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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剑狂刀记》第四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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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雨花神剑——左元敏跟着众人进到屋中,但见屋内是一整间的禅房,除了简单的桌椅,此外别无长物。一个老和尚背对着众人,盘坐在蒲团上,像是在面壁一样,听到人声进来,依旧维持着原姿势,一动也不动。

慧聪走到老和尚的身边,面壁坐下,居然也像老和尚一样入定,不再理会众人。官彦深莫名其妙,正要开口询问,那老和尚忽然开口说道:“慧海,怎么不请客人坐呢?”音调平和,与一般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无异。

慧海道:“是。”众人想办法找地方坐下。

老和尚续道:“夏侯施主此次前来,是为了雨花剑吧?”夏侯仪起身道:“晚辈夏侯仪,见过大师。”

老和尚道:“嗯,夏侯施主不仅武功与令尊当年相仿,就连说话的语调,抑扬顿挫,也与令尊一模一样。老衲闭着眼睛听来,就好像夏侯尚先生就站在面前。唉,时间一晃就是四十年过去了,花落花开,岁岁年年,往日种种,好像早已归为尘土,又宛似历历在目。净德想看看夏侯施主的样子。”说着,缓缓转过身来。

原来那净德毕生修为已达到反璞归真,炉火纯青的地步,光是听夏侯仪的呼吸与脚步声,就知道与当年他所识得的夏侯家的人系出一脉,所以不待通报,便已知道来访何人,甚至所为何来。

夏侯仪只见一个年逾九十的老和尚,白眉低垂,睁着仿佛几百年来从未睁开的双眼,朝自己打量而来。那目光莹莹然,既慈祥,又温暖,夏侯仪从未看过这样的眼神,心中一股亲近之感,油然而生。

净德端详一会儿,点头道:“不错,虎父无犬子,夏侯施主相貌堂堂,英气勃勃,颇有乃父之风。”夏侯仪道:“先父在世之时,常常提起禅师,说当年若不是禅师出面,别说夏侯世家要永远失去雨花神剑,就是夏侯氏一脉,也未必能平平安安地传承下去。”

净德道:“那时夏侯施主年纪尚幼,令堂又不会武功,令尊孤身奋战,所以才有这般的顾虑。净德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竟让令尊如此介怀,当真过意不去。”

两人提及往事,一时说了个没完。那净德续道:“其实按老衲推断,这雨花剑与剑谱,应为夏侯家所有。可是当时这两样东西,却是分别由孙家与梁家送到老衲手中,老衲的誓言也是同时对三家许诺,所以时至今日,情况还是如此,除非夏侯施主有比当年令尊更强而有力的证据,否则这一剑一谱,只好跟着老衲同入黄土。”

那官彦深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说道:“把剑与剑谱当成陪葬品,也是当年夏侯与孙梁三家的共同意见吗?”

净德抬头一望,看了官彦深一眼,说道:“这位施主是哪位?尊驾好像不是孙梁两家的后人,不知跟此事有何关联?”

官彦深道:“在下官彦深,先父官常威,与大师曾有一面之缘。”净德似乎想起了这样一个人,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续道:“当年三家答应全权交由老衲负责处理,我若一死,势必又引起三家后人的纷争,所以老衲已经决定,若在有生之年不能圆满解决,未免带给后世子孙无穷的祸患,折剑毁经,自是不在话下,老衲遗骨火化成灰,洒在嵩山之巅,无论是褒是贬,是功是过,便概由老衲来承担吧!”

慧海双眼含泪,出言道:“慧海誓护恩师法体,若是有人胆敢冒犯,就是与少林为敌。”

净德微微一笑,说道:“你的功夫又进步啦,可是禅定的功夫也放下了。易筋经练到第几层啦?”慧海没想到师父会在这个时候,问起他的武功进展,心中一惊,回答道:“弟子愚鲁,至今只练到第三层。”净德道:“你的内功根基不错,以慧字辈的来说,你的内功可以排到第二,可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慧日慧文他们两个的内功,明明都不及你,他们的易筋经却都练得比你深?”

慧海额上渗出冷汗,低头道:“师父说过,弟子资质不够,不能强求。”净德道:“那是我怕你因为练武而耽误了禅修,所以才故意这么说,希望你能多放一点心在佛学上。我说了,你的资质不错,可惜用错了地方,易筋经再练下去对你有害无益,从今天起,不要再练了。”

慧海颇感惶恐,合十躬身道:“是,弟子知道了。”净德又续道:“今天带着夏侯施主来,应该是有什么新的证据吧?”慧海道:“是。”于是便将早上所发生的事情,一一详述一遍。

净德听完眉头一蹙,道:“真有此事?慧业呢?”慧海道:“他正在门外候着。”净德道:“让他进来。”

未待慧海去叫,慧业早在外头听到自己的名字,自己进门来了。磕头道:“慧业见过师父,师父安好。”净德道:“你教慈云的散花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慧业道:“是。那是弟子偶然在藏经阁中,找到一本叫‘散花剑’的剑谱。那剑谱尘封在一只木箱当中,外表看上去年代相当久远。弟子一时好奇心起,翻阅之后,发觉剑意连绵,威力强大,前所未见,于是依谱将其中剑法教给了慈云。”净德道:“嗯,慈云这孩子剑术一向擅长,你将剑法教给他,是想看看剑法的威力究竟可以发挥到什么地步吗?”

慧业道:“师父明鉴:少林寺一向不以剑术擅长,一般弟子入门学习剑法,先练少林剑,接着是十八罗汉剑,接下来不是直接跳练达摩剑,就是金刚剑,中间毫无进阶的剑术可以练。这散花剑威力虽大,修练过程却颇为温和,是进阶剑术的最佳选择。所以……”

净德道:“所以你就让自己的弟子先练,想看看这剑法的实际演练成果。”慧业道:“慈云十分机伶,是试演的不二人选。”净德道:“那是为何?”慧业想师父可能是没听清楚,于是又道:“慈云的剑术是同辈当中最好的,脑袋又清楚,遇到什么问题,都能完整表达。”净德道:“我是问你,为什么需要让慈云来试练剑法?”

慧业一愣,怔怔说不出话来。

净德道:“你是般若堂首座,负责少林武学研究,这散花剑有何威力?能与哪一项武学接轨?你为何不清楚,还要让徒弟来试练?”慧业赶紧解释道:“那是因为散花剑谱弟子前所未见,内载剑术,却不言内息调理,所以要先经一番试练,才能确定。”

那官彦深既得见净德禅师,之后就一直在心中盘算着,若是万一净德胳膊向内弯,不论对错,都要维护少林弟子;或是雨花神剑剑谱的外流,根本就与净德有关时,自己该如何应对。这净德可是少林寺住持的师父,不论威望地位,自己都能望其项背,更何况姜是老的辣,净德今年高龄不有九十好几了,实在不能等闲视之。

之后净德与慧业师徒两人一搭一唱,慧业竟说散花剑剑法,是少林藏经阁里原有的功夫时,官彦深心中一股无名怒气升起,暗喝道:“岂有此理!”原本已经按耐不住,随后却听到净德的一番质问,这才明白净德处事毫无私心,自己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反应太过。一股怒意也渐渐转为羞愧,进而佩服净德的品格为人。

只听得净德续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将此剑谱取出,一一对照,以昭公信。”慧海道:“去年六月藏经阁要整理藏经,弟子便将剑谱缴回。后来九月间想要再去借,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慧海颇为惊讶,问道:“此事我何以不知?”

慧业道:“我已经询问过负责藏经阁的慈明,他说他在藏经阁整理经书二十年,从来没见过这本剑谱。我亲自入阁寻找,这次竟连当时放剑谱的木箱都不见了。方丈师弟,遗失藏经是多大的罪名,但是这本剑谱根本不在藏经阁帐册之列,慈明不知有此剑谱,自然不负责管理。可是这本剑谱分明是我从藏经阁里借出,亦是我亲自送回,如今无故失踪,一点蛛丝马迹也没留下,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慧海道:“难怪刚刚师兄支吾其词,没表达什么意见。”慧业苦笑一下,说道:“我只是想,也许是我和此剑谱缘分尽了,所以才找不到。慈明师徒两个再找一次,说不定就会找到了。但最后还是令人失望了。”

净德道:“此事听来确实匪夷所思,不过要是有人从中搞鬼,那也不难明白了。”慧海道:“想来也只有这个解释可以说得通了。不过此人这番大费周章,装神弄鬼,究竟有什么目的?还有,若是这本散花剑谱,真的是有人放进藏经阁的,那么这本与雨花剑法类似的剑谱,又是从何而来的?”

官彦深脑筋转得快,马上说道:“方丈大师,你该不会认为这件事是我们搞的鬼吧?”慧海道:“官盟主恒心、耐心都是有的,毅力更是超乎常人,若不是走到最后一步,应该也不会这样做。”

官彦深道:“说来说去,还是怀疑我们就是了。”慧海道:“这么一点点可能,还是有的,不过风险太大,官盟主想这么做,还得经过夏侯施主同意才行。”转向夏侯仪说道:“夏侯施主,这剑与剑谱,当年都不是夏侯尚送来的,据我猜测,令尊可能碰都没碰过这两样东西,更加不可能翻阅过剑谱,瞧过剑谱上所载的剑法了。”

夏侯仪道:“先父曾经说过,这一剑一谱,乃是祖上所遗,在我祖父一代,已然失佚,想来他当时应该没有见过。”慧海道:“就算令尊见过好了,施主也应该没瞧见过了。”夏侯仪顿了一顿,道:“没错。”

慧海又道:“那么敢问夏侯施主,既然这剑谱早已失佚,为何夏侯家仍然人人都会雨花剑?”夏侯仪道:“目前在下所练的剑法,是由本门长辈口耳相传,但确实仍是雨花神剑没错。”慧海道:“既然如此,有没有这剑谱,对夏侯家来说,于实际情况毫无增损,所以在意者,是那一把雨花剑了。”夏侯仪道:“两者同等重要。”

慧海见官彦深欲言又止,不禁笑道:“官盟主不必着急,夏侯施主的回答,已经说明了这件事情应该不是贵派所为。”

官彦深“哦”地一声,说道:“愿闻其详。”慧海道:“既然夏侯家并不需要这本剑谱来传承雨花剑,主要的目的只想拿回雨花剑。要是因此用这个方法来放线钓鱼,万一这雨花剑谱上所载的剑法,竟然与夏侯家目前所学的不同,或是说它是更高明的剑法,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那就是偷鸡不着,蚀的可不只是一把米了。”

官彦深道:“方丈大师说的不错,不过另外还有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官某心中有这么一个疙瘩,不吐不快。那就是几位大师联合起来演这出戏,为的就是因为刚刚慧业大师所说的理由。虽然大师们都是得道高僧,但所谓见猎心喜,更何况剑谱早已是囊中之物,岂有让它白白归为尘土的道理。”

慧业听他抓自己的话头大作文章,不禁大怒,可是师父在这儿,却又不敢造次,只有对官彦深怒目而视。那慧海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净德更是仿佛没听见一般。

官彦深可不管那么多,转向张瑶光续道:“紫阳山的张堂主也在这里,官某的推测有没有道理,大可请张堂主说一句话。”

那张左二人事不关己,像是在看戏一般,原本听得入神了,浑然忘了自己也是场上的一员,待到官彦深矛头指来,自己一肩揽下的差事可不能不理。张瑶光打起精神,说道:“与方丈大师一样,官盟主这也是合理的怀疑。其实说到这里,事情也很简单,只要净德大师将当年的所保管的剑谱拿出来,也不用全部示人,只要挑几招高难度的,然后请夏侯前辈练一遍,两厢比对,不就清清楚楚的了吗?”

众人一起望着净德。净德道:“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也最直接。老衲自从四十年前,接受三家委托的一日起,就再也没碰过这两样东西了,原想一直保持到它们的主人出现,没想到现在却是为了验证要拿出它们。”官彦深心想:“你从来都没碰过?真的假的?”

净德沉默了一会儿,身子一动,便要起身。那慧聪原本端坐一旁,向内面壁,此时也赶紧起身,去扶净德。净德道:“慧聪,把我坐的蒲团移开。”慧聪道:“是。”依言将蒲团移开。

净德接着说道:“掀开地板,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慧聪一愣,看了净德一眼。原来这禅房的地上,虽然铺的是木板,但一眼望去平平整整,根本没有暗门,慧聪不知如何掀开。

净德道:“因为从来没想过要把它们拿出来,所以地板是封死的,没有留暗门,直接劈开吧!”

慧聪应诺,朝着地板拍了一掌,“喀啦”一声,地板陷了个大洞,慧聪俯身伸手探去,摸出一个木制长匣。拍去灰尘,双手捧上。

众人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木匣子看,心情各不相同。净德却不接手,说道:“只拿出剑谱出来。”慧聪端坐,依言打开木匣,取出一本册子,双手奉上。净德接过手,看着册子说道:“四十年了,终于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慧业,你过来。”

慧业道:“是。”依言上前。净德说道:“此剑谱若与你所见的散花剑法相同,你尽管老实说,能够让此谱与剑完璧归赵,也是了却为师暮年的一个心愿。若两者内容不同,我们只好再请公证人上前,依他所说的法子判定了。”慧业道:“是。”手心已经微微出汗了。

净德点了点头,续道:“佛祖明鉴:弟子并非自毁誓言,翻阅此剑谱,实乃情势所需。”说着,翻开剑谱。

在场众人瞧着瞧着,一颗心不禁卜通卜通地跳了起来,只见那净德与慧业两人的表情渐露怪异之色,情况颇不寻常。只因他们两人都是内力深湛的得道高僧,就算是忽然看到了鬼,也不会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可是此刻两人同时瞪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净德匆匆连翻几页,又将册子的封面转过来瞧,支吾半晌,只道:“这……”

官彦深心中起疑,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就连夏侯仪也怀疑起两人是不是在演双簧,内力潜运,暗暗戒备。

便在此时,众人都闻到一股甜甜的,又是花香,又搀有草香的味道。其实稍早就已经有人闻到这个香味了,只是当时人人都在关注这本剑谱,谁也没有多留心,再说初春之际,闻到花草香味,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可是这会儿味道甜郁浓烈,颇不寻常。张瑶光大叫一声,从怀中拿出一个蜡丸,运指捏碎,中间滚出一颗红色的丹药出来。他赶紧塞给左元敏,说道:“快吞下去!”

左元敏不明所以,但还是将丹药放入口中,问道:“什么事……”便在同时,“轰隆”一声,屋梁顶上掉下一个大团不知什么东西,还夹杂着灰尘瓦砾,稀哩哗啦地一直落下,室内也忽然为之一亮。接著“劈哩啪啦”声响,像是有人动上了手。

百忙当中,张瑶光还是答道:“这叫辟易丸,能解世间百毒……”左元敏瞧这场面,也猜到了发生什么事,便道:“你自己呢?”张瑶光道:“这药炼制不易,我身上只有一颗……哎哟……”说着双膝一软,便往后倒,左元敏大惊失色,连忙进步去扶,这才同时发现,在场众人除了张瑶光之外,几乎所有的人也都是摇摇欲坠。

混乱中只见一道黑影在慧业与慧海之间穿梭来去,那净德与慧聪则倒在一旁,不知生死。左元敏想那净德是个慈祥老人,年纪已经那么大了,这人竟然对他出这般重手。当下猱身上前,喝道:“留下解药!”

只听得一声哈哈大笑,接著有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不愧是少林住持、般若堂首座,居然还能支撑到这个时候!”语毕,慧海闷哼一声,往后倒退。便在此时,左元敏补上空隙,一招“风行草偃”便往前招呼。

那黑影“咦”地一声,说道:“你这是秋风飞叶手!”左元敏心道:“奇怪,怎么好像这天底下的人,人人都知道这一套功夫?”也不答话,将所会的三十六招,通通使了出来,算是回答。

这下不只是那道黑影啧啧称奇,就是官彦深、夏侯仪在一旁看了,也是惊疑不定,只是他们周身乏力,思绪也有一点不清楚,这种当儿能够自保就已经不错了,所以惊讶是惊讶,却也没想那么多。

那黑影神秘人与左元敏过了几招,实在很想知道,他秋风飞叶手上,究竟有多少年的功力?还有为什么他会这门功夫?但此地实在不宜久留,更何况门外还有许多对方的援手,要是一拥而上,那可不是说着玩的,当下便道:“小子,我会记得你的,让开!”发掌往左元敏身上推来。

左元敏侧身微让,双手一架,还是打算封住他,却没想到那神秘人这一掌推来是假,一脚踢向慧业才是真。只见那慧业抬肘挡住,身子却腾腾退了三步。那神秘人道:“少陪了!”身子跃起,从屋顶上的破洞窜出。

夏侯仪身子斜靠着桌子,神情有些萎顿,但还是急道:“他拿走了雨花神剑和剑谱!”左元敏是这屋中唯一没受毒气影响的,当下说道:“瑶光姊,你等我解药!”纵身一跃,也从屋顶的破洞窜出。

※※※※※左元敏跃上屋脊,向四面八方探寻刚刚那人的身影,只见一个身着黑衣的人,直往屋后的林中疾行而去。屋外王叔瓒与封俊杰等人,这时也听到了声响,围近了屋子,却看到左元敏爬上屋顶,不知在做什么。那封俊杰认得他,便叫道:“左元敏!你做什么?”

左元敏喊道:“屋子里有毒,小心!”瞥眼见到那神秘人正快速离去,再不追去,要是让他多拐几个弯,只怕就再也追不上了。实在没空多做解释,立刻拔腿追去。

还好那神秘人武功虽然不弱,但轻功却是一般,左元敏一阵狂奔,始终牢牢地咬着他的背影,又过了半晌,竟然逐渐拉近距离。他不知道自己所练的指立破迷阵法,是相当着重方位脚步的一门绝技,练到精深之处,可以以一人之力,发动七七四十九人的阵法,届时发动者本身脚步移动之快,几乎到达匪夷所思的地步,还不是此刻的左元敏所能想像得到的。

左元敏见自己逐渐赶上,知道自己的脚程又有进步,心中欢喜,一个闪神,前方人影忽然不见了,便在此时身后有人说道:“小子,你居然没中毒,这是为什么?”

左元敏立身停步,往后一捞,捞了个空,急忙转过身来,却见那个神秘人站在自己前方五六丈远的地方,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显然不想以真面目示人,不过瞧他的身形体态,年纪已然不轻。

左元敏想那众人所中的不知道是什么毒,也不知会不会致命,不过时间拖得久了,总是有害无益,更何况还有张瑶光也在其中,二话不说,劈头便喝道:“拿解药来!”

那神秘人哈哈一笑,说道:“就凭你?小子,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了,还想要我拿解药?光就你不怕我‘醉花阴’的毒,我便容不得你!”左元敏心想:“只顾着追人,都忘了这回事了。他刚刚在重重包围之下,自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可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追他,他还用得着怕我吗?”说道:“晚辈追着你,要的无非就是解药。前辈,东西你已经到手了,目的也达到了,何必多伤人命。”

那神秘人道:“我就是想东西也要,也要伤这些人命,你待如何?”左元敏道:“既然如此,那也不妨再加上我这一条。”

那神秘人冷笑道:“臭小子,那我就成全你!”身形一闪,直接冲向左元敏而来。左元敏不敢直缨其锋,脚踩指立破迷步,尽可能闪避,躲避不及者,才以秋风飞叶手招架。

两人这一沾上,可不比刚刚在小屋里,那神秘人毫无顾忌,大开大阔,威力十足,左元敏左避右闪,早已是遮拦的多,还击的少,堪堪拆过百来招,左元敏不禁心道:“这人是谁?他的武功似乎要比蒋于两位前辈要略胜一筹,南三绝、东双奇、紫阳山的八大长老,左右二使,只怕也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打到这里,已颇有怯意,只是他既不能逃,也逃不了,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遇有危急之处,便用指立破迷阵与之周旋。

那左元敏固然是战战兢兢,这神秘人所受的震撼与惊异,也不小于他。对方明明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小毛头,再怎么说自己以长辈的身分跟他动手,在江湖上已足以落人话柄,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一个后生小辈,居然能接自己百余招,这可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事情。

他越想越惊,继而由惊转怒,下手也就不分轻重了。像这种细微的心情变化,对于正绷紧着全身神经,专心应付他的左元敏来说,立刻就察觉到了。他顿时备感压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老小子疯了,真的想杀我……”

转眼间又过了百来招,左元敏全身大汗淋漓,双手越来越重,蓦地那神秘人双手一错,一爪一掌,分袭而来,左元敏心中一惊,心道:“此招我曾见云姊用过,难道……难道……”百忙中无暇细想,知道一爪一掌,既实且虚,可以互为支援,当下也是两掌推出,“啪”地一声,四手相交,左元敏站立不稳,往后退出数步。

神秘人这一下震开左元敏,却不喜反怒。原来他这一手有个名堂,叫:“分道扬镳”,既然是分道扬镳,意思就是说两边都是主,两边也都是客,使用时变化多端,存乎一心,当时练这一招时,着实花了不少心血,而功成之后,亦让不少英雄豪杰折在这一爪一掌之下。

可是刚刚左元敏这两掌,分明是瞧清楚了这一点而来,虽然他还是因为内力不及自己,而吃了亏,但在招式上,却是自己输了一筹。那神秘人又惊又怒,忍不住喝问道:“你到底是谁?秋风飞叶手又是跟谁学来的?老子生平从不轻易饶人,你若从实招来,老子可以破例饶你不死!”想这小子年纪尚轻,就有这般功力,刚刚这一招又破得漂亮,如果不知道他师父是谁,那可是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

左元敏全身经络受到震荡,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过他不愿示弱,暗中呼吸吐纳,把那太阴心经在体内运转两遍,逐渐收摄心神,同时缓缓说道:“我到底是谁?无名小子,前辈不必在意。秋风飞叶手是跟谁学的?我不知道,教我的那个人,跟你一样是个神秘的怪人,说不定就是你呢,不如你先把人皮面具拿下来,让我瞧瞧是不是,我好回答你。”

那神秘人道:“你这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开玩笑。”左元敏苦笑道:“碰到你这个瘟神,我一条小命早就没了,要我求饶,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你要是怕我将来功夫比你好,想早一点拔掉我这根钉子,那就趁早下手,要不然我们也可以另订约会,将来再决一死战。”

那神秘人哈哈大笑,说道:“我原本还以为你真的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大言不惭的要我赶紧下手,没想到话头一转,还不是希望我今天放过你,说到死,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人不怕的。”

左元敏并不否认,说道:“不错,我是怕死,可是我更怕跟人求饶,尤其是跟一个暗算他人,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小人求饶……”那神秘人怒道:“你说什么?”

左元敏道:“你自知明刀明枪比不过少林方丈,所以就用毒药暗算整个屋子里所有的人,目的就是要偷盗别人的东西。当真好笑,我这个捉贼的,最终竟被宵小鼠辈所害,说起来还真是丢脸。”

那神秘人怒道:“你竟然敢说我是小偷盗贼?”左元敏至此知道这人软硬不吃,便干脆横下心,用手指着他说道:“你瞧,这小偷趁着黑夜行动,怕人家认出他来,都蒙着面。你脸上戴的面具,不正是这个作用吗?”那神秘人怒极,喝道:“臭小子,找死!”当面一拳抡来。

左元敏但觉拳劲扑面,来势汹汹,丝毫不敢怠慢,一招“趋吉避凶”架去,尽将来势抵消。神秘人大喝一声:“好!”连发三拳。左元敏一一招架,也就一连退了三步。

神秘人轻轻发出难以置信的“嘿嘿”声,随即又发出一拳。这一拳后发先至,威力更强,居然并到之前连环三拳的最后一拳之内,半空中甚至发出微微的“嗤嗤”声响,左元敏眼见避无可避,运起太阴心经,也不知有用无用,出掌拦在拳劲来处。

忽然眼前人影一闪,有人从他身后窜出,“碰”地一声,替他挡了这一拳。双方拳力旗鼓相当,神秘人飞身后跃,化解来势。替左元敏解围这人,则是晃了一晃,依旧拦在左元敏身前。

左元敏见这位天外飞客背影熟悉,忍不住说道:“封……封前辈?”

那人果然便是封俊杰。他看见左元敏从屋顶上匆匆忙忙离开,便让王叔瓒进屋去瞧,自己则是从后追赶。其实他早在左元敏与那神秘人交谈时,便已经追上,只是他不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一直躲在一旁,直到左元敏真的遇上了危险,这才挺身而出。

那神秘人上下打量他一会儿,说道:“果然便是封俊杰,烈火神拳,名不虚传。”封俊杰道:“哪里,哪里。封某刚刚在一旁观战,深觉阁下的功夫高明,江湖上少人能及。若比拳法,封某也许略胜一筹,但若是比其他的,那封某不是对手。”

那神秘人低头踱步,缓缓向封俊杰走了几步,忽地抬头道:“不错,光就拳法而言,我输你何只一筹,但是比其他的,我确实有胜你的把握。你既知如此,又何以要为他出头?”

