,战争瞬间变成兄妹之间的。

“别闹了,开排!”路理拿着手里的剧本,一个箭步跳上了舞台。我跟米砂匆忙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低头往门边,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小剧场。

我真恨蒋蓝。

在回家的摇摇晃晃的公车上,我收到米砂发来的短信:“醒醒,谢谢你的红薯,你吃饭了吗,不许饿肚子啊,听到没有?”

我回了一个“恩”。

有人关心的感觉,真不错。

下了车,发现雨已经停了。这是秋天被雨水刚刚洗过的干干净净的黄昏,我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决定,这决定让我有些激动,心也加速地跳动起来。

我把包放下来,把外套也脱了。吸了一口气,呼啦拉开了橱门,打开上锁的柜子,从里面把我要的东西拿出来。

那是一匹布。

刚买没有多久。我很少买东西,这是经过一个裁缝店的时候,无意中瞟见的。不是太贵,但还是用了一个月的零花钱。我是一个很懒得花钱的人,可是一旦花钱,必是买不中用的东西。本来还发愁用它做何用,可是,现在它有了很重要的使命。

我端坐在椅子上,将那截棉布缓缓展开。

这才发现原来布上面是有花纹的。一小朵一小朵饱满的栀子花,淡得快要不见了。边沿的花瓣有点枯,整朵花却正开的好。

我将它覆盖在眼睛上,面向屋顶的桔黄色的小灯,是多么多么暖和。

我把布匹放在床上摊好。把我的小本子拿出来,看我做的一些记录。

163是她的身高。32是她的胸围。19是她的腰围。31是她的臀围。

那是她曾经告诉过我的数字,其实早已经默记在心里,不需要记。但是就是怕出错,所以看了又看。

米砂没有飘扬的长发,我要用我的剪刀和针线,为她弥补这个遗憾。

我用小粉笔在白布上描出裁剪的轮廓。又戴上白然的顶针,给缝纫机装线,穿针。然后踩下踏板。嘀哒嘀哒,金属针准确无误地扎在淡淡地粉笔线上,我的心,像跟着脚下一起飞起来一样。

有时候,我觉得做衣服真是一件让人喜悦的事情。你穿针引线,她裙裾飘飘。有付出有回报。多么好的事情呢。何况,穿上它的人,是你最亲密的人。

那件衣服,我做了整整两天,这中间,我只吃了一碗面条,下楼喝过两次水,倒在小床上潦草地睡了几个小觉。这是我第一次做衣服。以前都是改小或裁剪,这次是名副其实的制作。不要嫌弃我笨拙的手艺,亲爱的米砂。我只有这份寒酸的礼物送给你。只希望你穿上它和你的王子站在一起的时候,是最幸福的女生。

我亲爱的米砂。你的微笑是我们共同的幸福,我必须为之去努力。

就这样忙啊忙,忙到我都不知道时间,才隐约听到开门的声音。

是他回来了!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拾掇好一切,把衣服抱在胸前,关了灯钻进被子里。

我听到脚步在门口游移的声音,好在,感谢现在已是午夜,他一定以为我睡着了,终于走开了。

我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松了一口气。

把暖暖的衣服抱在胸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放心地睡着。

不幸的是,第二天,我起晚了。

当我套着衣服拎着装满东西的大包急匆匆走下楼梯时,爸爸已经坐在那里吃早点了。餐桌上摆满东西,显然他很早就起了床。

我假装没看见他,径自走过去换鞋。他说:“等等,吃完早饭我送你过去。”

“可是,快来不及了。”我嗫嚅着。

“过来吃早饭。”他说,“我开车总比你坐公车快。”

我说:“那你帮我把早饭热一下我带走吃吧,真的来不及了。”

他想了想,点点头。

我想,米砂一定没吃早饭。

我又坐上了他的二手桑塔纳,他有些得意地对我说:“醒醒,爸爸最近生意不错,很快就要换辆新车了。等你满了十八岁,我就让你去学驾照,到时候也替你买一辆新车!”

“不用这么夸张吧。”我说。

他一面开车一面转头看我,忽然问我说:“爸爸是不是老了?”

“有点吧。”我说。

他哈哈地笑,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捡到金子了,情绪这么高昂。不过难得他这么开心,我也不想扫他的兴,于是也假装笑了一下。

“在学校给我好好学习,这个春节爸爸带你去香港游迪斯尼!”

