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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武侠》侠女灵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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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冰凉的雪水蜿蜒着,蠕动着,滑下大粱的残骸,“啪”的打在石生的额头上。

他打了个冷战,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仍在昏睡中的母亲,侧头想了一阵,将瑟缩的小手伸到怀中,摸索了一阵后,掏出了一个冷硬的饭团。他那的冻得发紫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这个饭团是他昨天偷偷瞒着母亲留下来的,因为他不知道今天是否还能找到吃的东西。

他将饭团举到母亲面前,轻轻的唤着:“娘,娘……”

母亲并没有回答他。

“你娘已经去了……”他听到耳边传来衰老的声音。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士,正用疲倦呆板的眼神望着他,洗得发白的道袍在寒风中瑟瑟飘拂。

他转过头望了望自己的母亲,又不解的望了望那老道士,一时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在西沉的落日那血红的光芒中,他们的那呆滞的身形构成了黯淡的剪影。天边,寒鸦发出无助的悲鸣。

老道士帮他埋了母亲,带着他离开了那赖以为生的破庙。他跟着老道士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感觉中,已经到了大地的尽头。

最后,他们来到一座大山的脚下。他看到那山门上那块巨大的匾额,还有那匾额上巨大的两个金字。

当时,他还不知道那两个字是——“崆峒”。

石生一个人在院子里等着已经进了内间的老道士。他好奇的打量这陌生的地方,空旷的院子中,只有一个老迈的道士在踽踽的打扫着积雪。

“喂!你是谁?”头上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

他抬起头,见那高高的云松上,坐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大概已经坐在那里很久了吧,小脸冻的通红,圆圆的眼睛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我是石生。”他呐呐的道。

“石生?”那女孩侧头想了一想,“好怪的名字,为什么叫石生呢?”

“我娘说,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所以叫石生。”他老老实实的道。

那女孩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她坐的那松枝也剧烈的摇摆着。他开始担心她是不是会掉下来。

她的身子一歪,在他的惊呼声中,双腿钩住那松枝,身子倒挂下来,长长的秀发划破了冷寂的冬意,在风中飘舞。“好,石生,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师弟了,以后我会照顾你。现在,先叫声师姐!”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叫你师姐?”他不服气的问。

她那娇小的身子在空中一荡一荡的,十分的自在,“我是灵襄,是元字辈的大弟子,你是清虚师叔带进来的,肯定也是元字辈的,当然要叫我师姐。”

石生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低下了头。灵襄长得真好看,但他不喜欢总是抬着头看人,从来不喜欢。

“犀牛望月!”随着灵襄清悦的童音,几十名元字辈的少年弟子大喝道:“凭水横江千帆过!”,剑随身走,腕借腰力,宝剑“唰”的一声扫向身后,带起漫天的雪花。

“飞燕回翔!”灵襄再喝道。“雨重风轻杏花浓!”少年们又是一声大喝,身子腾空跃起,手中的剑划出朵朵剑花,向下抖落。

“停!”灵襄的小手一挥,少年们纷纷收剑而立。“石生!你的剑是怎么出的,飞燕回翔,意在轻灵,你呢,腾空时那么笨,哪象燕子,倒象一只鹅!”“哈哈哈哈………”少年们笑得前仰后合。

石生红了脸,默默的低下头去。

“笑什么,不许笑!你们也好不了多少。继续!”灵襄秀目一瞪,少年们立时噤声。

“白猿献果!”“瀑乱青峰古木危!……”

石生单膝跪倒,用剑支撑着身子,剧烈的喘息着。茫茫的飞雪无声的飘落在这翠屏峰上,洁白的天地映衬得他格外孤单。

突然,他再次拔剑而舞。

“犀牛望月!————凭水横江千帆过!”他大吼一声,剑向后猛挥!突然间手一软,那剑脱手飞出,落在十丈之外。

为什么?我为什么这么笨!难道我真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我的脑袋是石头做的吗?他突然用力的将头撞向地面!一下,两下……,冰雪掺杂着泪水,覆盖了他的脸庞。

“飞燕回翔!”耳边传来清悦的声音。他缓缓的抬头,灵襄俏生生的站在一边,静静的望着他。

他擦干了泪水,走过去将剑拣起。

“飞燕回翔!”灵襄再次大声道。“雨重风轻杏花浓!”他跟着和道,身子腾空而起。

“收腹沉膝!肩胛发力!”随着灵襄的喊声,他的身子在空中做了一个美妙的回旋。

“白猿献果!”“瀑乱青峰古木危!”他手中的剑化轻灵为凝重,蓦的一剑刺出,如突出的奇兵!

“好!仙鹤亮翅!……”

“云破秋池月华明!”他的剑划了个优美的半圆,收于胸前。

为什么左手点穴后着总是配合不上剑意呢?石生轻轻的叹了口气,还剑入鞘。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胸膛上,闪闪发亮。春风吹动他绛紫色的剑衣,那袖口上的金色小剑仿佛活了过来,灵动的飞舞着。

四周的迎春花开得正灿,黄金般的枝条交织成明丽的锦焰。鹧鸪那清脆的鸣叫声在青山翠谷中缭绕不绝,阳光一片烂漫。

他向四周望去,老君峰、、仙人峰、凤凰岭、天台山都掩映在淡淡的云雾中,辨不出天上人间。

七年了,他来到崆峒已经七个年头,除了成为崆峒派的正式弟子之外,没有任何可以令他炫耀的成就。他的剑法依旧平凡,言辞依旧笨拙,性情依旧沉默。而他的师傅清虚道人,长年在外游方,即使回来,也往往喝的酩酊大醉,极少在武功上给他指点。只有灵襄总是耐心的教导他,只是也许是资质的问题吧,他感到进步并不大,甚至最早学的入门四绝剑也始终无法得心应手。

