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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地逃亡列车》第五章 假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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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练了两首歌,思拓就喊了暂停,他明显地感觉到嗓子干痒且疼痛,还时不时咳几声,比前些日子的症状严重多了。他也没有对团员说什么,只是默默站在饮水机前,不停地喝水,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小蔡也在楼上,出门时看见从刚刚就一直呆在饮水机处的思拓的背影,觉得有点奇怪,于是调头走了过去询问。

“感冒了,喝那么多水?”小蔡蹑手蹑脚地靠近,小心翼翼地问。

“呃——”思拓被突然的声响吓到了,反射性地回头,嘴里的水来不及咽下猛地喷了出来……算是给小蔡洗了一次免费的头。

“天!你干嘛!”小蔡目露凶光,双手都握拳。

思拓楞了一秒之后,开始数落她:“用什么气音,吓我一跳!”说完伸手找到在柜子上的纸巾,抽了一张擦擦嘴。

“我就是怕吓到你,才说得这么小声的!”小蔡委屈地说。

“这样才吓人好不好?”思拓叹了口气,打算走人,瞥见她湿哒哒的头发,又于心不忍地回来,抽了纸巾,递到她面前。

小蔡没好气地抢过他手里的纸巾,往自己的头上贴,“算你还是个人。”

思拓看着她,无声地摇头。

“喂,”小蔡擦完脸,脸色一沉,正经起来:“嗓子……真的很不舒服吗?”

“……”思拓刻意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对啊——”几乎是脱口而出,连他也对自己的坦诚感到惊讶。

小蔡着急道:“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可以跟理事反映一下,看看巡演能不能推迟一些日子。”

“推迟?多久?一年?还是两年?”思拓连续的反问让小蔡无言以对。

小蔡呆着原地,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为自己说出口的天真的话感到后悔,她明明比谁都要清楚,一切必须依照计划推进。

“不提也罢,”思拓抿了抿嘴,对她说:“时间不早了,你怎么还赖在公司不走。”

“我本来都要走的了,就是看你——”

小蔡没说完,思拓就已经走回练团室了,所以她只好悻悻地把后半截话咽下去。

今天的思拓和平时不大一样,今天的他不再被那些鲜艳的装束或发光的饰品所裹挟,卸下闪亮的造型,头发软塌塌的,鼻翼旁还长了一颗显眼的豆豆,穿着无花纹的一件素色衬衫,简单地就像个邻家哥哥。也许真是累了,才坦然地向她示弱,这让她很心疼,小蔡连连拍打自己的脸颊——这可是大魔王啊!你清醒一点!

可一回想起思拓那黯淡又决绝的眼神,小蔡的心堤就会轻松溃乱,实在不得不担忧,思拓这家伙到底是怎么了?

他可是退缩了?举起麦克风,不停地吞口水,除了痛还是痛,喉咙的异物似乎在日渐壮大,削弱他的声线,阻隔他的气息,使他每唱一次高音就发自内心地恐惧,可是表面上又必须装作自如。

“哥?”璨介催促着错过了第一小节的思拓。

思拓对着他苦笑了一下,然后从脑海里搜索歌词。

唉,《昂之歌》,好久不唱,这是一首由思拓谱曲、璨介作词,收录在他们第一张专辑《极光》里,不轻易唱现场可是在乐迷看来是与《极光》同等分量的经典,而且这首歌大有故事可说:但凡老一点的歌迷大概都知道pharos成立之前乐队的编制并不是如今的样子,思拓是后来加入的,在他之前另有过一个主唱,只是后来这个主唱发生了些意外脱离了乐队,这《昂之歌》就是写来纪念他的作品。

“神的捉弄毁灭才能不朽”

思拓悠悠哼出这两句歌词,内心忽地起了波澜,怎么回事,最近老是想起小昂,还记得第一次看他们演出吗?

思拓着实被打动了,尽管,他最后给出了那样的评价。印象最深的是他们改编了u2的《outofcontrol》,那也是他很喜欢的一首歌,对混乱世界的迷惑,满满的少年烦恼,总之就是这样一首横冲直撞的老歌,在假王子的演绎下变成了和缓且浪漫的催眠曲,只在接近结尾处澎湃得让思拓浑身起鸡皮疙瘩。

小昂这个人呐,的确很有才华,从小就浸渍古典音乐,长大后也是正经音乐学院毕业,钢琴小提琴吉他样样精通,后来虽剑走偏锋,但一开始妥妥的学院派;他的身世也相当复杂,据说是某地产富商的私生子,虽没有入籍,但从小到大除了爱别的一概不缺。如此背景,注定他的特别。