我偷偷看他,他的鬓角已有白发,而他还一直当我是孩子。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我们是相依为命的父女,或许我不应该对他那么绝情。下车的时候,他替我把包拎着说:“有些重,我替我拿到宿舍吧。”

我没有拒绝。因为我知道拒绝一定会让他不好受。就这样,他拎着大包昂着挺胸地走在我前面,一直把我送到宿舍,才离开。

米砂看着那条裙子,一动不动。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又过了很久,她一把抱住我,浑身颤抖,哽咽着说:“哦,亲爱的,它比我所有的淑女屋的裙子都要漂亮。我爱死你了!”

最后一句话,她用了超大的嗓门,正戴着耳机写作业的伍优痛苦地捂着耳朵,边摇头边叹息。

当天晚上,我去学校外面的网吧上了网。果然,学校的bbs上,最热的那张贴名叫:《高一17的情侣姐妹》。

我点开它。这篇突破10000点击的热帖内容是这样的:

她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朋友能这样。

她们互相亲吻,彼此拥抱。——好朋友能这样。

她们每个夜晚同床共枕,彼此缠颈。——谁能这样?!

本校高一17班的两名性感出位女生,大胆奔放,公然做出种种不堪入目的同性恋行为。

天中不能容忍早恋,更不能容忍同性恋。容忍可耻的“断背”,让她们滚出天中!

还天中纯洁!还花季纯洁!让堕落的人滚出天中!

这个贴子里还附有模糊不清的,明显被ps过的不堪入目的照片。

我趴在网吧的键盘上,欲哭无泪。

我俩走进宿舍,伍优和李妍正在说话,见我们进去,立刻闭了嘴。

米砂冷冷地笑着说:“你们要是觉得不舒服,可以申请换宿舍,这没有什么。”

伍优结结巴巴地说:“不……关我,我的事。”

米砂很凶地回他:“我有说你什么吗,大嘴巴?!”

伍优扁扁嘴,就要哭的样子,被李妍劝到窗边去了。米砂把我一拖,故意很大声地说:“醒醒,我们睡觉!”

我的天呐。我一时真想不明白,这件事该如何才能收场。

我的预感是灵的。事情远不如我想像中那么轻松。

第二天早上我又醒得比米砂晚,等我吃完早饭往教室走去,远远的,就透过窗户看见蒋蓝站在讲台上,她最近染了红头发,造型很好认。不知道为什么,不好的预感又一次袭来,我不由得加快脚步。

“三八!”这是蒋蓝的声音蒋蓝站在她自己的座位上,好象在哪冲了个澡,头发统统贴在脸上,脸上的妆也花了,看上去傻极了。地上有崭新的毛巾,我猜是被她扔在地上的。

看这个样子,好象是被人浇了水。我表情难看地望着米砂,不相信是她干的。

她用眼神告诉我,确实不是她。

蒋蓝继续说:“今天哪个三八浇水泼我了,最好自己站出来!”说完,她拼命拍了一下桌子。

有人把头埋下去睡觉,有人抽风般的翻书,有人拿笔在桌子上瞎划拉,有一个男生想逃出去上厕所,蒋蓝冲到门口一把把门关上。

米砂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在桌上敲着,就那样无所畏惧地看着蒋蓝。

“有人刚来,那我再重复一遍。”蒋蓝继续说:“今天我在一楼经过的时候,楼上有人冲老娘头顶泼水!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绝对是咱们班的!”说完,她锐利地扫了一眼米砂。

米砂接了腔:“凭什么在咱们班门口泼的就是咱们班的?”

我来不及捂她的嘴巴。该死,她又中计了。

“哈!米砂,你不用心虚。”果然蒋蓝很受用她的话。

“虚什么虚,我要是想泼你,绝对是用桶,而且是开水。”我根本来不及捂她的嘴,米砂一秒钟也没停顿就脱口而出。

说完,她也趴下来,对我灿烂地笑了一下,又马上收回她的笑。

蒋蓝跟着也纵声大笑,说:“你泼我没关系,不过,你不要被学校泼出去才好。”

说完,她拣起地上的毛巾,准备出去,刚拉开门,她又突然回头,对我笑了一下,轻轻的说了句:“两个贱货。”

士可杀不可辱。我冲上前一把拉住她:“你说什么?”