“石生!又在练剑啦。”耳边传来熟悉的清悦女音。

“师姐。”他拱剑为礼。

“怎么样,上次教你的起雷七决练熟了么?”灵襄轻盈的走到他的面前。她穿着与他同色的剑衣,不同的只是袖口上的金色小剑是三支而不是一支。一条海青色的锦带系住了她那纤秾合度的腰肢,乌黑的秀发松松的挽了个髻,看起来很写意的样子。

“不要说起雷七决,就是入门四绝剑也始终无法达到心与剑合,六识如一的地步,我怀疑,自己根本不适合学剑。”石生苦笑道。

“掌嘴!这么容易气馁,哪象个男子汉大丈夫!”灵襄笑道,“我问你,崆峒四德是什么?”

“坚,勇,智,义。”他低声道。

“何为坚?”灵襄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严肃。

“坚即坚毅,师祖爷要求我们做到神意上的强韧,在砥砺与煎熬中以达自我张力之极限。”他提高了声音道。

灵襄的长剑突然出鞘,剑锋直指正前。“正是,坚在心,则达于剑。”那剑蓦的化为一道青幕似的剑芒,烟花般迸裂成几十道剑影,又霍的静止。“所谓剑道即是天道,剑法即是人法。”灵襄沉静的眼中闪动着智慧的光芒,“你无法做到剑与意合,是因为你没有一颗出剑的心。”

他猛的抬头,眼中闪过一道神采:“多谢师姐指教!”

灵襄轻轻叹息了一声:“我能教你的,也只有这些。其余的,全在你自己。修剑就是修心,没有一颗坚定明澈的心,是无法进窥剑道至境的。”

石生沉默了一阵,问道:“听说师姐明天就要下山行道了?”

“行道?”灵襄“嗤”的一笑,“鬼的行道,出去放风罢了。呆在山上十多年,闷也闷死了。”说完,妩媚旦了他一眼,“有什么东西要我带的?”

他犹豫了一下,方道:“要是师姐在山下见到麻沙本的稼轩长短句,麻烦代石生购得一册就行了。”

“噢?上次我借给你的文山公集看完了?”灵襄笑问道。

“嗯,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只这首正气歌便可见文丞相气节铿锵,丹心可昭日月,不愧为千古典范。”石生崇敬的道。

“说的好,还有呢?”灵襄鼓励的望着他。

石生犹豫了一下:“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严颜忠于刘璋,是错侍庸主,嵇绍护主,为不明时事。都算不得慷慨烈士。这两人入诗,似乎有些欠妥。”

灵襄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叹道:“你能看出这点,我的书就没有借错人。文山公虽然忠烈节义,但修的也是孔孟之道。”然后缓缓吟道:“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即使在他老人家的心中,也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她的声音充满了惆怅,“夫为妻纲,这,也算得上正气么?”

石生望着这美丽的师姐,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好了,下山之前,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么?”灵襄低下头,轻声的问他。

石生一愣,道:“没有了。”

灵襄猛的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向山下走去,那轻盈的身子闪了几闪,便已成了一个小点。

远远的,传来她清脆的声音:“保重了,石头!”

“石头?”石生莫名其妙的摇了摇头。

清晨的气心峰在朝阳的照射下,云蒸霞蔚,壮观异常。石生练完了剑,坐在一块青石上静息。

可他的心并不能够静下来。灵襄下山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没有她的消息,石生开始觉得心中少了什么,练剑时也越来越急躁。他对自己感到不满,便更加的勤力,可越发的不能得心应手。

我这是怎么了,他暗暗的问自己。难道只有在师姐在时,才能好好练剑么?他摇摇头,甩掉了这种想法。

身上的汗被晨风一吹,他感到一阵凉意,便收了剑,向峰下走去。

离崆峒下院还有几里路时,就听到九师弟屈大猷的喊声:“二师兄回来啦,大家快看啊,还有三师兄!”

他的心一动,二师兄陆枫南和三师兄崔元清不是和灵襄一起下山行道去了么,为什么提前回来了?灵襄呢?

想着,他的脚一紧,向着下院去了。

还没进院门,便听见崔元清的大嗓门在兴高采烈的说着:“……当时那断头鬼已经吓傻了,只一个劲儿的磕头求饶。大师姐便道:‘那里躺着的两人是不是你的兄弟?‘那断头鬼扭头看了看逍遥鬼和金钱鬼的尸体,呆呆点了点头。大师姐又问道‘你们当初结义时那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什么什么同的?‘断头鬼傻呼呼的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大师姐道:‘这就是了!‘扬手一剑,那断头鬼便名符其实了!”

