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统共就三间斗室，陈老夫人与芳姐儿住一间，林月娘母女住一间，另一间是芳姐儿爹娘的屋子。芳姐儿的爹娘不常在家里住，这间房一个月倒有二十七八天都闲置着，陈老夫人后来干脆把家里的杂物都堆置在了这里。

孟九今夜便歇在这间房里。

明月光皎皎。

孟九借着这月光，将手中的玉佩颠来倒去地打量。

流云百福的玉佩晶莹温润柔和如脂黄色端正，是上等的和田黄玉。

一个乞儿身上怎会有价值不菲的玉佩？而且是缝在抹胸里贴身收藏饥寒交迫都没有将它换成银子。

看来这块玉佩对“她”而言意义重大。孟九若有所思，微微抬头将玉佩挂回颈上，转头看向那轮圆月。

这是十月十五的月亮。

她心里却想着十月十三那晚的大火。

大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通红的火舌已吞噬了大半间屋子，芳蔼还昏迷不醒，先她醒来的芳苓紧紧地搂着她缩在角落里。

“娘子，娘子别怕。”颤抖不止的芳苓明明那样害怕，却还竭力安抚她，“没关系的，再等等，老爷太太很快就会来救娘子了。娘子，咳咳，娘子一定会没事的！”

会没事的，大家都会没事的。她心存侥幸。但这场大火是意外烧起来的么？不！绝不是！她先前喝的那杯茶水有问题！是谁？是谁在她的茶里下迷药？是谁放的火？是谁要置她于死地？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在她脑中生成，惊疑和愤怒的情绪交织，涨得她的脑仁刺刺的疼。

她让芳苓扶她起来，她不要坐以待毙！有人要她死，她偏偏就要搏出一条生路来！

她和芳苓裹着棉被，最后看了倒在地上的芳蔼一眼，毫不犹豫地往火势较为薄弱的窗棂冲去。

她们最终没能逃出去。

是她愚蠢，那个处心积虑要害她性命的人怎么可能会给她留下退路？

面前是被封死的窗棂，身后是妖异的火焰。

她们再无生路可言。

火蛇缠绕的房梁朝她们砸下。

她们谁都没能躲过。

她听到身上棉被燃烧起来的噼啪声响，听到芳苓痛苦的嘶喊声，听到终于醒来的芳蔼的尖叫声……然后，她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似乎是死了。

又像是已经从大火里逃了出来。

她迷迷茫茫飘飘荡荡地离开家，就好似有一根线牵引着她去往一个方向。

再然后就像是有谁突然提起了她胸腔里的那口热气，她再次人事不知。

再睁眼时，就身在那座破庙里。

衣衫褴褛，身上好似剥皮抽筋般疼痛。那个恶丐用脚踢着她，骂她“臭丫头，不要装死”。

她还没有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就被那恶丐赶着到了这镇上。那恶丐让她跪在桥上，让她装聋作哑，她看着他装模作样，才知道他要利用自己骗钱。

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么瘦小，这怎么会是她的手呢？但她偏偏行动自如。

孟九翻身下床，坐在镜台前。

她第一次仔细端详这张陌生的脸。

两颊凹陷，显得下巴尤其尖。眼睛大而无神，注视着某一处时还显得有几分呆滞。唯一生得好的，堪堪只有那管鼻子。

平平无奇也好。

孟九起身回床，不再看那镜中的脸庞一眼。

次日一早，孟九梳过了头，换上林月娘连夜改过的一件半新不旧的鹅黄色小袄，着竹绿色棉裙，来向陈老夫人等人辞行。

陈老夫人和林月娘都在草棚，一个在往铁锅里添水，一个在往灶膛里加柴。婆媳俩原本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听到孟九开门的声音后，对视一眼，就此打住话题。

“小九起来啦？”林月娘笑着起身招呼她，一面自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出来递给孟九，“来，稍稍洗漱后，我们就用早饭。”

孟九含笑接过水瓢，面对着院子漱过口后，又就着水瓢喝光了瓢里的水。

冰冷的水带着刺骨的寒意灌进她的身体，将她心里躁动的情绪压住。

焦躁、愤怒，不过是一时意气，她不能意气用事，光逞匹夫之勇。她要去京城，去找爹娘，找孟安，找杀害她的凶手！但路要一步一步走，现在，她要先离开这个小镇。

走出草棚的陈老夫人见她一口气喝完了水瓢里的冷水，来不及阻止的老太太气恼道：“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能喝冷水呢？也不怕吃坏肚子！”

孟九展开笑颜，转身搀着陈老夫人，笑道：“婆婆，不碍事，我喝习惯了的。”

陈老夫人心里一酸，伸手在她的手背上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

这孩子真招人怜惜，菩萨保佑她以后真要苦尽甘来才好！

方才已听陈老夫人说过孟九可怜遭遇的林月娘亦是鼻头发酸，但她断没有在婆婆面前掉眼泪的道理，因此忙收敛了情绪，笑道：“娘，您别担心，待会儿让小九多喝碗粥暖暖身子就是了，想来那一小瓢水也不打紧的。”

“我担心什么？”陈老夫人故意沉下脸，拍开孟九挽着的手，哼道：“左右不是我要吃坏肚子。”

她嘴上哼着，人却进了草棚，挽起袖子拿碗盛粥。

孟九笑眯眯地看着她，轻声道：“婆婆，月姨，我过会儿就走啦！”

陈老夫人的手微微一抖，溅了些热米汤在手上，她也不觉得烫，只转头看着孟九道：“你还要走？”

孟九点了点头。

陈老夫人没想到她过了一夜还惦记着要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用力将碗磕在灶台上，没好气道：“走吧！走吧！再被坏人拐去欺负！”

老人家这时倒跟个赌气的孩子似的。孟九哭笑不得。

林月娘的神情也有些尴尬，她这个婆婆一向明事理，又是一副慈悲心肠，对谁都和颜悦色的，倒还没见过她这样气急败坏的样子。

看来是对这孩子疼惜的紧啊。不过这样一个小小年纪就吃了那么多苦的女孩子，又有谁不会怜惜呢？林月娘轻轻叹了口气，上前笑着安抚婆婆，“娘，您先别置气，听听小九是什么打算吧！”

她也难免好奇地问孟九，“小九，你想好去哪里了么？”

孟九微微一笑，半真半假道：“我先前忘了许多事，想着四处走一走也许能想起一点什么，还想去一趟京城，我听说那里很繁华，想去凑一凑热闹。”

林月娘笑容一僵。

“京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