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3日。

很多大学新学期开学的日子。

水清拎着行李箱挤上845路公交车的时候，裴心瑜身后的座位刚好空着。水清从她身边走过，裴心瑜看了她一眼。

闹哄哄的空气，汹涌的人潮，匆忙的表情。连风都是热的，吹在脸上，让人感觉到无比气闷。

这是北京给水清的第一印象。

喘息未定，水清背后的衣服已经湿得粘在她的后背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脸也烫得发烧，对她来说，这样的天气委实是太热了。

如果不是那个人当年一心一意想要到北京念大学，她又怎么会到这个城市来？对她来说,南县那样气候清凉、宁静优雅的小城镇才是适合生活的地方。就算要念大学，那也得选一个风景优美、气候宜人的地方。北京这样的城市，从来都不是她想去的地方。

可是，对于他来说，北京是个值得向往的城市吧。

然后，也成了她的向往。

脚刚踏到这块土地上的时候，水清心里是有怨念的。但也只是那么一霎，转瞬间，想起那个人曾经那样向往这个城市却没能够来这里念大学，水清心里的那点怨念就烟消云散了。比起那个支撑她走到这里的信念，别的都可以被忽略不计了。

公交车开了许久，原来学校离北京西站这样远。市中心的闹哄哄变成了京城西郊湛蓝的天空。还不错。水清心里有个声音说。

水清下了车，裴心瑜紧跟在她后面。然后，一前一后地走向s大的大门。裴心瑜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男人，替她拉着行李箱，想来是她的父亲了。

“同学，你也是s大的新生吗？”水清听到裴心瑜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水清转过身。

阳光有些刺眼，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是的。”

“我也是今年的新生，我叫裴心瑜，是英语系的，你呢？”

水清顿了一下，她还是对这个叫裴心瑜的女孩子说：“我也是英语系的。我叫水清。”

“是吗？真好。我们也许会成为同班同学呢？也许能成为舍友也说不定哦！认识你很高兴！”裴心瑜伸出手。

水清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伸出手，只是微笑了一下。她不喜欢和陌生人有肢体上的接触，她待人一向都是疏离而淡漠的。裴心瑜似乎也不在意水清的失礼，她仍然沉浸在大一新生喜悦的心情当中。

然后，很自然地一起到教务处报名。

裴心瑜看到水清在登记表的“籍贯”那一栏写下“青海”两个字。

“你是从青海来的？”她惊叫道，惹得周围好几个人侧目。掩了一下嘴，她压低了声音：“我小的时候在青海格市呆过呢！我是在那里出生的，长到六岁才离开青海回了山东老家。水清，青海算是我的第二故乡呢！”

水清笑了一下：“这样的话，我们可以算是老乡！”

“我觉得你好亲切呢！”

因为报名是一起，所以分宿舍时，两个人又被分到了一起。和另外四个女孩子一起组成了一个新的小集体。

“不知道她们几个怎么样，能不能相处到一起？”裴心瑜有点担忧地说。随后，又自言自语地说：“不管怎么样，能和你分到同一个宿舍，我还是觉得好开心！”

水清反问：“和谁住在一起就那么重要？”

“当然了，你想啊，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所有的隐私都暴露在本来陌生的人面前，还要相处四年的时间呢。难道这不重要吗？”

“你可以拉个床帘。”水清听了裴心瑜的话，表情淡定。

“对，这个主意很好。”裴心瑜点头：“哎，水清，你好像很有经验啊！”

“我从高中开始，一直住校。”水清淡淡地说。

收拾好了一切，天已经暗了下来。水清一个人站在宿舍楼道尽头的露台上。远处的云霞很美，甚至可以说是壮阔。这样的火烧云多少让她想起了那个叫南县的小镇。

“我到北京了。我将在这里开始我的大学生活。这是你曾经最想来的地方，你没能到这里，所以现在，我替你来了。”水清在心里轻轻地说：“在这里，从今天起，希望我能重新开始我的一段旅程，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不对？”

