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陆生邀请孙应龙回家看看时，刚过九点。听到开门声的乔青羽刚好打开明盛的物理作业。她出去和孙应龙打了个招呼，就被乔陆生打发回了房间里。

“我俩虽然忙，但对青羽管得很紧，从来不掉以轻心，”隔着木门，乔青羽听见乔陆生对孙应龙说，“学校里，就请老师多照顾一点了。”

孙应龙点头说好。

偷听了会儿，发觉都是没有营养的客套话，乔青羽便坐回桌前。没过多久，李芳好也回来了，敲响乔青羽的门，让她出去吃水果。

乔青羽听话地加入他们，离开前特意在明盛的物理作业本上盖了一张草稿纸。在客厅坐了不到两分钟，孙应龙说要走，乔陆生便赶紧起身相送。

“老师说你比较孤僻，”送完孙应龙，乔陆生一进门就说，“还以为我们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那你把我们家的变故告诉老师了吗？”乔青羽咬了一口苹果问。

她没说是哪件事，所有人心知肚明。李芳好沉下脸：“姐姐的事情，那么久了，跟你在二中读书有什么关系？老师说你孤僻，是你自己的问题，你就不高兴了？”

乔青羽丢下苹果，没错，是真的把没咬完的半个苹果丢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投篮这么准。

“我去写作业了。”

把门在背后带上，她听到李芳好骂骂咧咧。心里怒气腾起，她拿起笔，在草稿纸上胡乱地狠狠画了几笔。而后，把笔一扔，气呼呼地向后一倒，躺在床上。

她觉得父母简直封闭地不可理喻。一旦有不好的事情就藏着掖着，好面子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从来不关心她真正的想法，只会不断在学习上提出要求。但凡她有一点做得不够，那肯定是她自己的问题，作为父母，他们却从来不会反思。每天忙忙碌碌，只知道计算钱。她真讨厌自己的爸妈。

李芳好没让她安静太久。乔青羽的房门虽然能锁，钥匙却一直挂着，李芳好一转钥匙，就推门进来了。

“你起来！”

乔青羽坐起身。

“说你两句，说错了？现在脾气这么大？”

乔青羽慢慢咬紧嘴唇。

“爸爸妈妈每天在店里忙，一天都没得休息，不就是为了你们姐弟两个？你不是小孩子了，这么点道理都不懂，还朝爸妈发脾气！被你气死了知不知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老师问家庭变故，为什么不能把姐姐的事告诉老师，”乔青羽打断李芳好，倔强地抬起脸，“因为你们觉得这件事不吉利！丢人！你们死要面子！”

“乔青羽！”李芳好怒吼一声，乔青羽浑身一颤，却没能压住自己的悲愤和怒气。乔白羽那触目惊心的日记内容蓦然闪现，她站起身，不管不顾地大喊：

“你们根本不懂怎样才是真正关心自己的孩子！作为你们的小孩，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不幸！”

“你这孩子！”李芳好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她左手强行掰过乔青羽的身子，右手握拳，捶着自己的胸口，愤怒和哀怨在脸上纠结地拧在一起：“妈妈为了你们付出多少知不知道？生你的时候，妈妈的命都差点没有了你知不知道？”

李芳好苦苦哀叹的表情和布满血丝的双眼对乔青羽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力。她任性地抿着嘴，扭过脑袋，睫毛一动，黄豆大的泪珠就掉下来了——她何尝不知道父母的辛苦？

这边李芳好也开始抽泣。乔陆生洗完澡出来，看到这幅光景，赶紧把李芳好拉了出去。

“青羽，你写作业吧。”

留下这句，乔陆生带上了门。

门外，李芳好的声音依稀传入乔青羽的耳朵：“本来觉得她是最懂事最孝顺的，谁晓得她竟说出这种不知好歹的话……”