她看着我,不敢重复。我轻声说:“有种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要打人吗?”蒋蓝甩着她湿湿的头发,表情滑稽地说,“我警告你,我可不怕谁。”

我的手已经抡了起来,不过有人一把捉住了它。

“别弄脏你的手。”是米砂。

蒋蓝仰天大笑,拍着手说:“大家看看,这可真是夫唱妇随的感人场面啊。”

就在我抑制不住冲动真的要动手扁人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他跟在小辫子的后面,脚步匆促满脸焦虑地朝着教室门口走过来。

我立刻没有了思想。

他们很快走近了,小辫子朝我招手说:“,你过来一下,你爸爸来找你了。”

他上前一大步,拖住我的手,一直把我往操场那边拖去,我顺从地跟着他的脚步,因为我不能反抗,反抗只能让我觉得更加的耻辱。他就这样一语不发的一直把我拖到了校门口,打开他的车门,把我硬生生地塞了进去。

“你要干什么?”我冲着他大声喊。

“我还没问你到底要干些什么,读个书你能给我读这么多花样出来,我看你不必读了,跟我回家算了,免得在外面丢人现眼!”

他的话彻底伤透了我,我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但我不能认输,我把头昂起来,跟自己说不哭不哭就是不哭。

许琳就在这时候从学校里奔出来。她拉开车门,问他说:“你要把醒醒带去哪里?”

他不说话。

“你能不能冷静点?”许琳说,“事情不是你想像中那样的。”

我的无助在他们面前无处遁形。我的眼泪终于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

丢人现眼,他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我从他的车上跳下来,许琳一把抓住我说:“醒醒,跟许阿姨聊聊,好吗?”我挣脱她,拼命往前跑,他发动了车子过来追我。我两条腿哪里跑得过他的车,他停在我前面,我只好转身往后跑,谁知道又被许琳截住。他走上前来,用力捏住我的胳膊,咬着牙说:“明天我就给你转校!”

“不!”我大喊,情急之下歪过头,张开口咬住他捏我胳膊的手,他一定疼极了,但他没有松开我,等我抬起头来的时候,竟然看到他眼角的一滴泪。迅疾的无声的落在地上。

那真的是一滴泪,我想我绝对没有看错。

我摇晃着,努力想站稳自己的身子。许琳扶住我,对他说:“都冷静点,我找个地方给你们父女好好聊一聊,好吗?”

十分钟后,我和他坐在了许琳的办公室,行政楼207。许琳替我们各自倒了一杯热水,把门替我们带上,出去了。

他坐在墙边那张沙发上,我坐在许琳的办公椅上,我们对坐了好几分钟,是他先开的口。他说:“我也不是不相信你。”

我反问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压根没想到会发生的事情。”他说,“学校打电话给我,说出那样的事,你叫我这个做父亲的该怎么办?”

“我要回去上课,我也不会转校。”我站起身来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你什么态度!”他火了。

“我告诉你,我不会接受那些加在我身上的罪名,如果你也不相信我,如果你跟那些可恶的人一模一样,那么好,你就等着替我收尸好了!”我撂下这句狠话,打开办公室的门,断然离开。

我很冷静地回到教室,在众人各种各样的目光里冷静地上了一天的课。我甚至超常发挥,回答出了数学老师问的一个超难的问题。米砂在历史课上给我写了一张条子,条子上只有四个字:清者自清。

我知道我们都在熬。

但我这个黑暗里长大的孩子,注定比不过米砂的坚强,我在那晚发病。肚子饿得像一座空城,我跟米砂谎称要回家拿到东西,跑到学校外面的一家快餐店,要了无数的东西打包回学校。我急需用食物来解决内心的烦恼和焦燥。我拎着那两大塑料袋的东西,寻找可以安全消化掉它们的地方,我想起上次遇到蒋蓝和米砾的那个小山丘,现在那里很冷了,应该不会有人去。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到了那里,扯开袋子,掏出食物,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嘴里塞。

我一面狂吃,一面想着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才是好,一面掉着眼泪。我半跪在那里,扛着冻,吃光了所有的东西,当地上只有两个空空的破烂的塑料袋的时候,我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宿舍。

米砂不在。兴许是又去排练了。

我倒在床上,用枕头压住自己的脸,强迫自己睡去。

但我当然没有睡着。八点多钟的时候,我的胃痛像火山一样的爆发,我吐得翻天覆地,再也没有东西吐的时候,嘴里出来的是血。

伍优和李妍推门进来,我听到她们发出的尖叫声,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又被送进了医院。

不过这一次,我爸不知道。醒来的时候,我看到米砂,我有些恍惚,以至于她的样子看上去并不真切。我努力对着她笑了一下,问她:“什么是宿命,米砂?”

