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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西风和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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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诚抓着一件俞忆白的脏衣服睡的正香,红扑扑的小脸上露着微笑。颜如玉在床边坐下,看向儿子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怜爱。

俞忆白扶着她的肩膀,劝她:“你不要意气用事,看看我们儿子,你舍得他跟着你流离失所,天天和你哭着要爸爸?”

颜如玉捂着脸嘤嘤哭出声。

俞忆白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搓揉,不由自主道:“跟我回家吧。我叫婉芳喊你姐姐,还叫你当家,好不好?”

颜如玉嗯了一声,脚下轻轻一蹬,把俞忆白推倒在床上。俞忆白拧熄床头灯的功夫,颜如玉已经将他衣服扯开,赤着两条滑腻的玉腿骑在他的腰上,揪着他的衣领恶狠狠的说:“你欺负我,我也要欺负你。”

“好太太,欺负人是不对的,我们要以德服人。”俞忆白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故意板着脸说:“来,我来给你说道理。”说着大动起来。

颜如玉在他身下扭来扭去,只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两只玉腿把他的腰缠的紧紧的,叫他动起来省了许多力气。俞忆白得她暗助,讲起道理来越发用心,旁征博引,深入浅出。颜如玉虚心受教,学了一会体贴先生讲课辛苦,请先生仰面睡下,把先生讲的道理重讲一回,问先生:“忆白,我的道理好还是你的道理好?”

“都好,都好。”俞忆白极是满意的嘘了一声,伸出手去摸香烟匣。

颜如玉爬起来,走到窗边借着一点光亮划火柴。刺啦一声过后,豆子大的温暖火光照亮她红扑扑汗津津的脸颊,她点燃一根香烟,吸了一口插进俞忆白的嘴里,笑着推他:“坏死了,又被你欺负了。”

俞忆白看儿子睡的正香,走到窗边心满意足的吸着烟,一边对换睡衣的颜如玉说:“你对大妞一直很好,莫要在婉芳那里落人家笑话。”

颜如玉努着红嘟嘟的嘴唇瞪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给你丢过人?倒是你的新太太——”她拖长了腔调说:“不欺负我就谢天谢地了。”说完把床重新铺好,爬上床不肯再吭声。

俞忆白笑道:“有我欺负你你还嫌不够?”

颜如玉在被中扭来扭去,就是不理他。他掐灭香烟亲了颜如玉一口,在床的另一边躺下,隔着儿子接着说:“当初答应老太太的婚事我是有苦衷的,如玉,我不会让你们母子吃亏的,你放心。”

颜如玉轻轻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你,忆白。”停了一会,又说:“大妞的婚事我也不会让她吃亏的,她的嫁妆……忆白?”

俞忆白许久不答,她爬起来看,他早已睡熟了,一双剑眉孩子气的扭在一起。谨诚伸出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一大一小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摆在一起,睡的正香。

颜如玉叹了一口气,在大人和小人脸上都亲了一口,爬起来坐在窗边的小圆桌边,一支接一支的吸着香烟。窗外霓虹灯闪烁,在窗帘上留下五颜六色的光斑,热闹又冰冷。颜如玉吸掉半包香烟,觉得又冷又难受,拿着烟灰缸到浴室倒掉,又放了一缸水把自己泡的全身发热才回到床上。谨诚在暖哄哄的被窝里扭了两下,摸到妈妈的胳膊,轻轻喊了声“妈妈?”缩到颜如玉的怀里来了。俞忆白也朝床里缩了缩,把腿压在颜如玉的小腿上。颜如玉贴在枕上看着她的大小男人,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眼。

第二天中午,俞忆白带着颜氏母子坐着汽车行雇来的汽车回家。颜如玉站在门边吩咐听差搬她的新添的五只衣箱:“小心些,就搬到二楼西边去。”

听差提着箱子有些不知所措。

俞忆白咳嗽了一声,喝道:“聋了么?太太叫你搬到哪里就是哪里!”

