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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纵三杀》三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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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已拔出,剑尖还在洇血。

他握剑的手轻轻一抖,血珠一滚串飘落到地上。

逍遥城的梅申说:“魔头,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就算你现在放了我,天下正义之士也不会停止对你的追剿。你可知这山下都被正道侠士围满了?”

他始终无动于衷,掏出一方白绢耐心擦剑。

梅申看见满地的尸体,他的剑在交手中被砍断,被深深地插入血和的泥土。他把大半重量倚在剑上,艰难跪在地上。

梅申痛苦地说:“你走吧,我拦不住你。”

最后,梅申只看见血染的白绢沉地,藏昊雪色的衣摆拂动,在视线中渐行渐远。

雁山之役。

正道一城三教四派五家九流,合二百三十人,围剿大魔头藏昊。

死百十人,伤百二十人。

杀神藏昊之名,由是列位八恶之首。

上制正道的嚣张气焰,下止小儿夜啼。盛极南北,无人不知。

没人知道藏昊是哪里人。

他突然出现在江湖中,一夜之间成名,一夜之间又成为人人喊打的大魔头。

玄天宗的奕虚真人,禅教的摩罗和尚,丐门的苟大长老,妙华的丽君仙姑,水镜宫的妙绝长老,五岳剑盟的善旭道长。他们都是各大门派威誉极高、武功超绝的人物,却全死在藏昊手里。

就连十奇之一百晓生的妙笔生花也不晓得,藏昊非杀他们不可的理由。

藏昊的剑总是在叫。

不杀人的时候凄哀地吼叫,杀人的时候酣畅淋漓地欢叫。

现在它终于不叫了,因为它饮饱了血。

不管是男人的,女人的,好人的,坏人的。

它安静下来,藏昊也终于获得片刻难得的休憩之机。

他的易容术极高,他的剑却很容易辨认。所以坐进这间茶馆时,他手里什么都没有。

一壶茶,一杯茶。茶雾氤氲,就像他此刻安静的心情。

即便他的邻桌来了两个熟人,他仍然波澜不惊地举着面前的杯子,喝着香气扑面的茶水。

水镜宫的灰衣道人拍桌道:“藏昊就在这个城里,我们绝不能再把他放跑了。”

梅申道:“藏昊能杀那么多前辈高人,一者剑艺极高,二者极善易容,让人防不胜防。”

灰衣道人道:“你跟他交过手,难道这人真有三头六臂,神通广大?”

梅申摇头道:“他是一个可怕的人。一个剑术极高又异常冷静的人。”

灰衣道人道:“既然是人就有破绽。武功再高,所作所为也不能为正道所容,此人早日伏诛才是我辈之幸。自从雁山之役,各派折尽人手,事败垂成。眼下情况不容许我们在没有把握下,再次召集武林能人。尽快找到藏昊的行踪,是头等要事。”

梅申沉默地点下头。

藏昊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冷漠、最没有好奇心的人。无论这个好奇和冷漠是对别人,还是自己。

而想杀他的人,正像苍蝇蚊子一样多。嗡嗡嗡嗡,从没少过。

对待这种无穷无尽的苍蝇蚊子,杀不管用,冷漠倒正适合。

视线恰巧与梅申撞上,藏昊淡漠地移开。茶水见底,他刚要掏出一锭碎银离开,打门外居然闹哄哄走进一群人。

六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趋步跟上一个手握幡杖的老头。只是老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坐到窗边,一群大汉挨桌围了他一圈。这群人坐下来,倒把这个冷清的茶馆塞得满当当。

老头的破布幡杖上有个硕大的卦字。老头把幡杖靠到桌角,道:“别嚷了,别嚷了。我头都大了。”

一个大汉清了清嗓子道:“兄弟们安静,听我一句。算命佬左右跑不了,既然茶馆也到了,我们让他轮着给大家算一卦,你们说怎么样?”