封俊杰道:“阁下武功深湛,想来在武林当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不过是个小伙子,这般欺侮个孩子,似乎与阁下的身分不符。”

那神秘人笑出声音来,摇头道:“这小子是你什么人?”封俊杰道:“他不是我的什么人,只是在路上偶然认识的朋友。我瞧他刚刚颇为硬气,出手救他,也不枉我的名声。”那神秘人笑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那个执拗的牛脾气,半点没变。”

封俊杰心念一动,说道:“阁下是……”那神秘人道:“没错,我的拳术比不上你,掌法也比不上官彦深;论刀法,左平熙强过我,谈剑术,夏侯仪又比我精深;再练十年,我也练不成白垂空的十指渡劫,再投胎转世,我也不可能能使段立言的八卦飞刀。”说到这里笑了两声,续道:“而讲到王氏摩云手,我连当年的王伯琮、王仲琦都打不过,哪还能挑战摩云金翅王叔瓒呢!”他将九龙传人一一点名,唯独露了一个。

封俊杰瞧着他的身影,想从往日的记忆中,抓出一点什么出来,但是一切都太久远了,封俊杰绕着他的身子,转了一圈,始终不敢确定什么。

那神秘人道:“人的脾气个性可以不变,但是外表形貌可不行。唉,我毕竟老啦!”说着,将脸上的人皮面具除下。

那左元敏站在一旁,原本以为会在面具底下,看到一张冷峻阴森,或者是狠辣狡猾的面孔,哪知面具一除下,显现在眼前的,竟是一张风流潇洒,英姿焕发的脸庞,只是岁月在他脸上烙下了不少痕迹,两鬓眉宇间,也颇有风霜之意。但饶是如此,风采依旧十分迷人。若是让他年轻个二十岁,只怕是这武林当中的第一美男子。

左元敏心想:“你刚刚提了那么多不及人的地方,但若是比形貌俊美,我所见过的人,没有一个及得上你。”

那封俊杰神情霎时显得十分激动,但是内心又仿佛有许多顾忌迟疑,一直颤巍愀立,口不能言。

只听得那神秘人续道:“可是封老弟,若是比智勇双全,文韬武略,你们七个人当中,又有谁及得上我!”

那封俊杰不知有多久不曾再听过,这般豪迈,这般自信,又这般慷慨的言论,语音声调,恍如当年。当下再无怀疑,脱口喊道:“你是李……李大哥!”那神秘人哈哈大笑,眼角中仿佛泛着泪光,说道:“难得你还记得我李永年,还肯叫我一声李大哥!哈哈……”颇有沧桑之意。

封俊杰再不答话,靠上前去,两人同时展开双臂,给彼此紧紧的一搂。封俊杰退开几步,又仔细地瞧了李永年几眼,忍不住眼眶含泪,激动道:“李大哥,真的是你。我听说……我听说……”那个叫李永年的道:“他们都说我死了,是不是?”

封俊杰道:“可是他们所说的那个地方,我后来有去查看过。我不信李大哥你死了,还趁着半夜,去掘坟开棺,里头确实躺着一具身形跟你差不多的尸体,只是被火烧过,面目瞧不太出来,但身上的衣物,确实是你李大哥的,没错啊!”

李永年捋开衣袖,露出上臂,说道:“你是不是还扯开衣服,看看他的臂上,有没有像这块的一块疤?”封俊杰道:“没错,这具尸体手臂上伤疤的形状大小颜色,与李大哥的一模一样,这天底下居然有这般巧法……”

李永年笑道:“要不这样,如何瞒过官彦深那只老狐狸。”封俊杰奇道:“大哥是说……”李永年道:“没错,那具尸体是我安排的,首先我找了一个身材形貌跟我差不多的,不过这可不容易啊。他的身材略胖于我,所以我还先关着他,饿了他几个月,然后用刀子在他手臂上依样画葫芦,挖几道伤痕,接着涂上去肌腐肉的药,让他烂得深一点,最后再帮他涂上金创药,静待他结痂成疤。”

左元敏听他说这些过程,宛如在描述他如何创制一样物品,轻描淡写,几笔带过,毫不在乎。但左元敏只要一想到那个被他抓来的人,再饱受他一番折磨,最后还难免一死,心中就觉得难过,也对封俊杰这口中的李大哥,感到无比的厌恶。

只听得那李永年续道:“不过这不是画图画,要弄得像,还得要一点功夫待,所以之前我还找了几个人来练习,熟能生巧,多练几遍,就能弄得像了。再来就是等待时机成熟,再一刀杀了他,毁了面目,当作替死鬼!”

那封俊杰似乎也有些觉得不忍,问道:“可是面目都毁了,又何必用火烧他?”李永年道:“那是因为他的肤色比我白皙,之前我也用过药水让他浸泡,只可惜效果不好,过不了多时,他总会白回来,没办法,我只好用火帮他烤黑一点了。”光烤不够逼真,那自然多少得烧掉一些骨肉了。

那左元敏听他说得轻松自在,自己却是恶心得想吐,实在想像不到在他潇洒俊秀的外表下,居然有这般冷酷残忍的心,忍耐不住,终于开口插嘴道:“天底下哪个人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你这般作贱人命,不把人当人看,人死了,还故意毁坏他的尸体,你简直不是人!”

李永年喝道:“臭小子,你知道什么!”瞥眼见到封俊杰脸上也有不忍之色,仿佛也被他这番话所打动,于是说道:“封老弟,你想说什么,尽管说,没有关系!”

封俊杰道:“李大哥,那人……那人是否半点武功都不会?”武林中人若以本身武功,去欺负不会武艺的一般百姓,不管他个人武功如何,那可是会被评为下三滥的脚色,与一般江洋大盗,亡命之徒相当,从此所有人都可以指着他的鼻子骂,永远为人所不耻。刚刚左元敏才指称李永年是宵小鼠辈,李永年马上暴跳如雷,源本于此。

李永年道:“封老弟,老哥哥可以向你保证,这人是阳榖县城里的一个死囚,虽然不会武功,但却是个欺压地方的恶霸,在别的地方杀了人,逃到阳榖县被捉了。他原本就被判了死罪,我在物色人选的时候,特别在每个县城的府衙地牢去找,其他我说拿来实验的人,也都是这么来的。难道你认为,我会找无辜的人来当代罪羔羊吗?”

封俊杰道:“不,听李大哥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李永年道:“封老弟,你这个人什么都好,义气更是没话说,但就是不够铁石心肠。你瞧,我不过是说一说,描述一下当时的做法,你的心情就受到影响了。你不知道,我那时若不下此决心,今天死的人就是我了。你还要说我多虑吗?你没瞧见左平熙的下场如何吗?”

那左元敏听到父亲的名字,又听到两人提到他的死,心中一动,立时侧耳倾听,希望能从两人的口中,得知一些有关于父亲的事。

果听得那李永年说道:“不过左平熙也太过急躁了,他原本可以安然渡过的,欲速则不达,又不能找到抽身保命的法子,就一头栽下去,嘿嘿,不过也好,他那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狂过官彦深百倍,我看着就不顺眼。”

封俊杰则是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人虽狂妄,目中无人,但是热血心肠,倒也是条汉子。”李永年道:“是条汉子又怎么样,还不是给人收拾了。这一盘棋是看谁能够撑到最后,谁就能吃掉对方所有的棋子。”瞥眼瞧见左元敏脸色凝重,十分关心的样子,忽然想起他刚刚的无礼,便道:“这臭小子到底是谁?你是怎么遇上他的?”

封俊杰便简单地说了一下两人认识的经过。李永年惊奇道:“你说他也姓左?你知道他也会秋风飞叶手吗?”封俊杰道:“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会武功,后来再遇到他,就会秋风飞叶手了。”

李永年低声道:“他的功夫绝对不是新练的,这小子很有古怪,刚刚与他交手,他的内力雄厚,最少练了有二十年,可是看他的年纪,又不过十七八,这……”依他的意思,其实是很想干脆解决了左元敏,免得日后终成大患。可是依他所知的封俊杰,又绝对不可能答应,于是便道:“你总是要搞清楚,将来可别栽在这小子手上。”

封俊杰道:“这个我知道,我会弄清楚的。”李永年道:“你在官彦深身边,一切小心,还有,别说看过我。”封俊杰道:“这个我知道利害。”李永年道:“那我先走了,我会主动与你联系。”

左元敏一听到两人居然道别起来了,赶紧说道:“封前辈,请你的大哥赐下解药再走。”封俊杰惊道:“什么解药?”左元敏道:“那时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屋子里给人下了毒气,把大和尚、老和尚还有官盟主、夏侯前辈都都迷倒了,对了,你大哥还抢走了雨花神剑跟剑谱!”

封俊杰不知前因后果,还以为自己跟李永年是偶然遇上的,一听到李永年居然毒倒了众人,还拿走了雨花神剑谱,这一惊可不得了,忙问道:“是真的吗?”

李永年知道此事终究瞒不了他,于是便道:“他说的没错,是我出手抢了雨花神剑与剑谱。”封俊杰道:“可是这两样东西是夏侯家的啊!”李永年道:“封老弟,你不知道,这些年来,你们在明,我在暗,可探查到了不少东西。原来这雨花神剑里头,藏了一个秘密,否则你想,那个官彦深有那么好心,十几年来花了多少心血,只是为了帮夏侯仪找证据,向少林要回这两样东西?顺带告诉你一件事,那寒月魔刀与这雨花神剑是一对的,据我所知,有一个大秘密分别藏在这一刀一剑当中,官彦深为了寒月魔刀,已经暗中害了左平熙了。若是夏侯仪真的要回这把剑,你想,他会有什么后果。”

封俊杰沉吟未答,李永年续道:“如果左平熙那把刀已经落入了官彦深手中,那这把剑,官彦深还不是志在必得?我今天将他夺过来,一来可以阻止官彦深的野心,二来在真相未明之前,也能间接保护夏侯氏一家大小。”封俊杰道:“可是那剑谱呢?”

李永年道:“好吧,这剑谱于我也没什么用。”解开胸前棉绳活结,从背上将木头匣子解了下来,打开匣子,从中取出一本册子出来。封俊杰伸手要去接,李永年忽然退缩,道:“不行。”

封俊杰问道:“为什么?”李永年道:“我这一给你,你拿回去之后,怎么跟他们解释?路上捡到的?还是怎么的?只拿回剑谱,官彦深恐怕就要怀疑你独吞了雨花神剑。”

左元敏道:“那还不简单,你交给我,让我拿回去,我就说在路上截住了贼人,一阵混战之后,贼人金蝉脱壳,扔下剑谱逃走。我为了怕剑谱遗失,所以只好眼睁睁地让贼人,拿着雨花剑跑了。”

封俊杰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李永年道:“官彦深是只狐狸,你小小孩童,休想在他面前弄鬼。”左元敏道:“嘿,你们怕那个什么官彦深的,我可不怕。”

李永年道:“封老弟,你看如何?我觉得是越瞧越像。”封俊杰道:“像谁?左平熙吗?我倒觉得不太像。”李永年道:“样貌是不太一样,我说的是他这种神气。喂,姓左的小子,告诉我,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左元敏心想:“你刚刚才说讨厌我父亲,我要是承认是他儿子,只怕后患无穷。”于是说道:“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李永年续问道:“那你娘呢?”

左元敏道:“她也很早就死了,我不晓得他叫什么?”李永年又问:“那这一武功,又是谁传授的?”左元敏道:“我也不知道,他没有名字,也不是我师父,我一身的武功,又不全都是他教的。”

李永年向封俊杰说道:“这小子言不尽实。”封俊杰道:“这事交给我,我有办法查清他的底细。”

那李永年知道封俊杰很少说出这样的话,如今既然亲口答允,那铁定是能办到的了。微微一笑,说道:“好,这小子的主意是不错,不过样子得做足了,他说我这个贼人百忙中撇下剑谱逃走,这动作得做一做,免得剑谱太过整洁,无端启人疑窦。”说着右手一抬,将剑谱扔了出去。

也许是李永年用力太过,只见那本剑谱笔直地飞出去,“啪”地一声,打在前方的一株树干上,哗啦一下,剑谱竟然四散纷飞。三人都是大吃一惊,同时飞身去救,李永年、封俊杰都是当世高手,左元敏的身手也不慢,不一会儿便将四散飞去的纸片一一拾回。只是他们在捡回这些纸片的同时,也发现了一件事情,动作也越来越慢。

左元敏抓着一些纸片来到李永年面前,说道:“李……李前辈,你这一手可太不高明了。还好我没有直接把剑谱拿回去,要不然我岂不是让你害惨了。”挥手一扬,把手中的纸片在他面前洒开,随风四散。李封二人不约而同地都低头往自己的手中一看,没错,都一样,白纸,全都是白纸。

李永年将手中的纸片放开,倏地伸手抓住左元敏的衣领。左元敏一下子没能避开,只得握起拳头,摆在自己的面前。只听得李永年说道:“臭小子,我若是想要设计你,又何必自己动手摔开剑谱?用点脑筋好不好!”用力一推,左元敏借力跃开,拿桩定住。

封俊杰握着手中的一堆白纸,走到李永年面前,说道:“李大哥,这事怎么一回事?”李永年脸上愤恨不平,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赶紧打开木匣,将放在里面的一把长剑拿了出来,顺手抽出,三人但见此剑刃薄而直,隐隐透着青光,李永年将剑刃贴近自己的脸颊,脸上竟然有微微的刺痛感,说道:“此剑定是宝剑无疑,不过究竟是不是雨花神剑,我已经没把握了。没想到我在少林寺一躲十八年,到头来居然还是给净德这个秃驴骗了。”

左元敏见他脸色戚然,不似作伪,心中将信将疑。封俊杰道:“净德禅师的名声不坏,我想他不是那种人。”李永年道:“这很难说。人的意志,通常都受主客观两个环境所影响,向左向右,有时只在一念之间。”

左元敏道:“既然这剑谱没了,雨花剑你又有用,想来是不可能归还了。那么便请赐解药吧!这你总有吧!”李永年双肩一耸,道:“我没有。”封俊杰道:“李大哥,伤了少林寺住持长老,事情可无法善了,还有那夏侯仪,我也不能不救。”

李永年道:“我这醉花阴的毒相当厉害,施放起来无声无息,等到你闻到香味,那就已经表示体内已经聚积相当的毒质了,那时再来摒住呼吸,根本来不及了。”说到这里,他看了左元敏一眼,续道:“但是天底下终究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它的缺点就是时间一过,自然消解,只要注意多喝清水就行了。既然这般简单便可以消解,又何必花费心力配什么解药呢。”

李永年坚持如此,封左二人就是不相信,也奈何他不得。李永年续道:“要不然这么吧,我跟你们回去,偷偷在一旁查探一下,要是大家都没事,我掉头就走,你们两个也可以安心回去;如果他们还是周身乏力,精神萎靡,你们再来向我问罪。”

封俊杰道:“李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李永年道:“没关系,什么事都说得一清二楚,比较不伤感情。一般来说,整个药效大概有两个时辰,不过这几个人的内力深湛,也许一个时辰之后,内力就能逐渐恢复了。我们慢慢走回去,时间差不多。”

三人议定,便往回走,为防万一,李永年故意落在两人后头五六丈处,由封左二人带头而行。左元敏几次想与封俊杰并肩齐步,好说说聊聊什么的,可是每次只要左元敏一接近,封俊杰就像一只刺猬一样,全身防卫张开,对他充满了敌意。

左元敏心中满不是滋味。他知道原本为了封飞烟的事,封俊杰对他有所误会,那也就罢了,可是后来封飞烟也让他带走了,事情都过了半年,封飞烟也应该对他说过当日的情况了。左元敏实在不知封俊杰现在对他怒目相向,爱理不理,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是很明显的,封俊杰也绝对不是真的讨厌他,否则刚刚也不会现身替他与李永年对那一拳,帮他解围了。害得左元敏本来有点想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但想起才欠了人家一个人情,就算只是想要说话大声一点,没那个立场。

走了半天,三人回到那林中小屋,只是人去屋空,半个人影也不见,想来应该是让人给接回少林寺了。

三人更往前行,在接近围墙边的时候,但闻墙内人声吵杂,不断有吆喝声传出。三人攀上附近的一棵大树,向里眺望,但见院内一僧一俗斗在一起,周遭围了一群人,大多是少林寺的和尚,其余少部分,便是官彦深、白垂空与夏侯仪等人。左元敏见到张瑶光也在一旁,样子虽然有点疲累,但是情况好像还不错。

李永年道:“你们看吧,他们人都还好好的,王叔瓒敢下场与少林和尚放对,那就表示官彦深、夏侯仪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左元敏心想:“那倒未必,王叔瓒天生好斗,就算其他人都快死了,他也会选择继续战斗。”王叔瓒屠戮陆渐鸿一家的惨况,左元敏至今一直无法忘怀,更不用说他的两位哥哥,还是杀害伯父与堂叔的凶手,对他的评价,当然是如何不堪如何想了。

封俊杰道:“李大哥,我先进去了。记得要与我联络……李大哥……”回头一望,那李永年已经不见了。

左元敏道:“他早走了。”封俊杰道:“我知道。待会儿进去之后,由我说明一切情况,你只管点头就是了。……你不会泄我的底吧?”左元敏道:“你说的都是实情,有什么底好泄?”

封俊杰道:“记住你这一句话。”两人一前一后,跃下树来,直接入到寺内。官彦深见到封俊杰回来,问道:“你不是去追人吗?追到没有?”封俊杰摇头道:“追是追到了,但还是让他给跑了。”

几乎也在同时,张瑶光也问左元敏道:“人追到没有?”左元敏道:“本来我是追到了,可是他的武功比我高,要不是封前辈出手相助,我也许一条小命也没了。”他故意提高音量,好让官彦深等人听到。

张瑶光道:“你没看出来那人的武功不弱吗?我本来想叫你不要追的,没想到你的动作这么快!那么急做什么?”左元敏道:“冤枉啊,我是去帮你追解药啊!”故意问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看样子,好像还不错,是少林寺里有解毒高手吗?”

张瑶光道:“原来我们所中的,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种迷药。药效一过,力气就慢慢回来了,看样子对身体也没什么损害,害我平白用掉一颗辟易丸!”

左元敏假装嚷道:“原来是舍不得灵丹妙药呐!还给你!”做势伸指入口,要将药丸吐出。张瑶光道:“哎哟,脏死了,我不要。”左元敏道:“这可是你说的,是你不要我还的,将来可别又找我要。”

张瑶光道:“你别不知足,这辟易丸炼制不易,能解天下百毒,可是很难得的。那是因为我哥对于炼丹一途,也颇有研究,也带人研究炼一些药丸。这药嘛,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毒性,我哥怕大家一不小心沾上,就有中毒的危险,于是炼了这辟易丸,让大家带在身上,用了一颗,才能再分配到一颗,而且还要说明为了什么中毒,服用之后感觉如何,作为日后改进参考,很麻烦的。我就一颗,给你吃了,我就没有了,你还不知道要感谢。”

左元敏道:“百毒不侵吗?哪太好了,那这样我就不用怕什么稀奇古怪的暗器,见到毒蛇蜈蚣,也不用闪避了。”张瑶光道:“那是有时效性的,依个人体质不同,短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三个月半年,你的体质就会恢复平常了。再说,这辟易丸又不是仙丹,万一碰到不能解的,岂不反而害了你!”

左元敏道:“不过总算大家都没事,真是太好了。”张瑶光道:“都打起来了,还能算没事吗?”左元敏低声道:“为了什么事?”张瑶光道:“还不是官盟主这边的人,怀疑刚刚那个不速之客,是少林寺故意的安排,目的就是要吞掉雨花剑跟剑谱。双方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了。”

左元敏叹了一口气,说道:“事情越来越无聊了,我有点不想再待在这里。”张瑶光道:“好吧,反正我们来这儿也只是个意外,之前是找不到路下山,现在有路可以下去了,真的好想赶快换件衣服,大吃一顿。”

左元敏喜道:“是吗?那我们意见相同。”趁着大家都在专心注意场上王叔瓒与少林弟子的比武,与张瑶光使了一个眼色,悄悄的从另一边走了。

※※※※※那封俊杰回到官彦深面前,向他报告了与那神秘人交手的经过,最后问道:“王兄弟怎么跟人打起来了?”

官彦深道:“那时你不在小屋里,所以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多奇怪。你想,那净德闭关清修的地方,世上有几个人知道?偏就这么巧,我们生平第一次到,净德几十年来第一次把剑跟剑谱拿出来,东西就被人抢了,然后堂堂少林寺的三大高僧,居然围不住一个人,一场混乱之后,事后瞧瞧,三个人居然都没受伤。嘿嘿……”

夏侯仪也道:“不只是王兄弟怀疑,我们大家都觉得事有蹊跷。只是王兄弟气不过,说要他们拿散花掌出来瞧一瞧,和尚们不答应,说要看的话,尽管拿出本事来,就这样,两个人就打起来了。”

封俊杰见场上两人斗得激烈,不论谁输谁赢,这梁子就算结下了。说道:“咱们东西没要到,现在又跟少林起冲突,徒然多树敌人,只将来会对门派的发展不利。”

官彦深道:“无妨,就只是他们两个练练,不论谁输谁赢,我们都不再让人下场。更何况我们若赢了,一向以中原武林龙头自居的少林派,也绝对不至于翻脸,而我九龙派声威大振,未尝不是好事。而若是输了,少林寺既弄丢了别人的东西,又伤了我们的人,表面上不说,内心一定深感愧疚,对我们也是大有好处。”

封俊杰实在懒得去细想他所说的这些道理,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只续道:“可是那个抢走剑谱的人,绝对不是少林弟子。”官彦深道:“怎么说?”封俊杰道:“我与他交手数十回合,此人的武功路数与少林截然不同。”

官彦深道:“这人也许是带师投艺,抑或是正在练一门怪异的功夫。反正少林寺在这件事情上,摆脱不了干系。”封俊杰实在不愿意跟少林有任何一点摩擦,直道:“绝对不是,此人自承在少林寺躲了十几年,为的就是这雨花神剑谱。此事紫阳山的那位小兄弟可以做证。”转头一望,才发觉左元敏已不知去向。

官彦深见他颇不自在,便道:“我知道你跟少林派的关系不错,这样的情况令你觉得尴尬,我也可以理解。我可以答应你,绝对不会跟少林派扩大冲突,我刚刚也说过了,不管王兄弟这一场打下来是输是赢,双方的关系还是会跟以前一样的,最多我等一下再向慧海道歉,毕竟对方也动了手了。”

封俊杰听到这里,终于能松一口气了,赶紧拱手道:“多谢盟主。”官彦深微微一笑,道:“该我做的,我自然会做。那该你做的呢?”封俊杰疑道:“盟主的意思是……”官彦深道:“之前你为了你女儿的事情,找人上紫阳山闹了一阵,不过这事也还好,我还听说你们南三绝一向就爱跟紫阳山门作对,是不是?”

封俊杰道:“那是因为……”官彦深打断他的话,说道:“你做事自然有你的道理,但我今天不是要跟你讨论原因。与紫阳山门的关系良好与否,对我们九龙门来说,要比少林派对我们友不友善来得重要。我想要打这一层关系已经计划很久了,只可惜上回我门派人送帖子去,他们推说掌门人闭关,不克参加我们的邀宴。后来我又找人帮忙,前去表达我希望求见张真人的意愿,他们又推说不知道张掌门何时出关,要我等候通知……”

封俊杰越听越奇,想那官彦深是个相当自负的人,此次前来少林,表面上恭恭敬敬,但骨子里却不怎么将少林寺的方丈放在眼里,可一提到紫阳山门,居然用了“求见”的字眼,这真是前所未闻。只听得官彦深续道:“……刚刚那一对少年男女,慧海说那女的是张真人的妹妹,那个男的我虽不知他是谁,不过好在你认识……”

封俊杰隐隐约约地可以猜到他接着可能要说什么,心中忐忑不安起来,果然官彦深接着便道:“你看他们两个谈话的样子,关系显然相当亲密,说不定还是对恋人。我希望你能够趁机拉拢一下这位张姑娘,想来这对你来说,也不过是吹灰之力。”

封俊杰道:“盟主,我……”脸上已经写满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官彦深将脸一扳,抢在前头说道:“你可别说你不愿意,我也不是要你这样就跟南三绝划清界线,你们南三绝该不会只有如何对付紫阳山门,这一件事情好做吧?以后你只要在对于紫阳山门这一方面,保持着中立的立场,其他的事情,你们依然可以合作。我听说了,南三绝表面上钱坤年纪最大,有什么事都是由他来召集大家,但实际上论英雄武功,却是以你为首,你只要不表态,其他两个也不能说什么。”

封俊杰还想再考虑。官彦深道:“以前没有机会,没办法打得进那个圈子,我也不曾勉强。但现在他们两个单独在外,正是大好良机,而这里又只有你认识那个少年,佛家讲缘法,道家讲天道,我觉得都正好落在你的身上。你仔细考虑考虑。”

封俊杰颇为为难,但既然可以考虑,那最少可以先喘口气。正好他也有事要找左元敏,于是便趁机向官彦深告别,匆匆下山——

第二十回重出江湖——封俊杰一脱离官彦深的眼光,顿时觉得轻松不少,便一路追赶下来。到了山下,天色已晚,就直接在山下小镇找地方休息。第二天一早,便到处向人描述左元敏与张瑶光的长相,打听他们的下落。

封俊杰依循热心路人的指示,一路向北,这一天来到虎牢关附近,忽然失去了两人的踪影,信步乱走一阵,望见道旁有一处茶棚,便想一面歇腿,一面探听消息,于是便坐了进去,向店伴要了壶茶,一碟豆干花生。上茶的时候,封俊杰趁机问了一问,结果还是没有着落。

正做没理会处,远处马蹄声响,直到茶棚外而绝。过了一会儿,棚内走进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全身劲装结束,眉宇间颇有英气剽悍的感觉。他背负着一把单刀,风尘仆仆,像是已经赶了好几天的路了。

他一进来,立刻就先要了一大碗水,一口气喝下之后,这才说道:“小哥,劳驾,请问到洛阳是不是走这一条路?”那店伴道:“没错,这位兄台只要一路向西,尽挑大路走,就是闭上眼睛,也一定能到。”

那青年大喜,说道:“我要是快马加鞭,几时可到?”那店伴道:“兄台这可问倒我了,我长这么大,从来也没骑过马,不知道这马儿跑起来有多快。现在天色尚早,想来天黑之前,应该就能到了。”

青年听了相当满意,说道:“这样我可以休息一下了,沏壶好茶来,还有有什么吃的,通通给我来一份!”说着,大剌剌地在一旁找位置坐了下来,侧身正好向着封俊杰。

封俊杰瞧这人年纪轻轻,长相也算斯文,甚至还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偏偏在背上揹了一把单刀,感觉十分突兀,心想:“既然左元敏他们两个一时没了踪影,不如便先跟着这位青年去,说不定年轻人喜欢去的地方,就是那些地方。”

心中计议已定,便将喝茶的速度减缓下来,用眼睛余光去瞄那青年的一举一动。好不容易等他上马离去,这才付钱跟出。

虽说那青年骑马,占了不少便宜,但封俊杰脚力雄健,跟着马蹄痕迹一路尾随,却也不曾落了。果然便如那店伴说的,黄昏之前,封俊杰已然跟进了洛阳城。

那洛阳乃是宋时的陪都,称之西京。宋太祖赵匡胤平定江南之后,几次想迁都洛阳,群臣相率谏阻,都不能动摇他的意志,直到后来他的弟弟赵光义也挺身反对,他才无可奈何地打消这个念头。

有趣的是,当时赵匡胤之所以有迁都的想法,是因为汴梁位处平原中央,不但四面八方无险可守,平日城中所需物资,全仗贯通全城的水路,由外地运送,万一汴梁被围,后果难以想像。可是赵光义答得妙:“在德不在险,何必一定要耗费民力迁都呢?”

