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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上有春秋》第四章 正是河豚欲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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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方踏入正堂门槛,便见管家顾庸同陆铭道:“老爷,小少爷回来了!”

“你这臭小子,还知道回来!也不瞧瞧什么时辰了!”陆铭一身墨绿长衫,发髻高束紫带,两撮八字胡,本是一副儒雅文士模样。但见陆玄羽归来,立即吹胡子瞪眼,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骂。

然见曲小六在场,又不好再加发作,只得语气一改,语重心长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六这身子才好转些,这外面夜雨寒凉的,若要再染了风寒,你让我同你亲舅父如何交代?”

陆铭斥责陆玄羽时,顾庸拉着顾安到一旁,小声吩咐道:“少爷回来了,快让你娘摆好饭菜。”

顾安点了点头,便出去了。这时,陆玄羽撇了撇嘴,分外委屈地看向陆铭,佯作欲哭无泪状,似打翻了陈年老醋般,酸道:“也不知我是你亲儿子,还是曲小六是你亲闺女儿?你这当爹的,这般偏向外人,开口只知斥我,满心满眼关怀的都是小六,小六……哼……”

“臭小子说的是人话吗?你六姐姐怎能是外人呢?她可是你母亲长兄之女,是你亲表姐。”陆铭全然不顾陆玄羽的神色不悦,起身指着陆玄羽又责问道,满口都在替曲小六说话。

曲小六听了陆铭这话,心头一热,待陆家父子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不已。眼瞧着陆家父子俩为了她而争执,她心底说不出的滋味,五味杂陈。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如此待她,她竟一时呆怔住了,不知该如何劝解。

“你可是还是我亲爹?自打这曲小六来了府中,你处处维护,时时照顾。从前,我染了风寒躺了几日,也不见你这般殷勤回来探我,如今来了个曲小六,倒是比待你亲儿子还要……”陆玄羽这酸话还未说完,已然为陆铭一口打断道,“臭小子,哪里学来的许多混账话?不知礼数,还不快住口!”

“我……”陆玄羽仍不肯罢休,一见了陆铭,恨不得将多日积压来的满腹委屈一股脑倒干净了才好。

“小少爷,该用膳了。”正当时,门外走入一个妇人,一身枣红绣花衣裙,发髻间斜飞一朵海棠花,虽是容色渐衰,然含笑间甚是可亲,谈吐温柔多情。这位就是顾安的生母顾大娘,陆曲氏亡故后,一直都是她在照料陆玄羽的衣食住行。

一进门,拽着陆玄羽就往左室走去。顾大娘一面往外走,还不住劝说陆铭道:“老爷呀,六姑娘今日出门定是乏了,快些用膳,好好歇歇才是。”

经得顾大娘一番开解,陆家父子俩这才入了左室,落了座。曲小六于陆铭左侧坐下,拿起竹著,顾大娘忙揭开了摆在当中的白瓷盖子,笑道:“今儿老爷难得早早忙完了公务,一家人可算能吃个团圆饭了,吩咐大娘我呀给少爷、姑娘做些好吃的。”

盖子一揭,一股香味扑面而来,只见青瓷圆腹鼎中白鱼如乳,青叶如碧,丰腴鲜美至极。陆玄羽拿起竹著,一霎将方才之事忘了个干净,笑嘻嘻道:“顾大娘,这是什么菜呀?”

“小少爷,这道菜呀,是你打小就想吃没吃成,一直念念不忘的……”顾大娘卖起了关子,起著夹了一块鱼肉放进了陆玄羽碗里,陆玄羽仍是不明所以,却吃了起来。顾大娘又点拨了两句,“就小南市街口打着大黑布伞的,夜夜在那里叫喊着……”

“博死吃河豚——”陆玄羽闻言自是一惊,刚放入嘴的鱼肉,一口吐回了碗里,脸色有些发白道,“顾大娘,你这是要毒死我们一家子呀?”

