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潇湘谱》第七章 蛇鹤相峙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吱”的一声,门开了,无边的黑暗中嵌入一道光亮,仿佛被电剑生生劈开。

昭风一个翻身,俯压在床上,真力如泉涌出,左手下按,身子向上飞起,同时右手后挥,将被子凌空掀飞,向着光亮处罩去,人也跟着扑了过去。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转为清明,暗叫一声“不好!”左掌改拍为抓,向前疾探,抓住被子后临空一个倒旋,连人带被又落回床上,竟没发出一点声息。

晕黄的火焰“呼”地跳动了一下,墨色的暗流向周围散去,又回涌过来,宛如江河水涨,潮起潮落,应和着火焰上一线青烟的跳动。

屠彪只觉眼前有一个庞大的黑影似要向自己压下来,唬的往后倒退一步,定了定神,却发现黑影已不知所踪,禁不住暗叫邪门,心想难道是我眼花了不成?好端端的在这疑神疑鬼,害得自己虚惊一场。他走到昭风床边,见昭风紧紧裹着被子,趴在床上睡得正香,咧嘴一笑,轻唤道:“小兄弟,小兄弟。”昭风“嗯”了一声,假意伸手揉了揉眼睛,又翻了个身,这才睁眼看向屠彪,一脸恍惚。屠彪笑道:“该起床了,我们还要赶路进城呢。”他牙齿染上了一星异色,黝黑的脸庞在灯光下泛出一层暗黄,憨厚的笑容也显得有些迷离。

昭风在心中叫了声侥幸,知道屠彪没有起疑,道:“屠大哥早啊,我这就起来。”坐直身子,动手穿衣。他在山林中独行时,从没有掉过警惕之心,知道稍有大意便会遇到莫大的危难,往往醒非醒,睡非睡,秋去冬来,冬去秋来,时时刻刻提着一颗心,稍有异动便即全身绷紧,有如一张拉满的硬弓,张机待发,若有东西靠近身边,那他立刻便会出手,接下来是战是逃,皆须视情形而定。屠彪家里自然比野外舒服,又不用担心蛇蟒虎熊等野兽,昨夜睡的格外爽心,但旧习难变,他适才乍听到开门声,迷糊间还以为有敌来犯,想也没想便使出了一招阳火剑法,招名“融雪”,又因无剑在手,便以掌代剑,化剑斩为掌拍,待醒觉来人是屠彪后才急忙收手,幸未酿成大错。

烂衣服脱的容易,想穿上可就犯难了,翻来翻去,却不知哪里是袖口,哪里又是洞口。屠彪见他着实穿得费力,歉然道:“屠大哥的衣服你穿不来,你屠大嫂又是个妇道人家,只能委屈小兄弟忍耐一会儿,进城后屠大哥先给你买套衣服。”

昭风一边忙着穿衣服,一边笑道:“屠大哥这是说哪里话,小弟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劳烦你和屠大嫂将小弟的事挂在心上,倒是好生叫人过意不去。”屠彪呵呵笑道:“小兄弟见外了。”昭风道:“屠大嫂呢?”屠彪道:“她早起来了,已经做好早饭,正等着呢。”昭风加快速度,好不容易才将衣服披挂上身,心道:“看这阵势简直像带盔穿甲,重装上阵,不过盔甲可用来防身,却不知我这身破烂能防得了什么?”

漱洗妥当后,与屠彪匆匆吃完早饭,又向那妇人作别。那妇人自是少不了一番叮咛,屠彪连声囔囔,说又不是不回来了,干嘛罗里罗嗦的?那妇人只是不理,含笑说话,经屠彪再三催促,才放开昭风,依依挥别,直到二人的身影没入夜色之中才转身回屋。

夜色正浓,伸手难见五指,晨星的微光被凝固在天幕上,洒不下一点银芒,苍白的有如刚刚死去。屠彪背着一个大竹篓,甩开大步向前赶,这条路他来来回回走了这么多年,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摸准方向,因而对这遮眼蔽目的乌黑竟是半点不在乎。昭风目力既佳,这时也不受影响,他见那大竹篓份量不轻,而屠彪看来却不怎么吃力,问道:“屠大哥,你这竹篓里装的是什么物事?”屠彪没有回头,笑道:“你猜猜看。”昭风想也没想,道:“我猜不出。”屠彪奇道:“你还没猜,怎知道就一定猜不出来?”昭风道:“山中野物甚多,可谓是形形色色,千奇百怪。我又阅历薄浅,实不知从何猜起。”屠彪笑道:“小兄弟很是奇怪,不像一般人家的孩子。”昭风道:“此话怎讲?”屠彪道:“若换作一般人家的孩子,总要猜上个几次方肯罢休,就算心中没有底,也要试上一试,小兄弟却不是这样。”昭风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道:“我本就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