这话一出,当然收到一群人的强烈支持。灰衣道人和梅申同样听见了,吃惊地在一旁观望。奇怪的是,就连一向没有好奇心的藏昊也安静坐在原处,没有表现出丁点要走的意思。

第一个大汉已经报上了大名兼生辰八字。

老头笑:“你想算什么?”

大汉脱口而出:“我能不能发大财?”

老头手中胡乱掐了几下,一派洒脱:“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大汉急了:“什么意思?到底是发了还是没发?”

老头已经扭头不看他,摆手:“下一个。”

下一个汉子靠前坐,他刚也听不明白。还是老实地报上了大名和生辰八字,他跟上一个一样算财路。

老头却看了他一眼说:“回去吧。”然后就不说话了。

第三个算婚姻,第四个算运势,第五个算前路,第六个算年寿。老头一一回以“缓”“难”“等”“可惜”,一圈下来竟似没一个好的!

老头算卦不是白算。他瞧着整六个人都轮过了,一伸手一张口就喊每人十两,交银钱。这群大汉瞪着浑圆的眼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之间越看越生气,越生气越觉得送上门给这算命佬耍了,简直火冒三丈!一个子儿都不愿意给他!

老头虽然被一堆充满怒火的凶恶眼珠子逼迫着,捋山羊胡须的左手一下颤都没打过。

老头道:“想赖账?那边逍遥城和水镜宫的大侠,已经看到你们骗老头算了卦,还肯叫你们再赖吗?”

茶馆的人本身就不多。这个“逍遥城”和“水镜宫”的标签,完全就是点名梅申和灰衣道人!

不只六个大汉为乍一听见江湖盛誉的正派名号大吃一惊,被叫破的梅申和灰衣道人脸上讪然,心下也十分惊讶。

灰衣道人还有些犹疑:“先生当真是算命佬?”

他口中的算命佬,可不是那些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江湖人肯挂在嘴边的算命佬,只有一个人。

而这个算命佬的卦,与百晓生的妙笔生花齐名并列,同属江湖十奇。

老头吹了下胡子:“休想骗老头给你们也算一卦。老头不高兴的时候,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管用。”

灰衣道人虽然敬他是前辈,也耐不住算命佬说变就变的性格。虽然人人都说算命佬的卦神奇,他却没想过自己也去算一卦!

梅申出来打圆场:“前辈误会了。我和道兄之前从未去过天下第一楼,所以不曾知道前辈的样子,没想到你竟认识我俩。”传闻中的算命佬,正是江湖一大帮天下第一楼的常客。

老头捋两下胡须,又笑了:“梅大侠要做好人,还是先叫这几个人还老头欠钱吧。”

大汉们的目光早已聚在两人身上。见他们也吃了浑老头的闭门羹,忍笑要看笑话。

梅申眉头一皱:“刚才算命佬给几位算卦,我确实看见了。前辈立的规矩江湖朋友想来都知道,各位还是依照规定给钱吧。”

那个占得“难”的大汉大声嚷:“梅大侠,看你也是一个大侠客了,不是我们非要赖账。实话实说,我们根本不信他是安好心在卜。我们兄弟六个向来本分老实,也不是什么混账坏蛋。可这老头算出来什么东西,没一个好听的,怎叫我们气得过!”

另一个占得“可惜”的大汉接着说:“是以我们非但一个子儿都不给他,还一定要看他笑话。”

老头这回又不大生气了,他似乎脸上的笑意还更浓了。他的五指干枯得只剩下层皮,皱巴巴地凸露出骨头。此时却一下、一下又一下,缓慢地敲在茶桌上。他的白眼珠已经刮过整个茶馆的大堂。

这个茶馆虽然处在一道繁华的街区上,却只有一层。因为它有个懒病很严重的老板。

从藏昊进来到现在,老板的屁股始终没从柜台前那张椅子上挪开,他甚至懒得去吆赶坐在门口石阶外蹭碗茶水喝的乞丐。但是老板也有勤快的一点,他眉开眼笑地坐在柜台前,无时无刻不在清点他当日的进账。每天只要赚了一两银子,就足够让他开心。他很懂得如何在枯燥的生活里达到知足常乐。