在床沿静静地坐了会儿，待门外没声音了，乔青羽挪至桌前，无力地拿起被扔在一旁的笔。覆盖在明盛物理作业本上方的草稿纸被笔尖划透了，以至于作业本上都留下了好几笔不轻的笔迹。气恼地把草稿纸拧成一团扔到一边，听到门外李芳好连绵不断痛彻心扉的咳嗽声，乔青羽的双眼再次模糊了。

生活怎么这么烦心啊。

她闭上眼，任由滚烫的眼泪冲出眼眶。没多久，李芳好走进卧室关上门，房子里终于归于平静。又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乔陆生关切的声音：“青羽，爸妈先睡了，你自己作业做好就早点休息。”

闷闷地回了个“好”，乔青羽睁开双眼，重新看向桌上明盛的物理作业本。

本该写最后一道大题的空白处已经被她的泪水浸湿了。

她愣愣地盯了好几秒，最终无力地苦笑了一下。好端端的作业本，被莫名画了好几笔又沾上了奇怪的水渍，明天等待自己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第二天，物理老师果然没放过明盛的作业本，只不过他在意的不是本子上的划痕和泪痕，而是乔青羽连着解错的三道大题。

“补习班白上了哇？好几个老师跟我说你聪明，只要用点心成绩肯定上来，看来也不过如此嘛！学不会，就故意做出不学的样子，是吧？这叫耍聪明，不是真聪明。”

也许物理老师是想用激将法燃起明盛的斗志，不过，这话中的轻视和羞辱，连乔青羽听着都不舒服起来。

被叫上讲台的明盛从物理老师手中拿过试卷，仔细盯着看了几秒，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终沉默地站着，平静地接受着来自物理老师的又一轮嘲讽。他一如平常，站得挺直又舒展，只是没有焦点的眼神和没有表情的面容毫不客气地向众人表明：他根本没把老师的指责放在眼里。

“拿出真本事，才叫有本事，”物理老师结束了他的喋喋不休，“回座位去吧。”

“谢谢老师。”

明盛微微颔首，大步走向自己的座位，期间似不经意地朝乔青羽这个方向瞄了一眼，那不易察觉的目光，就像一根尖锐的刺，直抵乔青羽的胸口，搅得她再也不能安心地坐着。

惴惴不安地熬到了中午，从饭堂一出来，乔青羽就去后花园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拿出手机给明盛发了条短信。

“我不是故意写错的，我以为自己的解题方法是对的，不好意思。”

等了半天也没收到明盛的回复，她只好悻悻地从花园回到教学楼。远远地，她看到教室外的走廊上聚集着一帮人，其中就有明盛。

靠近了，她听到一个女生的甜腻的声音。

“可惜沐沐姐高三了……健美操队没有她，真的好遗憾啊！”

说话的是苏恬。

“哦，你不应该庆幸嘛，”叶子鳞嘻嘻哈哈，“沐沐姐一来，你的机会就小了。”

“你说什么啊，我来和明盛学长正经商量事情！”苏恬愠怒，继而把脸转向明盛，“明盛学长，明天下午健美操队的选拔，你来不来看呀？”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乔青羽进入了他们的视线范围。余光看到侧身的陈予迁猛地把头转向自己，她浑身不自在起来，加快了走向教室的脚步。

“喂乔青羽！”叶子鳞笑嘻嘻地大喊，“来不来健美操队啊？给你一个闪耀全场的机会啊……”

她想狠狠地瞪他，一抬眼，视线却不自觉地被叶子鳞身旁的明盛给吸了过去，就像飞向磁铁的铁片，毫无防备也毫无选择。并排靠在围栏上的三个男生唯独明盛没看她，他侧着脑袋，好像在广场上搜寻什么东西。那线条分明的侧脸，在正午的艳阳下，闪着金光。

“看什么呀，”叶子鳞眼尖，拍拍明盛的肩膀，阴阳怪气地大笑，“盛哥是你随便看的？给钱啊！”