一句:“在德不在险。”让宋太祖哑口无言,结果他的子孙出了两个既无德又无能的宋徽宗钦宗,终于让金军长驱直入无险可守的汴京。两朝天子,同作俘虏,开启了中国汉族皇帝史来,前所未有崭新的一页。

当日太祖若执意迁都,一百五十年后,北宋也许多拖几年还是免不了败亡的命运,但至少应该不会有像这“靖康耻”的发生吧?

却说那洛阳几经战乱,多次被焚,早已元气大伤,不过自从不再受青睐,被选为都城,反而给了它一个喘息的机会,虽然不再有昔日繁华的景象,但总也算逐渐恢复生机。

封俊杰跟着那青年在此停留一夜,第二天一早,却见他往南出城去。原来他的目的地,并非洛阳城。封俊杰本来有打消继续跟下去的念头,不过随即想起,去年那王叔瓒带人去抄陆渐鸿的家,后来便把陆渐鸿押走了。封俊杰知道王叔瓒的祖屋便在这洛阳南郊,后来他举家搬到白鹿原,这祖屋便成了一个囚禁派内不肖分子的秘密地方。

想那陆渐鸿与自己虽然没有多大的交情,但他是无辜受累,最后还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封俊杰不禁暗暗自责,自己若积极一点,也许还可以多救一些人的性命。

之前是因为没有时间多想这件事情,但现在既然来到附近,就没有理由过门不入。于是便转回城中,买了一些烧肉面饼,打了几斤酒,准备要去看陆渐鸿。出城后,循着记忆向当年的王家宅院走去,一路上心中忐忑,思索着待会儿见到陆渐鸿的第一句话,是要说什么才好。

正因脑中反覆寻思,而放慢脚步之际,忽地眼前又见到熟悉的身影,却是他两天以来所跟踪的青年,此刻又出现在他眼前不远处。只见他将马匹栓在道旁,正在向一个牧牛的孩童问路。

封俊杰心中起疑,这荒郊僻野间,也不过这一条小路,还有什么好问的。但见那小童伸出小手,往前一指,指向更里面的山边。封俊杰心念一动,随即藏身树后。一直等到马蹄声复又响起,这才探出头来,果见那青年跨马驰骋,更往那山边而去。

封俊杰现身拦住那牧牛小童,问道:“小朋友,刚刚那位青年公子,是不是问你路?他究竟要上哪儿去?”

那小童道:“他先问我王员外的家,我说我不知道,后来他又问我这条路通哪儿,我就说这条路通宜阳,然后他又问说……”比手画脚,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最后才道:“……我说山腰边是有座大宅院,不过里面住的都是一些恶人,想要借宿的话,山里头有间庙。他听到这里,就跟我道谢,还给了我一枚铜钱。”

封俊杰笑了笑,也摸出一枚铜钱来给他。那小童说道:“老伯,你也在赶路怕错过宿头吗?可以来住我家。”封俊杰笑道:“不用了,我不赶路。”那小童轻轻松松地得了两枚铜钱,兴高采烈地走了。

封俊杰再无怀疑,发足追去,果然便在王家旧宅院附近,见到那神秘的青年在一旁来回踱步,观察周围的地形,良久良久,才纵马离去。封俊杰心想:“此人今天晚上必会前来,我该去通报一声,让里面的人提高警觉。”走到门口,忽然又想:“此人不知什么来历,不过他既然来找九龙派的秘密囚牢,想来必也与九龙传人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还是哪一个我熟识的小辈,我不如暗中观察,临场再做计较。”

便在来此必经的路边,找了一株大树,在树上躲了起来。因为手边有要买给陆渐鸿的吃食,正好可以支持他就这么躲到青年回头为止。

到了半夜,封俊杰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完了,只差没把酒喝掉。正在怀疑那青年今夜会不会来时,耳边忽然听到轻轻地一声细响,封俊杰赶紧伏低身子,仔细聆听接下来的动静。

晚风轻拂,除了树叶相互摩擦所发出地沙沙声,以及偶尔的虫鸣声之外,竟然再无半点声响。封俊杰眉头微蹙,心想:“我不过才喝了几口酒,难道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才这么想着,接着便有一阵脚步声自远而近,迅速而来。封俊杰心中一宽,道:“来了。”只见一道黑影从脚下的小路急速窜过,一直到王家旧宅的围墙边上,一阵左顾右盼,接着翻过围墙。

封俊杰虽然只能见到这人背影,而瞧不清楚他的面貌,不过光是背影,只要一眼,他也能知道,这人便是自己两三天来所跟踪的那位青年。封俊杰暗提一口气,就想跟着跃下,忽然间前方又是一声细微轻响,接着一道黑影从对面的树梢上跃下,一闪就窜进了围墙内。

封俊杰大骇,可见之前最早所听到的那一声细响,分明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是这一道黑影的主人所发出来的。

这人是谁?为什么与自己一样,跟踪着这青年来到这里?封俊杰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此人的武功不凡,绝对不在自己之下,若不是自己早早就在这树头上躲藏,说不定曝露行藏的,就是自己了。

封俊杰想在脑海中,搜寻出符合刚才那人身手的姓名。这倒不是封俊杰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毕竟在这武林当中,武功高出他的,不过就是那几个人。可是此时任凭他想破了头脑,也找不出一个相似的人来。

既然这事情如此诡异,那封俊杰就更加不能缺席了。为怕被那人发现,他绕了一大圈子,从另一边翻墙进去。好在多年前他曾经来过几次,宅院内的厢房厅堂,阁楼花园的配置大都仍有记忆,就是摸黑,也不至于迷路。

只是封俊杰的记忆还没有发挥最大的作用,忽然前方火光四起,人声喧哗,封俊杰暗道一声:“遇上了。”就近跃上屋脊,直往火光人声来处而去。

那封俊杰来到一处庭园当中,只见假山前的一个凉亭,被一圈火光团团围住。凉亭当中一人使刀,一人使棍,打得正热。亭中不甚宽广,周围还有八根柱子,所以周围吆喝的人虽多,却不方便进凉亭去帮忙助拳。

突然“哎哟”一声,那持棍者手中长棍断成两截,从凉亭中飞了出来,摔在一旁的花圃当中。那使刀的青年哈哈大笑,说道:“下一个换谁?快快上来受死!”

那在周围执火把的,有几个去探视那持棍者的伤势后,都指着凉亭中使刀青年怒骂,却是谁也不敢立刻抢进,只是把他团团围住。封俊杰关心战局,却又怕那另一个武功高强的神秘人也躲在附近,于是小心翼翼地缓缓向前挨进,躲在一处假山造景当中,只露出两只眼睛出来。

凉亭内外一时僵持不下。不久远处人声鼎沸,簇拥着两人来到凉亭之外。这两人年纪差不多都在四五十岁上下,身材也都是瘦瘦高高的,其中一人双眉八开,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另一个浓眉大口,环眼圆睁,样貌颇为凶恶。两人一走近来,那凶恶面目的人便开口问道:“这么多人也对付不了一个人,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人群中有人道:“这小子偷偷摸摸地闯进来,一失风就大开杀戒,我们措手不及!”那凶恶面目的人喝道:“胡说八道!你们这么多人,每一个人都措手不及?”原先说话那人不敢再说,现场没有半个人接话。

封俊杰知道这两人,是官彦深派来守王家旧宅的。其实说穿了,就是两个狱卒。这两人还有一个浑号,叫“黑白双煞”,凶恶面目的那人比较起来脸色较黑,名叫宇文中,另外一个相较起来,脸色则苍白许多,便是双煞中的白煞全善了。

那黑煞宇文中见无人答话,心中更怒,叱喝道:“没用的东西,通通让开了!”拨开人群走到凉亭前,说道:“你是何人?竟敢跑到这里来撒野,聪明的快快放下刀子束手就擒,要不然等到老子动手,那就有你苦头吃的。”

那青年道:“你也不过是只看门的狗,有什么好嚣张的?识相的快说你们都将抓来的人关在哪里,要不然让本少爷一间一间杀过去,就别怨我这把刀子太快太锋利,又不长眼睛。”

宇文中怒极而笑,掏出两把短戟,说道:“我看你还能狂妄到几时!”冲进凉亭当中,双戟挥动,立时将那使刀青年,笼罩在双戟舞成的一团白光之下。四周众人见宇文中如此神勇,都鼓譟叫好。

可是那使刀青年,显然也是有备而来,单刀舞开,只听得“叮叮当当”一串急响,火星四溅,尽将宇文中的攻势挡开。那封俊杰素知黑白双煞之能,他原本还颇为这青年担心,如今看来,这人虽然年纪轻轻,居然能够挡住宇文中的一连串攻击,在年轻一辈的来说,已经是相当难得了。

那全善见宇文中这一串的攻击无效,便阴阳怪气地道:“怎么样?要不要帮忙?”宇文中颇有些气急败坏,忙道:“不用,不用!你给我在一旁等着。”他原先见这青年年纪还轻,不怎么将他放在眼里,所以一上来虽然想给他来个下马威,但也未使出全力。

可是这会儿情况有点压制不住,宇文中也就顾不了旁人是否会说自己以大欺小,以长欺幼了。双戟舞动,左右并进,钩、刺、片、抹,在这狭小的凉亭当中,尽展所长。那使刀的青年至此也不敢大意,一柄单刀使得霍霍作响,声势颇为惊人。

封俊杰心想:“如此僵持下去,一边人多,对那孤身青年极为不利。神秘人物到底是敌是友,也许很快就能揭晓了。”不但关心凉亭内的动静,还不时分心去注意四周的环境。

蓦然间,那宇文中闷哼一声,从凉亭中倒退出来,那青年则同时大喝一声,进步抢上。封俊杰心道:“年轻人毕竟临敌经验太少,宇文中这一倒退,脚步丝毫没有半点勉强,十之八九是诱敌之计。那凉亭是目前在众人包围之下,最好的掩护地点所在,他这番追出,只怕要糟糕。”

果见那宇文中见青年追出,更是连番倒退。待那青年觉得不妥时,早已太迟,白煞全善从后包来,伸出一掌,直往青年背上按去。那青年首尾不能相顾,登时手忙脚乱。

宇文中不愿旁人插手,道:“全善,没你的事,快退下了!”那全善道:“什么没我的事?快快收拾了,大家好回房里休息!”

宇文中大怒,喝道:“小子,看前面,我不准你转过去。”手中短戟刺出,直朝他的门面而去。那全善亦道:“小子,我们两个要打你一个了,谁叫你白天不来,夜晚无端扰人清梦。”同时伸掌拍去。

那青年心中叫骂:“两个老贼……”刀光狂舞,将两人逼开几步,可是这刀光组成的光圈一但后缩,两人又立刻抢上,丝毫不给那青年喘息的机会。封俊杰见到这里,心想:“是时候了。”这个念头才转过,“当”地一声,青年手中的单刀被宇文中短戟夺去,全善同时上前一步,一掌按到了青年背上。背心要穴被制,那青年也只有束手就擒。

众人齐声欢呼,围拢过来。那青年冷冷地道:“哼,我以为黑白双煞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不过是趁人不备,以多胜少之徒。”宇文中道:“你既然知道我们两人的名头,还敢上门来捣乱,杀害我们这里的兄弟,胆子当真不小哇!说,你到底是谁?受了谁的指使?到这儿来做什么?”

那青年道:“跟你们说了也不打紧,好让你们知道,我们陆家的男儿,个个都是顶天立地,敢作敢当的英雄好汉。”顿了一顿,续道:“嘿嘿,本少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是你们一直在找,唯一没被你们捉到的陆家人,陆渐鸿的儿子,陆雨亭便是。”

封俊杰一听,这一惊非同小可,暗道:“哎呀,胡闹,胡……胡闹啊……”他第一句胡闹说的是陆雨亭,第二句胡闹,则颇有自责之意。原来他那天去陆家庄救援,在围墙外确实是听到了,王叔瓒翻遍整个陆家庄,却少了一个陆渐鸿么儿的消息。那时他想,这个陆家么儿既然能逃出王叔瓒几个月以来的布置,实在是天意要留陆家一个血脉,欣慰之余,便没有再去注意后续的情况,而这整件事情也逐渐地被他淡忘了。

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阴错阳差的跟踪到了当日的这位幸运儿,还跑到这里来。陆雨亭很明显的是有要救出亲人的打算,而就算失风被擒,也有了要与家人共葬一穴的决心。不过封俊杰的心中却是一团浑乱,心中不断盘算的,是要如何不暴露身分,而又能将陆雨亭给救出来。

那黑白双煞也是同感吃惊。全善道:“没想到你不好好的躲起来,继承你陆家的一脉香火,却跑到这儿来自投罗网,这不是自取灭亡吗?”陆雨亭眉头一轩,说道:“哼,你以为这天底下的人,都跟你一样贪生怕死吗?”

宇文中道:“喂,小子,虽然我们跟你爹没有什么交情,但就算是你爹在这儿,他对我们兄弟俩也是客气三分,你凭什么这么跟我们说话?”陆雨亭道:“人在人情在,人亡人情亡。我父亲他现在是你们的阶下囚,彼此还有什么人情好讲。”

全善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陆渐鸿在这里,可从来没有从我们兄弟俩手中,吃到过什么苦头。他被人抓到这里来,也不是我们俩的主意。”宇文中接口道:“就像你自己找上门来,是你对家人的情义,而我们捉住你,却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陆雨亭“哼”地一声,把头转了开去。宇文中道:“来人啊,把他押到地牢去,等候发落。还有,快马通报王三爷,说捉到陆渐鸿的小儿子了。”人群当中立刻有人应诺。

全善道:“慢着!”众人听到这两个字,像是中了定身符一样,全都定住了不动。

宇文中道:“怎么?”全善道:“你见过陆渐鸿的么儿吗?”宇文中道:“陆渐鸿的小儿子?没……没有,干嘛这么问?你见过吗?”全善道:“没有,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

宇文中有些不耐烦,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全善道:“我瞧这人长相与陆渐鸿并不相似,跟他两个哥哥也不一样。万一三爷听我们的传话,满怀期待的跑来看,结果却说这人不是陆渐鸿的儿子,那我们两个岂不是自找一顿骂挨?”宇文中大叫,道:“宁愿挨三爷打,也不要让三爷骂。”全善道:“那不就得了。”

宇文中一脸感激,直道:“哎哟,全大爷,你又救了我一命,明天请你喝酒。”全善没有多理他,伸指点了陆雨亭的几个穴道,招来从人,道:“押他去见陆庄主。”

封俊杰心想:“看他关在哪里,或许在王叔瓒来之前,还可以想办法救出他来。”但见人群中早已有人去拿来绳索,将陆雨亭双手反绑了,往屋后押去。全善更道:“所有人听了,多派人手四处巡逻,此人很可能不是自己一个来的,大家辛苦一点,免得脑袋搬家了都不知道。”

众人齐声应诺,各自分头下去。而宇文中与全善,则是一前一后,跟着押着陆雨亭的队伍,随时保持警戒。

那封俊杰静待众人离去,这才从假山中窜出,绕过屋子,远远地跟着队伍行进。不久人群来到王家旧祠堂前,全善喝令开门。便这么一个动作,祠堂里里外外,火光顿现,人影幢幢,屋顶围墙,到处都有人探头出来。其中有人低声道:“是全总管。”门后碰碰几声,大门才缓缓开启。

封俊杰自忖:“这个地方居然防守如此严密,此时再不动手,只怕永远都没机会了。”当即撕下衣服的下摆,蒙在自己的面目上,只露出两只眼睛,心道:“就算此人不是陆雨亭,那也无所谓,正好问他到底是谁。”体内内息暗运,低喝一声,从一旁窜了出来。

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救出一个人,那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更何况宇文中与全善,也不是庸手,想要不伤害他们而将人救走,更是难上加难。封俊杰心中盘算的唯一机会,就是制住两人中的一人,然后以交换人质的方式,将陆雨亭救出。

封俊杰身子一动,在场的人立刻就有人发现了,纷纷吆喝,围拢过来。如此一来封俊杰就更加不敢停留了,他出拳如风,霎时间击退了不少人。而突然又有敌人来袭,全善虽然之前就已经考虑到了,可是来人武功居然这般高,倒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身子一闪,拦在前面。

一个是戒慎恐惧,准备全力阻挡,另一个是希望能以四两拨千斤,在不造成伤害的前提下,拿下对方。两人都是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便在此时,只听得宇文中大叫一声,声音颇为淒厉。

实在是宇文中的叫声太过惊悚,连像全善这样的高手,都不禁受到影响,暗道一声:“不好!”身子一侧,便想回头去瞧。可是在封俊杰面前,如何能有这样分心迟疑的机会,只听得“波”地一声,封俊杰一拳打在全善背上的神堂穴上,劲力到处,顺势封住了他的穴道。那神堂穴属足太阳膀胱经,全善一时双脚僵直,不能动弹。

全善既已被制,倒不挂念自己的安危,连忙问道:“宇文中,你怎么啦?”封俊杰这才发现宇文中背脊靠在墙边上,右手捂着胸口,脸色惨白,两眼发直,胸口不断地有鲜血从指缝中流出,看上去伤势相当严重。

全善又问了几句,宇文中只是不断地喘息,根本没有力气回答他的问话。全善侧脸过来,与封俊杰道:“阁下是谁?你们想干什么?”把封俊杰当成与陆雨亭是一夥的了。

封俊杰压低着嗓子,说道:“别多问。”原来此时他的眼前又多了一个人,这人便是那个武功不在他之下的另一个神秘人。

封俊杰只见这个神秘人跟他一样蒙着面,不同的是他用的是面罩,早已有备而来,自己不过是用块布,将就蒙着。依他的身材来看,年纪大概与自己差不多,手提单刀一把,刀刃上沾有些血迹,想来宇文中就是伤在他的手下。

封俊杰看着神秘人,这神秘人也正看着他。两人对看了一会儿,封俊杰首先问道:“你是谁?”那神秘人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知道你是谁。怎么样?要不要我当着这里所有人的面,公布你的身分?”

封俊杰道:“阁下这是在威胁我?”神秘人道:“威胁倒是不敢。只要你不问我的身分,我也不说你的身分,大家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可以吗?”封俊杰心想:“姑且不论他说他知道自己的身分是真是假,只要自己的身分不暴露,也不算吃亏。”于是便道:“如此甚好。”

那神秘人又道:“我不仅知道你是谁,我还大概知道你来这里想要做什么,我们的目的有点重叠,不如我们两个合作吧!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不管这神秘人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封俊杰都颇觉得不自在,好像自己给人看穿,自己却仍搞不清楚状况。只好问道:“怎么合作?”

那神秘人笑道:“其实我们两个已经合作过一次了。我刚刚这一刀砍得相当快,没想到宇文中人待在这里养老,功夫却没老,这一刀竟然没砍死他,令我大感意外。如此一来,这全善不免给他跑了,幸好有你替我拦着他,接下来,阁下只要多帮忙担待担待,然后各取所需,到最后目的完成,分道扬镳,那就算是合作愉快了!”

封俊杰道:“便先依你。”神秘人道:“甚好!”忽然道:“雨亭,转过身来。”

那陆雨亭显然与他熟识,马上照做,神秘人看也不看,手中钢刀一挥,随即将他的束缚割去,接着刀柄倒转,往前一撞,便将陆雨亭的穴道给解开。手法如流水圆转,挥洒自如,丝毫不带一点霸气,封俊杰心中微微纳罕,此人显然正邪双修,武功要比他原先预测的更高,但就是怎么也想不出,武林中竟有这样的人物。

那陆雨亭一挣脱束缚,立刻与那神秘人磕头道:“师父!你来啦?”神秘人道:“我不放心,一路都在你后面跟着,其他的都还罢了,今晚一进这庄院中,使得刀法就全然不是那回事了,告诉我,你急什么?”

陆雨亭不敢起身,说道:“弟子知错了。”神秘人道:“功夫学起来了,能收发自如,才算是自己的,否则还不如去街头卖艺。到街上卖艺,还可以换点零钱花,拿这样的功夫行走江湖,只有死得更快一些。”陆雨亭额上出汗,身子伏得更低,说道:“弟子知错了。”

神秘人“嗯”地一声,说道:“跪了,可以再起来,命没了,你就输了,而且永远翻不了身。……起来吧!”

陆雨亭缓缓起身。神秘人道:“让他带路。”陆雨亭点头,转过头来说道:“全善,快叫你的手下让开,否则我可就不客气了。”

那祠堂的门原已被全善叫开了,可是封俊杰与神秘人一出现,守在祠堂的人便又想将门关上,不过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神秘人一脚已经跨进门槛里了。饶是如此,门后守卒还是团团围上,堵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去。

全善神色惊疑不定,一时没有反应。封俊杰也担心夜长梦多,伸手按住全善的背心,低声道:“照着做。”

全善这才说道:“大家快让开。”前面几人面面相觑,缓缓往后退去。陆雨亭闪身进门,说道:“快带路!”

忽然人群拨开,中间闪出一个大汉,手执大斧,出声喝道:“慢着,谁都不许退!”全善道:“戴老九,你说这什么意思?”戴老九道:“什么意思?我戴老九奉命看守这里,你全善的命又怎么……哎哟……”

众人只见人影一晃,戴老九的胸口忽然多了一道口子,鲜血迸流,状如泉涌。不但众人无法相信,就连戴老九自己也是莫名其妙,想要用手去按住伤口,却连手都来不及抬,右手一松,手中大斧落下,刚好斩在自己的脚背上。不过戴老九浑然不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往那神秘人身上瞧。

那神秘人道:“你的功夫比宇文中差多了,凭什么在这里大呼小叫。”戴老九张着嘴想说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双腿一软,扑倒在地,扭了几扭,就此死去。

神秘人冷冷的道:“还有谁想阻挡我的,此人便是榜样。”宇文中见他这一招,正是刚刚使向自己的同一招。若不是摆忙当中胸口向内缩了两寸,这戴老九的下场,就是自己的下场。想起生死一瞬,不禁不寒而栗。

戴老九既死,宇文中重伤,而全善又在敌人手中,余下人等已是群龙无首。再说这神秘人给了一个下马威,在这干喽啰心中,可是非常受用的,不待陆雨亭再吩咐,已然向四边退开,让出了一条路。

于是陆雨亭一马当先,封俊杰押着全善次之,神秘人则殿后压阵。四人的后面,则远远地跟着一大群人,不住地向里面探头探脑。

在全善的指引下,四人穿过大堂,来到后堂。门口有两人把守,见到四人进来,其中还有全善,都觉得莫名其妙。便这么一迟疑,陆雨亭拳脚齐施,将两人打昏了过去。

封俊杰心想:“这小子学得到快。”那门虽是木门,但嵌着三根铁条,只在门下留了一个可以送食物的小口。陆雨亭推了几推,发现相当牢固,便俯身在守门的两人身上找出钥匙,将门打开。

牢门开处,一股屎尿恶臭首先迎面而来。里头一片漆黑,只能隐隐见到里面确实有人。陆雨亭寻来灯火,小心翼翼地移步入内,心中百味杂陈,鼻子早已闻不出味道了。

封俊杰押着全善随后跟了进去。在微微的火光照耀之下,只见这牢笼里关了两个人,蓬头垢面,披头散发,那是不用说了,衣着破烂污秽,身上又脏又臭,显然两人一进来这里之后,就再也没出去过。

两人伏在地上,各自蜷缩在两边角落,一动也不动,不知死活。虽说是陆雨亭的至亲亲人,但封俊杰想那陆雨亭此时,只怕根本瞧不出谁是谁来。

果见那陆雨亭走近其中一人,颤声道:“爹……爹……是你吗?”他跟前那人尚未有任何反应,倒是另一边的那个人头也不抬地说道:“爹……你就招了吧……招了吧……”有气无力,像是说梦话一样。

陆雨亭蹲了下来,将声音提高了一些,说道:“爹……爹……”那全善看不过去,高声道:“陆……陆庄主,你抬头看看,看是谁来看你了。”

很显然这两名囚徒,对于全善的声音比较有反应,两人同时动了一动,缓缓地将头抬了起来。也许是忽见光线,两人都颇有点不适应,努力地要睁开双眼。不过此时陆雨亭已经可以分辨出,眼前这位比路边乞丐还要脏上百倍的老头子,就是自己的父亲。当下二话不说,一把搂住他的肩头,激动道:“爹,是我,是我,我是雨亭啊!”

被搂住的那人身子一颤,说道:“什……什么……”陆雨亭泪已经忍不住流下,道:“是我,是我,我是雨亭。”

那另一边角落的囚徒,这时也忽然开道:“爹,是……是三弟,是三弟!”陆雨亭跟着道:“没错,是我,是我!”