院内响起一片欢笑声。

然后他听到陆枫南那儒雅的声音:“更有意思的是在东明桥。那天我们正从桥上过,正好遇到一个婆婆被附近的财主用马踏伤了。大家都围住那财主,要他赔钱。那财主仗着势大,理也不理。崔师弟火了,要上前动手。大师姐拦住他说要是杀了他,那婆婆势必要受牵连。然后让我们站在一旁,她一个人过去理论。”说着,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向屈大猷道:“九师弟,去给我倒杯水来。”

屈大猷急道:“二师兄!”大家看他着急的样子,又是一阵大笑。

陆枫南笑道:“好啦,看你急的!”又道:“当时我和崔师弟都揣摩着大师姐要怎么教训那个财主。却见她走到那财主面前,说道:”这位员外,妾身这厢有礼了。‘“

崔元清插口道:“大师姐当时那种羞答答的样子,我们都从来没见过。那狗财主,嘿!眼睛都直了!只说‘免礼,免礼!’只差一点口水就流出来了。”

陆枫南又道:“大师姐便说她乃丧父孤女,故愿卖身葬父,问那财主可愿意买她。那财主忙说愿意。大师姐却道,出钱的方式却要按她的办法。那财主忙问是什么办法,大师姐便在桥边划了个径有五丈的圈子,自己站在圈内,让那财主在圈外用铜钱掷她。掷中了,她便委身于他,掷不中的,便用来葬父。那财主见那圈子甚小,便欣然答应。”

屈大猷抚掌笑道:“大师姐的‘浮香掠影’身法在我派的轻功中是首屈一指的,那狗财主怎么掷得中!”

陆枫南也笑道:“正是,大师姐只闲闲的站在那里,轻轻的摇动身子,那财主掷出的铜钱就以那么毫厘之差擦衣而过。”又叹道:“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大师姐的轻功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那财主掷了一个时辰,铜钱用光了,又用银子。最后连身上的扳指,玉佩都丢出去了,也没沾到大师姐的影子。看到他走时那仍旧眼巴巴的样子,我和崔师弟的肚子都笑疼了。”

崔元清道:“大师姐把所有的钱都留了给那婆婆,那婆婆还以为大师姐是关音显灵呢!不住的磕头,害得师姐差点脱不开身!”

又一个师弟廖长英叹道:“早知道下山这么好玩儿,说什么也要掌门师伯放我出去一趟。”

陆枫南叹息了一声:“也不是象廖师弟想的那样。在山上呆久了,一下山,才知道我们汉人的日子过的这么惨。今年陕、甘、江浙都是大灾,元顺帝昏庸*,百姓苦不堪言。各路反元义军都纷纷揭竿而起。刘福通奉韩山童子林儿为主,起兵颍州;萧县芝麻李,起兵徐州;罗田徐寿辉,起兵蕲水;此外还有台州方国珍,定远郭子兴,泰州张士诚,都颇有声势。看来,将鞑子逐出中原的日子不远了!”说到后来,他不由得兴奋起来。

崔元清也道:“对,大师姐也这么说!她还做了首诗,二师兄,你给大家听听!”

石生听到诗字,不由得想起那天与灵襄在翠屏风上说的话,正出神间,便听陆枫南朗朗吟道:

“汉家思重将,去虏定新邦。起卧宗泽胆,相思武穆肠。

扬眉折黛笔,绾首谢额黄。须眉若无骨,纨素宁化钢!“

许久,听见屈大猷“嘿!”了一声,院内便再也没有声音。

不过,石生可以想得到师兄弟们的心情。在他的胸中,也同样有一股热流在蔓延,升腾……

一个月后的一天,他在夕阳下练剑。秋水般的长剑迎着落日,划出千道金色的瑞彩。

等他收了剑,刚刚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就听身后那清亮的声音道:“犀牛望月!”

几乎是本能,他的剑蓦的出鞘!“凭水横江千帆过!”他大喝道。突然,他停了下来,霍的转过身去。

是灵襄!几个月不见,她越发的清丽了。高挑的个子在风中显出蓬勃的英气,正用她那特有的似笑非笑的眼神望着他。

“师姐!”他惊喜的叫道。

“算你!还没有忘了我这个师姐。”灵襄笑道,“你的四绝剑进步不小啊,单就刚才那一剑,恐怕我也未必使得出来。”

石生讪讪的,也不说话。

“看,怎么还是这样子,就知道不吭声!对了,这是给你的!”说着,灵襄将一卷书递给他。

“稼轩长短句!”石生欣喜的道,然后又吃了一惊,“这,这不是麻沙本,这是蜀本!”抬头望着灵襄。

“怎么,不合心?”灵襄偏着头看他。

“这可太贵了!我…我……”他想说买不起,又知道这么说灵襄一定会不高兴。

“你…你……你什么!”灵襄把眉毛一挑。

“没什么。”他低下头,轻轻的抚mo着书面。

“宋词一向萎靡,我并不赞成你读,唯苏辛例外。因这才是大丈夫之作。”灵襄轻声吟道,“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这是贺新郎的下半阙,不知如何,灵襄用那柔柔的声音道来,却自生出一股凛冽之气。

他的心中一阵激动,深深的凝望着这美丽的师姐。夕阳给她秀丽的轮廓镀了一道金边,晚风吹拂她的长发,明艳不可方物。

灵襄转过头,瞟了他一眼,“扑嗤”一笑:“呆子,在看什么。”

他的脸一热,忙道:“我在想,师姐的真好……”

“真的?”灵襄偏着头看他。

“真的……”他呐呐的低下头。

“对了,你帮我看看……”灵襄从怀中掏出两付耳坠,“你说,我是带这付银丝纽镶桃花刺的好看,还是这付玉嵌鸦鹘青的好?”

