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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零年代奔小康》第十章 人心流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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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王金宝七十多岁的奶奶钱招弟刚从庙里烧香回来。自打她乖孙金宝要高考了,她每天风雨无阻地去镇西边的妙泽寺烧香拜福,求文曲星保佑她家金宝一定要考个状元回来。还明令全家一起吃素,给她乖孙祈福。

钱招弟这一辈子生了五个儿子,年轻的时候走路都带风,村里谁不夸她能干,给老王家大大地长了面子、传了香火。到了儿子这一辈,不知道得罪了哪一路神仙,一家接一家地给她生了一串的赔钱货出来。她不甘心,三步一跪、九步一叩地上山求菩萨,膝盖布磨得都不成样子,额头也磕得青紫骇人,等从山下下来了,人就倒下了,足足三个多月才好利索了。

佛祖也不亏待她,没多久,小儿媳就生了个乖孙给她,她是成天看都看不够的,亲自起了名叫金宝。王金宝也争气,一路顺顺利利地读到了高三,他奶奶成天想着等孙子金榜题名了,一定要好好在祖宗牌位前表表功。王家人祖辈都是泥腿子、大字都不识的,要不是她老人家虔诚,感动了佛祖,给王家招来个文曲星下凡来,王家还在被人笑话“大老粗”呢。

刚进家门,就听到小儿子火急火燎地跑回来,说她乖孙在县里出了事。钱招弟不顾一家人阻拦,硬是拖着七十多岁的身体跟着小儿子一家坐车去了县城。

当天晚上,王家人到得太晚医院不让进,只得找了县城亲戚家暂住了一晚。钱招弟当时差点没要砸了医院大门,好不容易被劝走了,一晚上在亲戚家都骂骂咧咧的,吵得亲戚有苦难言,又对老太太没辙。

第二天一大早,王家人就赶到了医院,一进病房,看到昏睡不醒的孙子,钱招弟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哭嚎着就冲到了王金宝床前,抓着乖孙的手不放。

晃了半天乖孙都没有反应,钱招弟慌了。这时江老师进来看到了王家人,正想过来说一说情况,就被钱招弟一把薅住了头发。

“到底谁害了我乖孙,我把好好的孩子送到学校,你们当老师的就是这么看孩子的啊!心肝肺都烂到屎坑里了,还我孙子!”

王金宝爸妈都是老实人,自家老娘遇上孙子的事跑得比兔子还快,他们就落在了后面,刚进病房就看到了老娘发飙,赶紧过来拉人。

等好不容易把人分开,江老师的头发都被扯下了两缕,痛得她满脸通红,气得直打哆嗦。

“无知村妇,无知村妇,不知所谓,不知所谓!”

可怜江老师就是看着凶,实际从小到大脏话都没怎么说过,对着学生家长又不能还手,这会真是气得七窍生烟还没法反击。

“对不住,对不住,真是太对不住老师了……”

王家爸妈不停地给老师鞠躬道歉,用笨拙的语言不停解释着自己老娘就是太着紧孙子了,千万不要和老人家计较。

“给我说清楚,我孙子到底怎么了!”

钱招弟可没想放过任何有可能害了她孙子的人,怒拍了床头桌一记,冲着江老师直瞪眼。

同在病房的林家妈妈赶忙帮忙解释了一下王金宝的情况。医生说是误服了什么有安眠成分的药物或者被什么虫子叮咬后陷入了昏睡,人没什么大事,下午应该就会醒了。

钱招弟还是不依不饶的,说学校如果不给她家一个交待,回去就领人砸了镇中学的校门。

江老师被闹得没法,她这会也是毫无头绪的,两个学生一个昏睡不醒,一个舌头和手都肿了,又不能说又不能写的,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完全不了解。但是她是理科班的班主任,学生出了事,她推不开责任,只好忍着怒气耐心安抚王家人。

林凡这会全身还肿着,之前实在痛痒难忍,医生便给他打了镇定剂让他睡一会。到了中午,他身上的肿胀慢慢褪了一些,舌头好像也能正常活动了。他从睡梦中醒来,大脑还昏昏沉沉的,看到他妈红着眼睛坐在一旁,含糊不清地冲妈妈喊了一声:

“水——”

“小凡你醒了,要喝水吗,妈妈马上给你倒!”林凡妈妈看到儿子醒了还能说话了,开心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她赶紧起身,打算拿着杯子去倒水。