屠彪等了一会,又道:“实话告诉你吧,我这篓子里装的是大半只野猪。”昭风吃了一惊,道:“那少说也有几百斤,屠大哥背着它赶这么远的路,不觉得吃力吗?”屠彪道:“你屠大哥没什么大本事,就天生一股蛮力,便是遇上那熊瞎子,也能光凭一双拳头打死了它,区区几百斤的东西又算得了什么?”昭风听他话中颇有自得之意,心知像他这般神力,等闲难得一见,诚意赞道:“屠大哥真好本事。”

走了一个多时辰,沿路风物渐渐明晰,清新自然之气扑面而来,还带着一点料峭的寒意。

昭风兴致盎然,边走边看,不时发出惊叹之声。他长年住在宫廷中,难得一见这等疏旷的野外景致,逃离明火之后,又一直疲于奔命,更难有闲情逸致,此刻放眼天际,只见浅浅的一条玉带漂浮在远处,似练浮波,如女子一般柔弱无骨,再看向别处,万里共色,鸿蒙同杳,不由心胸为之一舒。屠彪时常进城赶集,用所猎之物换取粮食和其他生活所需物品,有时也送到酒楼、饭馆等处,卖取金钱,故而对这一路上的景色耳熟能详,司空见惯,只顾埋头赶路。

走到一道路拐弯处,屠彪突然停了下来。昭风也跟着停步,说道:“屠大哥,要歇一会吗?”屠彪道:“不用,不用,屠大哥还不累,倒是小兄弟你累了没有?”昭风摇了摇头,道:“有事吗?”屠彪神秘一笑,道:“小兄弟,咱们迟会再走。屠大哥先让你看一样新奇东西,这件东西你以前一定没有看过,恐怕连听都没听说过。”昭风笑道:“好啊。”等了片刻,不见屠彪有所表示,又道:“屠大哥,那是什么新奇东西,怎么还不拿出来?”屠彪哈哈笑道:“这新奇东西可不是我屠彪的,你也不用着急,再等一会儿,现在还没到时候。”

昭风和屠彪相处时间不长,但知他性格爽直,为人直率,现见他大卖关子,遮遮掩掩,不由起了好奇之心,想要一看究竟,于是耐心站在原地,只静静地望着他。屠彪与他对望了片刻,摸了摸脸,笑道:“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昭风道:“没有。”屠彪道:“那你净看着我干什么?难不成那新奇东西长在我脸上?”昭风怔住,心想:“是你说要让我看什么新奇之物,却又迟迟不拿出来,我不看你看谁?”屠彪瞧在眼里,知他被自己弄糊涂了,心中大乐,却不忍再逗弄他,伸手指指拐角斜对面不远处的一座孤崖,有一株青松独立在崖顶。

孤崖,远天山色衬其傲岸之态。

青松,近处旷野映其卓立不群之姿。

孤崖负手,

一负手便是一千年。

青松盘桓,

一盘桓就是一万年!

斜斜的阳光娇慵地洒下,

透过初消的薄雾。

似幻?似真?

温柔缱绻的拥抱,

对象是两个孤独的化身。

是它们厌倦了永恒的寂寞,

在彼此依靠着寻求慰藉?

当目光投过去时,天地在一刹那间泛辉增色!

是看到了彼此的共通之处吗?

也是在那一刹那间,

模糊了“孤单”与“双宿”的界限。②

昭风出神地观望了一阵,轻吁一口气,有感而发道:“不想屠大哥竟是风雅之人,此景确是一绝。”半晌不见回应,转过头去,却见他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嘴角似笑而非笑,欲语而无语,半张着嘴巴,一脸愕然的神色,不禁奇道:“屠大哥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屠彪又盯了他一会儿,忽然捧腹狂笑,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昭风,断断续续道:“小兄弟……你……你这人真怪,我说的新奇东西……还……还没有出现,你却好象已看到了似的,哈哈……”笑了一会,续道:“你,你自己说好笑不好笑?”说完又是大笑。昭风脸色一红,转首再看向孤崖,顿时瞪大了眼睛,这一次再也移不开目光。

崖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巨蟒,通体透红,只蛇头呈紫黑色,身长足有丈余,正慢慢地游动。突然一声长唳划空而来,清越嘹亮,抬眼望去,只见远天里移来一点黑点,倏忽间到了孤崖上空,原来是一只硕大无比的仙鹤。又是一声鹤呖,声势更胜于刚才,巨鹤平展双翅,冉冉从半空的云端降落。