“哦……这……都很好。”石生吃力的道。

灵襄一撇嘴,刚要说些什么。山下有钟声隐隐传来。

“唉,又要上晚课了。石生,好好读这书,过些日子我可要考你的噢!”灵襄俏皮的一笑,飘然下山去了。

石生一时无语,轻轻翻开了那书。只见那书中正是一首卜算子。“修竹翠罗寒,迟日江山暮。幽径无人独自芳,此恨知无数。只共梅花语,懒逐游丝去。著意寻春不肯香,香在无寻处。”

一个月后,他的师傅清虚病故了。

他不清楚师傅的一生是怎样的,他为什么总是喝那么多的酒?为什么总要去四处云游?他在寻找什么?他都无法知晓了。他也没有机会向师傅表示感谢,感谢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师傅临终前,曾抚mo他的头,轻轻的说:“生儿,师傅……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

他明白师傅的意思,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的握住了师傅的手。

最后,师傅的嘴角轻轻的蠕动着,似乎是着一个什么名字。然后便停止了呼吸。

派中并没有为师傅大开丧席,毕竟,没有人关心一个武功低微的酒鬼。

送葬的同门都已散去。只有他一个人呆呆的跪在坟前。

天空下着蒙蒙的细雨,他目送着师傅的棺材被黄土覆盖,深深的呼吸。

抬起头,却见灵襄不知何时站在一边。和他一样,穿着一身的白色麻衣。

“师傅死啦……”他茫然的道。

“人总是会死的……”灵襄轻声道。

“不会有人记得他的,不会。他太平凡了,象我一样。虽然他是一个好人,虽然他也有自己的故事。”

灵襄没有回答,只静静的望着他。微风掀起她的衣袂,雨滴打湿了她的秀发,象出水了洛神。

“为什么?一个人的一生就是这个样子么?这一生就是为了在离开尘世后被人遗忘?”他低声的问。

灵襄突然拔出剑来,在空中一挥。“石生,你看到这剑在空中的留痕了么?”

他茫然的摇了摇头。

“可是这一剑的确在空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只是我们无法看到而已。无论剑的光芒是灿烂还是黯淡,它们在空中的留痕都有着自己的意义。或许这一刻还没有,但下一刻却有了。剑过,又怎能无痕?”灵襄轻声道。

他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要成为师傅的那道剑痕。”

石生将目光从窗外收回,举起杯子,将半杯苦涩的劣茶一饮而尽。然后举起胳膊,抹干唇角的水渍。

他刚刚为派内的膳房采办青菜。这里是城西的聚德楼,除了他,还有坐在另一张桌上的三房的两位师妹,余梦湘,柳鞠儿。与他不同,她们则是去采办女红的。

楼上的客人很多,人声嘈杂。两个师妹好奇的打量着这个少有交往的师兄,看得他十分不自在。

正在这时,他看到了另外的一道目光。

这目光正在上下打量他的两个师妹,忽然间与他的目光漫不经心的撞在一起,他只觉象低头匆匆赶路的行人突然间撞在了一道无形的墙上一般。一时间,头昏眼花,胸口发紧。

他不由得闭上眼,急促的呼吸着。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那目光的主人已坐在了师妹们的身边。两只手正肆无忌惮的搂在她们的腰际。两个师妹都木偶般的坐在那里,显然被点了穴道。

石生站起来,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向那人走过去。

“放开她们!”他平静的道。

那人抬起头,他们的目光再一次的交错在一起。他的年纪并不很老,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两鬓的头发微微的斑白,但白的很好看。他穿着一袭黑色的描金云纹长袍,目光透出一种超脱于尘世的邪意。

“你是谁?”那人问道。

“我是崆峒石生。”他回答。

“你知道我是谁?”那人又问。

石生静静的摇头。

“我是向文生。‘天地横行’向文生。”那人微笑道。

石生突然感到窗外的阳光格外的刺眼,他的眼眯了起来。

他听过这个名字。崆峒在九大门派中原来是排名第五的,现在却排名第四了。因为原来排在第四的昆仑得罪了一个叫向文生的人,于是,在一个雪夜之后,昆仑派在江湖中便永远消失了。

现在,这个人就坐在他的面前。

向文生!“天地横行”向文生!!天下公认的第一邪派高手向文生!!!

他缓缓的拔出了剑。“那么,放开她们,向文生!”

向文生有些好笑的瞧着他,两手却没有松开。

石生蓦的出剑!他用的是起雷七决中威力最强的一式——雷满鸿均!

耀眼的剑光挟带着隐隐的雷鸣,森森的剑气海潮般圈涌,划过丈许的空间,向着向文生汇聚!

向文生那绣着金色云纹的左袖抬起,轻拂。

就象天空的云雷交击在一起,他的剑刺到了向文生的大袖上!

漫空的雷鸣突然消散,剑气呻吟着被撕裂,石生感到自己被旋入了一道黑色的龙卷风,身子纸片般无力的飞起,向后撞去。

“哗啦!”他撞破了窗子,落向楼下。

他先落在了楼下卖馄饨的所支的棚顶,布帛撕裂声中,又压蹋了一张桌子,再滚落地上。破碎的碗片割破了他的脸庞,馄饨的汁液将他的衣服弄得一片狼藉。

他站起来,拭去嘴角的血丝,摇了摇晕沉沉的头。拾起剑,又踉跄的向楼上走去。四周的人视如瘟疫般的躲了开去。

聚德楼内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向文生和他的两个师妹坐在那里。

他摇摇摆摆的走到他们面前,再次沉声道:“放开她们。”

向文生笑了。

他再次的出剑,可还没等他发招,他的身子就再一次直直的飞了出去。

这一次再没有什么能挡住他,他的身体重重的跌在地上,溅起很高的尘土。

四周很静,听不到一丝的声音。他睁开眼,看到的一切突然变得扭曲了,天地,街道,人们的脸,一切的一切都在旋转,向着他压迫。

他试着移动他的腿,发现只有左腿还能移动。然后他用右手支起身子,蜷着右腿,一步又一步,再次向聚德楼走去。围观的人们纷纷给他把路让开。

走了几步,他的身子一晃,又重重的跌倒。躺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撑起身子,试着站起来,发现已经做不到了。便一点点的向楼上爬去。

终于,他又一次的站在向文生的面前。

“放……开她们。”他盯着向文生道。那端坐在那里的人影在不住的晃动,或者,是自己在晃动?