被搂住的那人忙将陆雨亭的脸扳向光亮处,这一瞧大吃一惊,颤声道:“雨……雨亭……你……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你什么时候被抓来了?”声音越说越响:“是谁抓你来的?他们有没有打伤你?”陆雨亭神情激动,说道:“没有,没有,没有人抓我来。”

那人显然没听清楚陆雨亭说什么,忽然一把将陆雨亭抓在身后,跪在全善的面前道:“全总管,我求求你,放过我这最后的一个儿子一马吧!他年纪还轻,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抓他来有什么用?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大人大量,大发慈悲,老天有眼,保佑你全家阖府安康,升官发财……”说着,额头触地,鼕鼕有声。

全善被封俊杰制住背上大穴,不敢随便动弹,只大叫道:“陆庄主,何以行此大礼?全某担当不起,快请起,快请起!”那人置之不理,恍若未闻,继续磕头,口中念念有词如故。

在那人抬头低头间,封俊杰已然可以清楚瞧见他的面貌,果然便是陆渐鸿无疑,只是他神情憔悴,骨气全无,哪里还有昔日陆大庄主的半点模样。感慨之余,忽然想起李永年说,他当时若不诈死,只怕下场会跟左平熙一样。左平熙后来结果如何,他并不清楚,只是听人说他一家十余口,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什么蛛丝马迹也没留下。

左平熙一家的死,目前尚无具体证据可以证明,是官彦深所设计安排的。更何况官彦深也不断地否认,什么人也奈何不了他。可是这陆家庄一家人,却是自己亲眼看见是王叔瓒率人所杀的,其惨忍的程度,更是令人发指。那王叔瓒一向对官彦深言听计从,是个应声棋子、马前卒,此事若不是经过官彦深的默许,甚至首肯、指示,那陆渐鸿终竟也是九龙殿的一分子,王叔瓒哪有那个胆子去动他。

看着陆渐鸿的样子,封俊杰颇觉得于心不忍,便道:“陆公子,快将你父亲扶起,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了。”那全善也道:“陆庄主,你仔细看一看,你的公子不是被抓来的,他是来救你们出去的,你就快别折煞全某了。”他知道陆渐鸿对他越是恭敬,他的生命就越危险。若不是在封俊杰的控制之下不敢乱动,说不定他便要跪下来,与陆渐鸿互相磕头了。

那陆渐鸿不敢相信,可是磕头的动作倒是停了下来。这时另一个称陆雨亭为三弟的那个人,也过来说道:“爹,是真的,三弟带人来救我们了。”陆渐鸿道:“是……是真的吗?”

陆雨亭道:“爹,孩儿来迟了,让你受了那么多苦,我们快走吧!”回头望了望,问道:“大哥呢?”另外那人垂泪道:“大哥前些日子捱不过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语毕,三个陆家人都泪流不止。

那神秘人一直在门外,没有走进来,这时也忍不住探头进来,说道:“好了没有,婆婆妈妈,成不了气候。”陆雨亭道:“是!”赶紧扶起陆渐鸿。陆渐鸿道:“那人是谁?”陆雨亭道:“出去再说。”

当下便由陆渐鸿的两个儿子,同把陆渐鸿搀了出去。封俊杰心想:“若是将全善一同押了出去,待会儿说不定要伤了他的性命,不如便将他留在这里,使他不能为祸就是了。”等到陆渐鸿父子跨出牢门,便伸手连点全善背上十数个大穴。全善闷哼一声,往前扑倒。

封俊杰心道:“我这是为你好,以后如何,就看你的造化了。”顺便将门带上,同时锁上锁头。这才跑出前堂,与众人会合。

那神秘人看到他,忽然说道:“你将全善关在自己的牢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点子确实不错。不过你故意关他,也是不想伤他的性命,你的作风依然如此。”封俊杰道:“是吗?”心想这人自己一定也认识,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罢了。

那守王家旧宅的众人,早已退出祠堂,把防线往后拉到祠堂外,然后团团围住。封俊杰等人失去了全善这个挡箭牌,可是有一点麻烦。陆雨亭也问道:“那全善呢?”神秘人指着封俊杰道:“先别指望了,这是这位仁兄与我们合作的条件之一。”

既然那神秘人这么说,陆雨亭也就不好再说什么,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直接冲出去?”神秘人转而向封俊杰道:“请问兄台高见。”封俊杰知道他这一问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于是便道:“悉听尊便。”神秘人道:“那好,这可是你说的,等一下,可别再妇人之仁了。”封俊杰心中一凛,暗道:“这句话的口气好熟啊……”

那神秘人道:“雨亭,你进去找火种引火,咱们烧了这王家旧宅,趁乱而走。”陆雨亭大喜,说道:“这真是个好主意,当日我们陆家庄,也是让王叔瓒一把火给烧了。这叫现世报,来得快!”神秘人似笑非笑,道:“是吗?”不知是说王叔瓒竟也有这种手段,还是不认为这是现世报。

陆雨亭可没想这么多,欢天喜地地进去找东西引火。封俊杰自然知道如此一来,伤亡就更大了,可是既然说了悉听尊便,也就不愿再表示其他意见。只是心中不禁又想:“此人应该不知道当日王叔瓒对付陆家庄的手段,可是目的不同,却想出相同的办法,就是我认识的人物,也必是让我头痛的人物。”反而有些不愿意知道他是谁了。

过了不久,四人开始隐隐约约地可以闻到一股焦烟味。陆雨亭旋即从后堂转来,左右手各拿了一支火把。神秘人道:“等我号令。”

五人静待一会儿,祠堂外开始有人声呼唤道:“不好了,失火了,失火了……”一时之间,呼来唤去,人声杂沓,好不热闹。原来那祠堂并非独立于庄院之内,后堂高墙,紧邻着一幢阁楼。那也是另一处囚房所在,只不过关的是情节比较不严重的人。

阁楼要是着火,风吹火星四起,那就不是闹着玩的了,搞不好整间王家旧宅都要付之一炬。于是原本围着祠堂的人,倒有一半四散奔走,跑去想办法汲水来灭火。

那神秘人见时机成熟,便与封俊杰道:“请阁下像刚刚抓着全善那般捉着我徒儿,大家一起叫道:‘想要全总管活命的,快快给我滚开!’现在场面混乱,相信没几个可以瞧出破绽。总之我带头,大家边喊边冲就是了。”

封俊杰也觉得此法甚好,五人议定,便依计行事。神秘人挥动钢刀,大叫:“要命的让开了!”迈步冲了出去,封俊杰押着陆雨亭跟在后面,依言大叫:“全总管的命在我手上,他要是死了,你们今天的责任,就没人担了。想要他活命的,就快快给我滚开!”

这个方法效果果然不错,一团混乱当中,有几个上前拦阻的,都让神秘人与封俊杰给撂倒了,现场无人发号施令,其余众人见状,也不敢再追。尤其火势越来越猛烈,实在也顾不了那么许多。

五人且战且走,一出庄院,便往山林里头去。在黯淡无月光的晚上,火光烛天的王家旧宅,正好成为五人方向的指引。也不知走了多久,那陆渐鸿忽然脚下一软,往前扑倒,与他搀在一起的二儿子拉他不住,受到连累,也摔倒在地。陆雨亭大叫一声,赶紧去扶。

神秘人道:“看样子没有人追上来,大家先休息一下吧!”五人就地找地方歇腿。那神秘人方坐定,陆渐鸿便挣扎着要站起来,陆雨亭上前扶了,两人走到神秘人面前。那陆渐鸿说道:“恩公对我陆家的大恩大德,陆某永铭五内,没齿难忘。大恩不敢言谢,请先受陆某一拜。”说着便要下跪。

神秘人起身搀住,说道:“陆兄何出此言,我救你是应该的。”封俊杰忽然跟着道:“他说的不错,陆庄主,他是应该救你。因为你今天会搞到这样的地步,全部是拜他所赐。”

陆渐鸿奇道:“阁下是谁?为什么如此说话?”神秘人笑而不语,走到另一旁去,背对众人。

封俊杰站起身来,走到神秘人的身后,说道:“要不是先入为主的观念,我早该认出你来的,没想到你也没死。”神秘人转过身来,说道:“你何时发现的?”封俊杰道:“我早就发现了,只是一直不能确定而已。”

神秘人道:“你刚刚说:‘没想到你也没死。’还有人死而复活吗?”封俊杰道:“这就要看你想不想透露,你诈死多年,图得究竟是什么?”神秘人哈哈大笑,说道:“我图什么?我图什么?我什么都没了,还想要图什么?保有一命,苟延残喘而已。”

陆渐鸿心中大疑,插嘴问道:“请……请问你们两位,究竟……究竟是何方神圣?”封俊杰头也不回地将脸上的蒙面布拿掉。陆渐鸿端详一会儿,大吃一惊,说道:“你……你是封俊杰。”

陆雨亭一听父亲这么说,马上上前见礼,说道:“原来是封前辈。当日若不是封前辈仗义相助,陆家仅存的十余口,不免也要葬身火窟。晚辈不知说什么才好,请受晚辈一拜。”说着,跪下磕头。这一段历史他当日虽非亲眼所见,但是后来经过封飞烟与左元敏的转述,也了解了大概。

陆渐鸿激动道:“雨亭,此话当真?”两眼望着封俊杰,眼眶已有了泪光。但那封俊杰头也不回,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神秘人看,口中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我将面罩拿开了,现在该轮到你了,左……平……熙!”

陆渐鸿大骇,颤巍不能言,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转向盯着神秘人看。那神秘人哈哈一笑,说道:“我既收了你的儿子为徒,此事终瞒你不过。”说着扯下面罩,露出本来面目。

虽然事情经过了七八年,双方也七八年没有见过面,可是曾经是亲如手足的兄弟,陆渐鸿如何认不出来?激动道:“左……左兄弟,真的……真的是你!”那神秘人道:“没错,是我。”那封俊杰虽然早已经猜到是他,但突然见面,心中仍是不免一阵惊讶。

陆雨亭上前道:“爹,本来拜师学艺,应该要先征得你的同意,可是情况特殊,又是机缘巧合,所以来不及跟你商量,孩儿便已先拜左前辈为师,请父亲恕罪。”

原来这三人口中的左前辈、左兄弟、左平熙,便是当日陆雨亭与左元敏,一起在无名山谷中所遇到的,那个神秘的谷中人。

却说那日自左元敏离开山谷之后,陆雨亭因家破人亡,自知无处可去,虽说那谷中人一直不肯松口说要收徒弟,但想他既然肯破例教他们武功,想来也绝对不是毫无转圜的地方。于是便以徒弟自居,在日常生活中,尽力表现自己的优点,悉心伺候他。

照左平熙的原意,在教完一套秋风飞叶手后,就算报答了恩情,而不愿意再与旁人有任何瓜葛。可是他独居已久,左元敏平日话不多,走了也就算了。但陆雨亭倒是颇为健谈,要是连他也走了,又恢复成原来独居的样子,也许反而会不习惯吧?再说当时之所以一人独自在这山谷中生活,那是情势所逼,现在有人愿意主动陪伴,左平熙是既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于是陆雨亭便这么留了下来。

而人既是感情的动物,偌大的山谷中,就只有两人朝夕相对,久而久之,左平熙也逐渐地能在他的面前,展露自己比较属于心里内的事,便在偶然的一次机会中,陆雨亭也透露了自己的身世,左平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陆雨亭竟是故人之子。

有了这一层关系,左平熙看待陆雨亭的眼光就不同了,更何况陆渐鸿还间接地因为自己的关系,弄得家破人亡,至今生死未卜,于是左平熙几经考虑之后,终于向陆雨亭表明身分。

陆雨亭又惊又喜,自然希望他能想办法为自己的父母亲报仇。不过左平熙判断,陆渐鸿既然被抓,性命应该无虞,于是答应收陆雨亭为徒,让他这个做儿子的,能够亲手救出自己的父亲。

经过将近一年来的调教,陆雨亭果然不负左平熙所望,武功进展相当迅速,在考虑到他缺乏实际临敌经验的情况下,便答应让他出谷去救陆渐鸿,然后自己再偷偷跟在后面,以便随时照拂。

那九龙殿囚禁人犯的地方,是左平熙原本就已经知道的了。所以左平熙便要他先去那里打听。陆雨亭一路寻来,结果刚好在路上碰到封俊杰,也引起了他的注意,让他一路跟着到了王家旧宅。

左平熙第一次让封俊杰发现的时候,确实是浑然不知。可是等到进入庄院的时候,左平熙就已经发现封俊杰了。两人以前虽然并非有多好的交情,却也都是旧识。而左平熙之所以比封俊杰更早认出对方,其中差别,就是左平熙在封俊杰心中早已是个死人,而一直没往他身上猜罢了。

这世界上巧合的事情固然很多,不巧的事情却也不少。那左元敏明明是左平熙的儿子,两人却是相见而不相识。左平熙在与陆雨亭相处的日子里,也许向他问过有关于左元敏的事情,但很可惜的,陆雨亭对他也不甚了解。

其实说得准确一点,左平熙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左元敏这样一个“遗腹子”的存在。

封俊杰自然无从得知,他们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只是不久前才知道李永年死而复活,现在又见到七八年前就已经死了的左平熙。封俊杰思绪紊乱,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相信的。退立一旁,沉默不语。

那陆渐鸿依旧忍不住激动,上前与左平熙抱了一抱,一下子又退到五六步外,上下不住打量着他,说道:“真的是你,你没死,你没死。”左平熙叹了一口气,说道:“当日情况急迫,我只有出此下策,没有告诉你,也是想保护你。却没想到……”

陆渐鸿又觉得开心,却又觉得冤枉,心中百味杂陈,不知说什么才好。左平熙道:“王叔瓒手段这般毒辣,丝毫没有顾念大家同门的情谊,陆大哥放心,你的事也就是我左平熙的事,此仇不报,有如此树!”说着,将手中钢刀轻轻抛起,再倏地用手抓住刀背,用力向前掷出。

众人但见那把钢刀忽地化作一道流星,瞬间贯入了五六丈外的一株大树的树干当中。大树受到撞击,发出闷闷的一声巨响,也震下了一堆落叶。接着但听得“喀啦”一声,树干拦腰折断,发出轰然巨响。

封俊杰脸色微变,皱起眉头,但看那株被刀斫断的大树,一人尚无法合抱,虽非甚大,却也不小,光凭一刀之利,是绝对无法砍断的,可见左平熙这一刀掷出之时,刀上所附的内力劲道,着实非同小可,光是这一手掷刀功夫,放眼武林,只怕无人能及。

陆渐鸿又惊又喜,更道:“几年不见,左兄弟武功大进,可喜可贺。”左平熙道:“人家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嘿嘿,我可是足足捱了十七年的光阴,这十七年来,我可是一刻也没闲着。”

陆雨亭走到断树处,将刀寻回,恭恭敬敬地捧回给左平熙。左平熙坦然接受,没有多说什么。陆雨亭退到一旁,双手仍可以感受到由刀刃上传来微热,心想:“总有一天,我也要学会这一门绝技!”

众人沉默一会儿,封俊杰忽道:“那你现在已经现身露脸了,未来有什么打算?九龙门派今年就会成立了,你要是能够回来,相信官盟主他会非常高兴的。”左平熙冷冷地道:“高兴?我怕他会睡不着觉。”

封俊杰奇道:“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听人家说左家十余口一夜毙命,根据官府调查,是因为集体中毒。你的意思难道是暗指官盟主与此事有关?”左平熙道:“老封,你也未免太愚直了点,我左平熙是什么人?没有高人下毒害我,害我全家,我会让全家人莫名其妙的中毒而亡?”

封俊杰嘿嘿笑了一笑。左平熙道:“你笑什么?”封俊杰道:“没什么,好久没有人叫我‘老封’了,忽然听到你这么叫,心中有点感触。”左平熙道:“这就是你的缺点,也是你的优点。”封俊杰道:“我不管什么优点不优点,缺点不缺点的,总之没有证据的事情,我怎么也不能相信。”

左平熙低吟一会儿,来回走了几步,说道:“好吧,我是没证据,不过这事情发生在我头上,是谁搞得鬼,我还会不清楚吗?”封俊杰道:“别忘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你是当事人没错,但也正因如此,你有些事情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所以有些东西你是看不见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颇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左平熙续道:“这句话每个人都适用,看不见东西的,只怕也包括你。”封俊杰道:“没错,有些东西我确实是看不到,那是因为我要看到证据,没有证据,空口说话,到最后只有互相猜忌,谁也不相信谁。”

左平熙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凡事讲求证据是很好,不过有些事情,只要凭感觉也能知道。你要是太固执,只怕将来吃亏的是你。”封俊杰道:“那也要怪你们这些假死、诈死,在背后来暗的,使阴谋诡计的人,现在弄得我都不晓得要相信谁了!”

左平熙听他二度提到另外有人诈死,问道:“另外这人到底是谁?”封俊杰道:“我不会说的。”长吁了一口气,续道:“就好像今天见到你一样,我暂时也是不会说出去的。”左平熙道:“多谢,封俊杰一言九鼎,名声素着,有你一句话,胜过旁人指天发誓。”

封俊杰道:“你不用捧我了。我这么做也不全然是为了你。”顿了一顿,又道:“我也怕会害了陆庄主。”

左平熙哈哈笑道:“一般来说,都是施恩的,怕人家不记得他的恩情。也只有你,帮了旁人,还说自己别有目的。”封俊杰道:“我只是实话实说。”左平熙道:“无所谓,总之我记得你的情。”

封俊杰心念一动,话锋一转,忽然说道:“你也教你儿子秋风飞叶手吗?还是开始练寒月魔刀了?”

左平熙一愣,道:“什么儿子?”封俊杰也是一愣,道:“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装傻?”左平熙道:“装什么傻?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这种事还装得来吗?”

封俊杰道:“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夫人当时并没有死,她让你的结义兄弟霍不同给救走了。左夫人后来生下了你的遗腹子……此事你当真半点不知?”左平熙显然一头雾水,说道:“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

左平熙回头看了陆渐鸿一眼。陆渐鸿道:“这件事情我也听说了,你弟弟还跑来问我。”左平熙道:“你是说平翰?”陆渐鸿道:“没错,我将我所知的各种传言,有根据,没根据的,全都说了。后来他出去兜了一圈,隔年三月时跑回来,跟我讲说他找到了。”

左平熙脸色沉重,像是正在专心倾听,也像是想着自己的事情。那陆渐鸿续道:“你可别怪老哥哥我怕事,当晚我就把你交代给我的东西,拿出来交给他,请他代为转到你儿子手上。其实那东西本来就不是我的,我老早就想找个机会,把它交给你弟弟了。刚好天见可怜,听到老天爷还给你留了血脉,趁这个机会,我就把整件事情告诉左平翰,让他自己去斟酌。”

左平熙道:“你把东西交给平翰了?我正想问那东西还在不在。对了,平翰呢?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我想先去找他。”封俊杰道:“不用找了,他死了。”

左平熙大惊,颤声道:“你说什么?”封俊杰道:“他与王伯琮、王仲琦兄弟两个,死在符家集的一间小屋子里。还有,霍不同也死在里面。这件事情我本来还想不通,不过现在听你们这么一讲,推测起来,该是左平翰拿着你的东西去找左夫人与孩子,而这王氏兄弟俩也跟了过去。双方一言不合还是怎么地大打出手,最后同归于尽。不过夫人与小孩,倒是没在现场。”

左平熙听完,脸上并无太大的表情,既不特别伤心难过,也没问起妻与子的下落。陆渐鸿接着道:“我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就与盟主告老,然后找一块安静的地方落地生根,再也不管江湖事了。唉,没想到王叔瓒还是怀疑到我头上,派人……”说到这里,语带哽咽,便自行打住。

封俊杰道:“只怕当时左平翰来到你府上,王伯琮兄弟俩,就曾经跟踪过去。后来王叔瓒把目标锁定你,也许是他的两个哥哥曾留下什么书面资料也说不定。”

众人又谈论了一会儿,都觉得说当时若是陆渐鸿,还是左平翰,要是能够再小心一点的话,那就好了。左平熙忽然摇头说道:“我没有儿子。”

封俊杰心想,他大概是一时不能接受这些事实,所以也拒绝承认其中的部分现实,于是说道:“这可是最新消息,是官盟主派人打探到的。左夫人的坟在宿迁县城南外三里处,坟上有碑,立碑者只写了‘不肖子仅立’几个字,你可以去那边打听打听。”

左平熙听了,颇为心动,看了陆渐鸿一眼。陆渐鸿道:“是啊,先去看看也好。当日左平翰亲口跟我说他找到了,总不是瞎编来骗我的吧?”

左平熙思索了一下,说道:“那好吧,这事早晚要搞清楚。”那陆雨亭一听,也想跟去。左平熙道:“不用了,你先安置好你爹,再到宿迁来找我。”陆雨亭心想也是,便答允了。

那左平熙说走就走,还请封俊杰帮忙照应陆家父子。封俊杰原也有此意,点头答应。四人便即与左平熙分道扬镳。

趁着夜色掩护,四人打算先出林子再说。行进间,封俊杰与陆雨亭说道:“听我女儿讲,你、左元敏和我女儿,有一段时间曾经在一起,是不是?”陆雨亭忽然想起这一回事,道:“啊,是啊,封姑娘他平安啦?最近可好?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封俊杰道:“飞烟她……还好。我曾见过左元敏几次,他好像也会秋风飞叶手,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陆雨亭道:“他是跟我一起学的。”于是便将三人在路上遇到秦北辰的事情,与后来碰到左平熙的遭遇大略说了一遍。封俊杰其实已经约略能猜到,左元敏一定也见过左平熙,只是再经过陆雨亭确认过一遍,才符合他平时为人处世的习惯。

封俊杰道:“这么说这小子好像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没有人晓得他的家世背景?是哪里人啰?”陆雨亭道:“他常常不发一语,独自沉思,或者发呆。总之,只要他不想讲,没有人猜得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不过他挺讲义气的,为人倒是不错就是了。”

封俊杰道:“这一点很容易看得出来。”又道:“我有些事情,必须要找到他商量。他也许不曾透露出他是哪里人,打哪儿来的,不过平日大家闲谈当中,有没有听他说过任何一个地方?还是描述过哪里的风景?”

陆雨亭想了一想,拍掌道:“有了,有一次我们一起到过汴京,他说要带封姑娘四处游览,说是他曾住过汴京一段时间。”

封俊杰喜道:“这就是了。”心想:“帮忙安顿好陆渐鸿之后,我就上汴京去探听,总比到处瞎闯好。”又询问陆雨亭一些有关左平熙的事情,陆雨亭倒是知无不言。

待出了树林,天色微亮,一时之间也不晓得上哪儿去才好。封俊杰道:“再往西南而去,就是熊耳山了。山上有一道观,我年轻的时候曾在观中住过一段时间,跟白阳观主还算有点交情,现在不如先上那儿去,再徐寻他途。”

陆渐鸿道:“我现在什么主意都没有了,封兄弟做决定吧!”陆雨亭道:“这是个好主意。不过封前辈既然还有要事,那不如先去忙,我爹由我和我哥哥来照顾就行了。”

封俊杰迟疑了一下。陆渐鸿亦觉得如此,说道:“是啊,封兄弟送到这里就行了。上熊耳山之后,让我们自己来跟那个观主打交道,免得王叔瓒追查起来,牵扯到封兄弟身上,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封俊杰道:“既然都送到门口了,哪有过门不入的?还是让我送你们上山吧!”陆渐鸿道:“封兄弟宽心,我们姓陆的,虽然遭逢大难,可是还不至于一蹶不振,这一点小事我们处理得来的。”陆二公子亦道:“是啊,封前辈,你还有事的话,就先去忙吧,我们总不能老是依赖他人。”

封俊杰心想:“若左元敏从少林寺下来之后,先一路北上,然后转东往汴梁而去,那他们此刻已经早他有三天的路程了,再不追去,万一在汴梁又没拦到,那可真不知要再往哪儿去了。”于是终于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陆家父子三人,尽称不敢。

临行之际,封俊杰又特别招来陆雨亭,叮嘱道:“左平熙的武功高强,拜他为师,终有一天出人头地,那是不用说的。只是此人城府甚深,相处不易,不过你既已与他相处逾年,想来此中分寸,你已经清楚了。还有,他与官盟主等人结怨已深,势如水火,你自己可要多加小心。”

陆雨亭道:“就算晚辈不拜左前辈为师,我与官盟主、王叔瓒,也有一笔帐要算。”封俊杰想想也是,不再多言,只再与陆渐鸿互道珍重,便即告别。

他打算改走水路,所以一路疾往北行。过了下午,便直抵黄河边上了。觅得船只,立刻要船家开船,顺流而下,日夜兼程。第二天下午择地上岸,转往南奔,入汴之时,天色尚早。

入汴之前,目标显着,封俊杰一心一意赶路,虽然有点徬徨,倒也十分踏实。可是在用最快的速度入汴之后,反而不知接下来要何去何从了。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一阵,京城中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他都去绕了一圈。这般像无头苍蝇地乱闯,人海茫茫,当然是不可能会有结果的。

封俊杰原本满腔的冀望,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但见天色渐晚,一颗心也逐渐往下沉,心想,也许明天再到附近绕一绕吧?又想,如果明天也像今天一样,根本就找不到呢?

其实他连左元敏还在不在城里,甚至是不是来过这里都没有把握,漫无目的的想要找一个人,那还真的得要靠机缘巧合了。

封俊杰信步走着,忽然在街边墙角下,看到一个熟悉的暗记,虽然已经有点模糊,但仍可以瞧出,那是女儿封飞烟留下的。封家的独门暗记,可以纪录留言者、事情、目标物、方位、与时间。瞧这上面所纪录的时间,距今已将近一年了,当是在陆家庄大火之后不久,这一点与陆雨亭的说法相符。

封俊杰顺手将暗记抹去,这是封家暗记的标准使用守则。暗记指向大街尽头的一家饭馆客店,封俊杰正好也要找地方投宿,虽然时间不对,但却有一股力量,将他牵引过去,彷彿那家客店在招唤他一般。

这家客店,封俊杰早在去年就该来了,原本封飞烟的暗记,确实也一路将他往汴京城里带,只是后来封俊杰先在城南外二十里处的林子里,发现了更新的暗记,却又是指向往南,这才直接转弯,没绕到汴京城里头来。

封俊杰走到客店门口,果然在门边墙角下,看到封飞烟留的暗记,右足伸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之抹掉。

店小二迎向前来,笑嘻嘻地说道:“客倌,里面请!先来点酒好吗?”封俊杰道:“不了,先给我来些吃的东西,一碗肉汤。再帮我准备一间房间。”店小二笑道:“没问题,里面先请。”

店小二转头走去,封俊杰正要跟上,却见那店小二身前闪出一个人来。封俊杰反射性地侧身一让,那人走了两步,却回头道:“啊?封前辈?这么巧,刚到吗?”

