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带着长长尾羽的精金碎骨箭矢从密林间不可看穿的幽深黑暗中出发，悄无声息，平稳地穿过一片正在下落的枯黄树叶，命中了因视线被暂时阻挡而措手不及的兽人萨满的灰色头颅，猛地发出一道幽紫色的闪光，解除了防护法术的伤害减免和偏折效果，贯穿，带起一大片飞溅的液体，继续前行，凿入一颗合抱之木中。直至此刻，受害者的头颅才来得及发出一声不堪重击的脆响。

预先施放的石肤术虽然没有被箭上附带的次级解除魔法噬灭，但是也完全没有发挥作用。兽人萨满已经摸向精钢小圆盾的粗糙大手松开了，鲜血从这个可怜的受害者的残躯中汩汩涌出，很快就漫了一地。强韧的神经系统最后一次发挥效力，让他的身躯颤动了一下。然后，他带着战死的光荣倒下了。

旁边，听到箭击碎头颅的声音才意识到变故的发生，转过头来，懒散地停止前进的二十几个兽人士兵注意到了队伍头领的惨死，一时间颜色大变，惊愤交加。

伊姆什是一位拥有五环神术施法能力的战争司祭，曾经在北方的大冰川上独自杀死一头青年白龙。他是大酋长手下的干将，这一次随行只是想要亲自了解前线的情况。但他竟这样轻易地死在了这里，属于精灵的土地上。士兵们望了一眼钉在树上的精金箭矢，面面相觑，心生退意。

这时，又是十数支普通箭矢呈扇状依次飞来。有些兽人士兵的注意力并未被领队者的死亡吸引，他们可以清晰地看见，箭头有着幽绿色的光泽。这些箭矢速度不慢，但还有机会躲开，远没有先前那一支迅捷而致命。遵循“黑色君王”牧师在几天前下达的战术指导内容，没有盾牌防护的他们像是惊弓之鸟，各自抱头下蹲，就地乱滚。一连串死马当活马医的动作看似十分专业，其实毫无章法，任何一个老练的游侠都能射中。

果不其然，这时，又是一支相同制式的精金碎骨箭矢高速飞掠而来，一点呜呜的破空声都没有，像是一道黑紫色的影子。即将被命中的那个兽人牧师身背硬头锤，刚刚完成一次拙劣的翻滚以躲开两支普通箭矢，正在调整方向，来不及改变动作，也没有时间施法。感知能力相当不错的他绝望地张大了嘴，十分懊悔自己方才不自信的表现，似乎还想在死前高喊一句“格乌什万岁”。可就在同一时刻，他眼角的余光终于瞥见，一个高速飞掠而来的东西打碎了自己的意识。

敌人十分狡猾，精准地除掉了这只兽人巡逻队里比较有威胁的两个施法者。现在，剩下的都是一些五大三粗的战士，虽然强壮，但缺乏应对法术的能力，不成气候。

不过，似乎是为了追求数量，除了那支后发先至的碎骨箭矢，这波箭矢明显劲力不足。原本瞄着兽人士兵头颅的箭矢现在都已经从半空中掠了过去，散乱地钉在各个角落。只有少数几个倒霉蛋被故意就近射击的箭矢命中了躯干或是四肢，一时行动受阻。

没等他们有更多的动作，数发精通炽火胶划过一道道漂亮的抛物线飞到了几个倒霉蛋比较中心的位置，爆开一团团明亮的火焰。最近的那一个战士全身都着火了，倒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可箭矢还在他体内，打滚只会加深伤口。炽火胶威力并不大，但飞溅的大团火星点燃了一大块区域，火舌顺着地上的杂草蔓延，很快就将那几个行动不便刚从地上爬起的倒霉蛋完全纳入炙烤范围内。那个打滚的家伙很快就不动了。只是躯干中箭的两个勉强逃了出来，但身体也受了很大的损害。还有两个腿部中箭，一个是小腿，一个是大腿。小腿中箭的那个快速跑了几步，突然痛呼一声跪倒在地，似乎腿骨折了——箭头的毒素夺去了他的力量，他的肌肉群已经无法支持自己。虽然他很不幸，但依然拼尽全力往外爬，还不放弃。大腿中箭的那一个则勉强跑了出来，不过这家伙体格没有同伴那般健壮，全身上下受了多处烧伤，眼看着快要不行了。他拿出了一瓶治疗轻伤的药水，仰头灌下。突然，一支箭矢远远地飞来。他瞥了一眼，目标正是他自己。他急忙就要蹲下，可是呛着了，一个躬身，正好被射穿了头颅。