乔青羽早就收回了视线，恶狠狠地瞪着叶子鳞夸张的大油脸。

“这样吧，给你优惠，看一眼两块……”

“死-猪-头。”

这三个掷地有声地字仿佛魔咒般使得叶子鳞的声音凭空消失了。他先是张着嘴，很快，鼻子里哼了一声，拉了拉身边已经转过头的明盛的衣服，看看明盛，又看看陈予迁，脑袋斜着一摆，做了个“上”的动作。

“为虎作伥，狗仗人势，废物。”

说完，乔青羽转身踏进教室。

她有点忐忑，同时感受到出了口气的畅快。叶子鳞这个死贴着明盛狐假虎威的家伙，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个窝囊废。她才不害怕叶子鳞报复自己。

同时她断定明盛也不会因为自己骂了叶子鳞就替叶子鳞报复自己。对于此，她内心笃定地有些过于坚定了，这有点奇怪。

也许是因为她知道明盛不屑于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吧。

在座位上坐下，乔青羽感觉到裤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瞄了眼专心解奥数题的刘博艺，她把脑袋放进右手臂弯里，趴在课桌边缘，左手则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放在课桌下方翻看。

“不会做的题，宁愿哭也不愿意发彩信？”

乔青羽脑海中冒出一个词“何不食肉糜”——明盛这种人，是不会理解她千方百计节省话费的苦心的。昨晚为了英语作业，她收了明盛两张彩信照片，使用掉的流量已经够她心疼了。不过，物理作业倒真的是因为她理解错了题目而导致的错误，和她的水平有关，和手机流量无关。

当然，更加和她的眼泪无关。

于是她回：“我水平不够粗心大意又自以为是才答错了，没有别的原因。”

没几秒，手机又震动：

“这么笨的？”

太直接了！乔青羽心里不悦，想反驳又觉得没有意义。算了，随他怎么说吧，自己水平确实就是那样，还让他被物理老师好一顿批评，不计较了。

她不想回复，手机却再次震动了。

“我上物理补习班，物理作业不能再出现昨天那样的低级错误，以后不要自作聪明，发照片问我。”

乔青羽忍不住了：“照片太费流量了，既然你那么厉害，为何不自己做呢？”

第一个星期就破绽百出，对于给明盛抄作业这件事，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手机震动：“这是你答应我的条件。”

乔青羽回：“老师迟早会发现的。”

手机震动：“只要时间足够长，老师就会忘记这件事了，他们没有那个耐心。”

盯着这条短信良久，握在手里的手机变得温热。用脑门抵着桌沿，放下右胳膊，乔青羽轻轻抚过手机的光洁屏幕。

明盛真是个可怕的人。

他头脑清晰，对自己想做的事，有着无与伦比的决心和耐力。

想起昨晚孙应龙的来访以及和母亲的僵持，她心里矛盾地很，自责和愧疚汹涌而出。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在妈妈面前理直气壮地说谎的？无论如何，收人手机帮人抄作业，都是不对的事啊。

等用完这只手机，我就向老师自首，她暗暗地想。

这时手机又震了：

“我给你充了足够的话费，别再乱来了。”

乔青羽突然觉得有些气短。她抬起头，把下巴搁在课桌上，手里的手机被她捏地发烫。耳边传来走廊上的谈笑风生——苏恬叶子鳞他们还在那里。叶子鳞好像还在调侃苏恬和明盛，苏恬气急，竟当众对着明盛撒娇。

说实话乔青羽很难想象门外被一堆人围着的明盛竟然还能淡定地给自己发短信，万一被人瞄见短信内容，岂不是一切都白搭？

这时门外吵吵嚷嚷的人群慢慢离去，乔青羽转过脑袋，一眼就捕捉到了穿着纯白t恤和黑色运动裤的明盛的侧影。

要找到明盛实在太容易了，尤其是在阳光下。也许是因为皮肤白，他整个人，竟然也是透着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