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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起源》第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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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中国人抬头看了看山顶,抹着花白的络腮胡子叹了口气,然后继续手脚并用地向上爬去。

向导用他压根就听不懂的古怪语言催促着,就好像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连走五公里山路也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

“该死的阿富汗!”林飞羽知道对方也不懂中文,便恼怒地轻声咒骂道:“该死的野人!怎么当年就没人丢核弹把你们这些破山给炸平呢?”

抱怨归抱怨,他还是步不停歇地跟着向导,摸着石头踏着杂草,一路攀上了山顶。他叉着腰,举目四望,近处是高矮起伏的丘陵,远处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唯一还算平坦的山谷中,一条羊肠小路自远方蜿蜒而来,又打了个小弯儿,向远处蜿蜒而去。

“那么,她在哪儿呢?”

林飞羽摘下头上的大沿帽,一边扇风一边拍着向导的肩膀:“我付你钱不是来看风景的。”

向导的穿着像是个羊倌,长得像是个羊倌,说话也像是个羊倌,所以林飞羽觉得他应该就是个羊倌,这个想法让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应该是被骗了——作为一个资深情报人员的自己,花费二十多年的时间、精力与数不清的人脉、资源也未能找到的“她”,竟然会如此简单地经由一个羊倌的指引就出现,这是件在逻辑上根本就讲不通的事情。

向导确实是东张西望地找了一阵,但很快就笔直地伸出了右手,指向山坡上的一处暗黄色的杂草丛。林飞羽顺着他的示意看去,起先并没有看出任何端倪,不过在他定睛细瞧了几秒之后,确实发现了潜藏在草丛后方的人影——穿着沙漠战迷彩服,双腿伸得笔直,一动不动地趴定。

虽然从这个距离上,尚分不清楚性别,但林飞羽明白……或者说,他相信,那就是“她”,无垢之人,不老的妖姬,蛮荒之地的狩猎女神……好好坏坏的称号,带着或是崇敬或是憎恶的感情,形容同一个神秘而矛盾的个体——

“薛裴。”

林飞羽兴奋低默念一声,加快了脚步,向导用力拉住了他,一脸焦急地呼喊着某种古怪方言,那语速之快,恐怕连正宗的本地人都不一定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林飞羽想也不想,就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不耐烦地丢到向导脚下。

他尽可能地让自己不那么激动,而是像个真正要来“谈生意”的商人那样,走得闲庭信步,还离得八丈远,就大声地吆喝了起来:

“薛裴!薛裴!!!”他连着唤了两声——用非常标准的英语:“可算是找到你了!嘿!你真是够神出鬼没的!”

对方仍旧是一动未动,直到靠近到离草丛差不多只有十五米时,那人影才突然原地翻滚了半圈,像突然复活的僵尸那样弹跳起身,用防毒面具上的两只玻璃大眼瞪向这边,顺带着还抄起了手里的伞兵枪,这突入其来的敌意,让林飞羽吓了一大跳,险些跌下狭窄的山道。

“嘿!老姐!”他赶忙举起双手,微微后仰着身子退了小半步:“如果你不喜欢现在谈事的话,我可以等会儿再来……”他顿了顿,意识到对方并没有要放下枪的样子:“明天,明天也行!”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那人才猛地抬起枪口,仰头深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如此之沉重,就像是溺水之人刚得救时的第一口挣扎。

“你……”林飞羽润了润嗓子:“你没事吧?”

对方抠住防毒面具的下沿,像撕扯布料似地一把将其揭下,又用力甩了甩及耳的黑色秀发,露出略显疲惫的苍白面孔。

她的脸孔与各种媒体上的模样略有不同,颧骨和鼻梁好像都更高了点儿……但如果关于她身份的传闻属实,这点模样上的小小变化并不奇怪。

“还行吧,”女人上下打量了林飞羽一阵,用手背抹了抹自己的嘴角:“也就是午睡时被搅醒了,有点不爽,老年人的下床气而已。”

她看起来大约只有不到30岁的样子,声音也是轻盈圆润,自称“老年人”看起来是有点扮猪吃老虎的意思。

“你……在这里午睡?”林飞羽朝山下空无一物的荒地和砂砾望了一眼:“趴着?拿着枪?戴着……呃,防毒面具?”

“我在等一头黑色的岩羊,一不小心,有点累就睡着了——”女人席地一坐,把步枪放在腿边,打了个呵欠:“那说吧,你在村里的破茶馆花了一头好狗的钱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哦?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茶馆里,还花了一头好狗的钱?”