时间隔得太久,小昂的样貌思拓已经很难真实重现,只有依稀模糊印象——舞台上他带着黑色的毛线帽,本该抢眼的一头黄毛被盖住了,纤细的手握着麦克风整个人呆呆的,安静地在红色灯光下取暖,轻微一抬手,鼻梁上的墨镜就被取下了,露出双说不上漂亮可是又让人挪不开目光的眼睛,微微湿润,闪着涣散的光,与他健康的小麦色肤色形成了病态的反差。思拓当时被他忧郁的气息击中,也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味。

说他是个危险的家伙并不夸张,不过和那些贪图享乐却实力不足的人不同,小昂什么都不在话下——跑车,美女,投资,一开始是什么都有趣,都挑战他的胜负欲,游戏人生成了他的座右铭。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感到无聊,欲望消耗着他的精力,同时也消耗着他对重复生活的耐心。

每个昏沉的夜里醒来,都觉得自己是一具空壳。也只有那些灵感一闪的瞬间才能够被他称之为“活着”!为了摆脱虚空的状态,他开始了创作,他写了很多歌,给唱片公司投过demo,但总是被劝说要再主流一些——有制作人曾经委婉评价:你的东西实验性太强,别人听不懂。

他恍然大悟,原来这世间就属共鸣最难得。这大概是他的命运吧,对于出唱片,也就基本死心。

至于后来“假王子”的组建,那真的是他计划之外的事。

八年前,璨介的一腔热血全投注在pharos的前身乐队假王子之中,那时他最喜欢最崇拜的人无疑就是小昂。比他大了整整大了10岁的小昂,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哥哥,也确实是很不好相处的人,但在璨介看来,无论小昂有多么乖张多么古怪也好,这个能够在角落里一眼发现他,并且给他机会的人,就是他的灯塔。

说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为什么会认识呢?这要从一家名为怪兽屋的咖啡店说起,这家店就开在青高对面,璨介经常翘课去光顾,而小昂则是咖啡店店长阿钟的老朋友了,所以他一有空就免费来店里弹琴。咖啡店一楼的空地上本来只有一台钢琴,店长后来觉得单调,又添置了架子鼓,再后来莫名其妙摆上了话筒和效果器、合成器,结果咖啡店的一楼成为了可供演出的小舞台,酒保大卫觉得晾着也是浪费,于是向小昂建议组个乐队,并且毛遂自荐说自己会点贝斯,小昂也顺势而为,还接受了大卫推荐的鼓手士焱,另外招募了个大学生吉他手,而他自己则担任主音和键盘手。就这样,一个临时的乐队勉强凑齐了,把咖啡店当成了练团室,一个星期有四天都在那儿“厮混”。

那时璨介只是刚升入高一的学生,而他们都是成年的“社会人士”,见他们吵吵闹闹,可是演奏起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璨介越发地心生向往,但他不敢和小昂交谈,永远只点一杯芒果冰坐在角落里听歌。那时候年纪太小,他大概以为他们的生活就是无限的自由吧。

知道小昂脾气臭是因为有次吉他手迟到,惹得他发飙,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修罗场啊,叫璨介永生难忘,——说好的9点到,吉他手让剩下的人等了他足足一个小时,到场还洋洋得意道:“昨晚和妹子玩太嗨,来晚了别见怪啊各位!”

璨介只见小昂一言不发看着琴谱,脸色黑似包公,隐约预感不妙。

稀稀拉拉地合奏开始了,小昂侧耳听,察觉到不对劲,连忙喊停,他指着吉他手开骂:“出门上个台你特么连个音都不调,你想干嘛?”

吉他手也皱起眉头,不耐烦道:“能差多少,我有底的。”

“你自己说有没有差50个音分?”

吉他手笑道:“唉,又不是正式演出,50而已,没关系的。”

“没关系?”

“诶,你烦不烦——”

小昂彻底火了,怒斥道:“第几次了!我吃饱没事干天天追你着调音啊!你要是不想干麻溜地给我滚!”

“毛病啊你,指挥这指挥那,你还真当自己是音乐家了,还敢让老子滚?少在我面前摆谱,我说该滚的人是你!”吉他手也是个激不得的人,说话带刺。

小昂的手指往琴键上砸出一串噪声,随后他站起来,二话不说抄起麦克风支架,转身就往吉他手那里挥过去。

好在吉他手及时抬起吉他拦住一击,不然这一下准结结实实地怼脸上去。

咣一声,相击的声音透过麦音响往外扩散,刺耳的声响,使店里的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齐刷刷地把目光聚焦到了一楼去,戏还没完,小昂见他没中招,更是火大,冲到他面前用力将他往外推搡,吉他手没站稳撞到了一桌客人那去,吓得了客人连忙跳脚后吉他手不服,举起吉他就要过来砸小昂,这一反击被大卫拦住了——他用手死死托住吉他,喊道:

“这个不行!——冷静!”