他试图站定身子。却听向文生问道:“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石生,崆峒石生。”他听到自己的虚弱声音在回答。

“好,石生,我会记住你。”

然后他发现自己又飞了起来,穿出窗子,落下。

他发现天空很蓝,阳光很耀眼,自己的身子又很轻,象飘浮在一个梦中似的。

自己已经死了么?已经在尘世间划过了自己的那道剑痕?

然后他看到灵襄的脸。原来自己真所死了,还在临死前看到师姐,真好。

突然他觉得身子一震,在定睛看时,原来自己在灵襄的怀中。刚才,是灵襄接住了他!

“是谁?”灵襄问,美丽的脸庞冰冷若霜雪。

他又看到两张脸,是崔元清和陆枫南。“是……向……向文生。”他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道。

“天地横行!”陆枫南惊呼。

灵襄一言不发,将他递给崔元清。拔出剑来,向着聚德楼走去。

“大师姐!”陆枫南急道。

灵襄象没听到,就那么的上楼去了。

三个人的心都紧了起来。石生努力的保持着神志的清醒,望着聚德楼。

忽然间听到向文生的怒喝:“什么人?!”起雷似的,楼内气劲交击声桌椅倒塌声碗碟破碎声汇成一片。

然后只见那窗中一道青色的剑芒一闪,整个的聚德楼在那一瞬间似乎都亮了起来!

一个人直直的从楼上跌落下来,撞在地面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在失去知觉前,石生仔细的看着那张在片刻前仍然不可一世的脸,却见那张脸上仍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怕!

当石生再一次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

他静静的躺在床上,看那屋顶斑驳的水渍。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谁?难道是灵襄?一个轻巧的身影闪了进来,却是柳鞠儿。

“啊,柳师妹。”他虚弱的道。

“石师兄,你好些了么?”柳鞠儿俏生生的道。

“好多了,你们呢?”

“余师姐和我都没事,只是你受了重伤,都是为了我们。”

石生叹道:“可我还是救不了你们,应该谢的是大师姐。”

“不!不!在我的心中,你和大师姐都是一样的,我和余师姐说要一辈子记住你为我们所做的。”

石生的心中一阵激动,又一阵茫然:“谢谢你,柳师妹。”突然间他想起灵襄,便问道,“对了,大师姐怎么样了,她受伤了么?”

“啊,不!大师姐杀了那个坏蛋,连头发也没伤到一根。这几天前来拜山道贺的人络绎不觉,她忙的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是么?”石生的心中无由的一阵失落。

柳鞠儿缓缓低下头:“石师兄,以后你叫我鞠儿好么?”

石生犹豫了一下,便笑道:“好啊,鞠儿要比柳师妹好听多了。”

“那你先叫一声哪!”柳鞠儿高兴的摧道。

“鞠儿。”石生微笑道。

“嗯。”柳鞠儿欢快的应着。

窗外,阳光照进来,很明亮。

已经是深秋了,石生的伤势和心情都在一天天好转。柳鞠儿几乎天天都来探望他,和他叽叽喳喳的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于是他知道玄鹤洞闹鬼了,滹陀寺的大佛被人画了大花脸,凤凰岭那棵千年老松上一只喜鹊抱了窝……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总是无忧无虑的开心,就象失而复得了他宝贵的童年。

门外又传来那熟悉的敲门声。

“是鞠儿吗?进来。”石生高兴的道。突然间,他愣住了,站在门口的,是灵襄。

“呵,什么时候叫的这么亲热了,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叫别人的名字呢。”灵襄微笑着道。

只是,第一次,他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一丝勉强。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灵襄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竟一点感觉也没有?难道下意识里,他竟然不愿想起她?

灵襄将一个竹篮放在桌上,“这几天我不在,你还好吧?”

“还好。对了,我还没有谢过师姐的救命之恩呢。”石生吃力的道。

“谢我?”灵襄轻声道:“真的吗?”

石生正想再说点什么,突然,屋外传来一阵说话声:“想不到金刀镇河朔马老英雄也来拜山了,这一次,大师姐真是给咱们崆峒挣足了面子!”