“水……秦望荣……水”

林凡费了好半天劲,总算让僵肿的舌头恢复了一点灵活,他着急地想说话,手指都挣扎得起了条条青筋。

他看到屋里坐着的江老师,眼睛亮了亮,强撑着坐起了身,冲江老师使劲摆手。

“江老师……江老师……我知道……我知道是谁害了我们。”

一病房的人都紧张了,赶紧围到林凡边上听情况。

江老师急忙走到林凡旁边,想听清他说什么。

“秦望荣……秦望荣有病……他有脏病……我和金宝……喝了他的水……肯定是他……肯定是他害了我们!”

钱招弟一听,眼睛都变得血红,一把抄起病房里的木凳子就要冲出去找那个叫什么“秦望荣”的小子算账。

江老师急忙让王家人拉住老太太,她听了林凡的话就心知不好,这儿还有个老疯子,还什么都没弄清楚呢,伤了其他学生可怎么办。

一时屋里一通忙乱,好不容易劝住了跟个爆竹似的黑脸老太。

林妈妈含着泪握着儿子的手,一脸悲愤、手足无措地看着江老师。

“江老师,你看这可怎么办啊,怎么有这么坏的学生,我家小凡可怎么办啊,高考让补考吗?他苦苦准备了三年啊……三年啊!”说着说着,大滴大滴的眼泪就从眼眶里砸了下来。

江老师顿时头大,这头还没安抚好那头又乱了。她仔仔细细地问了林凡考前一天和考试第一天早上的情况,尤其是他和王金宝一起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干了什么。

林凡非常笃定地说他和王金宝唯一一起吃过的只有招待所的饭和水,尤其是考试第一天早上喝了同一个杯子里的水。那个杯子就是秦望荣的。

所有安阳镇中学来参加考试的学生吃的都是同样的饭菜,因为是自家哥哥的生意,江老师特意反复叮嘱过饭菜、食水一定要新鲜、干净,绝对不能出任何问题。江老师是信得过自家哥哥的,而且其他学生照样吃了饭,除了王金宝和林凡以外所有人都一切正常。

王家的老疯子还在攒着劲,谁都不知道她会作出什么幺蛾子来,江老师也暗自担心自己的爱徒出事,她把林凡说的话前前后后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定了定心神,有了决定。她拉着林凡的手轻轻安抚道:

“林凡,老师知道你心里憋闷,这个意外是谁都不想的,老师非常心疼你和金宝。不过咱们也不能平白无故地冤枉了同学,都是一起奋斗了三年的好战友,每个人在老师心里都是好的。高考之前大家都进行了体检,每个人都是健健康康的,老师那都有报告记录的。你说秦望荣有病老师就当你是小孩子气话了,大家偶尔有点小矛盾也不要总放在心里。都是自己同学,不要伤了和气。你好好想想,考前一晚和王金宝还有一起做过什么事吗?”

想到医生说也有可能是被什么不知名的蚊虫叮咬造成的,江老师又问了一句:

“你好好想想,那天晚上有和王金宝一起去过天井或者什么露天的地方吗?”

林凡愣了愣,他想起来睡下之后他觉得屋里实在太憋闷,就和金宝一起扛着草席去了天井。天井四面通风,比屋里凉快几十倍,他和金宝本来还得意自个聪明有主意,结果睡了没一会就被蜂拥而上、群起而攻的蚊虫咬得烦不胜烦,“噼里啪啦”打了半天都打不尽,没办法,两人只得抱起席子,灰溜溜地回了屋。

一看学生这沉默样,江老师就知道答案了。她不动声色地套出了林凡的话,满意地听到了两人那晚上在天井露天睡觉的事。

江老师心里已经有了定论,应该是半夜的时候两人在天井被什么虫子咬了。她之前看王金宝裸露在外的胳膊腿上就有不少红红的小疙瘩。王金宝又白又胖,那些红红的疙瘩格外明显。

知道了“真相”,江老师也有了底气,交待林凡好好休息,就离开了病房,她是一刻也不想再和那个老疯子待在一块了。

下午的时候,王金宝终于醒了,王家人喜极而泣,钱招弟搂着乖孙哭得鼻涕眼泪横流,全都蹭在王金宝的病号服上了。

得知了自己在考场中昏睡了过去,王金宝沉默了,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他的高考,准备了三年的高考,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束了吗?