老板阿钟也急忙从二楼下来,嘴里一边叫嚷:“小场面,大家别慌,没什么事!”一边赶到小昂面前安抚他的情绪。

璨介在角落里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彻底把杯子里最后一口芒果冰也遗忘了,真是刺激,他高度关注着这场对峙的走向。

“好,你们就说吧,是他走还是我走!”吉他手放下手中“武器”,大声质问。

吉他手如此胸有成竹,大概是误以为大卫和士焱会站在自己这边,可一看到他们两个都不出声,他这才发现情况不对,大卫退到了小昂身边,而士焱也从鼓凳里站起来,走到吉他手面前,搭着他的肩膀,笑着反问吉他手:“你哪里来的勇气问这个问题?——你自己说说,就你这个态度,随便抓一个,哪个不比你强?”

吉他手恼羞成怒,他甩开士焱,负气道:“得了,见他有钱都抱他大腿,合伙排挤我是吧,这破团老子还不想呆了!”

士焱凶狠道:“你说的是人话吗,我是那个意思吗?”

“那你什么意思,随便抓一个都比我强是吧,那也别拖了,干脆现场找一个替代我呗!”

士焱白了他一眼,吉他手趾高气扬,以为自己扳回一城,小昂却没能让他得意多久,他压低嗓子朝右边的一桌喊话,“喂,那边的芒果冰——”

璨介怎么也没想到小昂会叫到自己,他左看右看,周围没别的人在喝冰,只能是战战兢兢地指着自己问:“你…..你叫我吗?”

小昂点点头,说:“你过来!”

在场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猜不透小昂又要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璨介觉得特别尴尬,他扭扭捏捏地走到他们几个人中间,一个不小心抬头碰上了那个吉他手的目光,差点没被他毒辣的眼神灼伤。

“从今天起,他就是我们的新吉他手。”小昂把璨介拉到那个吉他手面前,郑重宣布。

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璨介听到这话的心情,要不是小昂按着他,他感觉自己都要飘起来了,实在太不像话可又太美妙了。

士焱和大卫都吓了一跳,吉他手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竟然真的随便拉了个孩子进来!他气急败坏,推开璨介,对小昂骂道:“你没疯吧!”

小昂已经平静下来,一脸冷酷的样子不像是失去理智。

最后这场闹剧,是以吉他手骂骂咧咧的离开告终。

璨介怔在原地好久,他想了很久都想不通,怎么会是他,选人也不是这样随便吧?

“你是认真的吗?这个孩子——他摸过琴吗?”士焱最先提出质疑。

“那个……我不小了,已经上初三了……”璨介弱弱地声明道。

“你看看他一手老茧,像是没摸过琴吗,基础还是有的。”小昂漫不经心地说道。

大家一下子把注意力放在他的手上,璨介忽然觉得不好意思,把手藏在身后,小声道:“我有跟表哥学过,只是我表哥一点也不厉害,所以我也不厉害……”

“刚刚你也看到了,在我这儿重要的不是技术,该怎么做,你懂吗?”小昂对他说道。

璨介愣了愣,大概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

“行,只要不迟到,我没意见。”大卫最先表态。

士焱后退一步故作惊讶,问他们:“你们怎么都这么随便,也不让他演一下看看?”

“我可以弹的。”璨介也主动要求。

“好啊!”士焱表示乐见其成。

璨介在一地导线的舞台上随便捞起一把吉他,手动挑好了音,小昂听来都很准,接着又即兴来段solo,大家都很惊喜,互相给了眼色——这孩子潜力无限,是捡到宝了,此后士焱无话可说。

而阿钟好奇的重点与他们不同,只问小昂:“欸,你是怎么注意到店里还有这号人物。”

小昂解释道:“我离吧台这么近,这家伙哪回不点芒果冰?”

