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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上有春秋》楔子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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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衍至相国府时,风雨如晦。他下了马车,接过赵襄手中的青凉伞,修长手指握在青竹骨上,斜风刮在脸上有些微寒,点点雨意冰凉似透入了骨髓,初入孟秋,竟已这般凉彻骨。消瘦的有些孱弱的身子,不禁微微颤抖。

门房小厮似已久候,他撑着青凉伞,随小厮踏入了相国府,穿过了影壁中庭,步入后花园月门时,见数十人往来其中,顶着风雨奔走,而遍地的青凉伞,小心翼翼遮掩的是一簇簇含苞欲放的菊花。

花虽未开,放眼已见姹紫嫣红之景。早就听闻相国府的后花园花木绝胜,今日一见,园林造景、奇花异石,尽得风流,再观此兴师动众护花之象,又岂是豪奢二字可比拟?只道可笑,这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竟不如草木半厘。

“你们可要仔细着点!这是大人最爱的合蝉、绿芙蓉!如有半点闪失,误了重阳菊会,你们可担待得起?掉十回脑袋都不够!”耳边传来二管家齐贤有些刻薄的斥骂声,喋喋不休。

秦衍握紧了手中青竹伞柄,无动于衷地自那片菊花园里走过,踏入廊下收了伞,递给小厮,折过了九曲回廊,终至梨园。

秦衍立在门外,已听得阵阵金鼓击节声,一人唱众人和,高亢激越,听得人心神动荡。大堂内搭起了高台华幕,四下陈设行当一应俱全,倒较城中诸多瓦舍勾栏的排场还要大。

“……俺往陈仓古道抄截,杀他个措手不及也。”原来高台上正操着傀儡戏,两尺高的人偶精雕细琢,华服加身,怒眉一横,长刀走转,和着阵阵鼓声,场面一度激烈而高亢,人偶举手投足,又十分传神。

齐光一身紫色衣袍,头戴紫金冠,年过五十而丰神俊朗依旧。他端坐于台前太师椅上,瞧得津津有味,似乎未曾注意秦衍的到来,又或是无视了秦衍的到来。秦衍负手立在一侧,静静注视着这折傀儡戏,不发一语。

金鼓击节声止,傀儡戏落幕。四下一时寂静异常,依稀听得屋外雨潺潺。

“俺往陈仓古道抄截,”齐光似有些意犹未尽,起身走步,装腔作势,猛地回头,怒目横眉,对秦衍大喝道:“杀他个措手不及也。”

如若齐光此时手中提长刀,刀尖怕是已抵在了秦衍咽喉。若是换了寻常人,只怕早已为齐光这架势吓破了胆,可秦衍偏是个从容性子,只温温一笑,拊掌称好:“相国大人,这出戏唱得妙极!”

“秦少府,可知这唱的哪出戏?”齐光缓缓坐回了太师椅,似笑非笑地瞧了秦衍一眼。

“暗度陈仓。”秦衍不仅知晓这唱的是哪出戏,他还知晓,这出戏是齐光特地唱给他听的,自宁素心刺杀齐光以来,这齐光待他就不如从前了,耿耿于怀。这出暗度陈仓,是在警告他。

齐光笑了笑,别有深意。又朝一旁抱着傀儡的大管家齐修使了个眼色,齐修立即令二人抬来了一具尸体,以白布盖着,搁置在了秦衍跟前。

隐隐散着烧焦的气味,令秦衍不禁后退了半步。齐光起身看向秦衍,眼底笑意浓得化不开,却不发一语。

“秦大人,这是今晨从城隍庙抬出的尸体,已然烧得面目全非,辨认不得身份。府衙差役指认说,可能是叛臣之女宁素心。整个临安府皆知,宁素心在你们秦府住了十余载,个中情谊不比常人,相国大人特请您再来辨认。”齐修十分知趣地同秦衍作解道,这话里笑里皆是十分古怪,无不透着几分猜疑之意,教人着实难看。

“叛臣之女,先是刺杀相国,后又逃狱,如今身葬大火,也是罪有应得。”秦衍敛了颜色,十分冷漠地说着,弯下身子揭开了白布一角,骨肉黑炭般模糊,烧焦的气味令之几度欲呕,握紧双拳强忍下来,方才从容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能为相国解惑,为临安府办案,亦是属下职责所在。此具焦尸,正是宁素心。”

齐光听到秦衍如此笃定的答复,却未露出满意之色,眼底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仍旧未发一语。齐修识趣的令人将焦尸抬了下去。

良久,齐光方端起鹧鸪斑盏,轻轻抿了一口茶,又接过齐修手中的傀儡,心思莫测地说起了傀儡戏:“秦少府,可知老夫何以独爱傀儡戏?”