“就是,要是象屋里躺着的这个,那可就寒掺死了……”

“嘘……”

屋子陷入可怕的寂静。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刺耳得令自己也感到惊讶:“你看,石头就是石头,不管你怎么雕琢它,磨炼它,它也仍旧是一块石头,而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灵襄沉默了一阵,才缓缓道:“在卞和第一眼看到和氏壁时,它也只不过是一块石头罢了。”

石生陡然间心头一酸,多少年来的委屈与心酸,寂寞与痛苦全部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他扭过头,任眼泪默默的流淌。

“这是刚炖好的鸡汤,你趁热喝吧。”灵襄轻声道,便起身向屋外走去,到门口时她突然停住脚步,道:“那天从楼上掉下来的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是杀不了向文生的。”然后走了出去。

自从那天后,他和灵襄之间的话突然少了。即使是见面,也拘谨得很。似乎一堵无形的墙隔在了他们之间。而他的身体终于康复,又开始在凌晨与黄昏独自练剑。

这天练完了剑,回到下院。刚好见灵襄领着一众师兄弟刚刚将一个青袍道士送出山门。

那道士向灵襄深深的一稽首,便飘然去了,步履极是洒脱,不似尘世中人。

他正看着,身边传来柳鞠儿的声音:“石师兄!”

他回过头去问道:“鞠儿,那人是谁?”

“他就是青田刘基。”柳鞠儿轻声道。

他的心头一震。

“恐怕我们也要下山了。”他用淡淡的口气道,心中却知道,必然将有惊天动地的事要发生了。

果然,当夜,掌门清云传令下来。所有崆峒弟子全部下山,务必在元月前赶到目的地——山东益都。

腊月的风雪中,七十余名崆峒弟子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终于及时到达。益都并不大,却也有数万的百姓。这一刻,正是红巾陈猱须的守地。只是此刻,数万元兵已屯兵城外,益都城破已指日间事。

灵襄领着他们来到一座大院前,扣响了大门。

不多时,一个中年儒士前来应门,看了众人一眼后,问道:“尘音未扫,诸位向何处去?”

灵襄双手一合再分,结莲花样:“世本无居,吾等向常寂光净土。”

中年儒士面色一松,拱手道:“这位姑娘可是崆峒派的灵襄女侠么?”

灵襄裣衽为礼:“不敢,正是灵襄。”

中年人面露喜色,道:“陈天王早已吩咐下来,说女侠近日必到。请!”

一行人进了宅子,灵襄转过身来,面色凝重道:“从今天起,我们就要住在这宅子里,没有得到通知之前,谁也不得离开一步。”

屈大猷心急道:“大师姐,我们这次下山到底是为了什么,可以告诉我们了吧。”

灵襄点了点头:“好吧,让大家心中有数也好。”然后一字一顿道:“我们今次下山就是为了行刺一个人。”

“谁?”“什么人?”大家纷纷问道。

灵襄那清澈的目光缓缓的扫过大家热切而焦急的眼神,在石生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方道:“当今义军四起,大元本已干戈处处,国本动摇。但只要有一人尚在,各路反元义军便始终难成大气。这人曾先后击溃了赵明达、李武、崔得,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关先生、破头潘,甚至刘福通也是此人的手下败将,最近更收降了花子王田丰,扫地王王士诚。此人不除,汉室难兴。而现在此人便正屯兵在这益都城外……”

“察罕贴木儿!”众人齐声惊呼。

“正是当今大元第一名将,陕西行省右丞兼行台侍御史,中书平章政事察罕贴木儿!”灵襄平静的道。

石生和柳鞠儿在宅子的后花院内并肩而行。天寒地冻,百草枯折,一片萧瑟肃杀的景色。

一反常态的,柳鞠儿今天异常的沉默,只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走了一会儿,石生忍不住道:“鞠儿,你怎么啦?”

“石师兄,你……你……你是不是喜欢大师姐?”柳鞠儿突然仰起脸看着他问。

“你胡说什么?”石生的心一颤,“你听谁说的?”

“我听见七师兄和九师兄闲聊时说的。他们还说,因为你,大师姐已经拒绝了二师兄很多次了。”柳鞠儿轻声道。

他说不出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这都是真的么?大师姐喜欢你?”柳鞠儿又问。

“怎么会,我是什么人,怎配得上大师姐?”他摇头道。

“七师兄也这么说的,他还说,他就是想不通,大师姐为什么会喜欢你?”柳鞠儿低声道。

石生没有回答,但他的心也在默默的问自己:“是啊,为什么?石生,大师姐为什么会喜欢你?”

他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其实,就是你喜欢大师姐也很正常啊,她那么美,剑法又高,文才也好,要是我,也一定会爱上她!”柳鞠儿叹息道。

“别说傻话了,我象一块石头,而大师姐则是一块玉。石头怎么能和玉摆在一起?”他有些惆怅的道。

“可是,可是,石头也很好啊!有很多漂亮的石头,比如说……嗯……雨花石,还有,嗯……孔雀石,嗯……”

“好了,别说了。”他又好气又好笑。“其实,我也开始感到做一块石头的乐趣。”他缓缓道。

这天早上,象往常一样,大家在院子里练剑。

灵襄突然停下来,看着淡蓝的天。

众人都收了剑,看过去。却见一只雪白的信鸽从天而降,落在灵襄的纤手上。

灵襄从它的腿上取下一颗腊丸,松开手掌,那鸽子双翅一振,象朵白莲花飞舞着开向天际。

灵襄捏开蜡丸,将信展开。看了一遍,抬起头望着大家:“正月十五上元节,吃元宵,杀鞑子!”

众人的心中都是一热,目中均露出激烈之色。

灵襄将手一摊,那薄薄的信纸化做数十碎片蝴蝶般向空中舞去。

夜很冷,石生象往常一样,独自在后院练完了剑,坐在太湖石上望着浩瀚的夜空。

明天,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陈猱须已向察罕贴木儿献城请降,元兵已经开入城内。为了粉饰太平,益都会举行盛大的灯会。察罕贴木儿会参加城东邀月街醉天楼上的晚宴,那将是他们行刺的唯一机会!

