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兵败了，王管家听到消息后，瘫倒在床一病不起，不久后，范氏也病卧榻上。

孔家的宅院里，下人们炸开了锅。

“完了，完了，云南兵败了，老爷不会出事吧？现在老爷在哪里呢？”

“不知道啊，现在满城风雨，传各种消息的都有，也不知哪些消息是真的。”

“老爷是监军，就算兵败，也总该有人护着的。只是这次云南吃了败仗，朝廷若是追责下来，老爷恐怕要担责任呢。”

消息传的太快，才过去一天，下人们都在议论了。

而在前院，孔纯和哥哥住的偏房里，小翠此时正忧心的向兄弟俩讲述着有关朝廷兵败的各种小道消息，不时还会说上几句担心老爷的话。

一旁坐在木凳上的孔纯静静听着小翠的叙说，心中却对那位父亲没有丝毫的担忧。

不过是个不常见面的熟人罢了。

孔纯低着脑袋，走神的盯着小翠的鞋看，那鞋上绣着一朵秋菊，是黄色的。

“真好看。”

孔纯自语着，他觉得那朵秋菊美极了。

小翠这几日已经习惯了兄弟俩的沉默，现下突然听到孔纯嘴里冒出一句话来，直把她吓了一跳。

“少爷说什么？”

“没……没什么……”

孔纯有些慌乱的偏过头去，只是匆忙间又不舍的瞟了眼那绣鞋上的秋菊，真的美极了。

小翠从孔纯躲闪的目光中发现了些什么，她低头看向自己玲珑小脚上穿着的绣鞋，脸上有些疑惑。

孔纯默然的转过身子，他下定决心不去看那绣鞋上漂亮的秋菊，歪过脑袋后望向房里的木床，只见哥哥盘膝坐在床上，双目紧闭着。

哥哥又在装睡了。

“小少爷，你喜欢秋菊？”

耳畔突然传来轻声的询问，小翠的脸蛋儿靠的极近，孔纯的秘密被揭穿了，一张小脸红透了。

“没有。”

很任性的童音。

小翠笑着道：“马上入冬了，我私底下也有一些文钱，算一算做袄子怕是不够的，不如就给小少爷和大少爷做两双棉鞋吧，我买些材料亲手做，鞋面上也绣秋菊。”

记忆中，只有母亲用这种关切温柔的声音与自己说话。

孔纯微微侧过头，他看着小翠，圆圆眸子里，有胆怯、有怀疑，还有暗藏于深处的一抹惊惧。

“好，那就这么定了，来，我给小少爷量量脚。”

小翠蹲下身子，抬起孔纯的小脚量了量，笑着趣声道：“小少爷的脚是真的小，这下好啦，可帮婢子省了钱呢。”说完又向床上看去，却见床上盘膝坐着的哥哥已然睁开了眼，那双空洞的眸子正朝这边看。

“大少爷，该你了。”

小翠轻声笑着，快步走到了床边。

哥哥盘着腿，双眸望着小翠，根本没有就范的意思。

“大少爷，婢子伺候您起居，您的身材尺寸，婢子都是要知道的，不然入冬后家里一起做衣服，王掌柜问起婢子来，可要骂婢子了。”

小翠说的义正言辞。

哥哥不再盯着小翠望了，他有些别扭的伸出了腿。

小翠浅笑着，俯身量了量哥哥脚的尺寸，嘟嘴笑道：“大少爷的脚大些，怕要多费婢子几文钱了。”

“我的鞋，不要绣秋菊。”

冷冷的声音，小翠睁大了眼，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听见哥哥说话。

“那大少爷想绣什么呢？”

“太阳。”

“太阳？”小翠皱着眉，道：“这婢子倒是不常绣，不过大少爷放心，婢子会努力把鞋绣漂亮的。”

当天下午，小翠就将做鞋子的物事都备齐了。

到了晚上，屋子里燃着烛火，小翠坐在床边绣着鞋面，哥哥则在床上盘膝坐着，似乎又在装睡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孔纯坐在桌旁的木凳上，偏着小脑袋，静静的望着小翠和哥哥。

这是记忆中最后的安详了。

蓬！

寂静的黑夜中突然传来爆炸般的巨响，这声音在孔家宅院内不停回荡。

孔家的大门被撞开了。

“陛下有旨，御史监军孔文超妄自尊大、擅权指挥，以致战事失利、国威有损，其罪浩浩，百死不得以偿，现令诛其九族，以彰天威！”

“众将士听令，孔宅之内，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恐怖的传令声似雷霆劈落，大批将士冲入孔宅，兵戈的摩擦声在黑夜中恍如厉鬼的嘶嚎。

霎时之间，孔宅内传出几声凄厉的惨叫。

偏房内，烛火安静的燃烧。

孔纯听着外面的声响，小脸苍白如纸。

哥哥盘膝坐在床上，空洞的双目睁开，漆黑的眸子恍如幽深的隧道。

床边为兄弟俩做鞋子的小翠吓得呆了，慌乱中，她放下手里缝到一半的绣布，快步跑到屋门前，打开了一条门缝，朝外窥着。

也就在这时，院内传来了一声愤怒的吼叫。

“你们要干什么，知道我是谁嘛？我是武泰二年的浙江举人，我的老宗师如今是浙江巡按！哼！我现下告诉你们了，我不是这孔家的人，就算你们要抄孔家九族，也抄不到我的头上，你们没资格动我！”