颜如玉走过去挎着他的胳膊,笑道:“老爷,不听话开销了就是。和下人生什么气?”转过身来对那个听差说:“诺,你是老太太那边借来用的,我们也不好驳老太太的面子请你回家,你还是回老太太那边听差去吧。”

那个听差愣了一下,放下箱子就走。吴妈站在门厅全都看见,连忙装作有事跑上三楼去敲小姐的门。芳芸一开门,她就说:“那个颜氏被三老爷带回来了,一回来就叫阿强走路。”

芳芸淡淡一笑,道:“吴妈,我有些不舒服,中饭不下去吃了,你叫厨房给我做一碗汤面送来。”关上门不问窗外事。

颜如玉的皮箱原来是放在三楼的,又被翻过一次。颜如玉开门一见大怒,指着开门的老妈子骂:“都是死人,我的东西你们都敢翻。”

老妈子哪里肯认帐,梗着头分辩说:“姨奶奶走了,芳芸小姐叫吴妈锁的门,候老爷回来把钥匙交给老爷的,里面的东西别说我们没动过,就是芳芸小姐都没碰过。姨奶奶不要冤枉好人。”

颜如玉看着对门紧闭的房门冷笑两声,把自己箱子里的东西细细检过,并没有少什么才放心,看着老妈子们把她的东西都搬到二楼,才喊在花园里玩的俞忆白父子回来吃中饭。

俞忆白看见没有芳芸,晓得女儿是要替新太太留面子,自然不会喊她。吃过中饭他又带着颜如玉母子出门买东西去了。

胡婉芳早上请过安,被大太太留住说闲话吃中饭。姐妹两个听说颜如玉母子被俞忆白带回家,颜如玉门都没有进就把看门的听差打发了一个,又从三楼搬到二楼住,都大怒。

大太太拉着妹子的手说:“走,我们找老太太给你做主去。老三两天不回家,回家就由着那个狐狸精胡闹,太不把我们胡家放在眼里了。”

胡婉芳坐在客厅一角的沙发里,捂着脸大哭不歇。大太太硬拉着她到老太太那边,她勉强喊了声娘,坐在一边抹眼泪。

二太太看老太太脸色不好,搭讪着说:“老三回来几天了,也应该带着婉芳回娘家走走的。”

老太太点点头,道:“去叫老三来。”

听差的去了一会回来说:“三老爷带着姨奶奶出门去了。”

老太太手里的胭脂红地粉彩开光折枝牡丹茶钟滚到地上跌得粉碎。大太太牙痛似的吸了一口气,对着二太太调了一个眼色。

二太太移到老太太身边,笑嘻嘻道:“妈,那个颜氏还没这个茶碗值钱呢,您老跟茶碗过不去干嘛?”从腋下掏出帕子来,蹲一把碎片一片一片捡起来,小心包好交给听差的:“收到老太太书房的古董架子上去。”

老太太失手跌了心爱的茶碗原就心疼,叫二儿媳妇说破了,怒极反笑道:“我们家也就这个茶碗值钱,比不得你们李家家大业大。”

二太太道:“哎哟,妈,我可是俞家人。李家再有钱那也是李家,人家有儿子的。”她推着脸越板越紧的老太太笑道:“老太太,茶碗是小事,我们俞家的脸面是大事。老三和婉芳再不回娘家走走,人家都要笑话我们俞家没规矩的。”

“三哥都带着姨太太满上海招摇去了,还怕人家笑话?”五太太冷冷的接了一句,咳了两声,“三嫂只晓得哭,顶什么用?”

大家的眼睛都转到胡婉芳身上。胡婉芳哭着道:“你们都怪我不好,离婚就是!”