明天,他们的行动会成功吗?在那之后,又有多少人会活下来?自己呢?会不会死?这许多的问题在脑海中翻复,不能有片刻的停歇。

他看着手中的剑,那剑在月光下明亮如霜雪。他想起灵襄那天所说的话。明天,自己能不能划出今生最亮丽的剑痕?

耳边响起悦耳的箫声。轻渺如梦中的天籁。他转过身去,只见灵襄正坐在高处的一块大石上,吹着一只碧绿的玉箫。

他听出这曲子正是诗经中的“褰裳”。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一般。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那是说一个年轻的少女向对岸的少年表示情意,告诉他要是爱我的话,就掀起衣服过河来,要是不爱我的话,难道会没有别的人来爱我吗?

第一次,灵襄清清楚楚的表达了对自己的情意!这情意是如此的强烈!如此的奔放!

天地间只余下自己的心跳声。

石生就那么呆呆的站着,直到灵襄吹完了很久。

灵襄也没有出声,低着头摆弄着手中的玉箫。

终于,他开了口:“师姐……”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灵襄抬起头,脸颊升起一团红晕:“石生,你知道我刚才吹的曲子么?”

他的心头一震,脑海中乱成一团。

“说话呀!”灵襄娇嗔道。

“我……我……”他突然无由的感到一阵气馁,一阵疲倦,“我不知道。”他听见自己茫然的声音。

恍惚中,灵襄似乎在愣愣的望着他。突然间她侧过头去,看极远的天际。很久很久,她才把目光收了回来。

“可是……”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道,“你应该知道的……”静默了一瞬,又用更低的声音道:“你可以知道的。”

然后,转身离开。

石生感觉自己那颗心在深冷的水中缓缓沉没。

石生哈了一口气,看着水气在面前消散。已经是申时了,察罕贴木儿还没有到。出了什么问题么?

他向四周望去,看到了正在烤白薯的屈大猷,卖花的余梦湘,拉二胡的陆枫南,卖唱的柳鞠儿,要饭的崔元清,……大家都在漫不经心中流露出一丝焦虑。他看不见灵襄。安计划,灵襄将扮成舞姬,在醉天楼上只人独剑行刺察罕贴木儿。

四周的行人手中都提着花灯,来去中,象天河在缓缓流动。

终于,他听到开道的鸣锣声。所有的人都跪服在道边,陆枫南刚好在他的身边。

马蹄声中,一行百余骑从西边徐徐驰来。经过他的身边时,他忍不住抬头看去,只见陈猱须,田丰,王士诚正拥着一个人去了,石生只看到他高大魁伟的背影。忽然,他“感受”到令一道目光,那感觉就象那天在聚德楼遇到向文生时一样。他扭头看去,只见一匹瘦马上,一个身披银袍的人正冷冷的向人群中扫视,狭长的面孔透出说不出的冷厉。

“是大内第一高手童罕!”身边的陆枫南轻呼道。

石生的心一沉,他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多年以来,他一直就是反元志士的恶梦!几乎所有行刺元帝的计划都是摧折在他的手中!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他竟然会在这里出现!

石生跪在那里,心中乱成一团。怎么办?灵襄的行刺还能成功吗?她一个人敌得过察罕贴木儿和童罕这两大绝顶高手吗?身边的陆枫南轻轻拉了他一下,他惊觉的抬头,这才发现一行人已经登上了醉天楼,身边的人都纷纷直起身子。

市集上又恢复了热烈繁华的景象。但在石生的眼中,一切都似乎凝滞了,他象身处于另一个时空之中,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不真实感。他看到蟠螭口衔列星灯,那青色的蟠螭仿佛活了过来,鳞甲在缓缓的开合着。又看到那九龙五凤的莲花恒满灯,那龙与凤在怂绕缠mian。其余的白露转花、黄龙吐水、金凫银燕、浮光洞、攒星阁等都挂着飘渺的杀机,透出凄冷的艳丽。形形色色的人们手中提着形形色色的坊巷灯、莲花灯、鹿灯、琉璃球灯、方灯、月灯、小滚灯、马骑灯、琥珀灯、鱼什灯,所有的这些灯都是如此的黯淡。

灯光将人们的脸映得惨白无血色。

“轰!”银色烟花在天空中爆炸开来,人们纷纷驻足观赏。

元兵们则一个个象铁样铸成的,纹丝不动。

烟花点缀着天空,一朵又一朵。但是,所有的烟花都是银色的。

直到一声巨响,那朵金色的烟花在天空绽放!

“抛灯笼!”随着一声大喝,几乎街上所有的人都将手中的灯笼向天空抛去!数千盏灯笼在夜空中飞舞,划出亮丽的曲线,象流星雨光临大地。

元兵军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这难得的奇景……。就在这一瞬间,崆峒弟子们的剑出鞘了,雪亮的剑光划过元兵的咽喉,血光飞溅下,元兵们稻草般倒下!街头巷尾,所有的人都撤出了兵刃,向元兵疯狂的袭击——除了石生。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醉天楼。

这一刻,应该是灵襄行刺的时刻,可为什么楼上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的目光落在一盏青色的琉璃灯上,那灯和其余的几十盏灯一样,被抛的好高,现在正飘飘的向醉天楼顶落下。就在那灯即将落在楼顶的一刻,似乎远古的魔神从睡梦中惊悚而起,整个的醉天楼顶随着“隆!!!!”的一声巨响,爆炸开来。上千片黑瓦在气流中向上激飞,与落下的灯笼相撞,发出串串火花,如同数千青色的蝙蝠在夜空中捕食上万红色的飞蝇。与此同时,在那漫天的黑瓦与灯火中,三条人影交错盘旋着向上升腾!

