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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天》第01章 鸿鹄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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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鸿鹄之志

*

卯时,鸡啼,破晓。

千岩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看着外面刚露出鱼肚白的天空,整个人呆住不动,好一会才醒悟。

又是一个梦!

千岩长长叹了口气,晃了晃脑袋,从梦中回到现实中来,想到的只是一件事:今天将要和汗血彻底分开了,赶去见它最后一面吧!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千岩的身份是奴隶。在天马林当一名卑微的御马饲夫。

洞天大陆近年来朝纲不振,又天灾人祸不断,许多百姓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一如许多人,千岩从小就是孤儿。大陆各州各省都设有孤儿院,收容孤儿,但这种待遇并非无偿的,这些孤儿满十岁之后就要接受官府的调配,或是充军,或是做奴隶,全无人身自由。

千岩的记忆是很模糊的,一懂事就在孤儿院里了,九岁那年耐不住寂寞的千岩跑出孤儿院,异地流浪数年,最后还是被逮回孤儿院。十五岁那年开始他就被分配到天马林当了御马饲夫,一直没离开过,到现在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昔日的黄毛小子也长成了一个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青年。

天马林是一座山,当然,里面不可能有天马,传说中的天马是白色有角,并长有双翅的,早已绝种,甚至连见过天马的人都快绝种了,所以天马林只有所谓的“御马”。御马是洞天大陆最好的马,每年由各地的官员挑当地最好的马送来,一般只有贵族才有资格驾驭。大部分送到皇城天马林的马,都是供皇上赏赐之用。贵族之中,谁被皇上看好,皇上便会赏他御马。

所以御马也成为“最有前途贵族”的象征。

今天就有左相霜晏的小儿子霜少游前来领赏御马,而赏出去的马居然挑中千岩一直饲养的“汗血”。

因为汗血今天要走,千岩一早起床就觉得感伤。奴隶没有自由,但可以偷得一时半会儿空闲。千岩来到马厩,汗血还闭着眼,似在睡觉,可是它仿佛能感觉到千岩,这时马上睁开眼,千岩对着它笑,苦笑。

千岩摸着汗血的头,眼神有些发直,直到汗血用头撞了撞他,千岩才回过神来,强颜笑道:“老弟,你算熬出头了,跟了新主人好吃好喝,不用再捱饿受冷,你的的马命可比人命还好啊!操,下辈子投胎做你兄弟跟你混,没问题吧?”

汗血跟了千岩差不多五年。千岩一进天马林做饲马夫就开始和它在一起,当时的汗血是头所谓的“烈马”,谁都不敢进,饲夫长欺负千岩是新人,把这匹马的喂养责任交给千岩,结果那匹“烈马”到了千岩手里是出奇的温顺,当时千岩便给它取名“汗血”。

千岩知道,汗血不是“烈马”,只是“灵马”,它有思想有悟性,其他人喂养它的时候把它当牲畜,所以它不买他们的帐,而千岩却把它当朋友。五年来汗血跟着千岩几乎是形影不离,千岩几乎把“汗血”当成自己的了,可是他始终不是千岩的,他们始终有分开的一天,只是千岩没想到会是今天而已。

汗血似乎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了,轻轻用头噌着千岩的手。

千岩终于不再强笑,皱眉,喃喃地说:“你的新主人是个有权有势的人,你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呢,继续呆在这鬼地方,不知道是多久,十年、二十年……或许更久。什么时候我才能像我梦中一样,统兵杀敌,征战天下啊!”

对着一匹马自言自语,好像有些傻。其实千岩常常和汗血说话,不知道的人以为他脑子有问题,但千岩知道汗血明白他说的话,只要它明白就足够了。

汗血低头轻嘶,继续用头轻轻蹭着千岩的手,千岩觉得自己眼中很热,似乎有泪,不禁自嘲地笑笑,望向远处破开鱼肚白的天空,说:“你我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我是奴隶,你在他们眼中是牲畜,我们不过是被牺牲被买卖的东西,无足轻重。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你只能和我相处得来,那是因为他们不明白我们都有着一样的命运,我们能共鸣。他们不懂。但我们不是弱者,终有一天,我要证明给所有人看!”