封俊杰听这声音熟悉,定眼一看,不正是左元敏是谁?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封俊杰喜出望外,差一点就要忘了自己找他的目的。

左元敏见他没什么反应,续道:“我们正要到处去逛逛,吃过饭了没有?要不要一起去?”背后一个女子笑吟吟地从另一边走了出来,招呼道:“封前辈。”正是张瑶光。

封俊杰一见之下,忽地怒气上冲,一把抓住左元敏的手臂,将他拉出客栈,说道:“走,跟我走!”

左元敏没想到要反抗,只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直道:“封前辈,发生了什么事了?”张瑶光也急急忙忙跟了出来,问道:“怎么了?有话好说……”

封俊杰怒道:“有什么好说的?走!跟我去见飞烟。”左元敏奇道:“封姑娘?我好久没见到她了?她好吗?”封俊杰怒气未息,道:“好?还能好吗?你要再不去见她,她就永远好不了了!”手上用劲,要拉动左元敏。那左元敏实在觉得莫名其妙,手上不自觉地也用力抵抗起来。

封俊杰这下更生气了,说道:“你到底跟不跟我走?”张瑶光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走到左元敏跟前,说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暗中潜运内劲,以便在封俊杰发动攻击前来得及拦住。

左元敏也道:“封前辈,有话就说清楚吧,封姑娘要是真的有事的话,我绝对不会置身事外的。可若是要像这样子强拉我去,我是不会去的。”

封俊杰叱喝道:“你做的好事,难道要我在这里说出来吗?”左元敏也有点不太高兴,说道:“我左元敏虽不是什么成名人物,但为人光明磊落,无事不可对人言。”

封俊杰道:“好,你给我仔细听着了:我的女儿飞烟她有身孕了,她跟我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左元敏大吃一惊,说道:“什么?”封俊杰道:“事关我女儿的名节,难道她会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吗?”左元敏嚷道:“不可能,不可能……”

忽然“啪”地一声,左元敏但觉脸上热辣,眼冒金星,却是张瑶光出其不意地赏了他一个耳光。左元敏完全没有料到她会有如此反应,惊吓之余,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瑶光见他一脸无辜的表情,有点后悔打得太快太急了,解释道:“你……你到底有没有,直接说清楚就可以了,说不可能,好像是……好像是人家封姑娘硬赖你的一样,这……这事关女人名节,可是开不得玩笑的。你……你究竟……究竟……”

左元敏道:“瑶光姊,我没有,我没有欺负封姑娘。”封俊杰简直要气得七窍生烟,说道:“好,那你敢不敢跟我回去,与飞烟对质?”左元敏道:“去,去,去,当然去了。这一定是……一定是……”他本想说:“一定是封姑娘搞错了。”可是这样的事情,岂有搞错的道理?可是自己根本连她的手也没摸过,要将这事赖在他的头上,确也太离谱了!

封俊杰不想再跟他多说,喝道:“走!”这次左元敏不再抵抗,运起轻功,并肩而行。张瑶光毫不犹豫,足尖一点,紧追在后——

第二十一回人间阎王——封俊杰一时气愤,全然忘记了天色将晚。此刻出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吃饭睡觉都有问题,所以三人来到城门边上,还没出城,就又折回原客店投宿,只是左张两人原本还要去夜游东御街的鬼子市,这下子已全无心情,两人各自关在房里,胡思乱想了一夜。

第二天,三人不约而同地都起了一个大早,准备好干粮,便一起上路。只是任凭左张二人如何跟封俊杰解释,封俊杰就是对他们两个目前关系的亲密,感到相当不满。因为在他来说,左元敏既然与自己的女儿发生了男女关系,那当然便要娶女儿为妻,怎么还能跟外头的女子乱来呢?

但站在左元敏的立场,他更是哑巴吃黄莲,有着满腹的委屈,却不知如何开口才好。一来自己确实是与张瑶光姊弟相称,而封俊杰心中所想的,甚至已经可以说是有些龌龊,这不仅对自己不公平,同时对张瑶光也是一种伤害;二来他虽然关心封飞烟,在她遭遇困难的时候也愿意帮助她,但这并不代表连这样的事情,也可以赖在他身上。

他想辩解却又不想讲得太难听,所以只好干脆不讲,一切等待见到封飞烟再说。

最后在张瑶光这边,可又是另一番滋味了。张瑶光这半年多来,与左元敏朝夕相处,感情与日俱增,那是不用说了。她在听到封俊杰说,封飞烟怀了左元敏孩子的当儿,二话不说,立刻赏了他一个巴掌。这样激烈的反应,事后连张瑶光自己都吓了一跳。虽然她也自我解释道,这是因为左元敏的态度不佳,再怎么说封飞烟也是女孩子,这般叫嚷着否认,别说封俊杰不能接受,张瑶光也觉得有失厚道。

至于“有失厚道”四个字,值不值得一个耳光,张瑶光就说不上来了。就本质来说,这个耳光与其说是为了封俊杰父女而打,倒不如说是为了她自己,因为她与封飞烟相处时日不多,谈不上什么交情,这个一时冲动的耳光,完全是自己的情绪反应。反应她那当下对左元敏的失望与憎恶,反应她心中的失落与忌妒。及至左元敏极力辩驳,她稍感宽慰,脑筋也才冷静下来,反正左元敏坦荡荡地表示愿意与封飞烟对质,真相一问便知,也才觉得后悔自己的反应太过剧烈了。

所有的情绪,在三人心中各自滋长发酵,偶而两两四目相交,都是既感尴尬,复又不安。无庸置疑的,这一趟痛苦难过的旅程,简直可以用度日如年来形容。

那封俊杰的老家,是在蔡州县城西的一处小村庄,距离汴京约有四五百里路。虽非日夜兼程,但三人的脚程都不差,所以只消几天的功夫,便来到了目的地。

进得村内,当下便由封俊杰领头带路,直往封家旧院而去。封家在此地住了有四代人家,除了封俊杰父亲这一脉,到他这里单传之外,其余堂表伯叔倒是不少,走着走着,道旁已有人喊道:“伯父!你回来啦!”

左元敏一看,是个二十多岁的庄稼青年,打着赤脚,正在道旁的田里干活。封俊杰道:“阿灿,还没忙完吗?”那青年摇头叹气道:“这里弄完了,我还得要到县城去一趟。”

封俊杰微微皱眉,道:“是为了上回隔壁赵家那只老黄的事?”那青年道:“县衙的捕快前天就来过了,要是我今天不准时到,他们准派人来捉我。”封俊杰道:“你放心,这个县官我去查探过了,虽然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清官,但也不是个糊涂蛋。一头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想来他会秉公办理。”那青年道:“但愿如此!”又闲聊了几句,低头忙自己的事去了。

三人复往前行。左元敏心想:“刚刚那位青年,好像为与邻家为了一头牛而对簿公堂。封前辈武功这么好,这件事情只要他肯出面,伸出一根小指头,也许根本连官司都不用打。但他显然没有插手这件事情,只有去调查这位县官的底细,最后甚至还劝自己的亲戚看开一点,一切顺其自然。封前辈不恃武凌人,实在不枉侠名。”

他对封俊杰原本就相当信服,如今亲眼又多见一个实例,心中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他现在不得不扳起脸来,免得让封俊杰抓到机会说自己心虚。不久三人走近一处庄院,那院中本有六七个孩童在墙边嬉戏,其中一个大孩子见到封俊杰,急忙撇下其他玩伴,回头冲进院子里,其余孩童中有人便叫道:“封大叔好!”

封俊杰道:“你们大家好。”穿进庭院,一个老妇从一处茅草农舍迎了出来,叫唤道:“堂叔!”封俊杰道:“阿嫂,飞烟呢?”那老妇脸色古怪,说道:“我正愁不知你何时会回来,正打算托人去找你。”封俊杰知道有事发生,脸色微变,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妇人走上前来,细声说道:“飞烟她前几天临盆了……”左元敏与张瑶光虽然已经知道此事,但听到一个陌生人,这般说着自己熟识的一个朋友,心中仍是不免一惊。

封俊杰喜忧参半,问道:“母女平安吗?”那妇人道:“母子均安,生了一个男娃娃。”

一般人听到这里,多半便要说:“哎呀,恭喜你啊,要当爷爷啦!”要不然也要说:“生了男孩啊?样子是像他爹多一点呢?还是像他娘多一些?”可是这会儿说话的人,是小心翼翼,轻声细语,而听话的人,也是噤若寒蝉,呆如木鸡。

过了好一会儿,封俊杰才说:“那飞烟呢?我要去看看她。”那妇人霎时满脸歉意,说道:“这就是我急着要找你的原因了。飞烟前天早上忽然走了,只留了一封信。”

封俊杰大惊,说道:“什么?”那妇人想要摆脱这样的尴尬,忙道:“那封信是留给你的,现在在我那里,我去拿……”说着走进一旁的木屋当中。封俊杰则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左张二人对望一眼,也是侷促难安。

不久那妇人走回封俊杰面前,交给他一封信。封俊杰见信封上书:“父亲大人”四字,笔触圆柔,正是女儿的笔迹。忙不迭抽出信笺,展开阅来,只见上头只有寥寥数行,写道:“父亲大人膝下:女儿尝以封家男儿自居,亦有光宗耀祖,不让须眉之志,无奈造化弄人,大错已成,后悔无补于事,女儿当尽力求得圆满,无愧祖宗。孩儿不孝,留书先行;稚子无辜,望爹成全。女飞烟笔。”

封俊杰怔怔望着信笺,许久,才把它交给左元敏。左元敏看的时候,张瑶光不自觉地也凑了上来,只是信中并未提到任何有关左张二人,所急欲知道的蛛丝马迹,因此未能有助真相的釐清。

既然封飞烟信中什么也没说,左元敏也不便表示任何意见,只能将原信奉回。封俊杰接过信来,心想:“这小子神色不变,轻松自若,难道此事真的与他无关?可是飞烟她……”

便在此时,屋中婴孩啼哭声响,那妇人听了,立刻往屋子里跑,封俊杰等三人快步跟上。进到屋内,屋里一个小女孩坐在炕上,与那妇人说道:“娘,娃娃哭了。”妇人道:“好了,你先出去吧,我来抱。”小女孩依言从炕上离开。妇人将婴孩抱起,来到封俊杰面前,说道:“要不要抱一下孩子?还没起名字呢?”

封俊杰一言未发,倒是主动伸手,表达意愿。抱过婴孩,但见他兀自啼哭不休,声音十分宏亮,忍不住说道:“这小子挺有精神的。”张瑶光凑上前去,喜道:“哎呀,好俊的孩子啊!让我抱抱,行不行?”封俊杰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一下子,将婴孩抱给她。

张瑶光抱过孩子,亲了亲他的面颊,说道:“娃娃乖,娃娃乖,等到你长出牙齿,阿姨给你买糖吃,好吗?”婴孩只把头往张瑶光的怀里挨,仍是哭闹个不停。张瑶光道:“大娘,这孩子怎么了?”

那妇人道:“大概是饿了吧?”封俊杰道:“飞烟不在这里,那怎么办呢?”妇人接过婴孩,说道:“王大婶的媳妇儿也生了一个娃娃,四个多月大了,这两天我都是找她帮忙。”

封俊杰赶紧从怀中拿出一锭碎银,交给妇人,说道:“替我谢谢王大婶。”妇人会意,收了下来。

张瑶光也赶紧东摸西摸,最后摸出一片金叶子出来,塞在小孩的襁褓当中,说道:“我身上都是女孩的玩意,只有这俗气的金叶子,送给孩子当作见面礼吧!”妇人看了封俊杰一眼,见他并不反对,这才敢收。

封俊杰忽与那妇人道:“小孩就暂时跟着我姓封,单名一个问字,让他去问问他的父亲,为何生而不养?为何生而不育?”左元敏直觉封俊杰这些话又是冲着自己而来,忍不住偷偷瞥了他一眼。但见他转头望向门外,怔怔瞧着远方,不知想着什么。

那妇人显然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说道:“这个名字……”封俊杰道:“等到孩子的父亲出现了,这姓氏都能改,名字当然也能再改了。”妇人道:“那倒是……那我抱孩子去了。”封俊杰道:“这孩子可能要麻烦你一段时间了。”妇人道:“不麻烦……”走出门外,轻轻说道:“问儿,肚子饿了是不是?你好乖,忍耐一下,我们现在就去吃饭……”渐行渐远。

刻意走这一趟,结果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三人都是始料未及。左元敏喃喃说道:“封姑娘到底上哪儿去了?”封俊杰“哼”地一声,道:“还不是去找你了?”左元敏奇道:“找我?”封俊杰道:“她在信上说要圆满此事。孩子认祖归宗,夫妻团聚,不就是圆满此事吗?”

左元敏道:“那她要上哪儿去找我?汴京吗?”封俊杰忽然若有所悟,大叫道:“紫阳山!对了,一定是紫阳山,飞烟一定是上紫阳山去了。”

左元敏最后一次与封飞烟见面的地方,就在紫阳山,封俊杰有此想法,再自然也不过了,就是张瑶光也觉得这个推论合情合理。只有左元敏心想:“她干么上紫阳山?孩子的父亲又不是我。”见封俊杰一副“我们现在就走”的神情,赶紧表明立场道:“我不去!”

封俊杰面有愠色,道:“你为何不去?”左元敏道:“封前辈,我今天之所以愿意跟你回到这里,那是因为你知道封姑娘人确实在这里。可是现在封姑娘如果真的是去找孩子的父亲,那她就肯定不会去紫阳山,与其跟着白跑一趟,还不如分头找去。”

封俊杰颇不以为然,说道:“该不会是因为你见着了孩子,心中有愧,没把握了,是不是?”左元敏听了火冒三丈,说道:“封前辈,你不相信我就算了,不必侮辱我的智慧,说什么没把握?我左元敏今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到底有没有做过亏心事,难道还需要有把握才敢来见封姑娘吗?”

封俊杰怒道:“你就是再狡辩也没有用,飞烟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你趁着她昏迷不醒的时候,脱……”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两边腮帮子气得鼓鼓的,瞪着左元敏,目眥欲裂。

左元敏又急又气,道:“我没有,我没有,我要说几次你才明白!”封俊杰大怒,右肩一抬,拳势已出,左元敏身子一晃,躲了开去。

张瑶光见封俊杰这一拳威猛,想他是动了真怒,连忙趋身上前,伸手拦住,说道:“封前辈,有话好说……”封俊杰低身一矮,从一旁窜了过去,对着左元敏又是一拳。屋中空间狭小,这一拳左元敏再也躲避不开,伸手一架,“碰”地一声,连退三步,刚好退出门外。

封俊杰以为他想逃走,大喝道:“哪里走!”立刻跟了出去,却见左元敏站在院中,倒是无意遁逃,喝问道:“臭小子,觉悟了吗?”左元敏道:“无论晚辈如何解释,前辈终是不信。若我左元敏在南三绝封俊杰的心中,竟是个如此不堪的好色之徒,是个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的话,那便请前辈发拳,替武林除害吧!”

那封俊杰本来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可是今天被害者是自己的女儿,他方寸早已大乱,左元敏仗着印象中侠义的封俊杰,想要跟他来硬的,是完全打错了算盘。

封俊杰低吼一声,说道:“飞烟是我心头上的一块肉,谁要敢欺负她,我就要他付出代价。”右手握拳往后一收,状似拉弓,接着双脚腾空跃起,身子如箭离弦,直往左元敏面前冲去。

左元敏见识过封俊杰烈火神拳的威力,但像这般狠辣的招式,却是前所未见,当下不敢有丝毫怠慢,打起十二分精神,便用指立破迷阵法来应付。

果见那封俊杰人影未到,拳风已至。而第一拳既到,第二拳、第三拳瞬息间跟了上来,左元敏惊骇之余,根本没有考虑的时间,斜进、侧退、左闪、右避,将从指立破迷阵法上所学的,一一展现出来。

那封俊杰这一下连环出拳,在烈火神拳中有个名堂,叫:“草薙禽獮”,意思是赶尽杀绝,不留任何余地。一套共一十三拳,一拳既出,第二拳接着跟进,第二拳尚未使老,第三拳又跟着抢出,一发就是十三拳,绝不拖泥带水,不但四面八方全照顾到,每一拳的威力也不会因为拳数多而打了折扣。总之不论敌人如何躲避,都要有一拳招呼在他身上。对手唯一的破解法,就是接招,与烈火神拳比快、比猛、比狠。

“草薙禽獮”威力强大,封俊杰自学成之后,很少用在临场对敌上,此番使出,不仅仅是因为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儿受辱,让他的心宛如刀割,同时对左元敏,也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尤其封俊杰一向又是那种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典型代表,越是与他越亲近的人,他对之越不客气。他初见左元敏时,认为他是一个有侠义之心的血性男儿,彷彿在他身上,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因此在他的心中,对左元敏的好感不但是来自他的为人,甚至是源自于一种亲切感。

如今,这种落差让封俊杰几乎无法承受,失望、愤怒、羞辱、悔恨,一时之间,通通加在一起,眼前忽又不见了封飞烟,而左元敏竟只是直截了当的一句:“我没有,不是我!”如同一把利刃,直接插入封俊杰的心窝。

封俊杰出手拿不住轻重,其来有自,但一拳既出,他潜藏在心底的理性立刻抬头,只是“草薙禽獮”一发不可收拾,封俊杰此刻就是想要留情三分,也是有所不能了。

可是令封俊杰更加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左元敏的身子一下东,一下子西,一会儿忽左,一会儿忽右,十三拳瞬间打完,居然连他的衣角,碰也没碰到一下。

原来当初张紫阳创这个阵法,本来是一个小则七人,大则四十九人的团体阵法。但如果是这般单纯,对张紫阳来说,可就有点大才小用了。于是他突发奇想,将一套至高无上的心法步法,融入阵法当中,若是一个人来练,只要依着心法踏步移动,配合呼吸吐纳,就能在不知不觉当中,提高内力修为,并且发动阵法。因为若要以个人发动指立破迷阵,最后究竟是能够发挥一个人,七个人,还是四十九个人的力量,端看施术者的内力修为而定。

因此此法共分七层,练完第一层,一人可以同时占住七个方位,练就第二层,则可以占住十四个方位,待到练到第七层时,则一个人可以同时占住七七四十九个方位,几乎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然而从头练起,第一层三年可有小成,七年才有大成,之后再练第二层,同样要三年才能有小成,七年之后,才能再往下练。而所谓小成者,指脚步熟练,能确实移动方位做好防禦,却无法顾及手上的攻击动作。能至大成者,则是闪避攻击,随心所欲。

那左元敏修习这阵法虽然只有半年多,但仗着二十年的雄厚内劲,第一层已有小成,封俊杰这十三拳威力虽猛,但若只是光闪避不还击,左元敏还是游刃有余。

那封俊杰从未见过这样的武功,惊骇之余,怒意又重新被激发出来。这些心理状态的变化,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拳力一缩一放,第二招跟着使出,在左元敏眼中看来,便如同行云流水,丝毫没有停顿。

一个出拳如风,霎时间满场都是拳影,一个是步伐诡异,在夹缝中穿梭来去;一个打得急,一个躲得快,不一会儿两人过了百余招,双方却是互相连衣角也没碰到。封俊杰自成名二十年来,从未遇过这种情形,感觉是既诡异,又滑稽。但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身形一转,拳法陡变,改使一套他少年时所学,用来练下盘稳定的“八方游身拳”。

原来那封俊杰心想,既然这狂风骤雨般的烈火神拳打不着他,那么换一个比较温吞的拳法,就算不能出奇制胜,最少也能扰乱对方。这八方游身拳是他生平所练的第一套拳法,不是什么高明的拳术,自练成烈火神拳之后,临敌时就再也不曾用过。他作梦也想不到,居然还会有拿它来对敌的一天。

左元敏原本震慑于封俊杰烈火神拳的威力之下,心中毫无半点存想,只是反射性地,将学自指立破迷阵的种种步法应用出来。他心无杂念,正合“指立”与“破迷”的要旨,所以虽然只是练到第一层,却依然可以躲过封俊杰的连环攻击。

可是这会儿封俊杰拳势减缓,招式分明,左元敏瞧了个明白,心中便自然想着,这招该如何闪躲,那招又该如何移步,移动的速度反而慢了下来。封俊杰心中恍然,心道:“原来这小子的火候不过如此。”阴霾尽扫,已有了计较。忽地大喝一声,一拳从中间打了出来。这一拳虚中有实,环环相扣,左元敏瞧不出个所以然,待脑筋一转,已然迟了,心中叹道:“也罢!”一招秋风飞叶手对了上去。

只听得“碰”地一声,左元敏以掌对拳,连退三步,封俊杰见机不可失,忽然换回烈火神拳。左元敏毕竟临场经验不足,这下子连用指立破迷阵的念头都没有,又硬拆了几招,一股燥热之气突然从丹田升了上来,直到胸臆之间,立时感到胸闷欲呕,头晕目眩。

左元敏自从开始修练内功以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一时不知所措,影响所及,不但脚步虚浮,出招也越来越不像话。封俊杰只觉得他近来武功进步神速,不能以常理度,还以为左元敏又要有什么出人意表的举动,拳势非但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劲三分。

那张瑶光自左元敏与封俊杰交手以来,所有目光便只在左元敏身上打转。一开始左元敏以指立破迷阵应付的时候,张瑶光瞧出端倪,尚为左元敏居然能与南三绝之一的封俊杰僵持不下,感到十分开心,可是此时左元敏脚下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她也是第一个看穿,心中暗道:“糟糕!”嘴上也同时喊道:“封前辈!手下留情!”

封俊杰哪里肯听?又堪堪拆上三十来招,左元敏勉强与他对了一拳,忽然“哇”地一声,呕了一口鲜血,沾得满襟都是。

张瑶光大骇,她万万想不到两人不过只是一言不合,侠名素著的封俊杰,居然会要左元敏的命,急忙飞身上前,拦在两人中间,重复说道:“封前辈,手下留情!”

