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吟雪的这个问题使李无心想起以前在乱葬岗挖坟的时光。

他仿佛看见明月中浮现一个场景:一个饱受风霜的女子和一个脸色苍白的小男孩在荒坟林立的山头提着锄头一遍一遍地挖着坟，一声不吭，一言不发。

他不禁握紧了拳头，沉声道:“因为曾有两个举世无双的剑客死在那里，我母亲知道这个秘密，所以才带我去找。”

“他们是谁？”

“阿飞和荆无命。”

梅吟雪已说不出话。对于这两位的大名和传说，她已听得够多，甚至有人认为这两个人是两百年内最厉害的五名剑客之一。而对于他们当年隐退江湖后的行踪，却没有人知道。

“江湖中传言他们东出蓬莱，羽化成仙，都是谬论。其实他们是第一批到地狱山的剑客，地狱山之所以是地狱山，和他们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我之所以知道这些，都是我母亲告诉我的。”

梅吟雪道:“你母亲是什么人？”

李无心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每当我问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母亲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一个人哭。”

“那你母亲……”

“我父亲死后，我母亲带我东躲西藏。在我九岁的时候，她抑郁成疾，大病而去。”

梅吟雪低下头:“无心，真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往事。”

李无心笑了笑:“没事，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即使流脓的伤口现在也已结成了疤。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不告诉你，是因为这种剑法根本不适合你。我从七岁开始练这种剑法，每天练十二个时辰。我八岁的时候，已需要去跟野兽搏杀，等我九岁的时候，就杀死了逃进地狱山的三个强盗，等我十五岁的时候，整个地狱山都知道了我的名字。”

“所以你已杀了很多人。”

“目前为止，一共七十六个。”

梅吟雪又叹了口气，“本来我还有点愧疚，但是现在看来，我丢掉你的剑是件好事。”

–杀人的不是剑，是人。

李无心缓缓道:“我也并不想杀人，可是在那个地方，杀戮是永恒的节奏。你不杀人就会被杀，没有选择。”

梅吟雪当然也知道地狱山是个什么地方––一个被称为地狱的地方，连这座山周围的河水都是血染红的。

“可是你后面为什么会加入天网？”

李无心道:“因为我不能一辈子待在地狱山，我要出去，就得活着。可是我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

“是你自己主动加入的天网？”

李无心道:“不是，是他们自己找上我的。我一向不喜欢暗杀，也不喜欢和别人一起去杀人，当时我只是想挑战各种武林高手，磨炼自己的剑法。他们答应我，只要我能完成任务，随便用什么方式都可以。”

“所以你一旦有了杀人的任务，就给对方下一封挑战书？”

李无心没有否认。“一对一的决战，本来就很公平。”

梅吟雪似乎不愿再提起杀人的事，浅酌一口桂花酒，转移话题道:“飞剑客和荆无命是怎么死的？”

李无心叹了口气，道:“老死的。”

这世间，没有一个人能逃过生老病死，即使是流传千古的名剑客也不例外。梅吟雪却有些伤心，追问到:“他们之间分出胜负了吗？”

“这恐怕没有人知道。但是他们的墓间隔不过数丈，应该是惺惺相惜，难分伯仲。他们共同写了一本剑谱，记载了他们的剑法。”

这两人的剑法是在无数的决战中领悟出来的，要想练成他们的剑法，势必走一条他们走过的路。

这道理，梅吟雪已明白。所以她那张苍白的脸上又露出那种无可奈何的悲伤，喃喃道:“你说这两个人苦苦练剑是为了什么，他们辉煌一世，但是到头来却埋尸乱葬岗，连个后人也没有。”

李无心慢慢道:“有的人练剑是为了名，有的人是为了色，有的人是为了钱，有的人是为了权，这些人都没有一个能成为了不起的剑客。”

他的眸中泛起了那种狂热:“而荆无命是因为对剑的痴迷，所以他抛弃一切，达到剑的极境;而飞剑客却是为了爱。”

“为了爱？”梅吟雪的眸中散发异彩。

李无心继续道:“荆无命的剑法已经登峰造极，但是他的一生却没能真正打败飞剑客，因为荆无命为了胜，而飞剑客是为了爱。我记得那本剑谱上记载飞剑客的一句话:一个学剑的人，若不知道自己拔剑的理由，便不能真正无敌。”

