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

侯府西面有一处幽僻的小院，没有门，小径两面的绿竹头顶低垂形成拱状，向上望去只有窄窄的一线天，正午，阳光从细缝穿过，一地碎金。自从莅阳常来之后，谢玉差人往堂上屋里添了不少家什，软塌、屏风、暖炉、八角条桌……又亲手栽了十几株梅花。怕遮住光线，窗前植两株低矮的红梅，其余清一色是梅岭运来的6年生梅树。

日暮，谢玉在院中给白梅剪枝，二人平日互不相扰，他有这几株植物伺弄便能自然又随意的在这院中出现。梅花眼看就要剪秃，幸而南面植的栀子又打了花苞，悬镜司夏江送来一对青釉鱼藻缸，正好搬来种些莲花，他心里盘算。

此时莅阳正望向窗外，霞光将谢玉鬓边的发丝染成金色，母亲称赞他“芝兰玉树”并没有错。从前厌恶他的面孔，现在竟觉那身影太过寂寞。

“梅花什么时候开？”莅阳开口的时候，谢玉愣住，他环顾四周发现并无旁人，才确信她是在和自己说话。“可能今年冬天，也可能明年冬天，开花也不在一时。”说完发觉气氛惆怅，公主殿下果然又重回世界深渊，她道：“种花也可能无果，此间诸事都是如此。”

人生三大定律之一：和喜欢的人说话，总是发挥不好。他懊恼，若有那弄云造雾的本事，真想让这一院的梅树全都开了。莅阳转身离去，路过佛堂时，瞥见那素色瓷瓶中插着银盘一般大的芍药花，她不爱锦衣华服，却偏偏在意生活中基础的美感，春樱夏芍，这是她在今天开口前，谢玉同她的交流，四季更迭冷暖渐知。

●月亮

侍女小环总是话多，她倒茶的功夫，已经把谢玉要去大渝的事说了二十遍……

“侯爷要去西征了，据说那是一片苦寒之地。”

“现在还没到冬天。”

“是去打仗吗？”

“出征自然是。”

“不知道会去多久，他让我好生照料院里的梅花。”

“他有没有让你少说点话。”

“这倒没有……”

莅阳站起身，晚风细细秋意渐浓，她推开窗叹道：“你看，多好的月亮。”

南院，谢玉刚刚回府，步履匆匆中他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满目清辉，一轮圆月升过屋檐。他召唤侍从谢义：“夫人喜欢赏月，送一壶白茶过去，再拿些清凉的点心”。说罢匆忙赶进书房，悬镜司的朋友等在屋里。

一番密聊，夏江已不再掩饰自己的目的，他开口：“有本事就能有权力，朝局如果遵循这个规律，永远不会稳定。大人物总会退场，聪明人能在力量消长间找到向上的机会。”谢玉摇头：“现在还没到你死我活的阶段，我去西征，只想拿到军功，世袭爵位只是荣誉，光有荣誉并不够。”

夏大人笑了：“只有你们王侯公子才有资格哀叹血统带来的荣誉还不够。侯爷，战斗只会让你成为骑士，权力要靠联合与攫取。”见谢玉沉思，他又接一句：“你还是驸马，应比他人更高一筹。”

夜渐深了，谢玉站在院中，月光映照秋天落败的树枝在窗棱上打下孤独的剪影。

“茶送到了吗？”

“回侯爷，夫人已经睡了”，谢义小声说。

“你下去吧。”

几日心力流逝，难得能享受片刻宁静。“好吧，你应该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月亮”他和自己说。

●离别

谢玉西征那天，莅阳去中院送他，此去不知何时归，作为侯府的女主人还是要走一下形式。他身着白衣银甲笑意温和，身后是早晨的太阳和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奇妙气场。二人走近沉默不语，半天他开口：“莅阳，此去数月就归。”

她点头“保重……”，和他错肩的那一瞬忽觉眼前模糊，差点没站稳，想起她嫁到侯府的第一天，坐在轿中五感尽失，迟疑着不愿迈步，一双手伸过稳稳扶着她，走过宾客推杯换盏的声响。小环急急地跟上来扶住，她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心里的天平重新回落，因他而生的眷恋都是罪恶。

战事持续30多天，大渝守备军大部退回陇西，山坳里的几支突击兵被悉数剿灭后，大渝下降书称不再东进。谢玉撤兵20里，直至金陵来信让其回朝。谢玉和副将明睿骑马前行，“侯爷，为什么不继续追击，不怕放虎归山？”

谢玉看着远方笑道：“灭掉他们也会有其他部落占领这块地方，消耗军力粮草也只是给后来者拓荒，就像那原上的草，一把烧掉还会重新长起。毁灭如果没有尽头，就不如维持短暂的安稳。”明睿挠头思考正欲发问，只见谢玉扬起马鞭疾步向前，“西北苦寒，飘风急我归。”

●雪庐

谢玉写了几封信给他，内容无非是行军日常加沿途风物，他提到一种植物，秋天还在原上热闹的开着。看着信里的简易配图莅阳不禁笑了，金陵城里闻名的公子，画画笔法这般笨拙。刚好有闲，取丹青着色，叶子细长如剑该着碧绿，花瓣瘦窄，上鹅黄、绛紫、粉白，小心晾干，满意的收起来，若不是那画法拙劣本可以裱起来。

想象那荒原上不着边际的花，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出过远门，谢玉在的时候想过逃离这院子，真走出门却发现无处可去。姐姐嫁了人，母亲又亲手将自己推入深渊，皇宫的那个家算是回不去了。

转眼就入冬，清早起床时才发现下了一夜的雪，屋外透白清亮，莅阳推开门，一阵冷冽的寒香，花瓣随风曼舞，本以是枝头落雪，却发现那梅花居然全开了。刚刚醒来尚未全然清醒的意识和这雪景交融，如同不真实的梦境。

那人踏雪而来，走近为她披上一件藕荷色的斗篷，并肩站在一起气氛从容。一路奔波终于赶上这冬天的第一场雪，谢玉感叹真是幸运。莅阳扭头面向他：“寒梅映雪，这里就叫“雪庐”吧”。口气虽是冰冷，却未遮掩嘴边浮起的笑意。

世界如此安静，只听见雪落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