“胡闹!”大太太和老太太一起喝止她。大太太把妹子的肩膀一拍,劝她:“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有的事,你可是我们俞家明媒正娶来的。那个颜如玉算个什么东西?不许说孩子气的胡话。”

老太太冷冷的哼了一声,打断了大太太话,她威严的扫视几个儿媳妇。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都是一脸的不平,三儿媳妇哭成一团,四儿媳妇关切的看着她,五儿媳妇满面冷笑。

这几个儿媳妇都拿不出什么主意,老太太一肚皮恼火。她接过听差送来的茶,呷了一口,慢慢说:“婉芳,你是个聪明孩子。以后离婚的话不要提了,老三的事我替你做主。你自己也要挣气。你多多的替他添几个儿子,大家和和气气不是一家人?那个颜如玉么,七年只有一个孩子,她拿什么跟你比。”

俞老太爷到六十岁还纳了一个唱鼓词名伶做九姨太。可是老太爷名下的五子三女,除了俞忆白全是老太太亲生的。就是俞忆白,也是老太太房里的贴身丫头抬举的二姨太生的,算不得外人。俞家内宅女人虽多,都叫老太太管的服服贴贴,她在俞家差不多算是一言九鼎。她不把颜如玉生的孩子当成俞家子孙,大太太自然是巴不得的,连忙推妹子道:“有老太太给你做主,十个颜如玉都算不得什么。婉芳,还不把眼泪擦掉。”

四太太笑嘻嘻道:“老爷们不带姨太太出门鬼混,难道要带太太出门?”四太太用鬼混两个字一带,太太们的面子里子都有了,老太太绷紧的脸上总算松动了些。

婉芳止了哭声说:“忆白他……”

大太太连忙推她,“走,我帮你配回娘家的衣服首饰。”拉着妹子出来。走到门厅,四太太温和的笑声传来:“快放牌桌打牌。”胡婉芳气的跺脚:“这是抱怨我碍着老太太打牌了!”

大太太恼的在妹子胳膊上拧了一下,道:“老太太顶顶得意那个茶碗,前清宫里流出来的好东西,值一万多块钱呢。大家替你混过去了,你见好就收罢。”

“我哪里见着好了?”胡婉芳又羞又恼,站住了脚问姐姐:“姐夫去我们家说亲时,可没有说他有妾!”

“有个把妾正大光明摆在屋里也不是有坏事!”大太太拉着妹子走出十五号,小声道:“你大姐夫还不是在外面有小公馆?明里暗里不晓得花了多少钱。你在这个家里,上面还有老太太替你压着,她翻不了天。”

胡婉芳头一回听说姐夫也有小公馆,又是吃惊又是同情的看着大姐。大太太冷笑两声,道:“就是我们家的立夫人人都说他是胡家第一个老实孩子,还没有结婚呢,外面也有个小公馆,养了一对十七岁的姐妹花。这些事只好瞒着没有出阁的小姐们。”

“那顾家……”胡婉芳想到才和立夫订了婚约的顾家小姐,迟疑的问:“顾家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男人有了钱,有几个老实的?你丈夫不嫖不赌,不过是家里有个姨太太,算不得什么。”大太太搂着妹子安慰道:“你别信什么自由、平等、爱情。那都是假的,你那个同学,跟家庭教师私奔了的那个,不是发现人家在乡下有老婆,跑了两年又回来了么。”

婉芳涨红了脸低低嗯了一声,说:“赵淑真是遇人不淑。”

“傻妹子。”大太太叹了一口气,“你真是不开窍。”

樱桃街十二号三楼的窗户被推开,俞芳芸露出半边脸,看见大太太和胡婉芳在门口说话,惊喜的喊道:“大伯娘,太太!我就下来。”说着就缩回头去。

大太太指着半开的窗户教训妹子:“那个还是从小没了娘的,听说姓颜的一走,她就把人家的屋子锁起来了。你看看人家的心眼。你心里就没半点成算!”

胡婉芳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芳芸笑着接出来了,请了大伯娘安,就挽着婉芳的胳膊说:“我在美国有个长辈托我带了两箱酒给他一个在花旗银行的亲戚。我到上海连门都没有出过,太太得闲带我去好不好?”

