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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天伦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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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芸和她怎么就处的这样好?颜如玉扫了她们一眼,带着谨诚上楼去,留给小饭厅里的人一个窈窕的背影。

颜如玉生得真是美。新任俞太太虽然极不喜欢她,也不能不承认她当得起颜如玉这个名字,不由道:“她生的真好看。”

芳芸笑道:“在美国我们家经常办跳舞会,中西仕女济济一堂,没有一个有颜姨娘生得好。”她顿了一顿,“可惜她不会堂堂正正走路。”

十五岁的小女孩一本正经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出人意料,婉芳吃惊的看了继女一眼,笑道:“你才回国。不晓得我们这样的人家,稀奇古怪的人多着呢。”

芳芸笑了笑不说话,捧着一杯咖啡啜饮。婉芳得大太太这几天的教育,晓得女人管家的重要性,自然不敢放松,喊听差取帐本和自来水笔来,要写家用帐。她拧开笔盖半天都落不下一个字,突然问芳芸:“芳芸,家用帐怎么写?”

芳芸好笑道:“太太,你都不晓得,我能晓得?”

送点心上来的吴妈笑得合不拢嘴,插嘴道:“三太太不嫌吴妈多嘴,吴妈说说?”

吴妈原来在老太太那里做了七八年,俞家规矩是极熟的。婉芳就叫她搬个板凳来坐,把俞家旧规矩都说说。

吴妈哪里敢坐,扶着桌沿笑道:“如今都是各房小家过日子。其实也没什么难的。老太太那里也是三百块钱一个月,正好一天十块钱。二太太管着老太太那边的帐,一天存五块钱花五块钱,一块钱买米面油这些,两块钱买菜,还有两块钱是杂费使用。存的那五块钱,留着请大客、买燕窝雪蛤、过年使用。”

婉芳记了几笔,有些苦恼的放下自来水笔,“这么用,三百块钱就不多了。你们的工钱呢?”

吴妈道:“我们的工钱是从公帐上走,年节打赏都是老太太的。老太太待我们极厚的,三太太不消操心这个。”

“吴妈,你把我们家几个听差的工钱和节赏的规矩都说说。”芳芸突然笑着问了一句。

吴妈笑道:“我们的工钱,高的也不过十五块钱一个月,低的六块。像厨房打杂的小兰,就是六块钱一个月。小妇人是十二块。跟老爷出门的阿根是十五块,阿德是十四块,别个都是十块钱一个月。节赏都是老太太那边开单子的,又多又杂小妇人也记不住。九小姐若是好奇,去帐房讨帐来看就是。”

三房现用着四个听差,就是四十九块,三个老妈子一个厨娘一个打杂就是四十八块。一个月光佣人就要开一百块的工钱。偏又没有一个是自己人,个个都不像省油的灯。芳芸就先笑了,道:“吴妈说的就很清楚,真真不愧是我们俞家的老人。”

婉芳在心算过帐,也笑道:“不得了了,越算钱越不够用。两块钱能吃些什么。”

吴妈笑道:“可不是,大太太和四太太总嚷着不够用,每个月总要自己贴些进去。”她看芳芸笑盈盈的看着她,有些怕她问别的,站起来道:“后面包包子呢,我去帮忙去。三太太一时想起什么来,只管问我。”

吴妈走了,厅里就只有她们两个,芳芸吐舌道:“我问问打赏,也不过是拿旧例比着备办过节给她们的赏钱,就拿老太太来压我,好心没好报。”

婉芳笑道:“难为你想的这样周全。不过我们家用的人虽多,并没有哪一个是专给你用的,赏不赏都没什么要紧。她们要赚,打牌、买东西、买菜上都有的赚。”说完皱着眉道:“不过我们家用的人实在多了些,你觉得呢?”

芳芸压低声道:“爹爹有意全换了。”

这几个人都打发了找新人自然是好事,找什么样的人是顶要紧的。婉芳想了许久,觉得管家的大小事还是都要和丈夫商量才好行,就按下不提,把帐本收起来笑道:“哪里是叫人管家了,不过就是个分帐房。”

芳芸点头笑道:“然。不够还要倒贴的。”

俞忆白满面春风从外面回来,笑问:“什么要我们九小姐倒贴了?”

芳芸连忙站起来拉爹爹的胳膊,撒着娇把老太太让胡婉芳管事的事说了,又说一个月只有三百块的开销不够用。

胡婉芳端着一杯热茶递过来,热气后面的眼睛明亮而且温柔。对着新太太的笑脸俞忆白也说不出叫颜如玉管家的话来,接过茶吃了几口。芳芸又送上他喜欢吃的点心,问他:“爹爹,第一天上班可有什么好玩的事?”