封俊杰见她满脸关怀,情意真切,本来依他的个性,就算对方真的是十恶不赦之人,此刻也必暂时罢手,听听他的朋友亲人还有什么话说,但此刻张瑶光的出现,却是犯了封俊杰的大忌。左元敏不肯承认与自己的女儿有过亲密的关系,也许正是为了眼前这个女人吧?封俊杰将情绪转移到她身上,说道:“张堂主也想插手吗?好,就让封某领教紫阳山门的高招!”将官彦深一番言语,忘得一干二净。

张瑶光这个长老与堂主之名,不过是因为沾亲带故,与武功高低完全扯不上关系,她的武功与现在的左元敏尚颇有不如,又怎能胜过封俊杰呢?况且那封俊杰在对付左元敏的时候,虽然恨他负心,始乱终弃,可是他也许是孩子的父亲,下手之际,还是希望他即时回头。但对付张瑶光可就不一样了,此人是女儿的情敌,未来一家团圆幸福的绊脚石,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一拳毙了,永绝后患。

张瑶光这一番上前,让左元敏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机会。只是他全身内息紊乱,就是有再多的喘息时间也无济于事。他实在是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让封俊杰给伤了,连忙想运起太阴心经来镇慑心神,可是这会儿只要他一运气,那股燥热烦闷,立刻顺着任脉由丹田冲上中、玉堂、紫宫、华盖诸穴,最后散入全身经脉,四肢百骸燥郁充满,浑欲爆裂而出。

左元敏惊惧不已,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谷中人不安好心,教我们太阴心经时,留了一手?”当然,这种情况也有可能是因为伤在封俊杰手下的关系,总是他不敢再运功,只缓缓地调匀呼吸,这也才能逐渐将两眼目光,投注在眼前的战局之上。

他原本昏昏沉沉的也就罢了,这下瞧清楚了,可又当场吓出一身冷汗。只见张瑶光在封俊杰双拳的笼罩之下,早已是遮拦多,进攻少,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左元敏忙道:“封前辈……”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哑了。面对这样的情况,他第一个反应自然是想求封俊杰手下留情,可是甭说他现在声音黯哑,就算封俊杰能够听得明白,那还不是当作没听见。

惊疑间,那张瑶光又接了几拳,身子不住地往后倒退,左元敏迎上两步,正好从身后搀住了她。张瑶光一惊,说道:“你干什么?快让开!”一把将他推开,便在此时封俊杰拳影又到,恰好从两人中间穿过。但是封俊杰此刻早已将目标移转成张瑶光,跟着第二拳、第三拳都往她的身上招呼,左元敏倒成了不相干的第三者了。

左元敏终于知道触怒了封俊杰,简直就是惹火上身,这把火差一点吞噬了自己还不打紧,现在还烧到了张瑶光身上。情况失控,左元敏又气又急,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见到张瑶光一个疏神,绊倒在地。封俊杰则像着了魔一般,大喝一声,凌空跃起,便向张瑶光扑去,势若洪水猛兽,根本已有致人于死地的打算。

眼见张瑶光命在旦夕,这一下左元敏哪里还管得了自己体内的什么内息不调,火水不济?猛吸一口气,飞身拦在张瑶光身前,两掌平推而出,替她挡下了也许是致命的一击。

这个地处于天地一隅的小小村落,村民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向来是一派的恬静和谐,悠闲松散,却在这一刻,几声尖叫划破天际,扰乱了村民原本纯朴宁静的生活。

张瑶光的视线让左元敏给挡住了,听到尖叫声时,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左元敏的身子往后倾倒,重重地摔在她的怀中。张瑶光勉强搀住,却见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唇色转紫,不醒人事。再往前看,那封俊杰脸上、胸口、衣襟渐满了鲜血,一脸愕然地站在原地。

四周惊叫声连连,张瑶光瞥眼一看,原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四周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这些人男女老幼,大人小孩都有,想来他们早知道封俊杰武功厉害,一听到封俊杰与人对上了手,都跑过来凑热闹,但这会儿有人受伤,突见血光,胆子较小的妇人孩童,便开始惊叫,甚至啼哭了起来。

张瑶光环顾四方,一时有误入贼窟的错觉,左元敏昏迷不醒,更让她倍感压力。眼见封俊杰不知为何愣在原地,当机立断,便即负起左元敏,也不管妥不妥当,就往院外冲。她不知封俊杰这一愣是忽然良心发现,还是另有隐情,但为今之计,就只有走为上策。

其实她不知道,这些围在院子四周的街坊亲友,才是救了她们两人的最大功臣。原来那左元敏硬接这一招,一口真气却忽然提不上来,猛地封俊杰劲力来到,不但立刻打得他口吐鲜血,而且这一回血还是用喷的。

这下可吓坏了围观的人群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般凶狠的封俊杰,胆子比较小的,当场惊叫啼哭。封俊杰这才突然清醒过来,但见左元敏如同断了线的傀儡木偶倒了下去,以及身上沾满了他所喷出的鲜血,心中只不断重复道:“我居然用这么重的手,伤了两个晚生后辈……我居然用这么重的手,伤了两个晚生后辈……”

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有人掩面而走,有的吓得就近寻找掩蔽,母亲安抚受到惊吓的稚儿,丈夫紧紧搂着身旁的瑟缩发抖的妻子。封俊杰一下子陷入自己封闭的世界里,不敢去多看四周人们的反应,连张瑶光何时带走左元敏,都没有注意到。

那张瑶光背负着左元敏直往村外奔去,为怕封俊杰忽然追上,除了没命地使劲奔逃,还东弯西拐地,意图扰乱追踪。她情急之下不知节制,没出几里路,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还好她之前有照顾左元敏的经验,心理上至少是完全没有排斥的。

如此又行了不久,张瑶光望见前方有一片竹林,生长茂密,想来是一个不错的歇脚地,于是便钻了进去。放眼望见竹篁森森,浓荫遍地,果然是个清静舒适的所在。当下便寻了一处平坦的地方,轻轻将左元敏放下。

她一路上既怕追兵,又担心左元敏不能承受颠簸,七上八下,甚不好受。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将左元敏放下来了,却见他兀自昏迷不醒,一颗心依旧悬在那里,迟疑着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去摇了摇他的肩头,轻轻唤了几声。

那左元敏毫无反应,张瑶光心里更害怕了,急忙查探他的呼吸脉搏,但觉得他气若游丝,脉像紊乱,毫无半点规律,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只怕随时都有可能会断气。

张瑶光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不知不觉间,泪珠已经在眼眶里头打滚。忽然想起自己那时受伤,左元敏曾在一处破庙里用内力帮忙疗伤,这手法她虽然不曾学过,但是内息在自己体内哪些经络游走,印象却十分深刻,事态紧急,也容不得她多想,便将左元敏扶起,依印象施为。

内力甫入左元敏的体内,张瑶光便不自觉地感到全身为之震动,先是一股燥热,像一阵热风一样,迎面吹了过来,接着却又是一丝丝的寒意,从手心上源源不绝传了过来。张瑶光身上冒汗,却又打着寒颤,外热内冷,交相折腾,端的难受异常。

如此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张瑶光已然抵受不住,正不知如何是好,左元敏忽然睁开眼睛,挣脱张瑶光的手,虚弱地说道:“我……我好像不行了……你……你救不了我的……”原来张瑶光这番功夫倒不是全然白费,左元敏靠着她灌输过来的内劲,勉强吊住了一口气。

张瑶光安慰道:“别胡说,你……我……我马上带你回紫阳山,我哥哥他救得了你的。”左元敏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道:“远水……救不了近火,我只怕挨……挨不到那个时候……”

张瑶光急道:“那你就更要坚持下去,我们从山上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也没摔死,这不过是一点伤,哪有这么容易死。”左元敏摇着头道:“我……我不知道,这回我的感觉……感觉有点奇怪,完全控制不了了……好像……好像……”摇了摇头,说道:“我形容不出来……呵呵,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要去见阎王了……”

张瑶光听他这会儿居然还有心情开自己玩笑,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簌簌而落。左元敏不察,续道:“去见阎王也好,那我就可以看到我娘、霍伯伯,也许……也许还有我爹,一家人团聚,好过我独自一人在这世界上过活……”张瑶光想起自己的身世,同感戚戚,撇过头去,泪珠更是不住落下。

两人静默半晌。左元敏忽然喃喃自语道:“阎王……阎王……对了,这附近是不是……有一个号称‘人间阎王’的神医?”张瑶光听到“神医”两字,精神一下子都来了,连忙拭去泪痕,转过头来道:“真的吗?你知不知道他住在哪儿?”

左元敏神情恍惚,只道:“我记不太清楚了……这附近……附近有一个叫临颖县的地方吗?”张瑶光道:“没关系,我们一路问过去,好过继续待在这里。”左元敏道:“是啊,好过在这里听我唉声叹气的……”张瑶光佯装薄有怒意,道:“是啊,你知道就好了。”

那左元敏经过张瑶光的一番紧急处置,渐渐稳定下来。虽然还是很虚弱,不过只要不提气运功,倒没有立即的危险。当下便由张瑶光搀着,走出竹林,路上逢人便问临颖县城要往哪个方向去。原来此处离那临颖县虽然不远,但也不算近,不过那里既然有神医在,张瑶光就坚持要走上这一遭。

两人直往西北方向行去,到了第三天,果然来到临颖县,两人进得县城,先找了个饭馆歇息,招来店小二,向他询问“人间阎王”这个人。没想到那店小二道:“人间阎王?不会吧?怎么会有人取这么恐怖的名字?再说,这谁人那么大胆,居然敢用阎王爷的称号,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远不得超生吗?”意思居然是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张瑶光灵机一动,改问道:“那请问小二哥,这县城里,哪一个大夫最有名?医术最厉害?”那店小二忽然神采焕发,眉飞色舞地道:“客倌,你们俩是外地来的,这件事问我,那还真是问对人了。这县城里,最有名也最高明的大夫,谁人不知,何人不晓,那就是淳于大夫了!说他的医术高明,那还真是高明,临颖县这么大,可是不好意思,这城里有他这样的大夫,其他人的生意都不用做了,所以两位客倌也没得挑,城里就只有他这一家‘再世堂’为人看病哩!”

左元敏轻轻说道:“没错,我想起来了,这大夫是复姓淳于没错……”张瑶光笑着与那小二道:“小二哥,你说这话,我有点不信呢。”店小二忙道:“小的绝不敢欺瞒两位。再说这淳于大夫城里人尽皆知,两位只要到街上一问,小的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开淳于大夫的玩笑啊!”

张瑶光道:“我不是不信这个,我的意思是,这城里只有他一位大夫,那他不是一天到晚有看不完的病人?难道像他这般有名的大夫,所有找上门来的人,都来者不拒吗?”

店小二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这个姑娘就甭操心了。那淳于大夫是神仙下凡,华陀扁鹊转世,这一般人哪里得见?他老人家早不亲自看诊了,他收了好几个徒弟,现在是他们帮忙在看诊。刚刚也许是姑娘没听清楚,我是说这城里只有他一家‘再世堂’在为人看病,不是说只有淳于大夫一人。”

张瑶光与左元敏相视一眼。张瑶光续道:“那要如何才能请淳于大夫亲自看诊?”那店小二皱眉道:“我们这位神医,家里银子不缺,大公子还在京里当差,所以对于名和利,看得都是极淡的,姑娘问我要如何才能请得动他老人家,这可难倒我了……”

张瑶光笑道:“是吗?听小二哥这么说,我倒是有办法了。”店小二快速地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见她相貌清丽,模样娇美,身材玲珑有致,是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心想:“难道你是想用美色吗?”当然不敢就这样说出来,只道:“不知是什么方法,姑娘可不可以教一教小的,也好让我跟街坊闲磕牙的时候,说一说嘴去?”

张瑶光不直接回答,只说:“说穿了也没什么,不过还不到说的时候,我怕说破了,就不灵了。”便向那店小二问明此去路途。店小二口沫横飞,连说带比,一五一十地向张瑶光说明了,只是心中对于她能否真的见到淳于神医本人,感到怀疑。不过在看到打赏在手心中,碰撞得叮叮当当响的铜钱时,其余的一切,都是次要的了。

左元敏见店小二开开心心地离去,这才说道:“这位淳于大夫,若不是那个人间阎王,医术肯定也是很高明的了。”张瑶光道:“是不是我们原本要找的那个大夫,上门去就知道了。”左元敏道:“只可惜他已经不亲自看诊了。”张瑶光道:“不,我想他会想见你的。”

左元敏以为她刚刚是跟店小二开玩笑,没想到她是来真的,问道:“那是为何?”张瑶光笑道:“我在庄子里看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人散尽家产,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千辛万苦的拜师学艺,去练一种屠龙刀法,功成之后,他走遍天涯海角,才发现这世上根本没有龙,你想,他会怎么样?”左元敏笑道:“我觉得他可能会抑郁而死。”

张瑶光道:“这不就得了。大家都把这位淳于大夫当成神仙,可见他的医术出神入化,什么疑难杂症在他手中,无不药到病除。你要他在这县城中,老是看一些平凡无奇的风邪伤寒,那不闷死他了。”左元敏道:“所以……”张瑶光道:“所以他绝对不是金盆洗手,收山不干了,而是每天都觉得穷极无聊,惶惶不知所终。”

左元敏笑道:“那也太夸张了,也许他在家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日子惬意得很呢!”张瑶光道:“管他的呢!总之,我们找上门去,他的徒子徒孙一见到你的情形,多半束手无策,马上招呼人去请老爷出马。结果咱们这位神医慢条斯理地走出来,责怪小辈们大惊小怪,这不给你把脉还好,一搭到你的脉象,那还不是见猎心喜,非要好好地表现一下不可。”

张瑶光这一番话,除了开玩笑之外,也相当程度地表达了她对左元敏这次受伤情况,内心里真正的看法。张瑶光浑然不知,左元敏也不以为意,但觉得她此刻轻松开朗,活拨健谈,与初见面时大不相同,心中觉得比较喜欢现在的她,于是安安静静地闭上嘴,让她自由发挥。

两人叫来饭菜,填饱了肚子,便往店小二所指示的方向走去。不久两人到了目的地,只见那所谓的“再世堂”,其实便是间药铺子,铺子的两边都是围墙,后头连着深宅大院。几株巨大古榕从院子里伸出围墙之外,如同两只手一般,刚好从两边用树荫盖住了药铺子的门梁屋顶。远远瞧去,就像是车盖一样,感觉既高贵,又有一种怡然自得的恬静。

两人迳往药铺子走去,迎面而来的是一阵阵浓烈的药材气味,柜台后一个年轻小夥子探出头来,问道:“两位,有事吗?”张瑶光道:“小哥,劳驾,我们找大夫。”那小夥子道:“稍坐一下。”又把头缩了回去。

张左两人依言并坐在墙边的长板凳上。只见柜台后面的门帘掀动,然后渐渐复归于平静。屋中两边墙面满满的都是药柜抽斗,左元敏四处张望,颇有些魂不守舍的味道,张瑶光知他紧张,伸手搂住了他的臂膀。两人相对一眼,千言万语,无话而笑。

良久,门帘掀动,那小夥子复又出现,说道:“两位,这边请。”用手指着里面墙边的一副桌椅。张瑶光搀着左元敏前去,才坐定,一个青年汉子从门帘后走了出来,一边问道:“哪里不舒服?”左元敏待那人在他面前坐定,正要开口,对方左手三指已然搭上他的手腕,右手在他面前轻摆,示意他不要说话。

那人搭了一会儿脉,忽然皱眉道:“你这不是一般的内伤……公子是武林中人?”左元敏点了点头。那人改搭他的右手,不过这次只一下子的功夫,便将把脉的手收回,正色道:“伤你的人武功高强,在武林当中大有来头。不过公子伤势严重,却还有另一层原因。”

左元敏见他面有难色,还以为自己的伤势严重,已经让对方感到难以启齿说道:“大夫但说无妨。”没想到那人道:“依我们再世堂的规矩,江湖上的恩怨,得要先问过我们家二爷,两位请在此稍坐,哪儿都别去。”那原本待在柜台后头的小夥子,一听到这里,立刻放下手边的工作,再度掀开门帘,匆匆往后堂而去。

那张瑶光原本听他说到“哪儿都别去”这几个字时,还以为是对方关切左元敏,要他多休息,不要到处跑。可是接下来那店伴的反应,却有点奇怪。张瑶光留上了心,说道:“二爷是谁?是淳于大夫吗?”那人笑而不答,脸色多了几分不善之色。张瑶光脸色微变,拉起左元敏,低声道:“我们走。”左元敏其实也早知道苗头不对,但他昨日以来,身子越发衰弱,若无张瑶光搀扶,几乎连走路都有困难,此时此刻,自然也只能以张瑶光马首是瞻,完全配合她的行动了。

那人哈哈一笑,身形一闪,随手抄起柜台上的药秤,秤杆伸出,直指左元敏的背心,张瑶光转过身来,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一刺一点,与那人过了两招。那人退开两步,说道:“好剑法,好剑法。”

张瑶光且战且走,拉着左元敏退到门边,说道:“服了吗?”那人道:“姑娘身手矫健,在下拦不住你,但手上多了个累赘,那就很难说了。就算两位真的走得了,不瞒姑娘说,七日之内,你的朋友就要去阎王了。”

张瑶光一愣,看了左元敏一眼。左元敏恼他说话无礼,与张瑶光轻轻地摇了摇头。张瑶光会意,拉着他又向外踏了一步。那人道:“姑娘,别说在下不曾警告过你,从‘再世堂’走出去的病人,依惯例是不能再回到‘再世堂’来的。”

张瑶光这可在意了,若是左元敏的情况真的有他说得那么糟,而再世堂又不收的话,那岂不是没得救了?张瑶光停步回头,怔怔地瞧着说话那人,左元敏反过来拉张瑶光,说道:“别求他,我们走啦……”

张瑶光轻轻挣开左元敏的手,与那人说道:“请问这位大夫高姓?”那人道:“在下姓沉,草字敬之,淄川人士,今年二十有三,尚未娶亲。”张瑶光道:“淄川?那可真是千里迢迢啊。”那叫沉敬之的说道:“拜师学艺,何言辛劳?敢问姑娘贵姓?”张瑶光不回答,只道:“嗯,沉大夫,到底要怎么样,你们才肯救人?”

沉敬之道:“姑娘,在下说过了,这要我们二爷才作得了主。”张瑶光逐渐失去耐心,将脸一扳,道:“那快叫你们二爷出来!”

那布帘后忽然响起如破锣般尖锐又响亮的声音,说道:“两位有求于人,还这般嚣张,吕某在此行医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话才说完,门帘飘动,人影已到诊察桌边。沉敬之向那人躬身作礼,退到他的身后去。

张瑶光定睛一瞧,见是一位身着青衫长袍,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脸色颇为黝黑,看上去一副精壮强悍的样子。便道:“请问这位爷台就是二爷吗?”那自称姓吕的中年男子道:“我叫吕泰,二爷是这里面的人叫的,姑娘不嫌弃的话,也可以这般称呼我。这位小兄弟,请回来坐。”

吕泰当先坐下,做势要左元敏回来坐好,他要替他再把一次脉。左元敏见势如此,不得不从,便由张瑶光搀回。

那吕泰一搭他的脉搏,立刻皱眉,半晌,瞄着他说道:“你为烈火神拳拳力所伤,居然可以撑到这个时候,能耐非比寻常,想来也该是名家弟子。不知尊师上下如何称呼?”

左元敏让这个问题困扰多次,但他还是只有一个标准答案,道:“我没有师父。”吕泰将脸一沉,淡淡说道:“你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封俊杰是什么人,他既然要让你死,我又怎么敢让你生。你不交代清楚来历,我就没有理由救你了。”

虽然这个叫吕泰的,年纪比沉敬之大,能够只靠把脉,便可得知左元敏为烈火神拳所伤,医术可见亦较沉敬之为精,但是两副嘴脸,却像是同一个模子打出来的。让张瑶光原本在心中打的如意算盘,碰到了实际状况,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情急之下,便嚷道:“我们要见淳于神医!”

吕泰倏地伸手抓住左元敏的手腕,说道:“姑娘,你们的来历不明,又为名门耆宿所伤,也许我该将你们软禁起来,好让你们知道,这可不是你们想来就来,指定见谁就见谁,可以任意撒野的地方。”

张瑶光大怒,她早已擎剑在手,这时右肩一动,便要将剑尖递出。吕泰手上用劲,将左元敏整个人拉上了桌面,挡在自己身前,张瑶光若是继续将剑身刺出,那左元敏不免剑刃透身,马上就多了一个透明的窟窿。再说那吕泰右手拉起左元敏,左手也没闲着,五指活动,同时扣住了他的喉咙。

张瑶光多了一层顾忌,这一剑非旦不便刺出,反而不由自主地往后推开两步。接着只听得屋前屋后,脚步声响,却是涌来了一批人,将张左两人,团团围住。

那左元敏碍于伤势,明知吕泰要来擒他,却也无法抵抗。待见因为自己之故,连累了张瑶光也陷入险地,一时情绪激动,开始挣扎起来。那吕泰牢牢嵌住他的手腕,但觉他手腕微颤,知道他的心意,哈哈笑道:“小兄弟,你最好别轻举妄动,否则经脉倒错,神仙难救!”

左元敏知道自己的伤势严重,本已有难逃一死的准备,后来想起夏侯如意曾经提过的人间阎王,既有一线生机,自又燃起强烈的求生欲望。可是眼见这一群小鬼难缠,就算幕后的阎王好见,那也无用。不由得心底一股无名的怒火升起,用另外一手也去抓吕泰的手腕,说道:“我若乖乖待着,你就有办法救我吗?那你倒是说说看,我身上除了烈火拳的拳伤,还有什么内伤?”

烈火神拳威力无俦,偏向刚猛一路,所以左元敏脉象虽然奇特,吕泰依自己多年的经验,自然能有所判别,至于其他,则是完全不能确定,如今让左元敏这么一提,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

左元敏见他脸色尴尬,便知道自己的猜测不错,怒意更炽,心道:“既然你没那个能耐,又有什么资格消遣我们?”忽然爆喝一声,一头便往吕泰脸上撞去。

左元敏这一下又快又急,两人距离又近,吕泰惊觉,反射性地便松开抓住他的手,伸掌格挡。左元敏一获自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套“秋风飞叶手”立刻使开。那秋风飞叶手用在近身搏斗,威力更大,吕泰见招式精妙,不敢迳接,身子从座位上飞跃而起,连退三步,心中惊疑不定。

但就只这么一下,左元敏伤势更重,百忙中用尽所有余力,大叫道:“瑶光姊,快走!”可是张瑶光就是因为顾忌他的伤势,而不敢轻举妄动,如何肯因他奋不顾身的大叫,就撇下他不管?

而左元敏根本也没想到那边去,眼前一黑,接着便从桌椅上摔了下来,耳里只听得有人喊叫,四周乱成一团,接着四肢手脚一紧,彷彿有人来抬他。左元敏实在很想看看究竟是谁来抓自己,但别说他现在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就是意识也逐渐模糊,不久便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当中,左元敏忽然梦到,自己抱着张瑶光,正从山崖上往下坠落。沿着陡峭的山壁,他不断地往下奔跑,往下奔跑,彷彿永无止境,而手上的张瑶光的身子,却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不断地将他往下拉。他几次想放脱张瑶光,但最后终于还是忍住了,咬紧牙关,苦苦支撑,忽然眼前一亮,横亘在面前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银白亮光,接着“唰”地一声,自己连同张瑶光,一起掉进了这一片银白亮光当中。

左元敏还是觉得自己的身子仍不住地往下坠,只是力道逐渐缓和,到最后停了下来时,他张目望去,四周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手中的张瑶光不知何时已不知去向,替代而来的,是周身一阵又一阵的刺骨寒意。他忽地惊觉自己原来身在雪中,同时更觉得呼吸困难,慌乱之间,四肢划动,想要钻回雪面上。

这下的感觉,比之从山崖上坠落,又是另一番滋味,他越往上游动,就越发觉得气闷,而越觉得气闷,他就越加紧游动,尤其四周越来越冷,四肢竟忍不住僵硬起来,左元敏一颗心彷彿就要从胸口炸了出来,忽然间“哇”地一声,头手终于钻回雪面,他赶紧大大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一个白衣女子向他走近,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说道:“你醒啦?”左元敏伸手拉住她的手,说道:“瑶光姊,拉我一把……”那女子轻轻挣脱,笑道:“你认错人啦!”

左元敏猛地惊醒,睁开双眼,但见自己躺在一张牙床上,床边坐着一个白衣女子,便如同梦中所见的一样。左元敏瞧着眼熟,想要起身看清楚一点,但这一动,一股寒气又从丹田直冲上脑门,一时眼冒金星,头昏脑胀。

那女子道:“哎呀,你别乱动呀!”将原本搭在他手腕上的手移开,起身道:“老天保佑,你的情况总算是稳定下来了。我现在出去替你熬一副药,你躺着休息,千万别乱动啊!”说着,放下床帷,迳自去了。

左元敏躺在床上,心想:“这里是哪里?那姑娘是谁?瑶光姊呢?”迷迷糊糊间,又不住沉沉睡去。

他这一觉比上一回睡得更沉更久,恍恍惚惚间,也不知做了多少梦,而且是梦中有梦,惊醒之后,仍是沉溺在睡梦当中,层层叠叠,不知凡几。须臾,悠悠转醒,第一个念头仍是:“这是梦吗?”

他极目而望,但见四周都是素净的白色布幔,原来自己还是躺在一张牙床之上,四旁床帷放下,瞧不清楚外面的状况。

左元敏想要去掀开布幔,可是他心里是用力了,身子却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半点不听使唤。忽见布帷外人影晃动,左元敏尚未开口呼救,床帷掀开,探进一个苍老的男人脸,两鬓花白,额上还有几道深深的皱纹。左元敏从未见过这个老人,两眼紧紧盯着瞧,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老人看了左元敏一眼,说道:“他醒了。”他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接着兴奋地说道:“真的?”那老人淡淡地道:“还有假的吗?”伸出手来探左元敏的脉搏,一会儿,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身后那女子把脸蛋挤了进来,说道:“不出你老人家所料?怎么了,他怎么了?好得了吗?”老人将脸一侧,轻轻咳了几声,女子调皮地伸了伸舌头,将头缩了回去。

老人将左元敏的手重新放回床上,拉过薄被,替他盖好了被子,头一缩,床帷重新放下。左元敏只能在床上看见两人映在床帷上的影子,耳里听他们两人说话。只听得那女子说道:“果然不出师父所料,一定可以治得好的,是不是?”这女子问话的内容,也是左元敏相当关心的,听他替自己问了,正好侧耳倾听。

只听得那老人说道:“错,这小子不出我所料,要是没有奇迹出现,他必死无疑。”那女子显然十分着急,忙道:“奇迹?师父,你不就是奇迹吗?快救他呀!”那老人道:“你不用给我灌迷汤,拍马屁,我究竟是人不是神,这几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那女子对这样的答覆并不满意,续道:“是神,是神!人家都称你是人间阎王,那地藏王菩萨是神,阎王自然也是神啦!”老人道:“胡闹!地藏王菩萨也是可以让你挂在嘴巴上,随便拿来开玩笑的吗?”那女子忙道:“可是那地藏王菩萨……”两人显然是边走边讲,声音越来越远,终于细如蚊声,而至不见。

左元敏听这两人的对话,颇为惊讶,心想:“人间阎王?难道这个老人便是淳于中吗?”他一直想不起淳于中这个名字,此刻不知怎么搞的,忽然就想起来了。继而又想:“这个女子是谁?我一定见过她,只是……只是……”他想着想着,脑筋又开始晕眩起来,最后的一个念头是:“瑶光姊呢?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

这般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渐渐地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多,昏睡的时间则越来越短。不过在他清醒的时候,却是很少再碰到淳于中与那名女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日三次的药僮喂药,与两次的婆婆喂食。但有一点左元敏可以确定的是,这女子与淳于中还是有来看他,而且轮流把脉,相互谈话。

这一天,左元敏喝过汤药后,忍不住问道:“今天什么时候了?”那药僮一愣,不知怎么回答,匆匆退出。左元敏正纳闷着,忽然门外脚步声响,走进一名女子,仔细一瞧,不正是这些天来,不眠不休地照顾自己的那个女子吗?这会儿他神智清楚不少,这才发觉这女子年纪尚轻,比着自己,也许还小那么一两岁,心中惊讶之情,可就更加三分了。

那少女喜道:“左大哥,你醒了?”左元敏听她叫得自然,脸上的欢喜神气,显然也不是假装的,这下可真把他搞糊涂了,迟疑半晌,说道:“姑娘,我……我们见过面吗?”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佯怒道:“大哥是真的忘了我了?还是认不出我来?”说着退开两步,双臂微张,原地转了一圈给他瞧个仔细。

左元敏见她虽然还是个少女,但是姑娘家婀娜多姿的身材,在她身上都已找得到。而这样的身形,左元敏确实是有印象曾见过,但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来。

少女转了一圈,接着又倒着转了一圈,说道:“怎么?想起来了吗?”左元敏道:“在下愚昧,实在……实在想不起来……”少女气鼓了腮帮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忽然说道:“对了,我知道了,你看……这样子呢?”一边说着,一边用两只手掌权充梳子,十指张开,将一头乌黑的秀发往后梳拢,最后才将全部的头发盘到头顶上,用一手压住,续道:“这样呢?想起来了吗?”左元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少女大喜,说道:“想到了吗?左大哥!”左元敏吃惊道:“你……你是夏侯如意……”那少女一听,忽地泫然欲泣,喜道:“你果然没忘了我……”

左元敏叫出“夏侯如意”四个字时,还没什么把握,但见她的反应时,便知自己猜中了,不敢置信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哎呀,我从没见过你扮过女装,一时失察,还请贤妹恕罪。”

夏侯如意偷偷拭去眼眶中的泪水,说道:“说来话长……怎么样?我扮女装好看吗?”说着,又转了一圈。左元敏笑道:“唉,早知道你看女装这般好看,当时我早就该叫你扮回女装来了。以后你可别再扮男装了,没地浪费了老天爷给你的本钱。”夏侯如意大喜,说道:“你喜欢就好了,我还担心你看不惯哩!”左元敏道:“哪里,贤妹忒谦了。”

两人寒喧几句,夏侯如意这才谈起了当日在山谷外,久候左元敏不至,接下来的情形。

原来她当日在谷外,依约等候了八九日,始终不见左元敏出谷来,便想进谷去寻他,于是雇船渡河。但她过了河才发现,原来那入谷的山洞十分隐蔽,连附近的渔家都不晓得,山壁连绵,那夏侯如意一连寻了五六天,眼见盘缠即将耗尽,这才打了退堂鼓,想想还是回去准备妥当了,再卷土重来为是。

于是她踏上归途,花了几天的时间回到尉城,可是这一回去,她马上就被哥哥看住了,不准她再到处乱跑。夏侯如意又吵又闹,吵到最后,连夏侯仪都亲自出来教训女儿,这才让她安分下来。

那左元敏听到她形容自己如何跟两位兄长吵闹,是如何的花样百出,如何的令人防不胜防时,实在感到啼笑皆非,忍不住说道:“我见过夏侯无过几面,他样子看上去颇为干练,剑法也相当厉害。想不到在你面前,却是一筹莫展,最后还得把老爹抬出来,才治得了你。”

夏侯如意颇有得意之色,说道:“我原说他们两个也不过尔尔,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父亲把他们两个当成宝。”左元敏道:“那你后来,怎么会来到这里?”夏侯如意笑道:“总归一句,都还不是为了大哥你!”