在他的生意里,还有一个重要的人,他的黄脸老婆。他的黄脸老婆对江湖人的古怪早见怪不怪,好水沏好茶,给每个大爷送了上来。又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的东西,送茶水到老头面前的时候,那张不施脂粉的老皮脸堆起痴痴的笑,凑近上下瞅他:“算命佬的卦老娘也听人说过。老头子,既然他们都不相信你是真的,给我也算一卦,不止不收你茶水钱,我还给你十两银子。”说完就从荷包里取出十两银子摆在他桌前。

谁想现在有“大头鬼”愿意掏银子了,算命佬倒一眼也不瞟她。老头古里古怪地嘀咕:“这里的人也不太多,既有人掏了大钱喊老头算这卦,还没有人愿意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外送。我给在座的大侠们都算一卦,也好,也好……”

灰衣道人喝了口茶水,脸上露出一丝看好戏的讥笑,对梅申道:“这个老头疯言疯语,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名气。”

梅申见他腔调做派与那些出来行骗的神棍并无二致,有些失望,也不知说什么好。

黄脸老板娘也跺了跺脚,气急败坏地啐了他一口,转身侍候其他的有钱人大爷了。

老头全然不管这帮看客的心路变化,自顾自轮了一圈茶桌。正如他所说,给每位茶客都算了一卦。无一例外,这些卦全非好卦,包括老头给两个大侠算的卦,都可以说糟糕透顶。最后他终于来到藏昊的桌前。

他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忽然问:“贵庚?”

藏昊当然不理他。其他茶客和两个大侠早就把老头的做派当笑话看了,也不在意。

老头不为所动,继续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看了你的面相,这卦也出来了。信也好,不信也罢,都说给你听。”他放在桌上的手指又装模作样掐了两下。

“一生大笑能几回,人到情多情转薄。同是天涯沦落人,为谁辛苦为谁甘。”

话音刚落,在所有人不设防的瞠目视线中,老头突然卷了卦幡飞快冲出门,像是生怕被背后的鬼神追上。他远去的方向不断传回高扬的大笑:“早知蓬蒿人,焉作池中物?”

到藏昊这种境界,手中有剑无剑本就相差不多。

那一瞬间,他眼中已经迸发出森冷的杀意,但他并没有杀了这个胆敢挑衅的算命佬。

只因为手中这卷对方送他的纸条。

没有人看见这卷纸条何时出现在藏昊手里,毕竟连算命佬何时送给他的都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这张纸条上写了什么?是谁写的?为什么要由算命佬送给他?

不仅是藏昊肚子里的问题,也是每一个如果看见的人心中,皆不免生起的困惑。

藏昊的冷漠在这时总突显得淋漓尽致。

他的不好奇,包括了这些问题。既然是问题,总有解开那天。而他在某些时候,恰好是个很有耐心和时间的人。

至于其他无关紧要的蚊子,就全然不在消磨耐心和时间范畴。

所以,他出手了。

他杀人的手法永远谈不上惊艳,那是纯粹实用性的技巧。这种技巧只要一施展,熟悉的人立马能分辨。他杀完无关茶客和店小二的时候,浑身更是一点杀气都没有。

两个大侠和六个大汉已经傻眼了。

梅申惊叫:“藏昊!”

就算失去了雪衣飘飘和猩红剑锋,他也第一时间从脑海中把那个熟悉身影搜了出来。在他刚要做点什么时,没有剑的剑锋已经抹过了他的脖子。他失去了雁山之役的好运。

先前叫嚣着一定不能放跑藏昊的灰衣道人,脸色发青,他拔出的剑笔直地对准这个毫无预警现身的杀神:“藏昊,你竟敢在荆州城内动手,不要命了!你不畏惧正道联盟的绝杀令,连官府也敢公然作对,迟早……”

脖子掉落在地的那刻,他的嘴唇还在缓缓嚅动,目呲尽裂,像在最后一刻都对死亡的来临难以置信。

这一天,血染红了荆州城西的茶馆。

这个江湖永远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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