从小千岩就梦想能统兵百万,出将入相。汗血这名字也颇具沙场战马的意思。然后奴隶这一身份却像一座山,能把所有人压得永不翻身。九岁千岩逃出孤儿院,以为能闯出一翻天地,可结果是大失所望。他想去争取,可是没机会去争取。千岩觉得自己要的是机遇,仅仅是一次机遇。

可这机遇在哪呢?每每想及此,千岩都心有不甘。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应该是这么平凡,不应该这么渺小。

汗血突然仰天长嘶,那叫声仿佛蕴藏着无比的感情,人听了都觉得凄怆。

千岩一咬牙,千岩拍了拍汗血,算是最后的道别,然后转身飞快跑开,踏得地上碎石乱飞。汗血在长嘶,并且用头撞击栅栏,“碰碰”作响,那声音在这清静的清晨时分显得格外响亮,格外让人为之动容,但千岩只是充耳不听。

终于听不到汗血的嘶叫声了,千岩这才停下来,出了神似的看着远方的天际,突然想哭,于是给了自己一巴掌,骂:操!大老爷们流什么马尿!

他以为今天已经够倒霉了,万万没想到倒霉才刚刚开始……

天马林新调来的饲夫队长是一个尖腮猴嘴的瘦汉,叫韩五,天生一副小人的相貌。喜欢拿鸡毛当令箭,逮谁整谁,处处要证明他这个队长的权威。大伙没有不吃过他苦头的,只是韩五是有些来头,大家不敢得罪。其实天马林有丁点地位的小兵小官都有一定来头,不是这个大官的亲戚,就是那个王爷的亲信,伺夫们都是脚底被打了烙印的奴隶,整天挨打挨骂惯了,学会了忍气吞声苟且偷安。

今天千岩是连连倒霉,早上和汗血道别之后,吃了点面然后就开始拉肚子,一连上了好几次厕所。本来千岩是负责擦洗第五号天马厩的,但是由于上吐下泄,根本没时间也没劲头去做,后来饲夫长韩五来检查,看到第五号马厩根本还是原来的肮脏样,大发雷霆。

毕竟今天来的是丞相公子霜少游。左丞相霜晏现在是熏天大臣,世人皆趋之若鹜,投靠巴结。韩五也想趁此机会巴结一下丞相府里的人,所以格外重视,一大早就学鸡叫,催大伙起床干活。

天马林几百个饲夫有人负责打扫山路,有人的负责组成仪仗队下山迎接霜少游,有人负责做饭菜招待贵宾,有人负责给御马打扮装饰。韩五自以为点点面面都做得完美无暇了,万万没料到居然还有偌大一个马厩没人擦洗,自然大为光火。

韩五召集了几百个饲夫过来,指着第五号马厩问:“怎么回事啊?谁负责的?怎么动也没动?今天有大人物来,你们难道不知道吗?妈的,我告诉你们,出了问题老子就会倒霉!老子一倒霉,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这时千岩还在厕所里,没出来,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其实他是拉肚子拉得压根儿忘了搞卫生那一回事。

人群中走出一个长得斯斯文文,但是身体却消瘦无比的少年,道:“是我。对不起,我刚才忘了,现在我就擦!”

人群中一阵喧哗,大家都知道这人叫维扬,是千岩的好友,千岩不见踪影,韩五又在狂吠乱叫,维扬不得不站出来帮千岩背黑锅。他拿起抹布走向第五号马厩,道:“韩队长,现在我就擦干净。”

“现在?菜都凉了!”韩五没来好气瞪着眼说,“罚你他妈的三天不许吃饭!”

维扬走着走着一下子定住,眼中有种绝望的无奈。韩五来到之后,所有人的伙食都减了一半,他本来就几天没吃饱了,现在还要罚三天不能吃饭,这对他那单薄的身子而言,绝对是一种酷刑,无异于要他的命。他现在已经瘦得跟竹杆似的,要是再饿上几天,那还不瘦成牙签?

“欺人太甚!我操你母亲!”一把雄浑的声音像打雷似的炸天,蒙冲操着一口标准的通骂,像头牛似的冲出人群。

除了维扬,蒙冲是千岩第二个好朋友。蒙冲块大很大,似乎具有蛮人的血统,他没读过书,头脑有些简单,然而紧要关头的时候却比很多读书人都要有义气,所以千岩和维扬一直把他当最好的兄弟。

“罚我吧,那马厩是我负责的!”蒙冲大声对韩五道。

韩五见了蒙冲的块头就怯了几分,但是面子事大,依然装腔作势地说:“你又怎么样?管你们是谁。现在连你一起罚!”