左元敏奇道:“为了我?”夏侯如意道:“可不是。”清了清喉咙,续道:“后来我爹大发脾气,将我关在房间里,找了五六个人日夜轮班看着我,我上哪儿,他们就跟着我上哪儿,甩也甩不开,骂也骂不跑,那一阵子,心里真的很烦……”左元敏道:“那也怪不得他们,他们是奉命行事啊。”

夏侯如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顿了一顿,续道:“那时我就想,要是左大哥在这里的话,他会怎么跟我说……”左元敏听她说得情意真切,语调缠绵,彷彿她口中的那个“左大哥”不眼前一般,心中一突,暗道:“难道……”

只听得夏侯如意续道:“……我就想,左大哥一定也不喜欢我这般顽皮,不务正业,镇日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想来想去,既然我这么讨厌这家里的每一个人,是不能改变的事实,那我何不到外头去,另学一技一长?大哥,你说我这么想,没错吧?”

左元敏没料到她会忽然回到现实中来,还向自己询问,忙道:“没错啊,学一技之长很好哇,那你准备学什么?”夏侯如意粲然一笑,说道:“学医啊,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在这个地方吗?”左元敏大叫一声:“啊……”笑道:“你瞧我这般糊涂……”

夏侯如意低声道:“其实我早该想到了,别人想拜人间阎王淳于中为师,那自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但凭着我夏侯家与淳于家的关系,只要我爹给说上一说,问题就不大了。再说我爹听说我打算来这里学医,他既乐得耳根清静,又不怕我给他惹事,那还不是满口答应,第二天立刻亲自跑一趟,我拜师学艺的事情,就水到渠成啦!”

左元敏心想:“原来如此。”说道:“那真要恭喜你了,他日学艺有成,江湖上可又要多一个神医啦!”夏侯如意道:“艺成?谈何容易啊,你没看到那淳于中一把年纪了,才有今日的成就地位,我上头还有几个师兄,大师兄都四五十岁了,还不是没没无闻。”

左元敏点了点头,说道:“这跟学功夫一样,一半靠后天努力,另一半还要有天赋。再说,每个练武学医的,如果都要练到名扬四海,人尽皆知,试问这世上又有几人可以称心如意呢?”

夏侯如意笑道:“反正你总有你的道理,我说不过你就是了。”左元敏跟着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到你,就特别有这么多道理好讲,我平常与其他人在一起,不是这个样子的。”

夏侯如意道:“这个我知道,那是因为大哥关心我,爱之深,责之切,一见到我,非得训我一顿,不能甘休。”左元敏道:“或许吧,啊,对了,你既然拜了淳于中为师,言谈间就不好再将淳于中三个字挂在嘴上,总得称师父才好。”夏侯如意道:“是,我说了,都听你的便是。”

夏侯如意这样的反应,让左元敏觉得有些尴尬,扯开几句,续道:“贤妹,我到底昏迷了多久了?”夏侯如意道:“我叫你大哥,你就叫我贤妹,这样太见外了,不如你直接叫我如意吧。”左元敏道:“好吧,希望如你的名字一样,万事如意。”

夏侯如意拉了一张板凳,到床边坐下,屈指一算,道:“从你那天进到再世堂来,到今天,已经足足有二十天啦!”左元敏大惊,他知道自己昏睡了一段不算短的时日,却万万没料到竟然这般久,颤声道:“二十天了?那……那天跟着我一起来的那位姑娘呢?她到哪里去了?”

夏侯如意似笑非笑地道:“哪一个姑娘?我听你这几天,都在喊着:‘瑶光姊,瑶光姊!’是这位吗?”左元敏脸上一红,道:“是她一路搀着我过来,要不是她,我现在只怕已是白骨一堆了,所以我很担心她现在的安危。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平安吗?”

夏侯如意道:“我回来的时候,厅上乱成一团,我不知道有哪一位姑娘是跟着你一起来的,大哥要不要形容形容她的长相穿着,我回想回想,看看有没有见过这么一位姑娘。”

左元敏一愣,喃喃说道:“长相?”他们两人这半年多来形影不离,早上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对方,然后就一直要到晚上闭上眼睛睡觉,才得互相离开对方的视线。因此,左元敏只要一闭上眼睛,张瑶光的模样,就能够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宛如触手可及。可是这会儿要他用几个字,几句话来形容张瑶光,却是任凭他绞尽脑汁,肠枯思竭,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形容。

左元敏叹了一口气,说道:“要是她当时听我的话趁乱走了,此刻问你,自然是多此一举;而若她终不肯抛下我独自逃走,而为淳于中所擒的话,你既然不知道,要你去问,那也是徒增不便,造成你的困扰而已。”因为不知道如何形容张瑶光的长相,就干脆不问了。

夏侯如意道:“那可不一定。”说着站起身来,在这斗室当中,一边踱着步子绕圈,一边说道:“再世堂在这临颖县城中,固然也为一般百姓看病,配制药剂,但实际上武林人士才是大宗。这其中的道理不难明白,因为淳于……咳……我师父他老人家,本身就是个武术名家,对于如何疏通人体经络,去伤解郁,颇有独到的见解。此外,他还是一个外科圣手,续肢接骨不说,就是肚破肠流,只要在时辰之内,据说他也能缝合治好。”

左元敏听了不禁瞠目结舌,口张而不能言。夏侯如意见他的反应与自己听到这事时的反应相同,亦感得意,这才补充道:“不过这是听我师兄说的,他加油添醋,总是会的,不过我师父医术之高,只怕是当世第一。”

左元敏道:“那是。”夏侯如意续道:“如果有人武功天下第一,那他就会有应接不暇的挑战者;而若有人的医术天下第一,则会有应接不暇的伤者。然则这些伤者多是因为打斗而来,而既有打斗伤害,就有纠缠不清的恩怨,今天救了这个伤者,便得罪了他的仇家,明天多救一个伤患,又多得罪了另一个仇家。顺了姑情拂嫂意,如此恶性循环下去,我师父就算有三头六臂,终必作茧自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左元敏心想不错,正要询问如何是好,那夏侯如意已然接着说道:“所以这伤患不是不能接,而是要有规矩,有所为,也有所不为,一视同仁,那谁也无话好说了。所以早期我师父便订了一套规矩,叫‘三治三不治’,专门针对前来求医的武林人士。大哥知道是哪三治,又是哪三不治吗?”左元敏好奇心起,道:“正要请教。”

夏侯如意道:“第一条就是:男治女不治。”左元敏才听完这第一条,马上便不以为然地摇头叹气。夏侯如意笑道:“大哥以为不妥吗?”左元敏道:“岂只不妥,简直是大大的不妥。女人难道就不是人吗?为何男女差那么多?”夏侯如意喜道:“为了大哥这句话,小妹在此愿为天下女人,跟大哥说声谢。”说罢轻轻一福。

左元敏因为认识不少女子,都是会武功的武林中人,一想到她们要是不小心伤在歹人手下,这天下第一神医居然早已决定袖手不理,心中自然不能平衡,倒是没有想到如此是为了天下女人出气,平白让夏侯如意表达谢意,实是受之有愧,于是连称不敢。

那夏侯如意续道:“其实这还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师父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学人家读书写字,已经是十分要不得了,若是再学男人抡刀弄枪,那可就太不成话了。所以要是因此受伤挂彩,便是天谴,他要是逆天而为,那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左元敏不信堂堂人间阎王会信这一套,还是摇头连连。夏侯如意道:“接下来第二条嘛,就是:无辜受累者治,咎由自取者不治。”

左元敏听了,哈哈笑了出来。夏侯如意道:“怎么?这一条也不像话吗?”左元敏道:“不是不像话,我觉得是废话。何谓无辜受累?又何谓咎由自取?这不过是令师订的一个弹性条款,以供自由发挥罢了。”

夏侯如意道:“这也不尽然,我听我师兄们说,有了这一条,喜欢劝架当和事老的,就可以稍微放心了,要是情况收势不住,让两方伤了,便可以前来就医。”左元敏点头道:“如果是这样,那倒是一个积极的作用。”夏侯如意道:“而咎由自取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为自己的兵器,或暗器所伤,我师兄说,要是有人笨到这种地步,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左元敏心道:“那也不一定是笨的关系。”只觉得第二条条款订得倒是有趣,但还不是他心中想要的答案。他觉得像淳于中这样的当世名医,所订定的理想条款中,最少也要有一条足以惩奸除恶,帮助好人的,那才不枉了世人给他献上封号的期待。

三治三不治,已经剩下最后一条了。左元敏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那最后一条是什么?”——

第二十二回虎父虎女——夏侯如意正色道:“这第三条嘛,就跟你有关了。”左元敏道:“那正好,那日若不是你两位师兄百般刁难,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冲突了。快跟我说说,我是犯了哪一条戒律?”夏侯如意微笑道:“说戒律太沉重啦,你这会儿不是躺在这里,让我照顾了二十天?而我师父也还不是伸出援手来医治你?”左元敏道:“快说,快说。”

夏侯如意道:“好啦,这第三条就是:帮派掌门者治,来历不明者不治。”不用多加解释,左元敏也知道,他就是被列在来历不明者之流,因此当初才被摒除在再世堂的医疗大门之外。

本来来历不明者就意味着许多看不见的风险,被粗糙地列为不治之列,左元敏可以想见,可是“帮派掌门者治”,就令他不能接受了。他“哼”地一声,想要臭骂几句,但终究碍着夏侯如意的面子,忍了下来。

夏侯如意道:“大哥认为只要是帮派掌门,就有就医的资格,实在是狗屁不通,是吗?”左元敏道:“第一条歧视女子,最后一条是仗势欺人,中间那条却是个笑话。如意,大哥先跟你告个罪,我觉得这个人间阎王……嘿嘿,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夏侯如意道:“其实这一点我当初也问过了,师兄们是说,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能够流传至今,无不经过千锤百炼,都有流传的价值。若是竟有一家门派的掌门遇险,那全派弟子,只怕也是凶多吉少。而不问原因拯救掌门人的用意,是希望可以留下那一门武功,免得失传了。”

左元敏一听,站在整个武林的角度来看,这倒还算是一个宏观的想法,可是他先前既已表示过不以为然,这时就不太好意思立刻改变态度,只淡淡地道:“以人命和武功来看,想来淳于中也是认为武功比较有价值了。”夏侯如意沉吟未答,左元敏忽然接着说道:“哎呀,如意,你拜了淳于中为师,难道也要遵守这些规矩吗?”

夏侯如意笑道:“刚刚这些规矩,是师父年轻时所订下的,当时他人单力孤,自然需要这些东西来保命。但如今再世堂气候已成,在我上头就有六个师兄,除了大师兄进宫当了御医之外,其余五个师兄眼下都在身旁,医术武术兼修,与一个武功门派也差不到哪里去。

更何况在明里,师父的儿子淳于庆考上了功名,现在京城里当官,有得是地方官府主动撑腰;在暗里,五湖四海的武林朋友,我爹、南三绝、桐柏派与伏牛派等,与再世堂都是几十年的交情,关系非比寻常。更别说其他有求于我们的,或预备将来有求于我们的,那可就不计其数了。

如此一股庞大的势力结合起来,有时要比明刀明枪的武林帮派还可怕,所以当初的规矩,如今只是徒具参考价值,要怎么解释,全在我师父他老人家一念之间。至于我们这些徒弟们,不敢妄加揣测老人家的意思,于是仍多按老规矩办事,省得麻烦。不过将来要是艺成各自离开,我师父他也说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行事风格,萧规未必要曹随。”

左元敏松了一口气,说道:“那还好。否则哪一天你自己要是身体不舒服,难道也要守着那第一条:“男治女不治’吗?”夏侯如意笑道:“甭说以后我的规则里没有这一条,就是有,趁着四下无人,还不是自己抓副药吃了。”两人相视一笑。

夏侯如意兜了一圈,接着终于回到正题上,道:“不过朋友多了,相对的,敌人也跟着多了。只是这些潜藏的敌人多数不敢与本门正面冲突,所以本门的地窖里,就老是会有一些不速之客,待在里面吃白食。”左元敏若有所悟,道:“你是说……”

夏侯如意道:“没错,你将你那位瑶光姐的模样长相告诉我,我可以替你去地窖瞧一瞧,看看有没有样貌相似的姑娘,也好留心照顾……”左元敏心念一动,知她说的有理,脑海中想着张瑶光的模样,开口说道:“她跟我差不多高矮,圆圆的脸蛋像鹅蛋一样,眼睛是又大又圆,不过远远地看上去,好像老是皱着眉头一般,有很多心事似的。还有,不管笑或不笑,她都习惯抿着嘴,像怕旁人见到她的牙一样,其实她的牙齿很白很整齐……”说了半天,拉拉杂杂地形容了一堆,却不知在说些什么。左元敏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他很想拉个重点说,但想来想去,却只有想到什么说什么。

夏侯如意听他这般形容,心中倒也有个谱,说道:“瞧你将这位瑶光姑娘形容得跟仙女下凡一样,说什么我也非得去找一找,瞧一瞧不可。今天也聊得够多了,不打扰大哥休息,我先下去了。”

左元敏这时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只好听话乖乖休息。

第二天下午喝过汤药之后,夏侯如意跟着淳于中前来。左元敏之所以可以确定是淳于中,除了是因为昨天听夏侯如意提起之外,另一个原因则是他想起了张紫阳曾经跟他说过,淳于中曾与管竹生有过一段恩怨,而这段恩怨还造成了淳于中一脚不良于行。

左元敏也是因为看到了淳于中拄着一根竹杖,才忽然想起了这件事情,心想:“糟糕,要是瑶光姊真的落在淳于中手里,万一又泄漏了自己的身分,那事情恐怕就难善了了。”

那淳于中哪里知道左元敏脑子里转着这件事情?替他把过脉之后,看了夏侯如意一眼,一言未发地转身先走了,只留下夏侯如意继续陪伴他。

左元敏听着淳于中的脚步远去,这才说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没救了吗?”夏侯如意道:“没这回事,不过你的伤势挺麻烦倒是真的。”左元敏“哦”地一声,语调既不觉得特别震惊,也没有半点惊慌的味道。

夏侯如意道:“大哥好像不太关心自己的伤势。”左元敏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要是连人间阎王都没法子,那我只好去找真的阎王了。”

那夏侯如意一听,仿佛触动了什么,眼眶一红,赶紧撇过头去。只是左元敏还是瞧见了,故作轻松地道:“不过要我去见真的阎王也不容易,我姓左的什么不会,死皮赖脸的功夫一流,只要我不愿意去的地方,就是找九头牛来拉我也拉不动。”

夏侯如意背着他偷偷拭泪,转过头来已经换上一张笑脸,说道:“难怪我师父说,想要救你性命,还得要靠你自己。”左元敏倒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先是一愣,才接着问道:“怎么说?”

夏侯如意拉过一张板凳到左元敏床边坐下,尚未开口,忽然“嗤”地一声破涕而笑,两颗泪珠滚落下来,讪讪笑道:“你看,我连装个样子都做不好。”左元敏道:“不会啊,我觉得你这个样子很可爱呢!”夏侯如意嗔道:“你笑我?瞧我还理不理你?”

左元敏双手胸前合十,正色道:“皇天在上,我是真的觉得这样的如意妹子,真的很可爱,我还希望她永远记得我今天所说的话,一直保持这样的纯真,十年、二十年,永不改变。”

夏侯如意让他惹得一阵娇笑,这才说道:“我师父说你身上练的,是一门失传已久的神秘内功,却不知为何,没有学到家,造成内力反噬,再加上烈火神拳的伤,内外交迫,以致有今日之祸。”于是便将淳于中的分析,一五一十地告诉左元敏。

原来那时左平熙因为不知道左元敏与陆雨亭两人的真实身分,传授两人武功虽是为了报恩,却也没完全安着好心。三十六招秋风飞叶手是教全了,太阴心经却只教了常经十二脉,而少了奇经八脉。这对两人最主要的影响,固然是永远练不到太阴心经的最高境界,另一方面,那奇经八脉就像湖泊海洋一样,可以贮存在常经十二脉循环流动多余的内息,所以太阴心经要是只练常经十二脉,武功低微那还没关系,只要内力越练越强,平日剩余的内息无处宣泄,就会到处乱窜,情况轻微者精神亢奋,活力充满,最后行为乖张,近于癫狂。情况严重者则经脉错乱,穴道移位,最后走火入魔,逆火攻心而死。

后来陆雨亭的身分得以被左平熙辨识,此厄自然可以消解,只剩下不知情的左元敏,仍旧承受着这风险,然则他的情况若只是这般单纯,原也难不倒淳于中,真正令神医感到棘手的,还包括了下列因素。

首先是左元敏当初练这太阴心经时,是刻意背着左平熙练的,遇到疑难不解之处,都是凭着自己的理解,慢慢摸索,结果有些地方走错了岔路,亦不自知,久而久之,终成为心腹大患。

其次,是左元敏从左平熙那里,获得了将近二十年的浑厚内力,这不但加快了他得面对常经十二脉与奇经八脉的冲突,更糟糕的是,这些内力大都不是他自己练来的,虽然他目前已经可以控制这些内力以为己用,但比起自己练来的内力,终究还是差那么一点,情况危急的时候,稍有闪失,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危险。

最后就是封俊杰烈火神拳的拳力,在他身上造成的伤害了。左元敏所练的太阴心经偏向阴柔一路,烈火神拳则截然不同,是属于至阳至刚一路的内劲,两者本质,原来就是互相冲突的,所以左元敏烈火神拳着体,在一强一弱的情况下,很容易就造成伤害。更由于阳刚的内劲入体,引发他体内内力抗衡,终于导致前述几种潜伏的危机一次爆发出来。

内忧外患,突发而至,左元敏没有当场瘫痪,还算是他近日练功有成的造化哩。

那淳于中虽然不知道这许多细节,但是一番推测,却与事实相去无多。左元敏听完夏侯如意转述完毕,已将左平熙在肚子里骂了一顿饱,同时对于淳于中的本领,又多了几分打从心底的佩服。说道:“那你师父为何又说,要救我的性命,还得靠我自己?”

夏侯如意道:“我师父说,因为你所练的内功与一般常理不同,体质偏向阴柔一路,甚至有往极阴靠近。这些日子以来,他始终参不透其中原理,以致无从下手,除非……除非……”

左元敏心想:“此事终究让瑶光姊料中了,淳于中之所以肯花心思救我,他始终参不透其中原理,方是重点。”于是问道:“除非什么?”夏侯如意道:“师父说除非你将你所修练的内功口诀,写下来让他参酌,否则他有心无力,一筹莫展。”

左元敏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眉头一皱,踌躇道:“可是,这……”夏侯如意将板凳一拉,坐得更靠近他一点,说道:“左大哥,我知道这很为难,泄漏本门的练功心法,那是欺师灭祖的!要不这样,我帮你想办法叫你的师父前来,为了救你,应该有些变通的办法可想。”

夏侯如意这个提议倒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只不过左元敏根本没有师父,谈不上欺师灭祖,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包袱。

左元敏将自己的情况与无奈,跟夏侯如意说了。夏侯如意惊喜道:“那不就更好办了,说与不说,全看自己高兴。”左元敏道:“就因如此,我反而更不能透露了。”夏侯如意愕然道:“那是为何?”

左元敏道:“那个谷中人虽然不是我的师父,但是他教给我的武功,我也不能随随便便传给他人。”夏侯如意大惑不解,道:“可是刚刚听你说,这谷中人并未把全套内功传授给你,对你只怕是不怀好意,说不定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他害的成分居多。别说这其中有什么仁义道德好讲,为了保命,那也是不得已的啊!”

左元敏想想也是,自己现在这个状况,说不定真的全拜谷中人所赐,若是为了与他讲义气,反而赔上了小命,那是不值得。但是自己从谷中人那儿所获良多,一身不低的武艺,更是让他初尝扬眉吐气,一窥人体极限的滋味,再说那太阴心经毕竟也成了自己的一门绝艺,要他就这么公诸于世,那还真的有点不甘心。

左元敏犹豫半晌,一直拿不定主意。夏侯如意道:“还有有什么地方不妥吗?”左元敏道:“我也不知道,总觉得……总觉得……我说不上来。”夏侯如意道:“你觉得会对不起那个神秘的谷中人?”左元敏摇头。夏侯如意续问道:“你良心不安?晚上怕睡不着觉?”左元敏微笑道:“没这回事。”夏侯如意一连又问了几个问题,左元敏都笑答不是。

夏侯如意嘟起嘴来,一会儿忽然若有所得地道:“我知道了,大哥是不相信我师父?”左元敏觉得不能完全说是,不过感觉倒是很近了,于是点点头,说道:“好像是这样。”

夏侯如意起身沉思,在屋子里绕着圈子踱步,半晌,拍掌道:“我有一个法子,不晓得使不使得?”左元敏道:“尽管说来听听。”夏侯如意道:“大哥知道我家是卖药材的,先前在家的时候,我多少也知道一些药理,现在这里跟著名师学了也有半年多了,尽管八字还没一撇,端倪多少知道一些。大哥不如便将内功心经写给我,我放在身上,师父问起的时候,就着相关的,我选择些内容念给他听,如果他的疑问与大哥所练的内功无关,那我就可以根据判断,搪塞敷衍一下。”

左元敏点头道:“这倒是个办法,不过要是给你师父发现了,你岂不是要担上一个不忠的罪名?”夏侯如意道:“他若是真的救人第一,自然不会发觉我搪塞他;要是他别有居心,那也是他上梁不正,我下梁歪那么一歪,他也不好意思说破吧?”

左元敏笑道:“你古灵精怪,算是一绝,谁要是当了你师父,要嘛就窝心,要不嘛就烦心。”夏侯如意嘻嘻一笑,道:“不过看起来,显然我是让你窝心的,嘻嘻……”

既然想到了折冲的办法,左元敏便要夏侯如意取来纸笔,自己一边背颂,她一边抄写。由于夏侯如意还要负责判断,所以她对太阴心经,也必须要有基本的了解,于是遇到有不明了的地方,左元敏还负责解说。

两人便这么一念一写,一问一答,到了第二天上午,才分几次将左元敏所知的心经写录完毕。夏侯如意将心经贴肉藏了,说道:“我回房多看几遍,充分了解之后,然后再去禀告师父,说大哥愿意透露所学内容,不过却只愿意跟我说。总之,我一定想办法让他找不到借口。”

左元敏道:“对了,这太阴心经另有一篇专门用来疗伤的心法,可以引发自体疗伤,只可惜我现在无法发出半点内劲,否则也不必躺在这里了。”夏侯如意眼睛一亮,说道:“真的?”

左元敏点头道:“这样吧,我若处处防着淳于中,却肯将心经告诉你知晓,说不定会让他起疑心。不如我便将这篇疗伤法门告诉他,让他看看对我有没有帮助。”夏侯如意觉得可行,说道:“好吧,希望他是真的想帮你。”

左元敏又向她问起张瑶光的消息。夏侯如意答道,这几天还没有机会去地窖里看看,一有机会,她会马上去打探。左元敏躺在床上干着急也没用,也只能一再拜托她多费心了。

如此又过了一日,下午门外脚步声响,左元敏听这脚步声,便知来人右脚不方便,猜是淳于中来了。果然房门开处,这些日子常来的那个老头子走了进来。后头跟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不正是夏侯如意是谁。

未待淳于中开口,左元敏便抢先道:“晚辈左元敏,见过人间阎王淳于前辈。请恕晚辈不能起身行礼。”淳于中想一定是夏侯如意透露了自己的身分给他知道,于是便道:“你的身体状况如何,我现在可是比你还清楚,不必多礼。”左元敏道:“多谢前辈。”

夏侯如意拉过板凳摆在床前。淳于中慢条斯理地坐下,捋起袖子,替左元敏把脉,过了一会儿,问道:“你现在觉得如何?”左元敏道:“除了周身乏力,提不起劲儿来之外,其余情况,倒与平时无异。”

淳于中沉吟道:“你目前的状况,想来如意多少也跟你谈过一点了,也许因为现在情况稳定了,你感觉不出来,但如果放任不管,不出一个月,你的四肢将永远无力,也就是说,到那个时候再想医治,就算痊愈,那也要瘫痪一辈子了。”

那左元敏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一听到瘫痪一辈子几个字,心中仍未免凉了半截,心想:“死则死矣,弄得半死不活的,反而难过。”尚未搭腔,夏侯如意已抢着道:“可是师父,你不是说……”淳于中打断她的话,道:“欸,师父我是将整个利害关系说给他知道,我说过什么,难道还要你来提醒吗?”夏侯如意伸了伸舌头,嘟嚷道:“是,师父!”