“因为这是唯一能找到我的办法——”女人歪了歪头:“他们说我叫什么来着?玛蒂尔?嗯?”

“不管你跟他们说你叫什么,我知道你是谁……”林飞羽把帽子摘下,捧在手里,非常想要说出那个明明是正确答案的名字,却还是忍住了:“你是薛裴,卡奥斯城恶魔猎手部队的队长——这虽然只是名义上的称号,但你确实是这世上最好的猎人,并且乐此不疲,就算休假时也要自己一个人跑出来,呃……”他比了一下不远处的山脚:“打岩羊?”

“嗯,一头黑色的岩羊,”薛裴再次强调道:“当地人叫它‘乌云’,奉为神物。”

“神物啊……那打了没关系吗?”

“帮助愚昧的村民破除迷信没什么不好的……”薛裴说这话时,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再说我得手后人就溜了,这里穷山恶水的,能把我怎么样?”

把偷猎这种事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也难怪薛裴去过的许多地方都把她列入了“不受欢迎”的名单……传闻说还被通缉过几次。

“那谈正事吧,兄弟,”薛裴拍掉手心里的草屑与尘土,理了理仍显凌乱的头发:“找到我可不容易,所以你肯定不是来看我打羊的吧?”

“对对对……”林飞羽点点头,颔首沉默了两三秒钟——他其实已经预备好了几套说辞,比如委托狩猎、护送学者之类,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泄露一点小小的情报,说出一两个薛裴仇人的名字,谎称要给她提供一点“等价交换”的“帮助”。

但是……不,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在提醒自己一样,林飞羽觉得这是人生中最好……或许也是最后的机会,与其拐弯抹角找借口套话,不如直入主题,反而显得没那么可疑。

“哎呀哎呀,听说过你解决过一些非常复杂的事件,所以如果我在这里编故事的话……应该一下子就会被识破吧?”林飞羽把玩着手中的帽子,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点了点头:“那个,怎么说呢,我差不多算是一名侦探,受垂死之人的委托,来寻找一个失散多年的……姐妹。”

“我?”薛裴笑着指了指自己:“那你找错人了,我没有姐妹。”

“不不不,并没有说是你,只是你可能……不,一定知道她的下落,仅此而已。”

“那你的这位雇主完全可以自己到卡奥斯城来问我啊,”薛裴耸耸肩:“我一年怎么说也有五个月呆在城里,事先预约的话,找我根本不费事儿。”

林飞羽当然不能说出自己一定要在这荒郊野岭与她单独相见的真实原因,但至少可以道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半的“真相”:

“我猜你一定是知道的吧?卡奥斯城监控了你的所有日常通讯,对你的访客也是小心提防,在那种情况下相谈,恐怕对客户的隐私不太好。”

“不奇怪,”薛裴用两根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脖子:“卡奥斯城在我身上投入了太多的人力物力,当然对我的交际圈比较在意——就像是,小心眼的情侣,你懂的吧?”

“懂的懂的,”林飞羽微微昂起下巴:“就像我前妻。”

“那说吧,侦探,我要怎么帮你?还有——”薛裴比出手指,做了个点钞的动作:“你能给我什么?”

“那取决于你是不是在说实话……”林飞羽向前走了两步,第一步走得很小心,但对方并没有戒备,第二步一下就跨到了薛裴的身前:“至于找不到得到那个‘姐妹’,这个当然不能强求,但只要你是如实相告,我便会给你,嗯……”他朝天上比了比:“至少能报销从喀布尔到卡奥斯城的往返机票。”

“抱歉,我不坐飞机……”薛裴蹙眉笑道:“但你这话里带套啊,要怎么才能证明我是在‘说实话’?做这个评判的人,该不会是你吧?”

“相信我,到时候我们自然就知道了——”林飞羽用帽子轻轻扇着风:“毕竟那也不是我的钱,没必要省着抠着,那个,我能坐吗?”

他虽然很客气地询问,却没有经过同意,便自来熟地坐到了薛裴对面的石块上。

“喂,这应该不需要谈很久吧?”薛裴有些尴尬地笑道:“只是找个人而已,告诉我名字不就行了?”

她的名字……林飞羽强忍着揭晓答案的冲动,用力咽了一下喉咙:

“恐怕没那么容易呢——你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杂人,杀过那么多头羊,不可能记得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人的名字……”他挠了挠头:“但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我有心理学的学位,还干过两年的催眠医师,所以呢,很擅长帮助别人回忆起忘却的往事,所以,能不能让我们从头……或者说,从尾开始,谈谈你的经历?”