她想了想,答我:“宿命就是以为走了一大圈,可是原来还在原地。”

“而且,原地站满了人,他们都在嘲笑你愚蠢。”我迅速地接她的话,然后慢慢支撑着坐起来,抬头看着自己的输液瓶,顺着那根透明的细管子,又缓缓看到我苍白冰凉的手飞快地拔掉了我的输液管。

然后我捂住了米砂的嘴,不准她尖叫。我们都清楚地看见,我手背上的血,瞬时就像一管细小的喷泉,飞溅出来,落在洁白的被子上。

我并无丝毫的害怕,我听到自己用请求的语气轻轻地对米砂说:“别说话,米砂。不要让她们进来,求你。”

说完,我举起我那只血淋淋的手,对她摇晃着,说:“不要救我,我已经没救了。”然后我就再度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我看到许琳,还有米砂和路理。

许琳拍拍我的额头说:“没事了,醒醒。医生说再观察一下,你就可以回学校去上课。”

我环顾四周。许琳知趣地说:“放心吧,没告诉你爸爸。”

我松一大口气。

米砂走上前来,她的眼里含着泪水,她用温热的掌心贴着我的面颊,温柔地说:“醒醒,你没事就好,天知道我有多担心。”

“对不起。”我说。

“别说对不起。”她的眼泪掉下来,掉到我带有血渍的白色的床单上,“好朋友之间,永远都用不着说对不起。”

路理也走上前来:“,你放心吧,许老师已经站出来替你们澄清了。那个恶意发贴的人的ip也被查出来了,就是在我们学校附近的网吧发的。这件事,你再也不必放在心上。忘掉它,好吗?”

我看到米砂转头,含着泪,对着路理微笑。

校园的新闻每天都在变,当我回到学校的时候,大家感兴趣的已经是“路理爱上女一号米砂”之类的事,断背的事不了了之。

蒋蓝这一仗,输得很惨。

那一天中午,我们和米砂在食堂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路理也参与进来。

“其实别人都没有错。我也想通了,”米砂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上天很公平!只不过,有些人需要等待,才能得到!”刚说完,由于激动过度,她的鸡肉从嘴里滚出来。

“呵呵,”路理笑她,“吃漏嘴的感觉怎么样?”

米砂满脸通红,依然说:“哪有!是鸡肉太硬而已。”

路理突然在自己的碗里夹了块鸡肉放进我的碗里。我和米砂都很吃惊地看着他。

“你也想要一块吗米砂同学?我的鸡肉不太硬。”路理笑着对米砂说。

“切!”米砂翻了个白眼,拼命扒饭。

吃过饭出来,我们在操场上遇到许琳。她停住脚步,微笑地把我拉到一边说:“这个周末你回家吗?”

我有些不理解地看着她。

“别忘了,你爸爸生日快到了。”说完这话,她就走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

或许,我还欠她一声谢谢。或许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其实都不是我们想像中的那么讨厌。只是偶尔会做错事。

11月29号是他的生日。

其实并不用许琳提醒,早在一个月以前,我就在日历上画了一横。

29号,是周六。下午,我收拾了点东西,把包背起来,又放下,又背起来,又放下。宿舍里只有米砂和我。她在背单词,转身对我说:“whatareyoudoing?”

“回家。”我说,“你们的戏今天排吗?”