旁边的兽人士兵看到这一幕，争抢着躲到大树背后，好获取那么一点点的安全感。

因为他们的不作为，敌人有了充足的时间再射一箭把那个小腿受伤的兽人钉在地上。他被毒素侵染的身体再也爬不起来了。

有一个已经脱离险地的兽人士兵突然高呼，居然就这么矮着身躯冲回了火场，似乎是想要把要好的伙伴救回来。他的面容与旁人相较更为衰老，但松弛的皮肤下肌肉依然结实。他动作灵活，幸运地躲开了几只飞掠而来的普通箭矢，然后来到同伴身边将他背起，又俯下身躯返回。可他才匍匐着爬了一小段路，一只速度快得奇怪的普通箭矢突然斜插入他的脖颈。他痛呼一声，血液汩汩地流出，没一会儿四肢就软下来了。他扭过头，把最后一眼投在那个受伤的同伴身上。

正因同伴来救援并似乎成功获救而露出欣喜表情的那个兽人士兵猛地咒骂一声，咬紧牙关，用最后的力量向着一个方向掷出腰间的手斧。手斧只飞出了几米远。那个敌人似是吃准了他打不中，直接续上一箭把抬起身子的他放倒在地。没有办法，他知道不会再有人来救他了。强壮的身躯让他没那么容易死，他只好在临死前绝望地祈祷。

看着这一幕，兽人士兵都静静地攥着拳头，怒目圆瞪。愤怒的火焰终于点燃了他们。仇恨再一次战胜恐惧。

就在此刻，奇迹降临。

似乎是“无眠者”开恩了，一道白光从濒死者的身上冲天而起，然后落下来，降在剩下的兽人士兵身上。

这个年轻的兽人士兵在刚才一晃而过的幻觉里见到了面目狰狞的父神。祂让他抉择，就这样前往神国，还是燃烧灵魂。他选择了为幸存者牺牲。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安详地逝去了。

他叫锋（feng），是孤儿，从蓬草堆里被梭克（thokk）先生捡回来，又随梭克一起死在了科曼索的树林里。梭克几乎是他的父亲。锋这个名字就是梭克取的。

梭克是个老练的战士，活过了许多次战役，却还是没能挨过这一次。梭克本可以不去救锋，敌人请君入瓮的意图很明显，但他还是去了。他知道战争残酷，所以想要救下锋。锋受伤了，就可以暂时退居二线担当负责搬运辎重的辅兵，幸存率大大提高。梭克已经老了，没有多少年好话，如果能够救下锋，也算是传递了一个火种。

但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出来混总要还的。梭克“翻车”了。

剩下的兽人士兵没有去看，也没有因此而感到悲痛。这是战争，对精灵复仇的战争。战争，总是有人牺牲的。只要他们能够借着神恩的力量英武地把偷袭者统统消灭，报仇雪恨，惨死者的牺牲就不是白费的！

现在，幸存者全都找到了足够结实的掩体，正在用自己的语言小声交流，并且时不时用投石索和短弓射击大树混淆视听，再翻滚几下转换位置。“无眠者”在上，现在他们并不打算就这么屈辱地撤退。

一个腰挂飞斧的兽人战士，丹持，外号“飞石”，背靠着一棵大树，用口哨声加上打手势询问附近的伙伴，敌人在哪个方向。刚才那个掷出手斧的家伙已经用生命为他们试探了一次，所以不难推断。

一个打手势表示在右前方，但是角度位置不很确定。另一个则自信地说是正前方。即便伙伴的信息并不精确，有“飞斧大师”美名的丹持已经在心里计算好了敌人大概的范围。而且，一般来说，误差不超过两米。

在对抗精灵巡林客的时候，他总是会变得敏感。这好像是一种遗传在血液中的应激反应。以“无眠者”的名义，他敢打赌，有着这么出色箭法的家伙，肯定是一个精灵游侠，一个死敌。

只要两只飞斧，他在心里为自己鼓劲，丹持就能送敌人上路。第一只让敌人受惊吓，出现动静，显出位置。第二只一击毙命。是的，一击毙命，他有这个自信。

在来到科曼索之前，手指灵巧的他已经在匕首谷用飞斧打着各种旋儿干掉过十八个狡猾的人类士兵，甚至还有一个蹩脚的人类术士，一个兰达尔·莫恩的亲信。精灵战士固然精锐，但也一样是凡人。况且，即使不用飞斧，他也是幸存者里面最强壮有力的，可以独自杀死一头凶暴狼，即使挨上一发火球术都能面不改色地继续战斗。如果只是被射中身躯，即使是贯穿伤，他都不会担心。所以，他相信他的第二只飞斧一定能在敌人杀死他之前建功。