蒙冲双目赤红,看样子是想冲上去揍韩五了。维扬一把拉位他。因为这世界上有两种人惹不起的,一是女人,一是小人。韩五阴阳怪气,不但是小人而且倾向于女人,这可是双重毒药。

这时千岩从厕所里赶回,刚才拉肚子时尽情享受飞流直下三千丈的快感,哪料到外面已经风云变色,看到第五号马厩前围了大堆人,水泄不通,联想到自己的活儿还没干,猛然醒悟,一拍脑袋,心里骂:“操!完了!”

千岩挤进人群,来到韩五面前,道:“不关他们的事,是我的活!我肚子痛……”

“管你肚子痛还是死爹娘!”韩五扫视着千岩、维扬和蒙冲,冷冷地说:“怎么?上演《义薄云天》啊?你们三个都争着说是自己的活,那好,老子成全你们!今天你们不用下去迎接贵宾了,三个一起把这马厩擦干净,上山种一日果,不种够半亩,谁也别想吃饭!你娘的,跟我斗!”

“我操你母亲!”蒙冲青盘暴起,想冲上去给韩五几拳。千岩和维扬连忙把他架住。看那韩五比维扬还要瘦,要是捱上蒙冲一拳,不死也得躺上一年半载,到时他们真的吃不完兜着走,还是息事宁人为上策。

千岩咬着牙,道:“好,我们干。但你给我记住,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跪在我面前,笑着喊我三声爷爷!”

“威胁老子啊?谁怕谁?”韩五得意地吹一声口哨,然后向围观的众人挥手:“还看什么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然全都跟他们三个一样下场!”

众人同情归同情,但是大家都是身不由已的奴隶,也管不了那么多,一哄而散。

韩五则哼着小调走了。

千岩、维扬和蒙冲三人气呼呼把马厩擦了,然后拿着工具上山,种一日果。

辰时,东边天际的鱼肚白慢慢破开,早晨的太阳好像一个蛋黄似的缓缓升起。

种一日果的程序是一人挖坑,另一人放果,第三个人填土。不出几个月,这种子就能长出一株三尺来高的果树了。洞天大陆的马都喜欢吃这玩意,然而事实是只有御马才吃得起这么珍稀和贵重的果子。

千岩放下手中的一日果,擦了擦额头的汗,望着东方升起的太阳,不由得心生感慨,叹道:“又是新的一天,一天又一天……”

蒙冲负责挖坑的,眼看自己把坑挖好了,可千岩还不放种子,抬头问:“老大又吟诗了?”

维扬在后面哈哈大笑,说:“那是诗?还不如说是‘屎’呢!”

维扬实在太瘦了,笑起来就像一棵树杆在摇晃。

维扬和千岩是老乡,两人来孤儿院时就是好朋友,千岩记忆模糊,唯一清晰的是一开始有记忆的时候,身边就有维扬了。他们的故乡是罗省,那是洞天大陆文化底蕴最厚的地方,专出状元探花,几乎家家户户都是书香门弟,据说罗省的小孩子一出世抱着的不是娘亲的奶而是一本书,所以那里从小孩到老头,都是知书识墨的人,出口就是古文,说得比顺口溜还溜。

一到六岁,维扬都跟家人过着书香门地的生活,可是十年前那场战乱毁了整个罗省,也毁了他的家,从那以后他沦为奴隶,一直到现在。

维扬望着天边那红通通的朝霞,又看看千岩,不禁也叹了口气,他知道千岩志存高远,可是大家都是奴隶身份,在洞天大陆,奴隶就是要背着一个烙印过一辈子的人,你是奴隶就表明你一辈子是做苦力的,永远别想翻身。

蒙冲不明白千岩和维扬两人心中的感伤,只是傻傻一笑,说:“整天那么多感慨愁眉苦笑干嘛呢,整一娘们来例假的样子。干活吧!”

千岩摇摇头,索性坐到一块石头上,这时一群麻雀从头顶飞过,千岩不禁又叹了口气,想起一句很古老的话,脱口而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蒙冲不高兴了,道:“这话我听懂了,说我是雀是吧?”

“开玩笑,认真什么!”维扬拍拍他的肩,然后坐到千岩身边,问:“又想什么呢?”

千岩低头看着身已破破烂烂的一身衣服,问:“我们真的就这么一辈子啊?”