俞忆白呵呵笑道:“上班哪有什么好玩的。要建新大学,现在忙的很,忙的很。我正想着要添辆汽车,雇个车夫的。”

婉芳皱起了眉头想说话,芳芸冲她使了个眼色,笑道:“女儿今天还和太太说,出门临时租车好划不来。”

婉芳笑道:“我怕你坐不惯黄包车,你倒先想着省钱了。”

“这不是太太管家嘛。替太太省钱,人家多贴心哪。”芳芸笑嘻嘻从后背搂着婉芳,跟个小狗似的蹭她:“太太对我好,我也要对太太好。”

婉芳很是受用,一边拍继女的胳膊,一边含笑看向俞忆白道:“忆白,老太太叫我管家,我也是初学,要是哪里管的不好委屈了孩子们,你千万跟我讲。”

俞忆白不由自主点点头,笑道:“你这样疼谨诚和芳芸,也不是会叫孩子们吃苦的人。”

颜如玉见不得芳芸和新太太亲热,在楼上坐了一会,听见铁门响时在窗边看了看,看见俞忆白回家,只说他一定上来看儿子。谁想等了这样大一会都不见他上来,分明是叫婉芳绊住了。她想了一想,吩咐谨诚:“你爹爹回来了,你不是说今天的课功不太会?拿你的书去问他去。”

谨诚拿着书先下楼。她在屋里转了一会,不见儿子和俞忆白上来,连忙补了妆下楼。

俞忆白正把儿子抱在怀里坐在餐桌边,胡婉芳摊着书本坐在左边给谨诚说功课,声音轻快温柔。芳芸坐在他们对面,歪着头趴在桌上,含笑看着父亲和弟弟。俞忆白更是满面笑容,看向婉芳的眼睛里盛满柔情蜜意。

颜如玉站在楼梯的拐角处,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暖融融的天伦图。她不由呆住了。

谨诚闻到母亲常用的香水味,从父亲膝上跳下来道:“妈妈。”

颜如玉忍住满腹辛酸,姗姗下楼,笑道:“谨诚,你都明白了?”

谨诚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婉芳,点点头。俞忆白把儿子搂在怀里,笑道:“我今天才晓得婉芳是淞沪女子师范的高材生,教教初小还是没问题的。”

婉芳嗔道:“忆白,我没有教过书,都是瞎教的。谨诚的功课,还是要请个家庭教师来教教的好。”

颜如玉走到俞忆白另一边坐下,被“家庭教师”这个词敲了一闷棍,原先要说的话都说不出来。瞟了一眼芳芸,想挑她刚才没有站起来的错,想到才为着谨诚没有在胡婉芳面前站起来闹过一场,又闭了嘴。

芳芸取了咖啡壶倒了一杯咖啡,体贴的加了奶和糖,笑眯眯送到颜如玉面前,笑道:“姨娘吃咖啡。”

颜如玉的笑容僵住了,恼道:“你喊我什么?”旋即反应过来,委委屈屈看向俞忆白,道:“今天逛街,我给芳芸买了两块料子的,我去拿来。”快走了几步,扶着楼梯慢吞吞上去,要等俞忆白来追。

俞忆白正瞪女儿。芳芸低下头之前冲婉芳笑了一笑。俞忆白侧过头看婉芳。婉芳低着头正替谨诚解习题,一缕头发散落在耳边,她伸手去掠,胳膊轻轻擦过俞忆白的膀子。

俞忆白自己也是庶出,怎么不懂女儿心思?他看女儿这般会看人眼色行事,想到少年时的旧事也自心酸,站起来把儿子放到板凳,对芳芸使了个眼色,就先走到外面去。芳芸不声不响跟了出去,站在墙边掐墙上干枯发黄的青苔。

“芳芸,是不是你大伯娘她们欺负你了?”俞忆白咳了两声,道:“有什么话跟爹爹讲,不要闷在心里。”

芳芸摇摇头,笑道:“大伯娘她们都对我好,只是老太太……爹爹,我晓得的,其实我们才是一家人,是不是?”

谁和他俞忆白才是一家人?芳芸,谨诚,还有如玉。俞忆白握着的拳头微微发抖,他扭头看向客厅后的小饭厅,胡婉芳正好抬头,和他隔着客厅遥遥相望,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去。这一笑教俞忆白的心软了许多,他叹了一口气,道:“不是她么?”