不过，这个方案毕竟还有风险，不够稳妥。

丹持和别的同胞不大一样，他的思维很缜密——换句话说，就是机警，不单纯。

丹持是个真正的猛士，他不怕死。但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父神的选民。这就需要功勋。

他对他的梦想十分执着。要是真的受了那个阴险的敌人的碎骨箭矢造成的贯穿伤，他就要因伤暂休，失去参与这场战役的机会。那么，丹持就没机会再用他得意的飞斧技巧杀上个十八个精灵战士了。所以，如果那个射手再一次射击，主动暴露位置，他会很高兴的。

丹持缓缓侧过身来，尽量不让身体部分露出树外。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沿着树干攀爬，一直到一根粗壮得足以支撑他的树枝附近，他才一个翻身上去，紧贴着树干站着。随后，他将手摸向了腰间，取下飞斧，左右手各自安放好，只待投掷。

又等了一会儿，毫无动静。没人愿意上去送死，都在等丹持发挥。而那个精灵游侠很明显也不是新手，耐心极佳，稳如老龟。

没办法，丹持打算出手了。他和同伴们打了个招呼，“气运丹田”，就要猛力一掷。

只是，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恰到好处地袭来，而且毫无预兆，好像他早就处在花海之中一样。可能中毒了，也可能是欺诈感官的幻术。这种感觉十分奇妙，但绝对致命。不愧是卑鄙的精灵，不肯堂堂正正地厮杀。

抗毒经验丰富的丹持一闻到就感觉不好，及时闭气，只吸入了一点点，可也还是浑身发软。他有心警示队友，只是说不出话。地上的那些兽人士兵都晃晃悠悠，好像喝醉了一般，个挨个倒下了。

不一会儿，从树林中冒出来一个身着华服的精灵剑客，哼着一支宫廷里的抒情小曲，好像真的在这附近散步。他突然双手一撑，微微张嘴，对于所有敌人全部中招表现得十分惊讶，然后蹲下来敲了敲一个兽人士兵的脑袋，又站起来，用浮夸的表情表达了对这只兽人小分队的轻蔑。他故作姿态地握了握剑柄却没有拔剑，好像是不屑，只是继续优雅地悠闲踱步，装作没看见这些兽人，仿佛这样很能显出他的高贵和仁慈。可是，当他走过那些兽人士兵，便有无形的剑刃自动将失去反抗能力的他们一一斩杀。每一个关注这场战役的异界生物都能分辨，这是六环神术“剑刃壁障”，而且可能用了默发和定发的技巧。

仇恨绵延得太久，看不懂开端，也看不见尽头。无论行为多么残忍，都被一个词掩盖，变成了大义。

丹持用他惊恐愤怒的眼睛看到了，这个精灵剑客有着一张年轻的面孔，胸前配着许多闪烁着灵光的徽章，背悬一根夕木法杖。这家伙太强了，让丹持兴不起出头对抗的念头。他有着金色头发，金色瞳孔，金色皮肤，是血统纯正的日精灵，还可能是个贵族。单看面相，他应该刚刚成年不久，按道理说最多是个没经验的小法师，可他神妙莫测的力量和精妙的计策却远远不是这个兽人小队可以抗衡的。

丹持知道自己肯定误判了，不，不仅仅是自己，身负众望的伊姆什也搞错了。他们早就该撤退的。虽然他心里着急，但无计可施。突然，他看见那个精灵剑客轻巧地瞥了他一眼。现在，他看得更仔细了，也明了了一切。对方明亮的眼睛上好像蒙着一层雾——他是一名“迷雾之眼”，“幻影之王”的眷顾者，那场灾祸的延续。他能像最顶级的学派大师（注）一样用眼睛瞬发幻术。

两双眼睛对视的时候，丹持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他多么希望眼前的惨剧只是对方施加给自己的幻象。

可对方没有轻易地结束他的生命。这种等待死亡的煎熬抓住了他，几乎令他窒息。

还是，要死了吗？

丹持很难过。

他还想成为“无眠者”的选民，然后带着荣耀迎娶萧茶（shautha）成为石拳部落的下一任首长。是的，后面一个心愿他一直都埋在心底，没有和别人说过。虽然他一直表现得很大胆，在爱情这方面他实在不好意思。

可是，可是，没有然后了。

眼前一道亮光闪过，好像天地翻覆，绿色的树叶间凭空出现了许多彩色的漩涡。丹持知道，这是某种幻觉，所以，难道，所谓的走马灯就是这样？已经不能多想了。他直挺挺地从树上栽倒下来，失去了意识。

注：学派大师，极黑之塔记载的进阶职业，进阶者必须是学派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