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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魂魔界之花》第六章孤岛上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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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后,橘右京孑然一身,踽踽独行,一书一剑飘零热尘,寻找盖聂。

一条模糊的小路,将他带到竹林内,像命运的安排,一朵浪花,走向沙滩。他在竹林里,邂逅了圭殿。在饱含水分的暮色里,他是黄昏的儿子,爱上了东方黎明的女儿。于是他只能凝望,不能倾诉。他是浮萍,是天涯浪客。圭殿是官宦之女,是明瓦亮堂。

他明白,并不着一言,走了,走向荆棘编成的苦诗,走向即将倒塌的古塔,走向四面八方,转山转水转经筒,只愿那条模糊的小路,会被一个浅绿的春天,悄悄擦去。

他们的世界太过悬殊,他决定忘记她。

但一年的相思之苦后,他穿过几千里的云,穿过四季的风,又沿着那条模糊的小路,在修竹和楼窗下,一天一夜,他固执地等待,直到灯,和林间新鲜的花朵,摇荡着黎明的帷幕。一盆水从楼窗落下,像流泻的月光,泼在橘右京身上。圭殿的堂妹圭亮探出头来,轻声道:“我大伯要起来了,圭殿叫你回去!”

月光下,圭殿用手绢擦拭右京的脸庞,柔声道:“亮说要用凉水浇你,让你回去。我怕你着凉,让她又加了半壶热水......你怎么就不走呢,也不躲......”

橘右京幸福地傻笑。圭殿靠在右京的肩膀上,等待朦胧的晨光。他用最轻的吻,使她的睫毛上粘满花粉。他们相爱了,粉花碧木,雨落中天,像遥远的、前生的、彼岸的、关于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橘右京来了,但仍要走,他要去寻找盖聂,寻找他的宿命。

圭殿问他能不走吗?右京答不得不走,并说了不得不走的理由,他说了很多。但圭殿只关心一件事,问他:“你能不能打赢他?”橘右京不语。圭殿追问:“你能不能打赢他?”橘右京沉默。圭殿知道留他不住,只能道:“赢了就回来,输了也要回来。我想你时会在雪地上写信,写下你想知道的一切,你不要太晚回来,信会融化。我将在小竹门外,作为一个世界,把你等待!”

橘右京带着圭殿的思念,走了,他穿过一簇簇拘谨的修竹,没有脚印,没有步音,像稀薄的烟,走向森林,踏入褐菌的部落,走上弯弯曲曲的枝条和路,跃过巧妙起伏的丘陵,走向沙洲,走向海洋,走向麦田......

橘右京走后,每日晨风里,圭殿将相思花插在一对对门环里,愿一切故事的开始,都充满芳馨和惊喜。他们将是满妍的父亲,母亲。

而今,遏云剑插进土层,他完成了父亲给他的宿命,他是该回家了。他想圭殿,想雪地上的信。

这时候,服部半藏出现了,他是热血侍魂,正义使者,带来了天草的消息。他飞天而下,先向盖聂行礼道:“盖前辈威名及于海隅,服部早就期盼得见,今日来得鲁莽,还望海涵。”盖聂还礼道:“久仰忍者之王服部半藏,今日得见高贤,幸何如之。”服部又向橘右京行礼道:“久闻神梦想一刀流的剑术已入化境,今日一见橘兄风采,真是足慰平生。”橘右京还礼道:“不敢,贱名有辱清听。”

服部半藏道:“今日事非得已,打扰了二位雅致。半年前,岛原在旱雷狂轰之下出现了一座古城,这座古城不断发出恶魔的嚎叫,阴风带着四周的游魂野鬼吹向一个地方,是一座血池。血池吸纳游魂的离恨戾气。当大家重视这件事时血池里的天草四郎时贞已是苏醒,他同时解封了魔界之门,释放了拥有绝冥力量,魔界史上最强的武士,真正的鬼:壬无月斩红郎。如今鬼丸丛生,热尘各处都不断出现异象,已是兵戈之相。主人柳生十兵卫正去邀聚风间敖月,狂死郎等一批热血侍魂。前日部下火影觅得橘兄侠影,主人久仰二位侠名,常叹未能一见。服部担心主人回来后二位高者难再寻踪,便孟浪冒请二位,一同铲除天草魔城。不知盖前辈与橘兄意下如何?”