顾大娘正要作解,陆玄羽抬眼却见曲小六夹起一块河豚肉吃得津津有味,忙一把夺过了其碗著,急道:“这是河豚,有剧毒,吃不得的!”

“不是说,博死食河豚?”曲小六从容的接过了自个儿的碗著,面不改色,反问道,“想必得是有过命交情之人才会一同食之,那些人都敢在小南市吃河豚,我们为何不敢在家吃河豚?”

陆玄羽一时哑然,忽觉这曲小六瞧着娇弱无比,实则是个很胆识的丫头,不由得心头一怔,又端起了碗。陆铭听曲小六如此说道,露出几许赞赏之色,也夹了块鱼肉入口,笑道:“从前,吵着要食河豚汤的是你小子,如今却又惧死了?”

“我才不怕呢!”陆玄羽说着,又细细咀嚼了一小块鱼肉,眉头微皱,若有所思道,“可我吃着这河豚肉,虽是鲜嫩味美,怎地有些似素日里食的青鱼?”

“小少爷这张嘴,可真厉害!这正是你顾大叔日里打城郊翠湖湾钓回来的青鱼,哈哈哈,大娘我哪里真敢煮河豚给你们食呐。”顾大娘一面乐呵呵笑着,一面又替他捞了些汤里青叶,笑道,“这是院里的蒌蒿菜,配着鱼肉更是鲜美呢。”

“顾大娘原来是寻我的开心,逗大伙儿玩呢。这就是蒌蒿菜呀——”陆玄羽听得顾大娘如此一说,不禁松了口气,忙又尝了尝蒌蒿菜,正是青嫩翠绿,加上鱼肉,又香又鲜,妙不可言。瞧着碗里乳白鱼肉,忽又轻叹一声,似有几分惋惜,“可惜了,如若这真是河豚,有句诗与这道菜可谓妙极!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小少爷就是有学问!大娘虽不大明白,倒也听着是句好词,总归青鱼与河豚皆是水里游的,这味道鲜美也是可比得的。”顾大娘向陆铭点了点头,开口又夸了句陆玄羽,手下竹著也未停着,又给陆玄羽夹了些其他菜茹,便搁了竹著,退下,“好了,你们多吃些,我先去瞧瞧膳房里烧的水。”

顾大娘退下后,陆铭瞧着这不成器的独子,真是又爱又恨,养儿百般滋味,终是嚼着饭菜咽了下去。

曲小六没有再发一语,缓缓吃着碗里春韭菜,原本就在棺材铺喝了碗榆钱粥,此时腹中尚未生饥肠,倒是吃不下许多。陆玄羽喝了两碗粥,此时仍是见了美味不肯住口,又是一番大吃大喝起来。

陆铭见曲小六吃得极少,也不多说话,忙夹了块鱼肉往其碗里,关切道:“小六,你大病初愈,这鱼肉滋补,多吃些才好。你就安心在我们陆家住下,别搭理这臭小子,从来不教我省心。”

“多谢姑父。”曲小六承了陆铭的美意,心底愧疚之感愈发浓重,陆玄羽虽时常因了她而与陆铭吵闹,可这父子俩待她从未冷落半分,一如既往的关切热忱。

大抵,这就是所谓的,浓得化不开的血缘亲情。

只是,她与他们,当真没有一丁点的血缘干系。

陆铭是知道,那他待曲小六,又是怎样的情谊?是故友托孤?总归是凭着一丝旧人干系,方才待她如此之好。

所谓,人心莫测。纵然陆家上下皆待她如此之好,她也不敢倾心相酬。到底是个一无所有的孤女,寄人篱下的漂泊孤魂罢了。

用完膳,搁下竹著,她仔细地抹了嘴角,未露出分毫异色,依礼向陆铭告了退,仍是素日那副淡淡神色,略无悲喜地回了西厢。

注:“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出自宋代苏轼《惠崇春江晓景》(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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