风吹来，撩起水清的发丝。整个初中和高中水清一直都是短发，经过这一个暑假，头发总算是长过肩了。那个人曾经多想让她为他留起长发，可是她执拗地不肯，还固执地振振有词：“难道我不留长头发你就不喜欢我了吗？”到后来，头发长长了，他却无法看到了。看，人生就是这样吧，一步踏出去，就永远都回不去了。

“水清，原来你在这里啊？一起去吃晚饭吧！”身后响起裴心瑜的声音。

“你爸爸呢？为什么不去和他一起吃饭？”水清问。

“他已经去北京西站了。家里还有事，他看我安顿下来就赶着回去了。”裴心瑜说：“水清，你是一个人来北京的吗？家里怎么没有人送你？”

水清不知如何回答裴心瑜的问题，便说：“走吧，去吃饭！”

裴心瑜长得很好看。大大的眼睛，小巧的嘴巴，气质像极了琼瑶笔下的柔弱女主角陈德容——而她也确实长得很像陈德容。

水清这样说的时候，裴心瑜睁大眼睛：“谁是陈德容？”

水清顿时无语，顿了一下说：“琼瑶电视剧曾经的御用女主角，比如《梅花三弄》。你不要再问我谁是琼瑶啊！”

“呃……谁是琼瑶？”

水清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裴心瑜，你真不知道谁是琼瑶吗？你没有读过琼瑶的小说？”

“没有。我不读小说。”

“什么类型的都不读吗？譬如金庸？譬如梁羽生？譬如……你不要说你连《红楼梦》都没看过！”

“《红楼梦》课本里不是节选了一段的吗？我只看过那一段。”裴心瑜无辜地说。

水清这才发现她选择了一个极其困难的话题。吸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好吧，你高中生活就只有学习学习学习吗？”

“对啊，还会有别的什么吗？”裴心瑜吃了一口面：“我们早上六点半进校门，学校大门一锁，中午也不让回家，然后晚上十点半才让出来，回家洗洗就十一点多了，赶紧睡觉！”她说的理所当然。

水清回想了一下自己的高中生活，她发现原来中国大地上人民的生活还真有如此巨大的差别。

“我整个高中压力都很大。你知道的，山东学生数量巨多，高考分数线又高，所以每天都必须全力以赴。我好不容易才考上一本的。我听说青海的高考分数线很低，水清，那你们高中应该是比较轻松的吧！”

轻松？何止是轻松……简直就是太轻松了。

但是这话是不能给像裴心瑜这样的好学生说的。

水清只好说：“我们，呃，一般都是七点到学校，然后中午两点上课，晚自习也不是很严。但是因为我们的教学质量和师资力量有限，学生的底子也很差，所以分数线就很低。”她自己都觉得这段话说的有点语无伦次。

“我觉得高中真是辛苦。我再也不想上一次高中了。还好，我现在终于解放了！”裴心瑜由衷地说。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我的生活永远停留在考上高中的那个暑假，永远不要再往前走，就停留在那里。

“水清，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吃完就早点回去吧。坐车累死了，我要早点睡觉。在家的时候我都是九点多就睡觉了。”水清说。

“九点？”裴心瑜惊呼：“那么早？”

水清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九点，躺在自己的床上，戴上耳机，听着那些或悲伤或温暖的音乐，将嘈杂的世界摒弃到自身之外，不再理会其他，只是放任自己沉浸到那些往事之中。就像吸毒成瘾一样，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这样的九点。

“水清，你睡着了吗？”裴心瑜轻声地问。

水清没有回答。她不想夜谈，这样的夜晚，是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

才离开南县几天，她已经想念起那个小镇和在那里的一切了。想念自己那间站在窗口就能看见茫拉河水悠悠流过的小卧室，想念黄昏的时候在河水里排成一对对准备归家的白鸭子和盘旋在青山顶山的一群群红嘴雁了。而当时离开南县的时候，她又是如何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我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一去，所有的一切我就都放下了，再也不会回过头来看了，也再也不会让我的脚踏上这个小镇的土地了。”

可笑的是，现在她又在这里疯狂的思念那个地方了。她明白，终有一些什么，是她所不能放弃、也无法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