盖聂拔出土层里的遏云剑,笑道:“江户城的柳生十兵卫既飘然物外,又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盖聂自叹弗如。他是热尘里的正义第一剑,若再邀得热尘一绝风间敖月与狂死郎等不世强者,天草魔城必能攻克而下。盖聂年迈,恐力不从心了。”

服部忽然单膝跪下道:“求前辈您仗义援手,以解万民于倒悬,大恩大义,服部永不敢忘!”

盖聂一生遭受了太多的爱别离苦,至今在世上唯一挂念的只剩修罗无眠。这种挂念很苦又很甜,他太爱她了,即使他不能守在她身边,也多想永远将这种思念继续下去。无限的爱,能让不在一起的人仿佛在一起。他在心的时空里与她天荒地老。此时冥冥中,他预知,他的生命随着的服部的到来,也已走到了尽头。这种思念也将结束了。但是他怎么能够拒绝这样一个为民的热血侍魂呢。他仰天长叹了一声,缓缓道:“服部的话盖聂收到了,近日我自去江户城拜访柳生十兵卫。”服部蒙着面,看不出表情,但他的眼神闪出喜悦,他是冷漠之身,却有赤子之心,朗声道:“多谢前辈,江户城上下恭候大驾!”

盖聂低垂着眉,走在余晖滑行的光线里,像是梦中的灯盏。他在麦田地上弯下腰,默默地耕耘,在大地上写下最后的序言。

服部半藏转而向橘右京抱拳道:“橘兄是与我一道,还是与盖前辈同行呢?”

橘右京望着即将消失的天光,心在遥远的修竹林里,道:“我与妻子有约,此事完后必回去找她,风雨不变,所以尊上之邀,右京恐不能至。”

服部叹道:“人各有志,事皆因缘,橘兄有约在身,服部本不应强求,只是此番情势危急更甚于千年之前,鬼丸掳去了风间敖月的幼女,天草现已借其还魂得魄。到时风间敖月定是心有所绊。当年七位热血侍魂与风间一家尚艰难取胜,现热血侍魂后人只剩其四,风间又将投鼠忌器。若败,天草将横行无忌,天下将永堕恶魔之道......”

服部的话未说完,突然三人均感到眼前一凉,水井下的苍月惶急地出现,激动地拔出腰间的藏雪剑,却追问一个对他来说极为幼稚的问题,只希望能得到一个错误的确认,道:“风,风间敖月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风间叶月。”服部半藏的回答有如天雷轰滚。

苍月木然,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冰凉的心像有一千只猫在抓。

服部很诧异苍月的反应,但他有义务解释苍月的存在,道:“此少年暗随在下一路,世学了得,主人曾命我招揽能人异士一同讨伐天草。当时事在要急,恐错失这场巅峰对决,故未能半路计较,让他尾随至此,多扰二位静习,望能见谅——不知这位少侠,该如何称呼,侠居何处?”

那时候的苍月毕竟太年轻了,而叶月对他来说,真的是太重要了,他变得异常的脆弱,近乎恳求道:“我叫风间苍月,求求你们一同去救我的妹妹吧!”

服部半藏凝视眼前的这位蓝发少年,目光坚毅道:“服部在,就永远与你同行去救你的妹妹。有少侠这等俊俏身手相助,我方更是如虎添翼。”

服部见橘右京并不作声,有些愠怒道:“天草四郎时贞祸害苍生,天下豪杰闻之,无不奋起反抗,谁不愿相助一臂之力,连服部等无能之辈,也愿拔剑共襄义举。橘大侠慷慨侠义,怎能袖手?”