原来他有注意到自己!璨介低下头偷偷抿嘴笑了,微颤的肩头暴露了他的好心情,从那天起,一起都有了不同,他不再是只能躲在角落倾听的听众,而是抱起了吉他,和他们呆在一块,像一个团队一样并肩战斗。

如果之前只是玩玩而已,那假王子成团之后,他们好像才对乐队严肃对待了起来,无论是练习或是原创都比之前热情要高,还策划了几次小演出,在地下室的那次思拓还去看了。只是思拓对小昂说了那样的话,看两个人剑拔弩张的样子,璨介以为又会打起来呢!好在思拓不计较,二话不说直接走人,他担心的事才没有发生。

演出都是免费赠票,来看演出的人还是相当少,对于满怀希冀的璨介来说确实是有些落差,但每次表演完毕璨介鞠躬谢幕时,只要看见台下的人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他心里大感练团的辛苦还是没有白费,享受舞台的人,无论听众到底有多少,总归还是喜欢。

一切看起来像是慢慢步入正轨,那时候的他总是乐天,并没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坏掉。

“你们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唱片啊?”璨介在收拾地下室的时候问,室内的人只剩下他们四个。

士焱正打算搬鼓,抬头对他说:“你有时间说梦话,还不如过来给我搭把手!”

“为什么?”小昂重复这句话,脸色是酒精作用下的红,喃喃道,“为什么一定要出唱片?”

璨介也说不上来,只是多嘴一问,然而士焱则有自己的答案,他扭头对身后的小昂说:“小昂,不出唱片我们怎么火呀!”

小昂有些激动,又问:“为什么一定要火,这样不好吗?现在哪里差了?”

这话倒是问住了其余的人,虽然不火,但是也不算糟糕,写点歌自己唱,也有点固定听众,不被人熟知,也不被拘束。感觉好像是还可以?只是长此以往——

“那是你,”大卫走到士焱旁,拎起吊镲,转过身来看着小昂叹了口气,顿了顿说,“你要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你一样,优哉游哉。作为普通人,如果想要实现点什么愿望,可是要拼上一切。”

小昂怔住了,他对大卫这番话没有心理准备,听来实在讽刺,“说得好听——,你们的愿望我看无非就是出人头地,扬名立万之类的,能再庸俗一点吗?”说完自己蹙眉苦笑了起来。

“庸俗?那也好过自命不凡吧。”大卫反呛道。

璨介对于自己的无心之问造成了这等尴尬感到后悔,他连忙说:“哎,都怪我,忘了我说的吧,别管什么唱不唱片,只要在一起玩开心就够了。”

“你们是真的开心吗——跟我这样的人呆在一块?”小昂表情尽是戏谑。

璨介攥紧小拳头,连忙道:“你说什么呢!小昂哥,当然开心啦,是从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小昂又笑了,嘴角苦涩,他对璨介的天真感到抱歉,这未受污染的真心,他似乎承受不起,“你又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想的?”

“恩!他们肯定跟我想的一样!”璨介坚定道,却没注意大卫和士焱都有些退缩的样子,而这些表现小昂全都看在眼里。

“那句口号是怎么说的——假王子万岁!”璨介冲到大卫和士焱中间,两手揽着他们,笑得灿烂,“哥,你也来一句!”

小昂摇摇头,无奈举起酒杯,低喊了一声:“万岁。”

那时的任凭谁也没料想到,他们口中的“万岁”竟是如此有限。

小昂那天喝了好多酒,唱歌的时候头脑却出奇的清醒,等到最后灯光熄灭,眼睛起了雾,和团员分开后他回到自己的公寓,又拿出了一瓶全新的洋酒,倒了满满一杯,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小小的胶囊,快速地丢进那杯酒里,拎起来,晃了晃,走到窗台附近,倚靠着墙面,大口大口地喝。

窗外的月光泄进他没有开灯的房间,雪白轻缓,温柔如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药物起了作用,小昂开始出现幻觉,他的手失控一般的颤抖,玻璃杯也握不稳,重重地摔下,碎成一地的玻璃渣。

小昂的瞳孔扩大,心悸加速,面部表情极其扭曲,眼前不断出现重叠的人影,每个人都似曾相识,冷眼相对,他们在笑,从诡异的低声笑到爆发式的狂笑,穿透天际,小昂感觉耳膜快被挣破了,他痛苦地捂住耳朵,蹲了下来,赤脚踩到玻璃碎片,可是一点痛的知觉也没有,他视线已经变得模糊,低头只瞧见了透明的碎片,他怀疑这是一个陷阱,要致他于万劫不复之境地,于是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想往阳台逃,那儿有月光,是他的救赎!他迫不及待要过去,玻璃嵌入脚底,血轻盈地淌着,他像被牵引似的,推开落地窗,抬头便是无垠夜空,月亮太远,可是很美很美……

所有想象,好的坏的,随着他的坠落,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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