“愿闻其详。”秦衍于侧座坐下,恭敬客气道。

“傀儡戏虽多,老夫又偏爱悬丝傀儡,这细细的十六条丝线,就能操纵傀儡,妙趣横生。你想让他笑,就提这根丝线;你想让他把盏,就提那根丝线。只要十六条丝线在手,这傀儡就全凭你摆布。”齐光一面说着,一面摆弄着手中的傀儡。

那个傀儡着了身紫袍圆领,瞧着十分温文尔雅,有些似庙堂官吏模样。齐光摆弄了一阵,忽然接过齐修递来的金剪,一刀剪断了其中两根丝线,傀儡两只手一时动弹不得。

“这悬丝傀儡什么都好,唯独有一根丝线断了,你想要再任意操纵他,可就难了。”齐光放下了金剪,握着傀儡身子忽而长叹一声,看向秦衍,字字意味深长,“秦少府,你说这丝线断了,该当如何?是续上丝线,还是弃了好?”

齐光的心思愈发难测,似乎话里有话,他待秦衍的猜忌未减,隔阂愈深。

“丝线已断,再续上也不是原来那根了。再者,这世间傀儡何止千万,如若弃了也能觅得更好的。只惜,不再是曾蒙相国大人偏爱的这一个了。傀儡终究是傀儡,是续是弃,不过全凭大人心意。怀璧又岂敢造次?”秦衍这话也说得似是而非,一旁的齐修听得云里雾里的,只觉自家相国大人和秦少府似在猜谜一般,说些他听不真切的话。

齐光听了秦衍这话,终于展颜一笑,犹似拨开了重重浓云,见得了月明一般。齐光握着那断线傀儡,忽而扫了秦衍心口一眼,面露关切之色:“伤势可痊愈了?”

“多谢相国大人挂怀,如今已大好了,大夫说,再将养些时日便无大碍了。”秦衍仍旧那般客气而疏离,不似齐光以往的门客那般谄媚讨喜。

“只怕是身上的伤口长好了,心里的伤还未愈合。”齐光面上含笑,可这字字句句皆利入刀刃一般,寸寸剜在秦衍心口上。

齐光这猛地回马发问,竟教秦衍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时,堂侧大门洞开,风雨趁势袭过,阵阵寒凉意。

门外走进一位白衣人,长披风猎猎,风帽极大掩却了半张脸,乌黑长发披散及腰,显得颇为神秘。秦衍投在相国府门下后,还从未见过此号人物,不免多瞧了两眼,只觉这此人身形清癯,气度清冷,不似相国府那些门客之流,倒是恰好解了秦衍之围。

“齐相国,在下干的是收钱买命的营生,最是讲究银货两讫。我既三更要了人命,你岂能教我等到五更?”白衣人居高临下地瞧着齐光,冷冷质问道。

原来这人是齐光雇的杀手,是来讨赏的,只是这说话的语气,更像是个讨债的。如今这世道,胆敢如此同齐光讲话的,朝堂之上怕也没几个。秦衍不得不欣赏此人的做派,倒是颇为不卑不亢。

“你来得正是时候。”齐光仍旧靠着太师椅,摆弄着手里断了丝线的傀儡,似笑非笑道,“你说三更要了人命,人头何在?”

“人头连着尸身,为府衙差役抬回了相国府,难道齐相国不曾过目?”白衣人冷笑一声,三分正气里透着七分邪气。

“你说的是打城隍庙抬回的那具焦尸?”齐光顿了顿,抬眼瞥了秦衍一眼,忽而轻笑不语。

大管家齐修瞧了齐光一眼,忙接着作解道:“秦大人方才确认过了,那具焦尸乃是叛臣之女宁素心。”

“齐相国是在质疑在下的办事能力,还是质疑我手中的追魂箭?”白衣人轻声笑了,唇角微扬,那笑声里透着几分嘲弄与自负的意味。

秦衍闻言,波澜不惊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异。

原来,这白衣人正是江湖十大杀手之首的追魂人。甚少有人见过其人,甚至也不知其姓甚名谁,可他手中的追魂箭,足以令整个江湖闻风丧胆。

江湖传闻,自追魂箭重出江湖后,但凡是追魂人接下的人头,从未有过失手。就算是追杀到天涯海角,也要魂归西天,方才罢休。正因如此,江湖人称‘追魂人’。

追魂人接下的人头,绝无可能活过三更。中了追魂箭的人,更无可能生还。潇湘王女,是他亲手杀的,绝不会错。追魂箭穿过了她的心口,他是看着其咽气的,绝不会错。

如若那具焦尸还如昨夜一般完整,那她心口该有一处致命箭伤,殷红的鲜血染红了衣襟。只惜,如今尸体已化为了黑炭,生前什么伤口都验不出来了。

“依你之意,那具城隍庙里的焦尸是潇湘王女?”齐修瞪大了眼珠子,有些匪夷所思,如若这追魂人所言非虚,那宁素心又该身在何处?

