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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周狂歌》第四章 夸父与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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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清晨,山林中寂静无声。

六岁的孩童仰头看了看天,太阳升的越来越高了,璀璨的日光倾洒而下,林间的雾气都散了。

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头,最起码没雨没雪不用遭天气的罪了。

孔纯晃着脑袋搓着手,伸了伸坐麻了的双脚,想要起身活动活动,又怕扰到对面睡着了的哥哥,最后揉了揉腿,换了个姿势继续坐。

这是一场没有目的的守候。

孔纯感受到了一份难得的安详。

哥哥是值得信赖的,而未来虽然还谈不上乐观,但总归让人有个念想,算不上绝望。

孔纯笑了。

脑海中那些零散的记忆渐趋模糊,剩下的,是最后那段血色回忆。

……

真的是一场大火。

不仅大半个后院化为灰烬,还带走了七条生命——母亲、那不知姓名的锦袍男子,还有五个遭殃的下人。

大火结束后的第二天,官府就派了两个公差来孔家调查,不过什么也没查出来,断定为意外失火上报后,就不了了之了。

值得一提的是,范氏好像被那场大火吓得不清,事后竟然病倒在床,调养了半个月的身子。

总之后院的大火被当成意外就这么过去了。

接下来,后院要重建,这是王管家的意思,不过半个月来迟迟没有动工,听下人们说是范氏不同意,她嫌弃这片宅地出了人命,怕将来闹鬼吓人,私下里派人在长安物色新的宅院,想要搬家。

这日,后院大火烧就的废墟旁,下人们挤在临时搭建的木棚子里,而在木棚外不远处,范氏带着两个丫鬟和王管家已经谈了好一会,可两人好似谈的并不愉快,没一会,范氏的嗓门徒然拔高,不客气的言语让呆在木棚里的下人们都听的一清二楚。

“王管家,过去家里有事我找你商量,那是因为你是孔家的老人,我也看在老爷器重你的份上给足你的面子,可你不要得了颜色开染坊,失了主仆的规矩!”

“夫人,老爷经营这宅院多年,这院子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老爷的心血,咱们就是要搬家也要等老爷从云南回来,经过老爷的同意才能搬啊。”

“混账!你不要老是拿老爷当借口,这孔家里里外外,什么时候不是我说了算?倒是你呀王管家,老爷不在家,你就想爬上房梁掌大旗,我今天还就要告诉你了,这孔家就是不姓孔也要姓范!什么时候都轮不到你姓王的出头当家!”

“夫人……”

“莫要再说了,我主意已定,明早一起收拾东西搬去新宅!”范氏说罢扭身便走,边走边道:“对了,王管家,你就别搬去新宅了,等老爷从云南回来,由我和老爷说,你就直接回浙江养老去吧。”

“夫人!这家不能搬!万一出了事,抄家灭种啊!”

见范氏一意孤行,王管家仰面疾呼,他双膝一软跪倒在了地上,一时间,整个后院只剩下他的呜咽声。

范氏离去的脚步停了下来,她惊诧的转过身,看着老泪纵横的王管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

“你说什么?”

“悠悠殷商,赫赫武周,都是没变化的!一代为商,三代贱民啊!”

“就是考中功名也翻不了身的。”王管家伏倒在地,老瘦的身子哆哆嗦嗦,拼命磕着头:“夫人!给自己留条后路吧,这家不能搬啊!”

木棚子里,下人们听着外面的谈话,大气也不敢喘,可当时大家都是凑个热闹,没人知道王管家的话是啥子意思。

总之,家是没搬成,后院的废墟被清理干净后,来了几十个工匠,开始动工修建新的房子。

也就是在建新房的这段时间,范氏花大钱从长安灵感寺请来了一批和尚,来为火难中的亡人超度诵经。

而这批和尚的头头,也就是被王管家尊称为意真大师的那位和尚,偶尔与哥哥在后院有过一次照面,之后这和尚就对哥哥很在意,在孔家超度诵经的那七天,他数次找哥哥谈话。而每次他与哥哥见面都刻意避开众人,也不知都谈了些什么。

“阿弥陀佛,幸甚幸甚,此子真当为我佛门密宗法器!”

超度的第七日,在后院的花园拐角,意真大师与哥哥进行了最后一次谈话,之后意真大师走出花园,双手合十满面兴奋之色的对天疾呼,声音大的让整个后院的下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也就在那天傍晚,意真大师离开孔家之前,领着哥哥和孔纯来到了孔家的前厅大堂。

“阿弥陀佛,超度的佛事到今日可谓圆满了,只是小僧在回寺前,还有一事要说。”意真大师说着话,抬手摸着哥哥的脑袋,郑重道:“范施主,这个孩子,灵感寺要了。”

不容置疑的强势口气,哪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厅下坐着的范氏一张脸胀成了猪肝色,一旁站着的王管家倒吸着凉气,看哥哥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大师是要今日带这孩子走么?”范氏小心的问。

意真大师摇了摇头,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此子根基之大前所未有,加之悟性超凡,将来弘法立身必成我密宗法器,只是小僧才疏学浅,道法微末,当不得此等弟子的上师,料想寺内也只有方丈大和尚能传他衣钵,只是现今方丈外出未归,需待些时日,等方丈回来了,小僧禀明方丈商议定下日子,才能来孔家迎接此子为其剃度出家。”

