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一扇玻璃门，热乎乎的暖气和甘醇的咖啡甜点香扑面而来，大清早的店里很冷清，她关上门转身一抬眼便看见了角落里坐着的两人。她扬起了开怀的笑意，小步跑去。

依旧是熟悉的面庞，只是时隔几年，少了那分学生时代的天真稚气，多了几分稳重成熟，青涩的轮廓被岁月磨出了几分圆润和谐之感。付曼贞见她姗姗来迟还一副死愣愣的模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妖冶的红唇微张，尖酸刻薄的话顿时倾泻而出：“过了这么多年看来你是光长了肥肉不长脑子，傻愣着干嘛？我知道自己貌美如花可你也犯不着这样。”

看来沉稳只是岁月遗留下的表象，依旧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如同那座生她养她的小城一般，辛辣刺激，邹明凯与林嘉颖对视一眼，都禁不住笑出了声。

“我说你过了这么多年，都还是如此尖酸刻薄。”屋内的暖气熏得人直发晕，林嘉颖边脱了外衣挂在椅子上边大声喊道：“服务员，点餐！”

“请问您需要点什么？”身穿燕尾服的服务员小步跑出来，弯着腰摊开菜单恭敬地问道。

“我要一杯拿铁，两颗糖，一份小松饼。”

“老规矩，谁迟到谁出血。”不待林嘉颖点头同意，付曼贞看也不看菜单，便对着穿着燕尾服的服务员指手画脚起来。

“这里的东西，我不要最好的，不要评价最高的，就要最贵的。来一杯最贵的红茶，以及一份最贵的早点！”

服务员呆了呆，似乎第一次见到如此奇葩的客人，面色几度变了变，终于忍着笑撤了。

“我说你够了啊！”邹明凯扶了扶眼镜，不忍直视。

“emmm时隔多年看到你还是一副欠打的样子，我就放心了。”林嘉颖端起咖啡，眼含轻快的笑意，“真怕大家都变了。”

“谁还没能不变？只是当着你们这些老朋友的面，总是不自觉露出马脚。”邹明凯摸了摸额头，神色间略有疲惫，但到底语气还是轻松。

“嗯，我结婚了，一年前。”付曼贞舀了舀杯子里色泽深不见底的红茶，漫不经心地说道。

两人一听这话既惊且诧，大声疾呼：“你个没良心的，结了婚怎么不吱一声！”

“有什么好说的。”她轻哼一声，“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凑合着过个日子的人哪用得着去认识他。”

一番话说得三人都陷入了沉寂。

几人许久未见，不免唠嗑一番，将这几年发生的事细细说来，有开心的，有失落的，有悲伤的，遇到了什么人，看过什么样的风景……多年未见的老友重逢，积压于心间的不郁仿佛也找到了出口，飘飘悠悠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时代。

“这次让你们来，是有重要的事要说。信上大略说了些，这里我列了份详细的计划，你们看看。”林嘉颖从包里拿出了两份文件，递给对面的人。

“我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你们是否还有当初那种心情，但我知道如果不告知你们，我心中怕是这辈子都安宁不了了。”

那份文件详细地描绘出了整个电影发展计划，结合了多年的考察并借鉴了后世完整的电影工业企划方案，用宏观的视角勾勒出一步步走向，两人看完不免吃惊。

“这么多年你还在想这个啊！我还以为当初你是闹着玩儿的！”邹明凯不禁想起了两人初识的情景。那时，刚从电影院出来的他听到这人边走边嘀嘀咕咕什么“分镜”“构图”“情节”“内含”之类的东西，似有关于摄影方面的技术，一时技痒不免多谈了几句。两人交谈甚欢，到头来发现竟同是国文系的同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竟然彼此全无印象，为此曾沦为付曼贞的笑柄。

“无论你信不信，我是宁可死也不会放掉它的。”她的语气似玩笑似认真，却无人能理解其中的份量。

“历尽千辛万苦的我已经准备好了设备，现在只欠东风了。你们要不要和我干，不乐意我转身就找其他人！”熟人面前她挺乐意脱掉温和谦恭的外皮。

“不干！”付曼贞毫不留情当场拒绝，“老娘干嘛要跟你累死累活地跑，我可是要做美艳绝伦的摩登女郎，在家混吃等死就好了。”

邹明凯略有意动，却显得迟疑，沉默半晌方回道：“我……我可能还是不行了，家里事太多走不开。”

尽管有心理准备仍不免失落，这两人，确实曾是她为数不多的契合的伙伴，无论是情感上，还是合作关系上。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或许，她原本就不该执着于此，早该翻过这一页了。她耸了耸肩，露出了轻快灿烂的笑容。

“allright!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我希望你们的每个决定都是出于自身意愿而非别人的看法。应该庆幸你们这俩货没顾着情面硬留下来，不然我很难做人诶！赶也赶不走还得给工钱。”语调之间尽是调笑。

三人又畅谈一番，郁气全无，友谊说开了，仍是海阔天空，一片明朗。林嘉颖自然又是领着两位阔别北京城已久的基友浪了一轮，大街小巷，老字号美食或是小摊小吃都没有放过，几个少年时代就穷凶极饿的吃货囫囵吞了不少东西。还嫌不够，又塞了满怀的小吃零食，顶着众人奇异的目光排队买完票然后心满意足地踏进了影院。