秦衍听得‘潇湘王女’四字时,心头又是一惊。齐光果然心狠手辣,为了掩盖罪行,结党营私,竟连潇湘王家也不放过。这也恰好证实了,潇湘王家定然手握齐光的罪证。否则,齐光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铲除潇湘王家。

“绝不会错。”追魂人一口咬定,那具焦尸定是潇湘王女。秦衍有些坐不住了,缓缓起了身,怔怔瞧着那追魂人。

这时,一直默然不语的齐光,忽然笑了,笑意十分耐人寻味。

秦衍也一口咬定,那具焦尸是叛臣之女宁素心。可焦尸总归只有一具,绝不会是一尸两命。齐光的目光淡淡扫过了秦衍和追魂人,像是在瞧一出热闹有趣的戏折子。

“相国大人,昨夜追捕宁素心的衙役一路追到了城隍庙,七八副眼珠子亲眼见她进去再无逃出。大火扑灭后,我也派了护卫前去搜寻多时,自始至终皆未发现其逃离的踪迹。况,那宁素心的海捕文书画像亦是我亲笔所画,她在秦府住了整整十一年,那身段容貌,就是烧成灰,我也绝不会认错。”秦衍已然恢复了先前的从容镇定,一番话说得极为恳切,也未曾分毫隐瞒叛臣之女与其干系。

“这位就是临安风头正盛的秦少府?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早就听闻,秦家五郎年纪轻轻就一举及第,荣冠二甲之列,又趁势拜在了齐相国门下,平步青云做了少府监,当真是前途无量。”追魂人闻言,忽的一声冷笑,言语间满是嘲弄:“唉,我对那潇湘王女倒不甚了解,不过是瞧了眼画像,追魂箭对准她时,又多瞧了眼。也许我这双眼珠子会出错,可我手底下的追魂箭从未出错。”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在所难免。”秦衍敛了神色,波澜不惊的回了句。

“我算是瞧明白了。”追魂人忽而一跃坐在了高台之沿,大红帷幕映着雪白披风,甚是风流。他似笑非笑地盯着齐光,露出一双似醉未醉的桃花眼,虽未尽数瞧清楚这人容貌,却也窥得年轻英俊之姿。“堂堂相国大人,想赖账也不用费这般大的周章,我昨夜三更方于城隍庙杀了潇湘王女,你这就命人去城隍庙纵了一把火,将人烧的面目全非,如今又伙同门下人唱了这么一出,不过是区区三万两纹银,何用齐相国费尽心思至此?”

在追魂人看来,这丢了江湖名声是小,齐光不付酬劳是大。他可从来不干赔本买卖,一条命一笔酬劳,一分都不能少。说来也可笑,往常都是那些买主赶着给他送银子,求着他杀人。如今这奸相倒好,竟仗着权势泼天厚着老脸赖账。

“我堂堂云国相国,焉能赖账不成?”齐光听了追魂人的话,也是哭笑不得,这个杀手委实低看了他齐光。

“如今这吃人世道,可不好说。如若齐相国要仗着权势泼天,厚着老脸赖掉这笔人命债,我等无名小卒,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罢了。”追魂人坐在高台上,双脚荡起了衣角临风,似笑非笑道。

齐光面上含笑,将手中傀儡递给了齐修,又道:“城隍庙那具焦尸身份未定,二位今日各执一词,如此也辨不出个所以然。”

“在下一介江湖草莽,自是辩不过齐相国门下弟子。然,幸得手中追魂箭尚可一辨。”追魂人说这话时,人已掠下高台,近了秦衍身侧,恍然间杀气四起。

“我绝不会认错。”秦衍面不改色,别过头从容的与追魂人对视,深邃眼眸中波澜不惊,十分坚定。二人相对,面上十分平静,隐隐暗流翻涌,恐有剑拔弩张之势。

“哈哈哈,你这是要杀了秦少府,好坐实那焦尸为潇湘王女?”齐光起身走近了二人,不禁拊掌大笑起来,这出戏唱得可谓妙极。

追魂人忽然笑了,杀气乍然而止:“不取分文的人头,赔本买卖,我可不接。”

“相国大人,既然城隍庙只抬出了一具焦尸,不论是宁素心,还是潇湘王女,终归只有一人葬身火海,另一人定然逃离了临安。只要找出活着的那一个,这焦尸身份也就迎刃而解。”秦衍亦回过头来,朝着齐光拱手作揖,一本正经起来。

“此案悬疑重重,就交与你协助临安府查明。”齐光这才满意地点了点,与秦衍吩咐了,又对追魂人笑道,“那焦尸身份未明,至于你的酬劳,便静待秦少府的佳音。”

“齐相国,容我多问一句,这位秦少府若是一日未查明,我便待其一日,若是一月未查明,我便待其一月,那若是他一年也未查明,我岂非要白白耗上一年?”追魂人十分精明,一眼看穿这齐光是明里暗里都偏向秦衍,自不肯吃这等哑巴亏。

“不愧是鼎鼎大名的追魂人,所虑有理。就以三月为限,秦少府定给你一个说法。”齐光也是老奸巨猾,一句话就将此事推给了秦衍。抬眼瞧向那断线傀儡,忽而又对齐修道,“这个傀儡续上丝线,兴许还能用些时候。”

可怜秦衍此时处境维艰,就如那断线傀儡一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身不由己。踏出相国府时,天色愈发昏暗,风雨大作,纸伞难挡。

这场风雨,停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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