听闻此言,范氏和王掌柜俱是瞠目,意真大师怕这范氏女人家不懂世故,顿了顿后,又补充道:“方丈收徒,乃是大事,在事情未定之前,你们孔家不可太过张扬。不过料想此事有小僧做保,已成了八分了,因此你们孔家还是要提前做做准备的,不仅锣鼓车架,此子剃度后供养大和尚的银子你们孔家也要备足了,这些总归都是礼数嘛,毕竟大和尚已经数十年没有收过亲传弟子了,到时长安城热闹起来,江湖庙堂人皆传颂,也算是一件盛事。另外今日小僧离去后,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这孩子,等他将来出家进入宝刹,孔家也算是满门得度了。”

意真大师说到最后一句,王管家已是激动得恨不得当众给他跪下,范氏倒是有些迷糊,但总归不是笨人,灵感寺的威名她还是听说过的。

如果有灵感寺做靠山,那孔家真可谓满门得度。

愣了片刻,范氏回过神来,连声应着好,起身笑眯眯的道:“大师可能已经知道了,这场火灾中那不幸亡故的七人里,便有这两个孩子的娘亲。这些天来眼看两个孩子没了娘亲照顾,说实话,我这做主母的真是心如刀绞、食不甘味,昨日我还和王掌柜说起呢,让两个惹人怜的孩子住到我前院来,将来就由我亲自照顾他们,却未料到今日大师有此一说,想来这孩子得大师垂青,也是前世修来的福缘了。”

意真大师微微颔首,双手合十口宣佛号,连称善哉。

几人商议定了,范氏将意真大师与一众来的和尚送出孔家大宅,待见意真大师的车轿行的远了,范氏站在大宅门前,回过头蹙眉看向孔纯和哥哥,强压下心中的厌恶,对王管家冷声道:“今日天色晚了,明早再让这两个贱……”话音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重声道:“明早让这两个孩子搬到前院来吧。”

范氏说罢,自回前院房间歇息去了。

王管家目送范氏离去后,动身领着孔纯和哥哥朝后院走,一路上,王管家不时的回转过头看着哥哥。

“元一啊,这几天意真大师都与你说了些什么啊?”

“说了佛。”

“佛?还有呢?”

“还口传了一本经书。”

“就这些?”

王管家停下脚步,满面狐疑的回过头来,只见到一双空洞的眸子,冰冷冷的。

“灵感寺是个好归宿,只是……剃了度,将来便断了后,这毕竟是武周的天下,今非昔比了,在前朝佛门密宗还是能娶妻的,如今嘛……呵,我与你小孩子说这些干嘛?”

一串爽朗的笑声,王管家面色宽慰,他见四周无人,压低了声音。

“元一啊,你要是进了灵感寺,那一辈子也就不愁了。说实在的,你和小纯都是老爷的亲骨肉,平日见你们生活的不如意,我这个心也是痛啊,但没奈何的,老爷都被夫人捏的死死的,我又能怎样呢?”

王管家叹了口气,接着朝前走。

“其实老爷不管你们,也是为了你们好,可这些也只有我明白,外人又哪里知道呢?都道老爷是铁石心肠,可这世间又有几个铁石心肠的父亲呢?唉……都是这功名惹的祸,不然何至于落人把柄,被人拿捏呢?”

王管家自言自语,眼看前面不远处就是后院下人居住的棚子,他又停了下来。

“对了,你将来要去灵感寺,我得给你说说。在咱们武周朝,政教是合一的,天下流传这么一句话,叫:‘一院执朝政,二教掌圣颜,三寺兵勤天下。’一院是穆武书院,二教是全真教和正一教,三寺是少林寺、东林寺与灵感寺,合称为‘一院二教三寺’,这‘一院二教三寺’在武周朝野,那是势力通天的。”

王管家感慨着,伸手想摸哥哥的脑袋,但见哥哥冰冷的表情,他的手又缩了回来。

“灵感寺乃是三寺之一,在朝堂江湖上都有着可怖的能量,就说元一你吧,若真拜了灵感寺方丈大和尚为师,别说小小的孔家、范家,就是当朝皇子见了你,怕也要对你客气三分的。”

王管家是笑着说的,可那一张老脸却皱成了苦瓜。

“只是将来你出息了,孔家的事,你娘的事……忘了吧!”

周遭静了下来,静的可怕。

孔纯抬起头看了看天,夜色如墨,空中没半点星光,天气发潮的令人生闷,明日怕不是个好天气。

哥哥面无表情的看着王管家,那双眸子愈发冷了,王管家被这双虚无的眸子看的心里发慌,不知怎地,心头竟涌起股莫名的恐惧。

“我喜欢听夸父逐日。”

“什么?”

哥哥突兀的话语让王管家满面茫然。

“是娘给我讲的故事。”哥哥的表情很认真,冷声接着道:“这世间所有人都是夸父,而我要做太阳!”

孔纯没听明白哥哥的话,王管家呆了半晌后,猛然一个踉跄向后退了两步,老瘦的身子差点栽倒在地上。

之后,王管家什么也没说,他佝偻着身子摇摇晃晃的走了,像是丢了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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