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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空言》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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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绯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十几个白蜡烛,放到了空言的房间里,一时间冥火咬住了蜡烛上的烛芯,烧的比平日要猛烈几分,照得房间亮如人间白昼。

空言看着丁绯,见她正低头给自己系上腰带,在青蓝的火光下,她的双眸像碧湖一般清冷而温柔。她不禁又想起了那日与丁绯喝着烈酒,看她流着泪,聊着往事。

她说那个男子叫做许执风,是一个一身檀香气的道士,日日持斋礼拜,奉戒诵经,烧香燃灯。丁绯化成了人身,在寺庙外的树林等了半月,终于等到他出山修炼。她蓄谋已久,穿上攀竹寮香素玉裙,挽最出尘的飞女髻,盈盈出场,对他一笑,送过他一株红尘杏花。

丁绯说到此处,掩不住笑意,道:“他以为我是天外仙女,怎知我比妖女还要厉害,把他迷得七荤八素。我问他愿不愿意伴我一辈子,他破戒喝了一坛子的酒才有勇气点头,疯狂地吻我。然后,我们有了家,我在一旁栽了杏花树,他说好看,眼中却只有我。”

空言听得脸红,忍不住问:“然后呢?他去哪里了?”

丁绯手中酒水不停,半响才说出一句:“死了,生老病死。”

那一刻,空言不敢再问,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丁绯会救她,怜她,护她。她就是丁绯青葱的岁月,是那些曾经义无反顾,醉酒大笑,缠绵榻上的日子。丁绯是唯一一个听到她的苦衷没有不解,没有讥笑的阴差,一字一句的叮嘱都是担心。空言忽然懂得什么是哀愁,心想着丁绯分明每注视着她一刻,都会想起曾经的快乐,和如今的寂寥。

难怪鸟嘴宫如此清冷,这里始终不是丁绯的家。她的家在人间杏树旁,有一桌酒菜,有许他终身的男子。空言为丁绯擦去两颊上的泪珠,自己却簌簌流泪,两人抱成一团,相互取暖。

空言此刻正无神站在铜镜前,让丁绯折腾打扮,今晚便是期待已久的春闲宴。见空言双目无神的模样,丁绯笑道:“在想什么?”

空言连忙摇了摇头,不想再提那些难过的事情,便笑道:“我只是有一点紧张,从前在还是一直百灵鸟的时候,我曾经闯入过一个人间宴会。”

丁绯一听,抬头看向空言,道:“是怎样的宴会?”空言嘴半张了几下,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摇了摇头。

她记得那天恰好是中秋宴会,天空万里无星,独有明月当空,幸好屋檐下万盏悬挂着红灯笼,明月看起来方不算孤独。入宫的轿子从烈日当头一直排到了夜幕降临,夫人们个个身穿金缕玉衣,头戴金丝攒珠钗,腕戴银环九曲连心串,左右都得丫头搀扶着才不至于走路摇晃。

空言那天忘记了母亲的嘱咐,日落了也不回巢,反倒飞入了宴席,它看到人们对诗吃酒,歌舞助兴,笑声彻夜不停,比森林鸟鸣泉响热闹万倍。它没有尝到酒,却和醉酒的人一般左右摇晃,心醉倒在了这份喧嚣里。

它忍不住飞入席中,和舞娘一同起舞。没想到,突然一支投壶用的箭飞来,穿过了它的翅膀,空言就这么跌落在了大理石板上,冰凉彻骨。空言清晰地记得,当它以为自己错信人类的时候,一双柔软的小手将它捧起,为它折断了箭,着急地四处奔跑,给它包扎,喂它泉水。

少年轻抚着它的头,它看到了他的眼,温柔似泉。那一晚,它记住了一个名字:傅子敛。

正在为空言描眉的丁绯忽然停下了,侧身半步,看向铜镜里的空言。镜中女子小脸娇俏,鼻腻鹅脂,两颊粉红,双眸含着泪,流转潋光,含情脉脉,此刻正抿着桃红色的小嘴,不知道在笑什么。

丁绯心里一颤,因平日空言只有朱砂吊穗护着一股女子阴气,脸色多是苍白,加上百灵鸟眉上本有白斑,化成人形的时候,她的眉也是灰白黯淡的。所以常日只觉得空言飞扬跋扈,长得灵动,此刻细细打扮了,才瞧出来也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

见丁绯一声不哼地打量自己,空言左右翻动这条百蝶穿花袍,讨好道:“姑姑给我挑着裙子真好看。”

丁绯握起空言修长的手,指如葱根,手似玉笋,笑道:“人也好看。”

空言听了,突然猛地扑到丁绯怀里,大笑着道:“姑姑打趣我,看我怎么收拾你。”丁绯被空言摇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又恼又暖,摇摇晃晃,不禁也笑了起来。