橘右京道:右京并非惜命,只是右京这条命欠妻子太多了,她把我当成全部的世界在等我回去。若失约,右京真的是忍不下心,我不敢再想象她失望伤心的样子。

服部道:“橘兄现已青出于蓝,成为天下第一剑客,你与妻子安宁的日子,恐将随着你的盛誉,甚嚣尘上了。何况到时天草若真横行天下,倾巢之下岂有完卵,热尘所有人都将不得安生。”

服部的话已带有情绪了,但右京并不理由,他只想念小竹门外,那一级级阴凉温热的石阶,他将归去,带着夜雨的余滴,梦的涟漪......橘右京向众人秉剑鞠躬,长长地看了盖聂一眼,想从盖聂身上再看出父亲的一点印记,然后转身离去,消失在麦田地里。

服部扼腕叹息道:“温柔乡是英雄冢。”转头看苍月,发现他看橘右京眼神无助中带着一种怨毒。刚才橘右京与盖聂对决时,展现出的剑法越高超,他对橘右京的怨毒就越深刻。

满妍和乌龟睡在棕榈叶的掌心里,黎明的第一阵微凉,吹散他们忧伤的梦。早晨的空气,充满阳光、充满羽毛、芦花充满湛蓝的秋空。像花岗石喜爱露水,满妍真心地喜爱乌龟与蓝发叔叔。

她有满篮子的爱,要把所有能想起的歌曲,都唱给他们听。他们乘着风的翅膀,沿着树梢上那可爱的小脊背,涌上天空。他们是如此的欢乐,道路通向东方,通向有白色鸟群栖息的水滩,去寻找真正的家。她想在晚上,睡在妈妈卷起的松疏草毯里,听妈妈说灯影是树枝,是高山流水。

可是夜幕降临,苍月的诉说就轻轻飘起,那些悲哀的往事,轻轻飘落,落地生根,成一截截苦木。四下是蓝空气,秋天黄叶飘飘。铁皮绝望地扭着,锈一层层迸落。苍月被苦雨涂在树上,像树吐出的树胶,充满晶莹的痛苦。时间,那支会嘘气的枪,就在身后,对准叶月的童年,苍月火月的心。

第三夜晚,满妍做了生平第一场噩梦。时间在继续,滴滴哒哒地响着,延伸,扩展,在接近黎明的地方,变成一片浅蓝的泡沫。

孩子身下的乌龟则做着悲悯的梦,他梦见自己的愿望,像星星一样,在燧火中闪烁,梦见自己在撞击的瞬间,挣扎出来,变成火焰,他用自己的血液使他们温暖,用灵魂的烛火把他们照耀。让苍月那苍白的手,能够展开,变得柔和而亲切,再不会被月亮的碎片,割破。让他们再不用害怕危险的雨,和大海变黑的时刻。

他祝愿满妍醒在一个明亮的梦里,凝望着梳洗完毕的天空。她在长大,按照自己的愿望年轻地生长着......

乌龟的梦是那么善良那么天真,安抚着苍月的心与满妍的爱,它们轻轻地在风中摇晃,像菩提树下的种子。

圭殿在家里等了三天三夜,孩子的衣服、玩具、摇篮、草编的小尾巴,铺满太阳花窗下的小椅子......她睹物思情,悲痛欲绝。还好人的心只容得下一定程度的绝望,就像海绵已经吸够了水,即使大海再从它上面流过,也不能再给它增添一滴水了。

第四天早晨,黎明鸟在窗外叫着,孩子骑着乌龟,推开了家的栅栏。她回家了,带来所有的童话,带来整个的世界。圭殿站在孩子离开的地方,握在手里三天四夜的谷粒终于撒在地上,海绵里的水瞬息被榨干。她一把将孩子搂进怀里,鼻子深深地埋入她的小长发。

孩子哭,圭殿也跟着哭。孩子小泪人儿,融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是一片泪海,紧紧地将孩子环绕。孩子,像一群铝制的鸽子,远去往返,让圭殿在梦里千岁寒,白了百年头,海洋也枯干了。

圭殿看见风间苍月,头上飘雪,手脚枷锁。地上的乌龟,实际上是一个老人蜷缩在龟壳里。他们的样子是如此的古怪,令她疑窦百出。但是孩子回家了,他们送孩子回家了。所以他们再古怪,也不会伤害孩子的。他们是孩子的古怪朋友。

孩子在母亲的臂弯里仰起头,要讲她看见的所有风的梦:他们一直追上了月亮,问太阳在哪儿睡觉,又拾起胡豆似的星星,上面长出了羽毛,小鹿舔舔嘴唇,低头吃青草......