梅吟雪鼓起了掌，道:“说得好，荆无命为了剑而拔剑，而飞剑客却是为了天下间的正义，天下间的爱而拔剑，一个自私无情，一个无私坦荡，所以他们同样是巅峰上的剑客，但是荆无命却胜不了飞剑客。”

李无心笑道:“雪，你真聪明。”

“但是为何飞剑客却胜不了荆无命呢？”

李无心想了一下，道:“也是为了爱。”

梅吟雪却似已不懂。

李无心道:“自从上官金虹死在小李飞刀之后，荆无命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苦练剑术，击败小李飞刀。因为他这个人本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飞剑客知道如果荆无命一旦失去这个理由，便会从此消亡。所以他没有击败荆无命。”

梅吟雪又鼓起了掌，一张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显然这个故事已经深深地将她感染了。她握紧粉拳，道:“所以无心要加油，努力成为像飞剑客那样伟大的剑客。”

李无心却重重地垂下了头。

–他之所以拔剑，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仇恨。

梅吟雪低声道:“无心，你……你怎么了？”

李无心苦笑道:“我恐怕无法成为像飞剑客那样的剑客。”

“这又是为什么呀？”

李无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因为我已变成仇恨的化身。只要仇恨存在，我才会存在。”

–若非仇恨，李无心也不是今天的李无心。

听了这话，梅吟雪瞬间沉下脸，道:“你今年几岁？”

“周岁十九。”

“若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意志消沉，整个江湖不知道有多少人沦为邪恶的牺牲品。你若是个男子汉，就应该鼓起勇气，像飞剑客那样，为了爱而战。”

李无心沉默，可是在梅吟雪逼视的目光下，他不能沉默。

李无心慢慢道:“我答应你，做一个好人。”

–但是我一定会杀了独孤梦。

这句话他放在心里。因为刻苦铭心的仇恨，绝不是可以轻易忘记的，只有仇人的血，才能熄灭仇恨的火焰。

梅吟雪听了他的话，脸上绽放出笑容。她已明白，他说的话一定像他的剑一样，一旦刺出，根本不能收回。

所以她又喂了李无心一口桂花酒。

李无心笑道:“已经很晚了，你快回去睡吧。”

梅吟雪站起来，道:“好，那今天就这样了，我回去睡了。”

她转身没走几步，又回过身来，将她手中的剑放到李无心旁边。李无心蹙眉道:“雪，你这是……”

梅吟雪慢慢道:“之前我之所以丢了你的剑，是觉得你杀人太多。今天跟你畅谈才发现你这家伙并不是没有良心，所以你还是好好去当一个行侠仗义的剑客吧。这把'代思'你收好，切记多多行侠仗义，千万不要用来乱杀人。”

李无心已猜出她拿的是代思剑，但是却没有想到她会将这把剑送给他。他绝不能收下，严厉拒绝道:“拿走，这是你师傅的剑，怎可随便送人？”

梅吟雪气道:“还说我是你姐姐，这就不听话了！”

李无心只能闭嘴。

梅吟雪忽又柔声道:“我并不是送你，只是叫你代为保管，等有一天你找到趁手的宝剑再还回来就好了。反正我已经不想用剑去杀人了，以后只能靠你来保护我。你不愿意保护姐姐吗？”

她柔柔的一席话，已使得李无心的心软了下来。

李无心还能怎样？他只能苦笑地点点头。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美若天仙的姐姐一点办法也没有。

梅吟雪见他点头，不禁露出得逞的笑容。她将柴堆铺成床，安顿好李无心，才又慢慢走回洞中。

从小到大，除了他的母亲和柳丹丹，从来没有人为他做过这些事情。李无心不禁觉得鼻子有些酸涩，望着梅吟雪的身影，脱口道:“雪！”

梅吟雪转过头，一副疑惑的样子。

李无心望着她的脸庞，千言万语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天凉了，记得盖被子。”

梅吟雪翻了翻白眼，道:“那么凉快的天气，我才不盖被子呢。等我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你就搬到洞里吧。”

说完她已转身回去。

李无心看着身旁的代思剑，那幽幽闪烁的青光就仿佛梅吟雪的笑一样，让他的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代思代思，代我而思，为我而思！

他瞭望天边的明月，呆呆地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