“这种访谈我做过很多次了……”薛裴摆了摆手:“啊,算了算了,尽管问吧,我事先说明啊,有关商业或者国家机密的事情,我是绝不会说的哟。”

国家机密……林飞羽觉得这倒是个相当不错的突破口,

“嗯嗯,那么首先,就从‘国家’开始好了——”林飞羽把帽子轻轻放在大腿上,从怀里掏出了录音笔:“薛裴小姐,请问你现在的国籍是哪儿?”

“怎么?你要查我的护照吗?”薛裴不耐烦地耸耸肩:“当然是卡奥斯城!还能是哪儿?!”

“当然当然,只不过在时间上有个小小的问题——上一次八卦记者采访时,你说你是在五年前移民到卡奥斯城的,这个年份没错吧?”

“哦嚯,”薛裴抢答道:“我在那之前也住在卡奥斯城,如果你想问的话……”

“不,您没懂我的意思——您既然是移民,那就说明你有一个,怎么说呢,‘原产地’,对吧?”

“嘿,你不看地图的吗?”薛裴摊了摊手:“卡奥斯城周围多的是蛮荒之地,吸收几个移民很正常的吧?”

“所以你是,是亚裔吧?”林飞羽顿了顿:“薛裴这个名字,是汉语对吗?”

“有意思,”薛裴撩了撩自己的额发:“你竟然还需要用名字来判断我是不是亚裔,难道看脸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仅仅是在公开场合露面时,薛裴的模样就变化过好几次,虽然幅度都不算大,但也足以让人怀疑她现在的脸是否属于那个真实的她。

“抱歉抱歉,只是职业习惯而已……所以你会说中文的对吧?能不能说中文?”林飞羽指了指自己:“两个华人,坐在阿富汗的荒郊野岭,用熟练的英语交谈,是不是太过……怎么说呢,严肃了?”

薛裴明显是犹豫了一下,她轻启朱唇,但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说出一个汉语拼音来:

“我们俩的关系还没有到可以‘不严肃’的程度,但是没错,我确实来自于中国,知道这件事对你找到那个女人有什么帮助吗?”

哦,当然有帮助——而且帮助很大,林飞羽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显得那么激动。他在心中有张非常详尽而切实的列表,一张酝酿了几十年、简直可以说是朝思暮想的列表,现在,表上的第一条,“中国人”这个条目已经被打上了勾,虽然只是个原本便没有什么疑问的条目,但从薛裴本人口中得到确认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只不过,接下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别那么心急啊,女士,我保证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所以,先让咱们聊点轻松的话题,把‘严肃’的气氛降下来,就当是,怎么说呢,‘破冰’吧……”林飞羽扫了一眼地上的枪托:“你一直带着老式的q9伞兵枪啊,这东西在‘愚者之灾’后已经停产了吧?”

“伞、兵、枪……”薛裴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个词,看向林飞羽的眼神变得警惕起来——这让后者意识到自己可能把什么重要的信息说漏嘴了:“啊,很专业的叫法啊,你看来挺懂行的呀,作为一个私家侦探,需要对已经停产的军用枪械也有研究吗?”

“不,不需要,我只是用过这东西而已,”林飞羽决定说出一半的真相:“愚者之灾发生前我在空军服役,第八军,嗯嗯……实话实说,这枪不怎么好用,倒是你,好像在哪儿都带着它,现在零配件应该都不好搞了吧?”

“只是个人习惯而已,”薛裴轻轻抚了一下那布满擦痕,似乎颇有些故事的枪托:“每个人都有他逞心顺手的工具,枪这东西,除非能给我自动瞄准,否则只要杀得死人就行,哪儿有什么好用不好用的。”

“个人习惯?”林飞羽故作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这枪没有外销版本的吧,你这习惯是从哪儿来的,以前也当过兵吗?”

“当然没有,”薛裴毫不犹豫地答道:“就算是现在,蛮荒之地里能搞到什么枪都是一件随缘的事,”她比了一下林飞羽来时的方向:“村子的酒吧老板有一支ptrs反坦克步枪,1942年产的,竟然还能开火,我搞到一支q9p伞兵枪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吧?”