“乖孙,你可别吓阿婆,阿婆可就你一个金宝啊……!”钱招弟看乖孙这样立马就慌了,都顾不上擦擦上一场的眼泪鼻涕,摇晃着王金宝的身子又哭嚎出下一场了。

“金宝,你说咱们真的是因为被虫咬了吗?”

林凡觉得好一些了,坐起身朝王金宝小声问道。

王金宝还沉浸在错过高考的沉重打击中,整个人都失了心魂,听不进一个字。

林凡也不图王金宝说出个门门道道来,他非常不甘心,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倒了血霉。他在大脑中不断地重复着考前一天的场景,突然拍了一下床板说道:

“不对啊,咱们那天傍晚的时候不是也在天井里吗?那会还有好些人在呢,怎么那时候别人都没有事呢?”

林凡想不通,他迫切地需要有一个理由来告诉他一切不是他自己蠢、贪凉在天井睡而造成的,他迫切地需要有一个倾泄怒火和不甘的口子。

“肯定是秦望荣,他肯定是染上了什么查不出来的脏病,咱们体检就查那么三五项,说不定他使了什么阴招蒙过去了!肯定是他害的咱们!”

林凡几乎是魔怔了地想到了一向看不顺眼的秦望荣,那秦望荣有什么啊,不过是仗着一张白脸一幅好皮相,就勾得班里的女生迷得五迷三道的,老师们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他林凡那么努力上进,老师们对他从来没什么好脸色,秦望荣什么都没做,老师们对他都是细声细气、慈眉善目的。

王金宝还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对林凡的话什么反应都没有。

钱招弟倒是把林凡的话都听了进去,她一下就被点爆了,揪着林凡的衣领,仔仔细细地问清了秦望荣考试的地方、长相特征,难为她七十多岁人了,把秦望荣的一切特征牢牢地记到了脑子里。她趁儿子儿媳不注意,拎着一矿泉水瓶新鲜的粪水和路边顺手捡着的竹竿子,气势汹汹地就找秦望荣算账去了。敢害她乖孙的人,绝对没好日子过!

视线转回二中校门外。

闻讯而来的二中门卫一看情况不好,赶忙着想拉开黑脸老太太。钱招弟满头白发、尖嘴猴腮,人又干瘦,打人打得很凶,和个老巫婆似的,门卫也不敢狠拉,怕扯坏了这老胳膊老腿的,到时候更麻烦了。

江老师正站在校门旁的花坛边上,挨个清点自己班的学生,顺便把大家的准考证收上来统一保管,刚才秦望荣说想去对面文具店买个铅笔,她便挥手让学生放下东西自个去了。听到对面的嘈杂声,她抬头一看,就看到一身狼狈的秦望荣被王家那个老疯子打得无处可逃。

看到门卫过去了她微微松了口气,结果门卫那没用的,什么都没拦住。二中旁边不远处就是派出所,江老师叮嘱学生们不要乱走,赶紧跑过去请外援。

警察赶过来后,秦望荣总算得救了。他整个人都是懵的,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遭受这一切。遍身污渍和熏人的恶臭让他头晕脑胀,被竹竿打出来的一条条红痕已经肿了起来,稍稍一碰就痛得人呲牙。

钱招弟年纪实在也是大了,人看着又疯疯癫癫的,警察问清缘由,也没什么其他办法,只能严肃地批评教育了一番了事,并让后来赶过来的王家人赔了秦望荣一些医药费。

有好心的民警阿姨拿了条湿毛巾给秦望荣擦拭,秦望荣苍白着脸接过来,小声道了谢。

民警阿姨心里叹着气,这都是什么事啊,一个老疯癫凭着几句孩子的胡话,就把一个好好的小伙子打成这样,造孽哦。

刚才看着时间不早了,江老师已经让另一位带队老师把她班上的学生一起带回去了。这会看事情处理完了,她也不嫌脏,扶起秦望荣打算带他去医院看一看伤。

“江老师,我没事的,咱们先回招待所吧,明天还有几场试呢。”

秦望荣真诚地谢过老师的好意,一脸坚持地请求着回去。

“那,那好吧,回去我让我哥找点红花油给你抹抹,你要撑住了,老师一直都非常看好你,明天一定好好考,把今天的事都忘了吧。”