“排。”米砂握着拳头说,“冲刺阶段了,我们一定行。”

“我今天会回来。”

为了等他的短信再做决定。我故意错过一班车。

幸好他还不是太晚地回了我:“好的。我买菜。”

“好”。

我每天都在同一个窗口买饭,阿姨认识我,一看见我就会说:“哦,番茄炒蛋。”然后转身,往我的盆子里扣一勺番茄炒蛋。

米砂说,如果我继续这样吃下去,即使我不会口味疲劳,她也快视觉疲劳了。

呵,可能,下个月,我会争取再爱上一道菜的。事情总是变得越来越好,我愿意相信。

到家的时候临近晚上。11月底的傍晚,天空泛着蓝紫色。我围着我唯一的红色的围巾仍然觉得寒冷。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厨房里的灯火。暖黄色的灯火。窗户是磨沙的,所以只能看清一个人来回走动的轮廓。

一个微微驼背的轮廓。走来走去。我仿佛听到“哗,滋——”的声音。仿佛听到碗碰到桌面的声音和水龙头哗啦啦流水的声音,接着油烟机里一阵一阵的糖醋鱼的香味。

那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每天都会很饥饿。嗅觉变得异常灵敏,常常在楼下时就能闻到食物的香味。那时他不经常加班,也从不出差。每晚都会准时回家为我做饭。我当着他的面,吃下三大碗米饭,也不会感到羞耻。他认为,那是我长身体的时候。所以,往往帮我盛饭盛得积极。

其实我会把早饭窝进书包,留到晚饭后再吃,而午饭,则干脆不吃。这一切,他全然不曾知晓过。这些似乎遥远又近在眼前的声音和味道融合在一起,突然让我感到非常疲倦,非常想走进家门。

我加快步子迈进我的家。

门是开的。

他机敏地把头从厨房里探出来:“洗洗手,还有半个小时开饭。”

我说:“哦。”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放下书包。然后走到楼下,扭开电视机。在播娱乐新闻。好几条讯息都是关于蒋雅希的,蒋雅希召开新闻发布会澄清绯闻;蒋雅希出席签名售书活动;蒋雅希内地fans团成员前往香港为其演唱会加油。

等等。

蒋雅希的脸白得仿佛透明,握着金笔浅笑着签名的样子,真是优雅。不管怎么说,她看上去比她的堂妹蒋蓝要顺眼很多。

我正在发愣,他围着围裙站在我身后说:“吃饭啦。”

他做了一桌菜。小小的餐桌铺满食物。我说:“不喝点酒吗?”

他晃晃手里的东西说:“红酒。”

“改喝红酒了吗?”我又问。

“只剩红酒了呀。”他有点尴尬,打开酒盖,说:“来点?”

我伸开五指捂着碗说:“我喝水就好。”他没有勉强。

我终于抬头仔细看他,其实才见没多久,却好象隔了好久没见,觉得他又老了。白发好像比上次多出许多。

“怎么样,鱼是不是很香?”

我们相对坐着,他夹了一块鱼自己品尝了一下,陶醉的说:“不错不错。”

我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忍不住说:“从店里买的吧。”

“哈哈,”他笑了:“没瞒过你,不过我也是厨师之一。只不过我是负责加热而已。哈哈。”

我也笑了。

他又呷了一口酒,说:“学校里过的还习惯吗?需要再买几件冬衣吗?需要的话,我帮你买。马上冷空气就要来了。”

我说:“不用,能应付。”

他给我夹了一筷子肉,说:“这可真的是我做的。”

我吃了一小口,就吃出来他放了生姜。白然在的时候,他做完肉就会把生姜全部捞出来扔掉。因为白然看到生姜就会不再想吃饭。为了拯救她的食欲,那时候他是煞费苦心的。除了鱼,其他的菜他都能做的好极。

我望了望红烧肉的盘子,又伸出筷子在碗里挑了一下,里面果然还是没有生姜。

或许,挑掉生姜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即使她已经不在。

或许,白然在他的心里还是有位置的。藏在心最里面的地方,连他自己都不见得知道吧。

他终于说:“上次的事,是爸爸太冲动。我也不太懂,电脑上的照片是可以处理的,所以就错怪你了。你不要怪爸爸,爸爸没文化。不过你们学校的学生也是太可恶了,连这种事都想得出。”

“没事啦。”我对他说。

他对着我笑。有些害羞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这个晚上,一切都很平静。天很快暗下来。我吃完有生以来不多的几顿正常的饭之一。爸爸去洗碗的时候,我爬着楼梯去楼上的浴室洗澡。

好久没有在镜子中好好看自己。肋骨倔强地突出来。锁骨也凸在外面,有些可怕。指甲很长。头发也长了。单眼皮,遗传白然。薄薄的嘴唇。小小的鼻子。都是遗传白然。只有额头,宽宽的,遗传他。下巴上的两颗痣,褐色的,挨得很近。远看,好象一颗大的痣,把整张脸都变内敛了。

洗澡洗澡。

把所有的过去都冲走,重新给自己一个生命。我在热水喷头下闭上我的眼睛,心里默默地说,白然,我的母亲。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能陪在我的身边,那么多的痛苦过去了,你能保佑我的新生吗?能吗?