“几张？”售票员懒懒开口。

“三张，要一个包间。”她是常客，十分熟悉规矩。

售票员掀起眼皮瞅了瞅他们几眼，目光有些微妙。这时候的影院是男女分隔的，有男间，有女间，还有像他们这样订一个包间的，不过多数是家人。不过像这三人这般妖里妖气的模样……鬼才相信他们是家人！

三人可无从顾及他怪异的目光，拎着大包小包风风火火就跑了进去。

影片开始还没到十分钟林嘉颖就开启了疯狂吐槽模式，而这正是他们选择包房的主要原因——除却男女因素外，几人还怕被人吊着群殴。许多和林嘉颖不熟的人可能会对她产生一种，这姑娘家教良好，为人谦和有礼的印象，在日常生活中确实如此，然而和她熟识的人更清楚，对待摄影或者说电影这一领域，她的要求究竟有多苛刻。久而久之，他俩要想真正看场电影倒不会和她一起了，因为嘴太贱。若在现代就是一妥妥的剧透党兼疯狂刷屏的吐槽弹幕。不过也有好处，电影不精彩时她的即兴表演确实更加振奋人心。

默片时代的电影，没有声音，没有色彩，屏幕也比后世小了不少，电影的情节较为简单，拍摄技巧也无非就是那几个镜头，演员的表演相较后世来说较为夸张，场景服装灯光妆容等也不太丰富，当然这也都是由于技术条件的限制，没法改变，她也不会拿后世的标准去衡量这一时代的电影，这样做是极为愚蠢并且不公正的。然而这部电影还是没能达到她的及格要求。

“情节过于简单，一开头就让观众预料到了结局，并没有惊喜之处……”

“有明显的抄袭行为，和前段时间刚上映的《摩登儿女》有重叠的情节……”

这确实是没办法的事，整个大时代的环境如此，完整的电影产业链尚未建成，电影产业的原创性根本得不到保障。

“演员演技太夸张，表情或不到位或不自然……”这时代的演员，特别是国内的演员，许是受到传统戏曲理论的影响，许多梨园世家出身的演员面部表情大开大合的情况泛滥。

“摄影师对镜头的运用明显低于及格水平，fuck机器都握不稳！！”

“后期剪辑师是掉坑里了么？这么明显的残胶还拿来滥竽充数，是以为观众都是瞎的么？！”

“就不要说场景布局妆容人设及情节的合理性及故事传达的内涵想表达的东西了，太糟糕了……”

影片结束，浑身不舒坦却要保持专注的林嘉颖得以舒了口气，这星期给报社《影评人》模块的影评终于凑齐了。而在另外两人也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他们也舒了口气呀！

“我也没觉得有你说得这么糟啊……虽然也觉得不好看……”邹明凯弱弱地说道。

“emmm……怎么说呢……咳……影评人对电影的看法应该是站在观众的立场并且高于这个立场的，国文系的也都知道，当学问到达一定境界时……”

还未说完付曼贞便幽幽地插了句：“我们仨还能说境界啊……那个老看我们不顺眼老是吹胡子瞪眼已经驾鹤西去了的老先生棺材板该压不住了罢……”

邹明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想卖弄才学的林嘉颖瞪了他俩一眼，继续道：“当我们比常人多读了一些书，多了解了一些东西，现在市面上流行的被市民奉为经典之作的，诸如‘鸳鸯蝴蝶派’的作品，对我们来说是不入流的，你们不是鼓吹‘救亡’和‘启蒙’的文学么？这就是精英与一般民众的区别。”她顿了顿，继续道：“无论哪一行，都需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在其位谋其政。而现今电影行业刚刚起步，作品良莠不齐，对待优秀的我们要大加鼓励，而对于差的，就更该激励鞭策。没有制度去保证观众的权益，影评人就更要守住这个闸门，肩住资本这把双刃剑。这部电影无疑是不合格之作，它并没有拿出电影人的诚意，观众也没从中获得什么东西。”

“说得好！”

三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连旁边走过观众都不知道，林嘉颖愣了愣，是个身着灰鸦色长袍，身量短小精悍，留着板寸头，蓄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她点头友好地笑了笑。

那人方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之处，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尴尬笑道：“方才走过，听到你的见解便挪不动步子了，还望海涵……”

“无妨，也没什么重要的内容。”她点头致意。

“方才说到电影行业的规制问题……”他似有迟疑，顿了顿才接着问道：“不知姑娘有何高见？”

林嘉颖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会儿才说：“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你倒是给我提了条思路，或许往后我会在《影评人》发表一些东西，若你有兴趣我们可以另行商讨。”

一旁的付曼贞默默翻了个白眼，这货还不忘给自己打广告。

“原来先生也是《影评人》的撰稿人！”那人仿佛找到了知音，颇有些激动，“我每个星期都要看看这期专刊，该刊风格风趣幽默，有时又显犀利深刻，仿佛友人之间的调侃却又有独到的见解，我……我特别喜欢。”语调激动，说到最后都语无伦次了。林嘉颖莞尔，仿佛见到了曾经的影迷。

“对了，我是民国文艺部的职员，姓王名仁理，三横王，仁爱之仁，理由之理。希望以后能看到您更多精辟的论断。还请问您是……”说到最后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林嘉颖，双木林，嘉奖之嘉，聪颖之颖。”

没想到看场电影都能收割一枚粉丝，三人走出影院，天色已晚，初冬的晚风吹散了天空最后一缕云，一弯新月清凉如水，幽幽地在对面的教堂尖顶上挂着。

“你俩要不要我送送？算了北京城都被你俩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