如今,在空言心里也存了一个丁绯的故事,她曾经娇憨可人,奋不顾身,一如现在的自己。一旦知晓对方心头的秘密,空言觉得丁绯的清冷也不再可怕。她只记得丁绯是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女子。

待丁绯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两人挽着手,出了灵殿,一路笑语,来到了巡殿。

当日被赏善司斥责过后,空言恍然发现自己对幽州根本一无所知,便缠着丁绯,终于搞清楚这幽州的四大掌司,十大阴差。四大掌司是崔判官、赏善司、惩罚司、察查司,十大阴差分别是鬼王、无常、日游神、夜游神、牛头、马面,以及负责生灵的四位:鸟嘴、鱼鳃、豹尾、黄蜂。

巡殿里住着负责巡查人间的无常、日夜游神,但听丁绯说日游神职位暂缺,所以夜游神只好日夜兼顾的巡查人间,忙得不见人影,这下巡殿里只有无常在。

空言四处打量着,问道:“丁绯姑姑,你说幽州是四大掌司,十大阴差,这鸟嘴是阴差,无常也是阴差,怎么我们的宫殿外守了许多狱卒侍卫,这里却一个也没有?”

丁绯愣了愣,道:“按照规矩,幽州的四大掌司不能私自去人间,但手里有调派狱卒的权力。而阴差则相反,我们需要时常到人间办公,却无权命令狱卒。但虽规矩如此,阎罗对每个阴差掌司都有不同的心思,像是惩罚司便被夺去了这个权力。至于鸟嘴宫旁的侍卫,我迟些再细细告诉你。”

空言疑惑地点了点头,走入了巡殿。

走到里间,仍是琳宫绰约,桂殿巍峨,但见庭院里烟雾缭绕,香屑满地。空言好不容易看清了,却看见宫里角落布满了蜘蛛网,硕大的老鼠也毫不忌讳的穿堂而过,置办的桌子不是缺角就是掉漆。桌上只随意摆着馒头,白蜡烛,还有一整只未切开,仍睁着眼的熟鸡。

空言虽是见过无常置办宴会的,但总想着那时只是在准备当中,凌乱是正常,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样。空言看着那只在桌上被拔光了毛,完整蒸熟的“远亲”,一下受不住刺激,觉得肚子一阵抽搐,险些要吐出来。

丁绯抚了抚空言的背,道:“人间祭奠的东西就这些,总不会弄什么荷叶浮萍、冷萃茴香这些雅致的菜式给死人。”说着,随意选了桌子,带空言坐下,斟起了酒,道:“但酒是不会少的,每天都能收到一些。好酒不多,能让人醉的也不少。”

空言泄气,看着丁绯怡然自得的样子,暗暗想念人间的歌舞升平。

宴席仍未开始,空言只好四处打量着,见宫里只有几个狱卒四处走动,点亮着绿灯笼。牛头马面不用丁绯介绍也能认出来,鬼如其名,两人正喝酒谈笑,但空言看着觉得他们长得实在奇怪,汗毛都竖起来了。

又见旁边一桌,无常已经坐下,正低头听着一个女子的吩咐,不时点头。那女子端庄凌厉,正是那天在奈何桥边为空言寻衣服的赏善司善渊。无常察觉视线,抬头看向空言,微微一愣,看了好一会,转而笑了。空言想起那个早就忘记了的传话任务,对无常抱歉一笑,却见无常无奈地苦笑着,似乎知道空言闯了什么祸。他低头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遥遥向空言举杯,张嘴做着夸张的嘴型:“小心。”然后仰头一饮而尽。空言浑身打了一个冷颤,连忙四处看去,寻着那个紫袍魔王是否来了。

细细地用眼神寻了三圈,确实没有看见惩罚司,空言这才长叹了一口气,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横瞪了无常一眼,缓缓喝下了。无常看着那小眼神,不禁也笑了。

善渊感觉到了无常的动静,也跟着转头,却没有发现什么,抿嘴一笑,继续对着无常说话。

空言又扫视一圈,紫衣魔头大概是不来了。丁绯也讲过,宴会不像人间的,想不去便不去了。心里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叹一口气。

忽然,门后传来笑声,三个男子迈步走进来,空言噗嗤一笑,眼前这三人像是祖孙三代,恰好是一个眉发藏白,却笑声矫健;一个正当壮年,温润作揖;一个稚气未去,退了半步跟在两人背后。

丁绯俯身对空言道;“中间那正笑着的老头子正是阎罗王;一旁的是大名鼎鼎,手执生死簿的崔判官崔珏,是四大掌司之首;跟在后面的就是阴差之首鬼王申晷,负责审查人间贪污舞弊。都是幽州里三个不可得罪的人,认真记住了。”空言忙点头,只见三人已走到了前头,唯鬼王回头看了她一眼。空言看他的身形只十四五岁的模样,却束起了发,头戴了冠,腰佩了剑,在触碰空言眼神的那刻有礼地微微一笑,移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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