圭殿破涕为笑,因为哭得太激烈了,笑起来时的身体竟然在发抖。孩子看见母亲笑她也跟着笑,小脸蛋那么鲜美。她用力地抱着孩子,仿佛孩子会忽然长出透明的翅膀再飞走。

孩子与母亲久别重逢,勾起苍月的悲哀。他头上的云更厚了,雪更冷了。自从他失去了叶月,失去了父亲,与火月反目成仇,他的世界,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自己,和想象中,但长大后也从未去过的北冰洋,与向叶月描述过的一盏鲸鱼灯。

苍月不喜言辞,乌龟还是乌龟,都沉默无言。他们像一小缩灌木,围护着叽叽喳喳的孩子。圭殿朦胧听出孩子跟乌龟飞上天,迷了路,苍月叔叔带他们回家。圭殿由衷感激,说孩子是她与右京的全部,早晨你们把她带回家,就像带来了整个世界,大恩不易谢,无以言表,她与右京将此生铭记在心。孩子依偎着母亲幸福地笑,眼角里还有未干的泪花。

苍月想起田野里的叶月,也真心地喜爱满妍。他的世界,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在一片走过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浅绿。浅绿已经消失,鲜红的光影摇曳其上,让苍月心旌摆动。他不由地伸手拭去孩子眼角的泪花。他虽已过二十,但常年离群索居,甚少接触异性,此时近距离地看见圭殿面目姣好,竟有些局促不安,他窘迫转身,悄悄地离开,手脚上的链锁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内心深处的自卑,像海草在深流里静静地漂浮。

孩子一怔,叫苍月叔叔。一顶小冰花冠在空中凝结,飞悬到孩子的头上。苍月的悲哀像千年,又一顶冰花冠在空中凝结,散出雾气,飞悬到圭殿的头上。孩子开心地大叫,说妈妈你也有冰花冠。苍月不敢回头,他头顶的蓝雪变成了灰色。圭殿的冰花冠里,暗种魔界之根,渗透进圭殿的血液,生出魔界之根毒。

苍月回到了雪山之巅,山上卷起紫色的暴风雨,电闪雷鸣。

孩子在院子里,跑呀跳呀,尽管歌唱,尽管歌唱。

乌龟蜷着头打盹,看乌云在哪里降落,看乌龟在哪里降落。

橘右京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穿过整座黑森林,直到罗刹海岸,人影在地,仰见明月,四顾茫然。孩子走丢了,孩子走丢了,他的心早就失去了知觉,涂满马齿苋的苦颜色。他想起圭殿,灯下的圭殿定是彻夜流泪。他心疼她,想在她难过的时候始终在她身边。孩子走丢了,她比谁都难过。

他披星戴月又往回赶,往家的方向,往深渊的方向。他面容憔悴,那么悲伤。在另一个时空,英姿飒爽的橘右京在山顶上掠过,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山岗的风吹拂他的长发,他想看雪地上的信,想摘竹林门外铁环上的相思花,他的心上有小鹿,那么喜悦。

时间就在悲喜两个平行时空中流逝,在小径分叉的花园,在通往蜘蛛巢的小路上。橘右京走向圭殿,从阴冷的森林,从暖融的晚风,从支离破碎,从花好月圆。他走向她,他们青春相识,但他梦见他们一起长大,直到白发间明亮的世界。他们缓缓地转身走进回忆,抱明月而长终。

他走向她,始终,从四面八方,从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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