非常干脆而快速的否认,坚决中还带着一丝戏谑,和之前那充满警觉与狐疑的语气有着明显差别——这显然是经过了“练习”并且可能使用过许多次的娴熟话术,反而暴露了真实的答案。而且,林飞羽只提到“q9伞兵枪”,她却把q9p这样详尽的生产编号给报了出来……

虽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林飞羽心中的列表里,那个“曾是军人”的条目也被打上了勾,离答案又近了一步。

“也对也对。”林飞羽干笑着点了点头:“如果你当过兵的话,那些八卦杂志总该能查到信息,你的身世也不会那么神秘了。”

“保持神秘也是‘人设’的一部分,纯属商业需要,”薛裴蹙眉摆手:“相信我,我的过去没那么有趣,无聊得很呢,只是抱歉,我神秘也不会告诉你,保持神秘嘛。”

“那至少全身烧伤这件事,不是你编给记者听的‘人设’吧?”林飞羽虽然有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还需要确认一下:“是卡奥斯城一家非公开的私营诊所对你进行了治疗,直到现在还在疗程中,这个没错吧?”

“不是非公开的私营诊所,是非盈利,非盈利!”薛裴更正道:“我再三暗示过那家诊所隶属于奥南集团,到最后也没有一篇文章写出来,也不知是哪里没沟通好。”

“奥南集团?生产微调剂的那个奥南?”林飞羽半真半假地惊叹道:“他们还有这种技术?怎么就没推广出去呢?按理说那应该是笔好生意啊?”

“皮肤再生这门生意竞争不过余烬城,”薛裴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腮帮:“而且这也不是真皮,只是人工合成的替代品,每过两三个月都需要维护,一般人可负担不起。”

在薛裴众多或是霸气外露或是近乎咒骂的诨名中,“无垢之人”这个显得格外值得玩味——按照传闻,无论是多么炎热或者疲惫的情况下,她都不会流汗……今天的本地气温是31度,以林飞羽自身的体感和薛裴的表现来看,这个传闻显然是相当的真实。这也就意味着,她这一身确实不是“真皮”,至少没有汗腺或者类似的组织。

在几十年的寻找中,林飞羽也接触过一些可信度不高的目击证词,他们有些表示薛裴是个机器人,有的则说她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说在那幅白皙标致的面孔之下,还有另一张黝黑发亮的脸,由于没有拍到过任何图像资料,也就无法验证这个说辞,只能假设那个为她治疗的私营诊所,确实用了某种“不方便推广”的诡异技术,只不过这并不是林飞羽关心的重点——他所关心的是,“曾经全身烧伤”这个其实原本就没有什么疑问的条目也已被确定……顺利得完全超乎意料。

“我说,你好像对要找的那个人不怎么上心啊……”薛裴的疑心显然也已经接近了极限:“我虽然没学过什么心理学,但好歹还有点人生经验,咱们能不能就别兜圈子了,你到底要干什么,说清楚好嘛?”

至少,她还没有拿起武器,疑心尚未变成警觉,更谈不上杀气……但林飞羽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或者说是“问话的机会”已经很有限了。

“我向你发誓,我绝对是为了找人,而我所问的每一个问题,都是为了帮助您回忆起她来……”

“听你这个意思,明显是已经知道她与我的某段经历有交集,”薛裴不耐烦地皱紧了眉头:“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时间地点,再来问我能不能回忆起她呢?”

林飞羽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轻轻掸了掸裤子前后的尘土:“行吧,我承认,其实之前问的这些,都真的没啥用——”他一边做着最后的准备,一边却还在设法用爽朗的憨笑让对方放松戒备:“就只是单纯出于对‘传奇人物’的好奇,我能问最后一个问题吗?就一个,权当是给我这个仰慕者的一点小小恩惠?”

“哼……”薛裴邪魅一笑:“如果问的都没用,你为什么还要录音呢?”

林飞羽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个问题似地歪嘴一笑,翻过手掌,将录音笔向外展示给对方:“我并没有录音,客户对这些八卦可没有兴趣。”

虽然录不录音与是否回答对方的问题之间并没有任何逻辑联系,但薛裴还是闭上双眼叹了口气:

“行,最后一个问题,好好珍惜啊,仰慕者。”

“嗯嗯……”林飞羽朝薛裴的左侧走了两步,仔细挑选着那个能够定位目标的“最后一个’问题:“薛裴小姐,怎么说呢,我看过一些……非常模糊而且稀有的照片,”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到喉咙口了,就像是正准备给暗恋对象打电话的中学生:“就是,嗯……你更换双腿和右手义肢的影像。”

他知道自己这是在赌博——从来就没有这样的照片,也无法确定薛裴身上到底有没有安装义肢……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但从对方震惊地看向自己这一点来看,他的赌博成功了至少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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