昂扬的怒吼声带着几分傲气，紧接着外面传来一位将士稳健的脚步声，之后那脚步声停下，院子里传来霸道的声音。

“你说话很有底气？”

“我有什么罪？我不过是孔文超请来为他儿子授课的先生，我姓赵，名……”

蓬的一声闷响，接着便是什么物事掉地滚落的声音。

“都给我放利索点，孔宅之内，不留一个活口！”

话音落下后，宅院内响起一连串恐惧的尖叫，士兵们再无疑虑，如恶鬼般挥着刀砍向院内逃窜的下人。

偏房里，小翠透过门缝窥见外面的场景，只吓得浑身发软，瘫坐在了门后地上。

圆桌上，烛台中的烛火丝毫没有受到屋外修罗地狱的影响，仍旧是那般明亮。

坐在木凳上的孔纯听着屋外的惨嚎声，眼中全是恐惧，他颤抖着再一次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

不觉间，孔纯转过了头，却见盘膝坐在床上的哥哥站起了身，轻轻一跃很灵巧的跳下了床。

哥哥走了过来，向一堵墙一样挡在了孔纯的身前，这一刻，哥哥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的畏惧，有的只是如同极地冰川般的酷寒。

屋外的尖叫声仍在持续，大部分士兵都在咆哮着追杀院内逃窜的下人，剩下的小部分士兵则开始搜查起院子里的各个房间。

听脚步声，有几位士兵正朝着孔纯所在的房间赶过来。

兄弟俩的神经都绷紧了。

然而便在这时，谁也没有想到的，屋内的木床下突然传来一声咔嚓的声响，紧接着，床下传出人的喘息声，垂在床边外侧的床单被床底下的人揭起，露出床下的人来。

是王管家！

“大少爷，小少爷。”

视线透过那被王管家掀起的床单，隐约可以看到床下的木板被揭起来一块，地板下黑洞洞的，像是地道！

此刻王管家从地道里探出小半个身子，正着急的向兄弟俩招手。

“大少爷，没时间了，这地道能通向城外，老奴识得地下的路，能带着你逃出去，快随我来。”

孔纯呆住了，哥哥只是怔了怔，接着单手抄起孔纯，携着孔纯箭步行到了床前。

“快下来！”

王管家听着外面士兵靠近的脚步声，着急的不得了。

哥哥蹲在床边，空洞的眸子看向床下那黑漆漆的地道，只犹豫了一下，道：“我先下去！”说着话，哥哥麻利的将孔纯放在床边，俯身钻进床底，从王管家身侧的空隙下了地道。

王管家却是着急的不行，不等哥哥探明地道的情况，伸手便抱住了床边的孔纯，将孔纯横夹在腋下，嘴里说着：“小少爷快随我走！”就要缩身钻入地道。

然而就在这时，房间内一道娇弱的身影扑到了床前，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王管家领口的衣服，恐惧的叫着：“王管家，带上我，别把我丢下来。”

是丫鬟小翠！

“你……快松手！”

王管家面上血色全无，屋外士兵的脚步声近的清晰可闻，屋门还开着一条缝，连门闩都没上，士兵到了门口能立马进屋。

若再有拖延，后果不堪设想。

“带着我吧，小翠不想死，小翠不想死啊！”

小翠哭成了泪人，恐惧的全身发抖，说着话身子朝床下钻，两条细长的小腿儿慌乱的伸进了王管家身侧地道的空隙，奈何那空隙能容下瘦小的尚是孩子的哥哥，却容不下她。

一时间，王管家挟着孔纯和小翠僵在床底，门外士兵的脚步已经近在咫尺。

“你给我……松手！”

恶狠狠的声音从牙缝中挤了出来，王管家两手并用奋尽全力将小翠的手从自己的衣领上扯开，接着猛地一推将小翠的上半身推出了床底。

便在这时。

蓬！

一声震响，两名身穿银铠的士兵撞开了门，冲进了屋子。

烛台里，烛火摇曳着，差点灭掉。

床边，小翠双目通红，满脸都是泪痕，她上半个身子从床底探出，就这么暴露在士兵的视线中。

所幸的是，床侧垂下的床单像帘子般掩在小翠的腰上，遮住了床底的王管家和孔纯，一时间他两人竟没被士兵发现。

房内只剩下小翠的呜咽声。

两名士兵面无表情的向她走了过去。

“不要，不要啊，不要杀我……”

蓬！

刀透过胸口插在了地板上，温热的血在地板上漫开。

小翠的身子抖了抖，不动了。

士兵将刀从小翠的身体上拔了出来，接着俯身抓起小翠的手，将小翠的尸体朝外面拉。

床底，黑乎乎的，王管家大气也不敢出，两手发抖的摸索着，将小翠那伸进地道的小腿儿挪开。

而被王管家挟在腋下的孔纯没有尖叫，也没有哭，他只是两眼睁的大大的朝前看，奈何视线被床边垂下的床单挡住，他看不到外面的士兵，更看不到小翠的遗容。

什么也看不到。

直到尸体的最后部分向外拖动时微微扯起了眼前的床单，那一刻，孔纯终于看到了。

绣鞋上那美丽的黄色秋菊，拖着地上的血被染成了红黄两色。

咔嚓。

尸体刚被拖出去，床底突然传出一声轻响，两名士兵微一发愣后，一齐躬身掀起了床边垂下的床单。

奈何床底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