芳芸走过来挽着父亲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肘弯里,小声道:“太太待我极好的。爹爹,太太今天都被老太太骂哭了呢。”

俞忆白道:“她也不容易,所幸她和你还相得。你多劝着她些,如玉她……到底是你兄弟的母亲。”

芳芸轻轻嗯了一声,很是为难看了门房一眼。俞忆白恍然大悟。芳芸贴着爹爹的胳膊,小声道:“爹爹,我想去中西女中上学。”

“去学校也好。”俞忆白此时疼极了女儿。眼下家里也是一团糟,女儿夹在中间实难做人。虽然俞家的规矩是小姐们都在家学,可是他都做了督学,把自家女儿送到学校,正是开创教育新风气的表率。这是一箭双雕的好法子,俞忆白赞许的看了一眼女儿,笑道:“爹爹明天就亲自去中西女中。”

“爹爹带我一起去好不好?”芳芸欢喜的蹦起来,摇着父亲的手撒娇,“爹爹答应啦。”

芳芸回到上海倒有了几分小时候的娇柔憨样子,俞忆白微笑点头。芳芸丢开他的手冲进客厅,笑着喊道:“太太,爹爹答应送我上学了。”

“太好了。”婉芳按着她的两只胳膊笑道:“家学里那个老冬烘乏味的很,你一定不会习惯的。好好念书,考大学,再留洋,出去转一圈,带个好女婿回来,多好!”

“太太!”芳芸跺脚,推婉芳。婉芳咯咯笑着道:“我说的哪一句错了?”

谨诚看着她们两个这样闹,丢了笔歪着头问:“我们不是才留洋回来么?”

婉芳笑道:“考到公费留洋就好比是前清中举,很风光的。”

“那算什么。”谨诚道:“留洋的那些学生回国能当督学?我爹爹顶顶了不起了,学堂里的留过洋的先生都怕他。”

“胡说,先生怕我做什么?”俞忆白走进来,板着的脸孔露着三分怒气,藏着七分得意。他摸了摸儿子的头,道:“好好念书。大家晓得你爹爹是督学,你可以不能在学堂丢爹爹的脸。”

芳芸冲谨诚做了个鬼脸,笑道:“弟弟,我们比一比,看哪个在学堂得的第一多,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比就比。”谨诚抓着俞忆白的手道:“爹爹替我们做裁判!”

“好,到了期末考试,你们哪个得的第一多,就叫你们的爹爹就给发奖品,好不好?”婉芳笑嘻嘻拍拍芳芸,道:“我要去厨房瞧瞧,你去不去?”就把芳芸拉走。

谨诚新和立诚交了朋友,做完了功课吵着要去寻立诚耍。俞忆白叫个听差送他到十四号去。待人都走了,他才想到还要安抚颜如玉,连忙上楼,敲西套间的门,唤:“如玉,谨诚去四弟家寻立诚去了。”

颜如玉红着眼圈打开门,扑进俞忆白的怀里,泣道:“忆白,我好伤心。”

俞忆白方才在楼下如坐春风,上了一层楼见如玉这样就有些不畅快,拍着她的背道:“我晓得你委屈。只是家里用的都是老太太的人,你也晓得的,有个风吹草动老太太马上就晓得了。芳芸不必说了,在美国从来都和你是和和气气的,她喊你姨娘,实在是夹在老太太和大太太她们中间太为难。你一向心疼她,怎么就想不通呢?”

颜如玉气得肝疼,拧着眉说不起话来。她走到床边捡出两只盒子来,气哄哄甩到俞忆白怀里,道:“我待你女儿哪里不好了?逛街都不忘替她买东西。她偏给我没脸,当着你的新太太喊我姨娘!”说着,眼泪就扑扑朝下掉。

俞忆白道:“你也不能只图你脸上好看,叫芳芸在老太太面前难做。大家都看老太太脸色做人的,你不和她们打交道,就叫芳芸吃亏?”

“老太太?哼!忆白,”颜如玉冷笑道:“老太太和俞家是怎么对你的?现在你倒想着讨老太太的好起来?”

“如玉!”俞忆白捧着她的脸,道:“为着我自己,我自然是不屑和他们打交道,可是谨诚呢?他多几个兄弟,多几个亲戚故旧帮着,不好么?”

颜如玉的头慢慢低下去,良久,泣道:“可是我不服气,从前他们那样作贱你,一转头你发达了……”

“从前是从前,如今我做了官,他们都要奉承我的。俞家的东西,我要叫他们一点一点都还给我。”俞忆白笑嘻嘻从怀里掏出一只折起的信封,“这是大哥给我们谨诚的,你收起来。莫叫婉芳她们晓得了。”

颜如玉扭过去,背对着忆白道:“不要!”

忆白道:“你不要我就还回去了,真的不要?”

颜如玉抢过信封作势要撕,见俞忆白不来拦,咬着牙笑道:“我就看看这是什么。”掏出来看,飞快的看了一眼,却是一张地契。颜如玉吃了一惊,喊出声来,“哎呀,你大哥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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