巨蟒登时戒备起来,迅速盘起蛇身,头高高昂起,红信伸吐,如临大敌。唳声刚消,巨鹤已降在崖顶上,收拢起双翅,全神贯注地盯着巨蟒。昭风见它头顶一点朱红,翅尾缀上纹状的黑缘,羽毛雪白,约有八九尺高下,金睛铁喙,只脚站立,脚爪宛如铜钩,雪白的翅身被光线镀上了一层金色,竟是十足的王者风范,一时情动,心中暗赞一声:“好一只畜生。”屠彪凑过头来,低声道:“就是它们,好戏要开始了,千万别作声。”便在这时,巨鹤偏首向这边看来。屠彪讶道:“咦,这只畜生耳朵倒灵的紧。”昭风失声道:“糟了!”屠彪顺口应道:“怎地糟了?”转即“啊”的一声,张大了嘴巴,只见那巨蟒腾地窜出,急急向那巨鹤缠去,蛇嘴张开,隐隐可见诞液的尖牙。

“临阵对敌怎可这般大意?便是死了须也怪不得别人。”昭风暗暗责怪巨鹤,却见那巨鹤蓦地张开双翅,侧首咬啄蛇眼,快捷如风。“好,原来是诱敌之计,这下大蛇要吃亏了。”他想不到巨鹤先前的姿态竟是为诱敌之用,暗赞一声,哪知奇峰又起,巨蟒猛然一低头避过鹤啄,又向它侧面绕去,似是蓄谋已久,比之前更快上几分,眨眼间已逼近鹤颈。昭风呼吸为之一窒,心中又为巨蟒喝采。千钧一发时,巨鹤扬头展翅,轻轻向后跃了开去,动作曼妙之至,浑不像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昭风双眼瞪圆,脑中电光一闪,说不出话来,隐约觉得想起了什么,却又无法切实地把握住,只怔怔地看着崖顶。

蛇头缩回中央,依然高高昂起。巨鹤没有再收拢双翅,落地后一刻未停,开始在蛇圈周围转动。蛇头也跟着转动起来,始终与鹤首对峙,分毫不让。几圈过去,蛇鹤转动愈快,渐行渐急。巨鹤不时展翅扇扑,蛇嘴不住伸吐红信。两者攻守无定,或是巨鹤引颈急啄,或是巨蟒低头缠绕,观之好比飘带卷水,带翩翩若惊鸿,水凝凝若陀螺,一个寓动于动,一个寓动于静,各有千秋。鹤怕被缠,蛇怕被啄,谁也奈何不了对方,一沾即止。

如此相斗一个时辰左右,始终无法分出胜负,再僵持片刻,巨鹤扇翅后跃,清啸一声,飞空而去,啸声从地面飞向云端,又从云端冲向天外,正是来之也急,去之也速。巨蟒在孤松外围来回游动,俄顷也踪影不见。

屠彪沉重地呼了一口大气,带着心悸而又满足的微笑,说道:“小兄弟,你觉得怎么样?”昭风偏头看了屠彪一眼,却是等如没见,又呆呆地看向孤崖,眼中一片茫然。“小兄弟?”屠彪叫了一声,讶然看向昭风。

“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昭风脑海中闪现过这句话,电光再现,一下子劈开了虚无的混沌,鲜花昂然怒放,又急速枯萎,青草挤出石缝,又被寒风吹枯,落叶飘落地面,又乘风远去,大雪漫天飞洒,转眼又是晴天,巍峨的山峰轰然倒塌,石块又重新堆高,沧海变为桑田,桑田又汪洋一片,眼前景色交叠,目不暇接,好像看到了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天地,心中大震。

此语出自“乾元心法”,意思是说:要经常没有欲望,以便观察无形的微妙;要经常有意识地观察有形的端倪,以便师法自然,殊途同归。

他适才见蛇鹤相峙,一静一动,蛇静而鹤动,动静相生,相生则相克。静极思动,不动则已,一动如电;动极还动,以攻代守,攻敌之不得不守。个中种种,无不暗合武学之道,一时思绪如潮,如痴似醉。

屠彪见他默立不语,既无欣喜之色,又无惊讶之态,不明他内心想些什么,还以为他不喜欢这等惊险场面,推了推他,道:“小兄弟,不爱看这个就算了。这两只畜生好像约好了似的,定期相斗,这次已是第五次了,次次斗的又狠又猛,只要一个不小心便送了命儿,别说你一个孩子,便是我这么大的人看了也不免害怕。”昭风回过神来,见屠彪面有疚色,知他认为自己被吓着了,以致心中过意不去,连忙笑道:“我很喜欢看呀,只是第一次看到,不免有些害怕。”屠彪释然,咧嘴笑道:“反正这次又没分出胜负,可能还会继续斗下去,你以后还有机会来。你这是第一次看到,屠大哥已是第五次了,一颗心照样提到了嗓子眼上,到现在还悬着呢。好了,快到中午了,我们赶路吧。”却不知昭风丝毫没有害怕之意,如此说法,只是随便找的一个借口。