洗完澡以后,爸爸还没有进房间。他伏在书房的桌子上写着什么。

我犹豫了很久,才敲了敲他的房门,问:“要不要倒杯水?”

“哦,”他抬起头,看到我。我站直了身子,只露一半脸给他。

“不用了,你早点睡吧。”

“那个,”我败给自己了,嘴一滑,说:“生日快乐。”

“你刚才说什么?”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我已经飞快的穿过书房,大声重复了两次。

“或许你该约她去泡泡吧,要知道,你还不算太老。”

他没应我,可能呆住了,呆在里面半天没出来。

我打算躲到我的小阁楼上去,不干扰他的世界。经过他们的房间时,发现电视机还开着,我想了想,走进去把它关起来。

节约用电。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

顺便,我还偷偷默默对着关闭的电视机照了一下镜子,捋了捋湿湿的头发。其实,我也是有些臭美的。

打算离开的时候,脚趾似乎碰到什么,凉凉的。俯下身,原来是一串钥匙。我弯下腰去拣,却发现柜子的深处,好象有一个方形的东西。拉出来一看,是一个落满灰的铁盒子。

我的第一反映是想到了周杰伦的《半岛铁盒》。

我鬼使神差地用浴巾把盒子包起来,悄悄离开了爸爸的房间。

我上了小阁楼,坐在我的小床上,脑子里打了很久的架,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打开它。

我用了十几张面纸,才把它的表面擦干净。盒面上模模糊糊画着一个微笑的女孩子,她编着麻花辫子,脸蛋有些婴儿肥。在她的脸蛋旁边,用烫金的字写着“菲红蛋糕”。这显然是80年代的那种饼干盒。那么,它应该是他们的东西吧。

我的心突然猛跳起来:也许就是结婚证书什么的吧。又也许只是个废弃的盒子,里面装着半盒早已发霉变成灰的蛋糕。

我眼睛一闭,两手一用力,分离了盒子与盖子。

我睁开眼,没有老鼠和小虫子爬出来,只有一叠安静的发黄的纸片。

我拿起其中的一张纸片,把它拆开。发现竟是一封信!

第一封

第二封……

第n封:

那封信落款的时间,是她的忌日。

原来,她早就做好死的准备。救人,不过是一个偶然。

读完所有的信,已经是半夜。所有的信都是写给一个叫做辛的男人。没有落款。也从没有寄出去过。

辛到底是谁?

我在盒子的最底下,发现了一张照片。

凌晨两点,忽然下起滂沱大雨。

深秋的沿海城市,确实很少见这样的雨水。伴随而来的,似乎是只有台风季节才有的呼呼风声。

难道,今年的冬天来的真的来得这么快?

我把米砂送的沙漏从背包里取出来。解开丝绒系口,沙子滴落,滴落,仿佛一串看不见的泪水,流不尽,淌不完。

我把那些信纸统统装回盒子里,盖上盖子,塞了很久,终于塞进我的书包里。我光着冰凉的脚,爬上了床。用同样冰冷的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然后熄了灯。

我把自己裹得很紧很紧,那张照片就在我的手心牢牢蹿握着,我想撕拦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没有撕。我只是努力把它在手里捏成了一个团。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团。像把一切的肮脏都和丑恶都缩成一个团。过了一会儿,我发疯般地爬起来,呼啦打开了窗户,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变成眼泪。我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哑巴一般地哭了。

辛,一个叫辛的男人。

他把一个母亲变成冷血的魔鬼。

他让一个平凡的女人错成为众人仰慕的女英雄。

他给了她一颗毒药,他让她日夜饱受病痛与心灵的折磨。

他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伟大到能控制一切,无视生死。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

这就是你给我新生的礼物吗?妈妈。

如果真的是的话,我想要告诉你,这是一个多么耻辱的礼物。足够将我从最陡的那座悬崖上狠狠推下去,从此粉身碎骨,埋入地狱。和你一样永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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