大太太连忙替胡婉芳答应,:“现在就有空,你们出去散散心,听说先施公司新来了巴黎的时兴衣料,去买几块做新衣服去!我帮你们打电话到车行叫一辆出租汽车来。”

芳芸放开婉芳,抱着大太太扭来扭去的谢她。大太太笑容可掬的赶她们两个去换出门衣服,在楼下客厅摇电话替她们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就走到妹子卧室里,对扑粉的婉芳说:“带她多走走,晚上再去吃番菜馆子,能有多晚回来就有多晚回来。你们乐你们的,别把颜如玉当回事。她在你们面前就神气不起来了。”

胡婉芳嗯了一声,楼下听差的喊:“大太太,二太太喊。”大太太又吩咐了她几句,忙忙的去了。

胡婉芳在客厅等了好一会,芳芸才披着一件绿斗篷下来,一个听差替她提着两只洋酒箱子。芳芸站了一站,笑道:“就这样去万一人家不在倒不好,我打个电话罢。”摇到电话局要了花旗银行,先说的是中国话,又改了英语。婉芳听得懂几句英语,还在那里仔细回忆英语先生教她的语法,芳芸又改了法语,说了好一会才放下听筒说:“太太,走罢。”

她们上了车,芳芸不放心听差的把酒放在后盖厢里,发愁道:“万里迢迢带回来的,打碎了怎么得了,放在座位上罢。”叫听差交给她,亲手塞在车座底下,拿脚压在上面才叫开车。

汽车夫见她这样郑重,一定要加一块钱的小费才肯开车。芳芸丢给他一块钱,说:“到花旗银行。洋酒要是颠碎了,我要你赔的。”

婉芳一路上和她说闲话,问她在美国在哪里上学,平常和什么亲戚来往。芳芸也问继母在哪里上学,学校都教些什么。她两个你问我答,不知不觉就到了地方。

汽车夫才把车停下,就有几个洋人迎了上来,为首的一个二十多岁的洋人先问:“酒在哪里?”

芳芸把两只箱子给他看,他一手一只拎起来就先上去了。听差引着芳芸、婉芳和跟来的一个听差到楼上一间办公室坐了一会。芳芸就请银行的听差的带她去洗手间。

那个提走了酒的洋人回来不见芳芸,只好和婉芳闲话。谁知这个人不会说中国话,满口都是英文。婉芳十句里边猜不到两三句,结结巴巴说了半天,问芳芸到哪里去了,那个洋人也是半天才听明白,按了铃叫听差去寻,好一会功夫才有一个中年洋人满面堆笑陪着芳芸过来。

芳芸进办公室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告辞。

在汽车里坐定,婉芳问她:“怎么说了几句就走了?”

芳芸皱眉道:“我不过替人家带两箱酒罢了,也没什么要紧交情。偏偏我去洗手,出来撞见那个洋鬼子,真真是讨厌……”涨红了脸不肯再说。

婉芳以为她是被刚才那个洋鬼子纠缠住了,洋鬼子对待中国女人的态度一向如此,她也不好再问。两个去先施公司转了一圈,买了几块衣料。又在一家咖啡店消磨了个把钟头,婉芳还不肯回去,要请芳芸去礼查饭店吃番菜。

芳芸不肯去,笑道:“我在美国十几年,差不多天天吃牛排沙拉。我跟法国厨子学过几天,做的不比大厨差的。你要喜欢吃回家我做给你吃。好太太,你带我去吃那个什么灌汤饺子好不好?”

婉芳想了一想才想明白她说的是什么,笑了:“那个叫小笼包子,早上才有的卖的。我带你去吃牛肉面去,中西女中附近有个牛肉面庄,牛肉面最好吃了。”带芳芸到那个面庄门口,芳芸一看蓝底金字的招牌上写着“加州牛肉面”,不觉指着招牌大笑。

婉芳问她笑什么。芳芸笑问:“牛肉面总是中国产的,为什么要冠加州的名字?”

“小弟在加州,就喜欢吃牛肉面,所以开了这个面庄。”岳公子穿着栗子色的长袍,冲她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秋天的风吹过,整条街上的落叶都沙沙作响,他站在灯火辉煌的店堂门口,露出温和的微笑,两只眼睛比五十支光的灯泡还要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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