江老师也是心疼学生,今天实在是无妄之灾,学生结结实实地受了苦,她没再说什么,一切都要靠秦望荣自己挺过去。

两人沉默地往招待所的方向走,经过一条小河的时候,江老师一个没注意,秦望荣就“扑通”跳进了水里。

江老师吓坏了,惊声大喊着秦望荣的名字,一边想也不想地就冲到了河边。

“对不起,对不起……老师,我只是觉得身上太脏了,想洗洗,好好洗一洗……我想干干净净地,干干净净地做人。”

秦望荣浑身湿漉漉地从水里钻了出来,脸色苍白,身上还有些颤抖,他躬下身子给吓得六神无主的老师认真道歉。

“你这孩子,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跳下去了,老师魂都快被你吓没了,太冲动了!”

有惊无险,江老师也不想再多责备什么,今天一天学生受的苦太多了。

“老师,求您千万别把今天的事告诉我家人,他们每天都很辛苦,知道了也只能伤心的。”

回去的路上,秦望荣苦苦地求了老师,终于得到了老师同意不告诉家长。

在跳下水里的那一刻,秦望荣是曾经想过不活了的,只是想起家里人,他又鼓足勇气从水里冲了出来,他一定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招待所的水已经恢复了正常供应,秦望荣走进公共浴房的时候,屋里的人一看是他,纷纷捏着鼻子四散着躲开。

他没管其他人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径直找了一个空着的水龙头,安静地冲刷着全身。

等洗完衣服回到屋里,一屋子里聚了好几个人,集体把目光对准了他。

“望荣,今天是出什么事了,怎么会有人在门口那么对你啊?”

平素和他能说上几句话的同学陈轩特地从隔壁房间跑过来,一脸关心,看着秦望荣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只是有个老人家犯病了,正好我赶上了。”

秦望荣不欲多说,回到自己铺上躺了下来。他想再看看书,可是脑袋实在昏沉,身上被抽打出的红痕痛得筋肉一跳一跳地,“嗡嗡”蜂鸣着的大脑让他完全没办法集中精神。

不知不觉,他睡了过去。

7月9号,高考最后一天。

江老师在招待所门口集合学生发准考证,看到满脸通红走出来的秦望荣,关心地走过去探了探他的额头。

“望荣,你发烧了!这么烫,老师带你去看看吧!”

一摸着秦望荣额头,江老师就知道不好,这烫得都能烤熟鸡蛋了,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让这孩子碰上了。

“没事,老师,我能坚持住的。”

时间紧张,江老师也没别的办法了,让自己哥哥赶紧找来退烧药,让秦望荣吃下去,又从厨房要了一小袋冰,交待秦望荣去学校的路上贴在自己额头上。

廖佳儿和秦望荣不在一个考场,跟着带队老师一路走出招待所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忧心忡忡地望向秦望荣。

昨天傍晚她在屋里守着窗户等了半天,都没看见秦望荣回来。她本想坐在天井那等,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们突然严令禁止大家在天井活动,早早地就把大家劝回了屋。

老师们也是担心王林二人的事再发生,因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天井的虫子祸害的,大家宁可谨慎些也不愿意再有学生出事了。

等廖佳儿终于看到秦望荣回来了,又找不着机会和他说上话。她纠结了一夜,早上人都不太精神。

秦望荣没有注意到廖佳儿的目光,就是注意到了,也不是他该管的。

到了考场上,看着发下来的试卷,秦望荣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眼前的字都没办法聚拢,看过去一片重影。

他用力用笔尖戳进自己的大腿,总算从疼痛中获得了一丝清醒。高烧让他整个人浑身乏力,为了对抗时不时袭来的昏沉,一天下来,秦望荣的大腿上多了十数个深深的血点子。

回安阳镇的路上,大巴还是那样颠簸,秦望荣忍不住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反复复重演着这短短几天发生的事情。他只觉得心中无限苍凉,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他听见不知道哪个女生在轻轻唱着歌,细细分辨了下,是《军港之夜》: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

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

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

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海风你轻轻地吹

海浪你轻轻地摇

远航的水兵多么辛劳

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

让我们的水兵好好睡觉

……

大巴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秦望荣忍不住在黑暗落下泪来,他无声无息地掉着泪,突然迫切地想马上回家,好好地睡上一觉。

1988年的高考征战,就这么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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