维扬自嘲地笑笑,说:“谁想啊,有人一出生就在贫民窟,有人一出生就睡在纯金打造的床上。有人愁着怎么挣钱,有人愁着怎么花钱!谁有办法呢?这就叫‘命’!”

蒙冲也坐下来,道:“我们这样的生活不好吗?有吃有住,每天和好朋友在一起……虽然有时会受些鸟气,但过后又不会不开心了!”

千岩问:“这就够了?”

“够了。”蒙冲认真地说,“我一出生就在这地方,从小到大看到的也是这个地方,所以我想我死了也在这个地方。在这里生活一辈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放羊娃理论。人家问他,你放羊干嘛,他说是为挣钱;挣钱干嘛呢?为了娶媳妇;娶媳妇干嘛呢?为了生娃娃;生娃娃干嘛呢;为了放羊。”维扬笑着说,“知足常乐。千岩啊,有些事我们还不如蒙冲想得通透呢。”

千岩道:“人和人不同嘛。他一出生就是这地方,没到过外面,而我们是从外面花花世界走进来的,怎么会甘心就这么一辈子呢?”

“那你想干什么?”

“大丈夫,理应出将入相,功成名就!”千岩想起自己常常做的梦,握紧拳头望着太阳说出这一句话,“你们两人一个做我军师一个做我的将军,妈的多完美的组合?!”

突然,山下锣鼓喧天,一支长长的队伍打着鼓奏着乐,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往上走。估计是左相的小儿子——去年国子监的武状元——霜少游带着人马来了。

千岩指着山下的人群,说:“你们看,那么多人跟着你,多威风!”

维扬道:“据说那些贵族穿的都是金子打造的衣服,想必很漂亮。”

“是啊,我也想看,本来大家今天都能一饱眼福的,都怪我。”千岩歉意一笑,“对不起啊。”

“操他母亲!是兄弟就别说对不起!”蒙冲一拳击在千岩肩上。

“还是不要羡慕了,人家是贵族,命好,投胎投了个做丞相的老爹。”维扬摇头笑,站起来,“干活吧。下辈子投胎时也找个好爹娘。”

“就是,少做白日梦!”蒙冲扬起锄头继续刨坑。

千岩孤掌难鸣,苦笑一下,拿起了地上的一日果种子。突然,天上传来一声怪叫,接着头顶就暗了下来,大家抬头,无不大吃一惊,只见一只巨鸟飞过,因为身体巨大,遮住了阳光,令得山顶暗了一片。

蒙冲活了近二十几年认识的动物只有人和天马,没见过这么大的鸟,一下子吓傻了,挥起的锄头定在半空,动也不动。

千岩和维扬不禁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大鹏!”

大鹏是最大的鸟,传说“其翼如垂天之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平常人是很难养大鹏的,一来这东西是稀罕之物,珍贵无比,二来这是大鹏只吃凤凰果,而凤凰果又是珍稀之物,普通人很难得到。所以大鹏也只有贵族才有。

“天马林是皇宫禁地,怎么可能会让大鹏飞进来?”千岩有种不详的预感。

蒙冲一直盯着大鹏看,心想这么大一只鸟,烤了能吃多少天啊!突然,他看到大鹏背上站着几个人,不禁讶然:“操他母亲,鸟上面还有人——那不成鸟人了?一、二、三……六,六个人!”

千岩和维扬对望,同时想到一样东西,急忙从山顶边缘往下看,只见山下的哨岗空无一人。整座山头警戒全无,难怪有大鹏擅自进入天马林范围。

“刺客!”千岩突然想到这个词,冲口而出,“这些人恐怕是要来刺杀霜少游的!”

维扬道:“大部分的守卫今天都被调到热河操练了。昨天我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原来这是个早就安排好了的阴谋!”

这时那只大鹏已经去远,大鹏上站着的人只顾前方的刺杀目标,没留意山顶上的千岩他们。望着大鹏飞远,千岩一挥手,道:“走,我们跟去看看!”

维扬倒是不紧不慢,道:“不关我们事,我们还是继续做事吧。少管那闲事,免得惹祸上身。”

千岩道:“我才不管那霜少游的生死,只是想看看而已,一定很刺激!”

“那还愣着干嘛,走!”蒙冲扛着锄头就走。

“你扛着锄头干什么?”千岩问。

“当武器啊,以防万一?”

“管用吗?”

“操他母亲至少比你们两手空空管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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