两人加快了速度,一路上昭风无心再左顾右盼,专心回忆刚才所见,但觉纷乱如麻,莫衷一是,好比一个文人雅士,陡然间看到了大片美妙景致,心有所感,正欲提笔急书,洋洋洒洒畅泻胸中情怀,落笔时却无语凝噎,实不知该从何说起,又该从何写起。行了里许路后,渐渐定下心来,将那蛇鹤相争的百般情态一一重新回想,不时似有所悟,点头微笑,不时又状极苦恼,大摇其头。屠彪仍是只顾赶路,并未注意到昭风的神色变化。

中午时分,二人抵达日金城外。

日金城与月金城东西相望,规模不及都城宏伟,却也颇为可观。城门下有行人不断进出,在门前仰首,城门高大,城墙雄壮,自然心生渺小形秽之叹。日金城战略位置不很突出,极少受战火的洗礼,有古旧之风,而无驳离之色,在正午日光直射下,隐隐似有金光透出,好一派辉煌的景象。梦火国国风张扬,一应宫中建筑,极尽豪侈铺张之能事,昭风又出身帝王之家,见识不同一般人,如何会将区区一座大城放在眼里?更不会出现叹服的神情。屠彪大是困惑,心想:“这孩子怎么就不像个孩子?”

两人从北门进城。昭风衣衫千疮百孔,甚是醒目,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自己却惘然不觉。屠彪领着他到了一家衣铺,比着身量买了衣服和鞋子,让他到后面换上。衣铺的掌柜与屠彪很是熟络,见昭风穿得乞丐一般,甚至比乞丐还有所不如,笑问屠彪道:“你又多管闲事了?我早就告诉过你,天下穷苦之人到处都是,你能帮得了几个?再说你家的光景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万一遇到个缺钱蹩脚的时候,看那会儿有谁肯去帮你一把。”屠彪笑道:“这一个不一样。”掌柜的说道:“怎么不一样?”屠彪心想这事说来麻烦,佯装没听见,掌柜的又问了一遍,这时昭风换好了衣服,屠彪赶紧拉他出门,走时扔下一句话:“他是我小兄弟。”那掌柜“喂,喂”喊了两声,见屠彪已然走远,纳闷道:“小兄弟?他何时又多了个小兄弟?”

屠彪又领着昭风到了一家酒楼,将大半只野猪卖了,放下竹篓,顺便叫了几样饭菜,在楼下同昭风一起吃饭。屠彪夹了一片牛肉,放到昭风碗里,说道:“奉天武馆就在这条街上,离这儿不远,吃完饭后我便和你一同去瞧瞧。”昭风嘴里塞着饭菜,含浑道:“奉天武馆收录新人有什么要求,屠大哥是否知道?”屠彪摇了摇头,道:“除了应试的人外,旁人也不让知晓,屠大哥又没想过要进馆,竟不曾留意过。”咽下一口饭菜,若有所思,慎重道:“小兄弟,屠大哥有一件事要提醒你,万不要忘了。”昭风道:“屠大哥请说。”屠彪缓缓道:“你如果被选中,那是天大的喜事,屠大哥也为你高兴。进馆之后,别的事倒也罢了,只一件事要牢牢记住,千万不能得罪一个人。”昭风讶道:“什么人?”

楼下食客颇多,猜酒行令者有之,呼茶叫菜者有之,高声谈笑者有之,各色声响混杂,喧闹异常。尽管如此,屠彪依然四面偷望了一下,低声道:“这人便是……”

门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娇叱:“屠彪,你好大的胆子,进城也不先来见我,害得本小姐亲自来找你。”屠彪苦笑一声,放下筷子,正襟危坐。昭风为之愕然,再看看其他人,无不闻言色变,人人自危,偌大个酒楼刹时声息全无,几于死寂,心想:“这姑娘不知是何等的凶恶模样,否则怎会一叱之威,竟至于斯?连屠大哥这般人物也怕了她。”下意识向入门处看去。

…………

注:②此节过于突兀,用在这里只为切景,是作者偶尔为之,原想删除,又觉可惜,姑且放在这里吧,希望不会破坏文章的整体风格,后文将尽量避免。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