石生一眼便看出中间那一身彩色宫装的正是灵襄!此刻,她手中的长剑化成一团银色的激芒与另两条黑影在空中交击分合!

“轰!轰!”又是两团烟花炸开!青色的月光,金色的烟花,银色的剑芒,交织成这夜空最灿烂的颜色!

石生再也控制不住,双脚点地,身子纵起,在那楼檐上一点,又腾高了数丈,向那激斗的三人飞去。

突然间,只见灵襄手中的剑芒电也似的一亮!左面那条魁梧的身影一声惨哼,跌坠下去。可是右面那人的一掌也同时闪电般的击在灵襄的背上!灵襄那曼妙的身形微微一窒,如同秋蝶般无力的翩然而落。

“师姐!”石生绝望的大吼一声,一把将灵襄的身子揽在怀中。

他发现,灵襄的身子,好轻,已轻得没有一丝生命的感觉。

同时,他发现自己在下坠,和自己的心一起,很慢的,茫然的下坠。

他落在地上,不能置信的看着那再无任何血色的玉容,灵襄,死了?灵襄,死了。灵襄,死了!

灵襄死了……

从今以后,他再也看不到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听不见那清悦有力的声音!

背后传来锐利的衣袂破空声。

仿佛中,他听到一个小小的清脆的童音在喊——“犀牛望月!”

“凭水横江——千帆过——!!!”他悲愤的怒吼,手中的长剑划出一道完美的轨迹,随着他的愤怒与绝望,向身后抹去!

背后的人轻轻“咦?”了一声,闪避开去。月光下,他看到童罕那张阴郁的面容。

恍惚中,他听到灵襄那稚嫩的童音,“……好,石生,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师弟了,以后我会照顾你。现在,先叫声师姐!……”

“飞燕回翔!——雨重风轻杏花浓!”他再次大吼道。身子腾空而起,手中剑化成万点银星向着童罕撒去。

童罕手指戢点,指尖与剑尖相撞,发出金石般的声音!

“……你说,我是带这付银丝纽镶桃花刺的好看,还是这付玉嵌鸦鹘青的好?……”

“白猿献果!——瀑乱青峰古木危!”随着吼声,那至轻的一剑突然化为至重的一剑,当头斩下!童罕显然没有料到他的剑招变化如此之快,但童罕应变奇速,双手一合,将他的剑夹在手中!几乎就在石生的剑被夹主的同时,他突然弃剑,闪电般猱身而进。“雷霆乍展!雷行万里!雷荡九州!雷动天下!雷怒乾坤!雷撼云霄!雷满鸿均!”随着他的吼声,起雷七决,化剑为指,连续的刺在童罕的胸膛上!

“呃……”童罕踉跄着后退,手中紧夹的剑落下。

“……在卞和第一眼看到和氏壁时,它也只不过是一块石头罢了。……”

“仙鹤亮翅!——云破秋池月华明!”他一把捞住掉落的宝剑,左手虚晃,右手剑与身合而为一,向童罕刺去。童罕看他剑势,知道抵挡不住,一个后翻,竟要避开。

他的剑突然脱手化虹而出,笔直的贯入童罕的胸膛!

当他落到地上时,刚好看到童罕那难以置信的眼神。

“……那天从楼上掉下来的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是杀不了向文生的。……”

现在,他终于明白到那天灵襄接住他时的心情,明白到为什么灵襄竟能将向文生斩于剑下。

只是,他明白的太迟了。

一时间,他觉得天地无限的扩大而自己无限的缩小至无,只余下一撮痛苦的火苗在天地间灼灼的燃烧。

他俯下身去,将灵襄冰冷的身子抱在怀里,一步步向城门的方向走去。

处处仍是杀戮,仍是流血,但是,这一切都已和他再没有任何关系。

灵襄死了,整个世界便都死了。

当年,如果早一些将那个饭团给母亲,她是不是不会死?

当时,他如果听懂了灵襄的箫音,她是不是不会死?

灵襄没有避得开童罕的一掌,是不是因为她已经没有了一颗出剑的心?

他不知走了多久,耳边响起灵襄那低低的声音,“可是,你应该知道的……你可以知道的。”这声音由小变大,由低变高,最后象青雷般在他的耳边一声又一声的炸响!

“你应该你应该知道的你可以知道的你可以应该知道的知道的你应该应该知道的你可以知道的你应该知道的你可以知道的你应该知道应该知道的你可以知道的你应该可以知道的你可以你应该知道的你知道应该知道的你可以知道的知道的你可以知道的该知道的你知道的你应该知道的你可以知道的你应该知道的你可以知道的……你应该知道的,你可以知道的!你应该知道的,你可以知道的!!你应该知道的,你可以知道的!!!”

突然他的腿一软,无力的跌坐在地上。

四周的风在轻声的呜咽,他茫然的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空中已飞舞着片片的雪花。

他伸出手,一片轻盈的雪花温柔的融入他的掌心。

他轻声的呢喃:“下雪了,师姐……………灵襄。”

忽然,一滴晶莹的泪水由灵襄那紧闭的眼中缓缓滚落,在她那苍白的脸颊上划出这世上最美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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