淳于中续与左元敏道:“老夫知道如意跟你熟识,所以有些话也就让她代为传达,听如意说你有些话想跟我讲,不知对你自己有没有帮助?”左元敏道:“前辈的意思,如意已经向晚辈传达清楚了。想那蝼蚁尚且偷生,晚辈自然亦爱惜自己的生命……”

淳于中捋须微笑,意示嘉许,没想到左元敏话锋一转,续道:“不过生死有命,人之所以不同于畜生道,那是因为知理重义,可见生而为一个人,是有一些东西比生命还重要……”淳于中一愣,说道:“这……”夏侯如意以为左元敏改变主意,心中更急,喊道:“左大哥!”

左元敏道:“不瞒前辈说,晚辈所修练的,乃是太阴心经,我虽没有师父,但是受人点滴,当思泉涌,经文我当竭尽心力,不使外流。不过此经另载有疗伤篇,晚辈曾经以此助人疗伤,效果奇佳,前辈悬壶济世,解人疾苦,若能得此疗伤篇,造福更多人群,亦是我辈义所当为。”

那淳于中脸上虽有些许情绪反应,但大致上并没有明显的失落或是欢喜的神情,听到左元敏最后这么说,只微笑道:“哦,左兄弟有这种慈悲之心,真是天下苍生之福。”

左元敏原本的用意,是想替夏侯如意的点子找一个合理的出发点,这会儿听淳于中这么说,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讪讪道:“哪里,哪里,晚辈也是为了自己,希望前辈救命。”

左元敏自从踏进再世堂,第一次见着淳于中的面开始,一直到刚刚,才终于开口说这么一句求医的言语,这与一般前来求医者,千拜托万拜托,甚至极尽卑躬屈膝之能事的状况大不相同。尤其是淳于中这几年来形同收山,就算病人来头再大,他也顶多负责露面会客,寒喧聊天而已。至于看诊,天下诸病,不论疑难杂症,门下弟子出手,已然绰绰有余,淳于中现场提点几句,那已是破天荒的大事了。

左元敏所受的待遇特殊,不言可喻。再说他就这么大剌剌地躺在床上,淳于中还要每天亲自来调理他,这还不打紧,最气人的是,他自清醒了之后,老是一副但听天命的样子,丝毫没将淳于中当成救命恩人一样看待,其中滋味,也只有淳于中自己知道了。

由此推断,淳于中之所以还这么在乎左元敏,只怕果真是为了左元敏这个特殊的病例。不过左元敏刚刚最后这句:“希望前辈救命。”倒让淳于中颇为受用。他心中一宽,微笑道:“能不能救命,我也殊无把握,不过只要有机会,老夫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左元敏道:“有劳前辈费心了。”于是便将太阴心经所载疗伤篇,缓缓自口中背颂出。

这太阴心经疗伤篇威力奇大,就是当世内丹名家张紫阳,当时在乍听之下,都觉得相当惊讶,这淳于中不过是个大夫,而人体经络的血脉运行,只是众多医疗行为中的一环。他听到后来,竟然隐隐听得经文中提到,拥有内力者,可以经由激发牵引而能以自体疗伤时,心中第一个念头是:“这不可能!”

只听得左元敏仍滔滔不绝地背颂下去,讲的已不是理论,而是实际操作面的东西了。淳于中又惊又喜,像是捡到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宝贝,却不知它的真正价值,究竟在哪儿。不过眼前就有现成的试验品,倒底是一块石头?还是璞玉?只要一试就知道了。

淳于中想着想着,掩不住心中雀跃之情,就好像一个孩童忽然接到了父母亲所赠送新的玩具,迫不及待地想马上试试一般。他站起身来,背对着左元敏与夏侯如意走到窗边,以免让人瞧出他此刻心情的激动。同时脑中也不断地盘算着,此疗伤篇中所载各种法门的可行性。不知不觉间,左元敏已然背颂完毕,问道:“前辈,如何?有帮助吗?”

那淳于中哪有办法马上记住所有的经文,然后融会贯通,立刻给他一个答案。再说左元敏只不过念了一遍,淳于中心中所记,十不到二三,这当中还有许多与太阴心经本身有关联的部分,那就更不知所云。不过直觉告诉他一定有帮助,只是有什么帮助,这会儿根本说不上来罢了。

淳于中沉吟半晌,终于说道:“此经文中所言,实在太过玄妙,老夫前所未闻,不敢骤下断语,不过左兄弟放心,明天这个时候,老夫就可以拟妥整个诊疗步骤,能不能像经文说的那般神奇,马上便可知分晓。”

左元敏再三称谢。淳于中起身道:“如意,今天让病人早些休息,储备体力,以备明日。”夏侯如意应诺,说道:“左大哥,早点休息吧。”跟在淳于中身后,一起出了房门。

夏侯如意跟着淳于中走了几步,忽地开口道:“师父,我左大哥他伤得这么重,究竟能不能完全康复?”淳于中道:“如意,你对你这位口中的左大哥,倒底有多少了解?能不能说来让为师知道?”

夏侯如意惊道:“是他有什么不妥吗?”淳于中摇头道:“太阴心经是江湖传说中,一门失传已久的内功心法,二三十年前曾经惹得满城风雨,腥膻遍地,不过因为它始终没有出现,也没听说有谁得到了它,所以传说总归只是传说,逐渐地为人们所淡忘了。没想到今天突然有人说他会这门功夫,兹事体大,我想你修书一封,请你父亲前来,一同参酌。”

夏侯如意犹豫道:“这……”心想,说到底,自己确实也不清楚左元敏的来历,只知道他为人豪爽讲义气,做事颇有自己见地,年纪又与自己相仿。当时她决意一闯江湖,碰上这样的人,是她的运气,于是便一头栽了进去,说有什么道理,还真没什么道理。

淳于中道:“你年纪尚小,不知厉害,你父亲名满天下,向来也是说一不二,处世公正的人,这姓左的年纪还轻,就算真有什么事,也万万落不在他头上,这点你尽可以放心。”

夏侯如意脸蛋一红,啐道:“师父,你误会了啦,我们又没有……”淳于中道:“既然没有,那不更容易了,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凡事有你父亲做主,更有何惧?”

夏侯如意一听,还是觉得淳于中没听懂她的话,气得小嘴一嘟,说道:“知道啦,徒儿这就立刻去写。”淳于中道:“写好之后,交给鲁总管,他会找人送去。”夏侯如意答应,再拜而别。回房之前,特别先到帐房去借了文房四宝,回来坐在案前,一提起笔来,忽然脑中一片空白。

原来那夏侯如意自拜别双亲,来到临颖县城,至今六个多月,中间还隔一个新年,家里不但没有一个人来看过她,就是一封信也没有。尉城离这里虽远,但是两边素有商务来往,每月都有车马来回运补药材一趟,托人带封家书只是举手之劳,想来他们是压根儿没想过要做这事吧?

夏侯如意知道自己在家里不受重视,本来不去想它也没什么事,现在一提起笔来,脑筋静了下来,一股莫名的感伤也跟着袭上心头,跟着鼻子一酸,竟然落下泪来。

泪珠滴在纸上,立刻晕了开去,夏侯如意连忙伸手用袖子去抹,没想到才擦去两滴,接着又落下四滴,再擦去四滴,马上又啪搭啪搭地滚落六滴,夏侯如意终于忍耐不住,“哇”地一声,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有如黄河溃堤,一发不可收拾。但是她在别人的屋檐下,也不敢哭太大声,抽抽咽咽了好一阵子,这才逐渐平复下来。一抬头,那张铺在桌面上的纸,又湿又皱,已经不能书写了。

夏侯如意随手揉掉,有些气恼自己的不够坚强。眼见家书写不成,一时又不想出房门去拿纸,索性转身进了内房,钻进了床上的被窝。

才躺没多久,忽听得门外有人敲门,喊道:“如意师妹,如意师妹!”夏侯如意只将头伸出被窝,喊道:“谁呀?”那声音道:“是我!”夏侯如意心里嘀咕:“我,我,我,我是谁啊?”实在不愿下床。但是天色尚早,若是让人知道她这么早就休息,一状告到淳于中面前,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听着外头那人又继续敲门,不禁觉得心烦意乱,直嚷道:“来了,来了。”走到门边,续问道:“你到底是谁啊?”门外那人道:“是我啊,如意师妹。”夏侯如意懒得再问,收拾好心情,直接打开房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浓眉大眼,瘦瘦干干的青年,冲着她傻笑。

夏侯如意见是自己的六师兄黄轩,便道:“原来是你啊,六师兄。有什么事吗?”淳于中成名很早,所收的几个弟子,现在也都有相当年纪了,若不是夏侯仪的面子,淳于中实在不太可能再收夏侯如意为徒。那黄轩拜在淳于中门下时年纪尚小,所以虽然入门已经十年,但年纪却大不了夏侯如意几岁,在这再世堂中,是少数几个愿意跟她攀谈的人。不过夏侯如意对他是兴趣缺缺,原本欠佳的心情,这会儿更加低落。

黄轩不察,笑道:“师父要我来告诉你,想办法要那个姓左的小子将疗伤篇默写出来给他,他老人家晚上要挑灯研究。”夏侯如意恼道:“什么姓左的小子,姓左的小子师父说得,你就能说得吗?”

黄轩陪笑道:“师父这么说了,我只是照他老人家的吩咐说,又没别的意思,如意师妹不要误会了。”夏侯如意道:“照着说也不行!”黄轩道:“好好好,师妹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夏侯如意道:“好了,我知道了。”黄轩道:“那走吧。”夏侯如意道:“走去哪里?”黄轩道:“去找那姓左的小……咳,姓左的公子,要他默写心法啊……”

夏侯如意道:“不用了,这件事我会办妥的,我一个人自己去就行了。”黄轩道:“不行,师父特别交代了,因为时间无多,要我看着师妹跟着过去,然后负责拿回去给他,师妹也好赶紧回来写家书。”夏侯如意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师父他老人家,设想得可真周到。”

黄轩不知她颇有些挖苦的意思,附和道:“是啊,师父他老人家高瞻远瞩,凡事都想在前头,岂是我们这些晚辈所能预料的?”夏侯如意不愿与他多费唇舌,只得跟着走了。一路上黄轩一直与她东拉西扯,尽可能地闲聊,夏侯如意有口无心,嗯嗯啊啊,随口应了几句,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情尚未去办,也许可以落在他身上,便问道:“六师兄,你知不知道,之前跟着左公子来的,还有一位姑娘,知不知道她后来哪儿去了?”

黄轩听到夏侯如意竟主动来跟自己说话,这下子可真的是喜出望外,受宠若惊。想她自成了自己的小师妹以来,每一次借故与她说话,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完全不着边际,而转眼半年过去,她也从不曾主动找过自己。这第一次开口,虽然问的是别人的事情,不过总也算是个开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乐道:“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虽然不在,不过后来五师兄有跟我说,那个女的虽然年轻貌美,看上去一副娇滴滴的模样,但是武功着实不弱,二师兄一连换了几套武功,都奈何不了她,于是二师兄他……”

夏侯如意插嘴道:“我管二师兄他怎么样,我要问的是那个女的,后来呢?”黄轩道:“后来?后来五师兄带人围上,还是没能抓住她,然后终于惊动了师父,结果这位姑娘一瞧见师父出现了,这才知道厉害,于是急急忙忙跑走了。”夏侯如意心想:“也许是这样吧?又或者这位瑶光姊早已算准,知道只要淳于中出面,就一定会救左大哥吧?”说道:“这么多大男人还抓不着一个女子,师父当场看见了,一定气死了。二师兄怎么不追去?”

黄轩道:“二师兄是要追啊,可是听说让师父叫住了。五师兄说,师父知道这美女的来历,所以是故意让她走的。”夏侯如意问道:“来历?什么来历?”黄轩道:“不知道,师父没说。”

言谈间,两人已经来到左元敏休息的房门外。黄轩走到门边,就要伸手去推,夏侯如意一把拦住,说道:“六师兄,这位左公子的脾气可拗得很,只因为师妹与他旧识,所以师父才故意安排我来照顾,所以请他默写经文的事,还是让我来吧,你在一旁,说不定他一不开心,就不写了。”

黄轩当然不愿意,迟疑道:“可是师父说……”夏侯如意道:“师父说要你跟我一起来,现在你是来啦,只不过是委屈一下六师兄在外头等,师妹一个人进去劝他,只待经文一写好,我立刻拿出来,六师兄就可以交差了。”黄轩还待说些什么,但瞥眼见到夏侯如意脸上已有不快之色,急忙将已说到嘴里的话给吞回去,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夏侯如意大喜,再三称谢,进门后随手将门带上时,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

左元敏见她一进门就笑,问道:“什么事那么开心?”夏侯如意收敛笑容,道:“没有。”将此番来的目的与左元敏说了。

左元敏道:“那只好请贤妹准备纸笔,代劳誊写了。”夏侯如意道:“这样好吗?我越想越觉得奇怪,实在有点担心。”左元敏道:“无妨,这疗伤篇我亲自尝试过它的威力,效果十分惊人,此次若能藉由淳于中的手,加以研究推广,流传出去,将来造福人群,那也是功德一件。”

夏侯如意道:“就怕你这个愿望没达成,反而让淳于家多了一件传家宝,当成了独门秘方使用,那岂不是令人扼腕?”左元敏道:“这也不无可能,不过好在你也在他门下,这件事他需瞒不过你,再加上令尊的名望,只要你牢牢盯着,想来他不敢不传给你。此篇在你手中发扬光大,那也是一样。”

夏侯如意想到自己未来可能会有的成就,顿时神采飞扬,意气风发起来,说道:“大哥说的不错。”拿过那天留在这里的纸笔,依着左元敏的口述,开始誊写起来。

这篇附属在太阴心经里的疗伤篇,那日在张紫阳的解说之下,左元敏已颇有心得,为怕将来淳于中真的留一手,于是便在背颂之际,一边尽可能地讲解。只是那夏侯如意修为尚浅,纵使经过讲解,仍有许多地方疑窦满腹,当下便另外抄录,以便改日再来询问。

但如此一来,所耗的时间可比单纯抄写来的久得多了。那黄轩在外等候多时,终于忍不住频频敲门询问。刚开始时,夏侯如意还会虚与委蛇几句,尽量安抚他的情绪,可到了后来,也是被吵得有点不耐烦,直接埋怨了起来。黄轩碰了软钉子,老大没趣,也就不再发出声音。

没想到才又过了一会儿,黄轩再度敲门,喊道:“如意师妹,如意师妹!”夏侯如意勃然而怒,倏地站起。左元敏安抚道:“没关系,你先出去看他一下好了,我们谈了一个多时辰了,也难怪他会不耐烦。”夏侯如意道:“我才快被他烦死了呢!”走到门边,用力地将门一开,忽地脸上原本僵硬的表情,一下子挤出三分笑意,刻意细声道:“六师兄,师妹就快写好了,可不可以再多给我一点时间?你越敲,我越慌,就越写越慢哩!”语调虽然客气,但听起来酸溜溜的。

黄轩赶紧道:“师妹你误会了,不是我要找你,是他!”说着往后身后一指。夏侯如意顺着手势瞧过去,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战战兢兢地迎了上来。夏侯如意认得他是门口的门僮兼药僮,轻声细语道:“是你找姊姊吗?有什么事呢?”

那门僮道:“鲁总管要我来通报夏侯姑娘,说姑娘有家里的人来访。”夏侯如意大喜,说道:“真的?他们在哪里?”“刚刚还在大门口,现在应该已经请进大厅了。”夏侯如意雀跃不已,拉过门僮,飞快地在他颊上亲了一亲,说道:“真是谢谢你了。”那门僮年纪虽小,却也懂得害臊,脸上一红,直道:“哪里,哪里……”

夏侯如意转身进屋,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左元敏。左元敏见她相当兴奋,知她急欲会见家人,于是便道:“这经文该说的也都说得差不多了,剩下来的就由你师兄来写吧!记得把你的东西带走。”

夏侯如意大叫道:“谢谢左大哥!”将自己另外写录的注释心得,揣在怀中,出门与黄轩道:“六师兄,经文还差那么一点就要写好了,可否劳驾帮忙做个结尾,拜托,拜托!”双手合十,摆在唇边,乌溜溜的眼睛眨呀眨的,黄轩心里只有一个感觉:要是夏侯如意愿意,自己这一辈子只怕都要给她吃得死死的了。

黄轩毫无抵抗能力地点了点头,夏侯如意只说了一声:“多谢师兄!”一溜烟,就不见人影了。黄轩目送她直到她从眼前消失,这才回过神来。他瞧了那门僮一眼,心里颇不是滋味,心想:“刚刚还以为如意师妹一出来就会破口大骂,才将这小子拱了出来,没想到……”虽然知道刚刚纵使真的换作是自己报信,夏侯如意这一口,是绝对不可能亲得下去的,但是这一坛子的醋,终究还是非打翻不可了。

黄轩一把揪住那门僮的衣领,说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难道鲁总管没教过你,应对进退应有的礼节吗?”

那夏侯如意迫不及待地往大厅的方向奔去,一直到厅门外才放慢脚步,耳里听到堂上有自己熟悉的声音说话谈笑,心情也跟着激动起来,忙不迭地迈步进屋,只见淳于中坐在中间主位,身旁坐了一对青年男女,另一边则坐着二师兄吕泰与三师兄毕武鸣。五人一见她进到厅上,都同时抬起眼来看她。

夏侯如意眼眶泛红,对着那一男一女,亲切地唤道:“大哥!大嫂!”眼光快速地向四周扫视,问道:“爹呢?娘有跟着来吗?”

那女子对着她嫣然一笑,说道:“爹和娘都没来,而若不是我缠着你大哥,一定要他带我来看你,今天坐在这里的,可能就只有他了!”夏侯如意虽然有点失望,但看到亲人仍是十分开心,说道:“大哥,是爹要你们来的吗?他有交代你要跟我说什么吗?”

那男子道:“说什么?要好好地跟着老师父学艺,不要老想着贪玩,这些话平日跟你说了,你也都充耳不闻,怎么现在想念起父亲的话啦?”在场众人脸上俱有笑意。

夏侯如意娇叱道:“才不是呢,谁爱听这样的话,哼,没话跟我说就算了,好稀罕吗?”那女子起身走近夏侯如意,一边说道:“如意,别理你大哥,爹才没说那样的话呢!你离家半年,大家都很想你,走,他们说话可没什么好听的,我带你去瞧瞧爹娘要我带什么东西来给你!”

夏侯如意喜道:“真的?”女子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夏侯如意倏地转过头去向男子扮了一个鬼脸,跟着说道:“我们快走吧,我好想知道有些什么东西。”女子拉住她,跟她做了一个脸色。

夏侯如意会意,上前与淳于中磕头道:“徒儿先告退了。”淳于中道:“快去吧!”那男子从未见过这么有礼貌的夏侯如意,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那男子便是夏侯仪的大公子夏侯君实,今年二十八岁,足足大了夏侯如意这个么妹有十一岁。那夏侯如意从小到大,便很少有机会与父亲相处,母亲又是一个个性柔弱,凡事以夫以子为重心的女性,夏侯如意外向刁钻,素为她所不喜,于是夏侯如意便在忽视与放任下长大,家里没有几个人看得住她。

夏侯君实既身为长兄,自然而然地担负起了管教妹妹的责任,两人的关系也较其他人亲近。只是夏侯君实大都站在管束教育的立场,以长者自居,由上而下地对待自己的妹妹,不免又有一层隔阂。倒是他的妻子,也就是夏侯如意的大嫂,虽然才嫁进夏侯家三年,私底下与她这个小姑感情甚笃,与一般印象中,大都钩心斗角的妯娌关系不同。

夏侯君实的夫人娘家姓官,闺名晶晶,正是官彦深的掌上明珠。三四年前夏侯仪有个机会,带着两个儿子去探望拜访官彦深,在双方家长的刻意撮合之下,夏侯君实与官晶晶有了第一次的见面。

不用说夏侯家与官家各自在地方上、武林中,都是名门望族,就是夏侯仪与官彦深两人的交情关系,那也是门当户对。再说夏侯君实年轻干练,一表人才,而官晶晶更是落落大方,美丽慧黠,两人初次见面,彼此都有好感。于是在媒人的多方奔走,与两方父母的同意之下,三年前结了亲家。

官彦深的女儿下嫁给夏侯仪的公子,无疑的是当年武林中的第一大喜事,两人婚后甜蜜恩爱,更是一段佳话,不过三年来官晶晶尚未能替夏侯家传宗接代,生下一儿半子,是小俩口至今心底唯一的遗憾。

这几天,夏侯君实因为生意上的需要,必须到邻近的城镇一趟,官晶晶近来身体不适,闷在家里已经个把月了,便要求顺道出来散散心,同时建议转个弯去看看夏侯如意。

因此,夏侯君实根本没有打算专程来看妹妹,那就更甭提家中其他的人了。而官晶晶更比夏侯君实会做人,在来此的路上沿途采办礼物,以便托言是二老思念女儿送的,连带淳于中家里上上下下,也都有礼品,把这一趟计划之外的拜访,弄得好像专程来的一般。别说夏侯如意完全不知原委,就是淳于中也瞧不出半点端倪。

淳于中见她们姑嫂两个走出厅外,与夏侯君实又闲聊了几句,这才说道:“世侄来得正好,老夫有件事情想劳烦令尊前来一趟。”夏侯君实见他脸色郑重,问道:“什么事?”

那夏侯如意跟着官晶晶来到后院,院中停着一辆骡车,一个肥胖的身影,原本正跟车夫聊天,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见着两人,躬身唤道:“少夫人……小姐……”夏侯如意道:“董奇,你也跟出来了?”

那人正是同济堂的董奇。只见他脸上笑意堆满,说道:“回小姐的话,因为这一次我们……”官晶晶怕他胡说八道,露出马脚,将手一挥,说道:“先别说这些,要给小姐的东西呢?”

董奇道:“淳于家的人,帮忙拿进小姐的房里了。”官晶晶道:“那好。”转头与夏侯如意道:“我们去你房里看吧!正好参观一下你的房间。”夏侯如意既兴奋,又紧张,说道:“大嫂,那倒底是什么东西呀?你能不能先告诉我知道?”

董奇“嘿嘿”两声,说道:“小姐,那些可是……”官晶晶提高音量,抢着说道:“那些可是爹娘特别为你挑选的,我们怎么知道是什么东西?”说着说着,瞪了董奇一眼。

夏侯如意伸手挽住官晶晶,声音微微发颤,道:“真的吗?大嫂,快走,快走,快去看看!”拉着官晶晶便走。董奇原本尴尬万分,担心接着便要挨官晶晶的骂,见到夏侯如意把她拉走,倒是松了一口气。

两人来到夏侯如意的房间,果见木桌上摆了一些东西,夏侯如意高兴地叫了起来,其中买给她裁制新衣的绫罗绸缎是一望便知,另外还有一个黑檀木小盒,里面摆了一串璎珞项炼,汉玉发簪以及一对金镯子。而打开另一个油纸包,里面包裹的是胭脂粉盒,针线盒以及一把裁纸的小剪刀。

夏侯如意看着看着不由得呆了,喃喃自语道:“送我这些做什么?”官晶晶道:“爹娘可能希望你像个千金大小姐,不要像个男孩子一样,抡刀抡枪,动手动脚吧?”官晶晶既要假装这些东西是夏侯仪送的,当然得揣摩他们对夏侯如意的期望,所送的东西不能如她的意,几乎是可以预期的。

夏侯如意虽然不喜欢眼前这些东西,但父母难得特别挑选东西送给她,意义自然也就不同了。她轻轻翻动,细细抚摸这些东西,良久良久,忽然吁了一口长气。官晶晶道:“怎么?不喜欢这些东西吗?”

夏侯如意道:“喜欢。”但是神情明显已不似刚刚那般雀跃。官晶晶笑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交在她的手中。夏侯如意拿来仔细一瞧,只见这把匕首长不满尺,木柄金鞘,柄面纹路古朴,鞘上镶嵌宝石,模样十分精致高贵。抽出剑刃,顿时寒气扑面,刃身又窄又薄,在昏暗的室内熠熠生光。

夏侯如意大喜,说道:“这是……”官晶晶笑道:“喜欢吗?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如何?”夏侯如意直道:“喜欢,喜欢。可是……这很贵重吧?”官晶晶道:“重要的是你喜欢,要是你不喜欢的话,就是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送给你,你也不一定要哩。”

夏侯如意道:“那倒是……谢谢大嫂!”将匕首拿在手中,仔细把玩。好一会儿,官晶晶说道:“好了,先收起来了,趁着四下无人有空闲的时候,再慢慢看也不迟。还有,别跟你哥提起,要不然,我可要挨骂了。”夏侯如意笑道:“放心吧,大哥他疼你都来不及了,哪敢骂你。”将匕首放入靴筒中,但过不了一会儿,马上又拿出来看。

官晶晶嫣然一笑,说道:“先别提你大哥了,说说你吧,来这里还习惯吗?淳于师父对你如何?”夏侯如意道:“一般说来,都很好啦,只不过可能是看在我是夏侯仪女儿的份上,师兄们有时对我实在客气过了头了。”官晶晶笑道:“那还不好吗?”夏侯如意道:“不是不好,可是这样一来,我就不好意思再欺负他们了。”

两人说说笑笑,又东拉西扯了几句。夏侯如意话锋一转,说道:“我本来要写家书回去的,现在你们来了,刚好可托你拿回去。”官晶晶惊奇道:“哎哟,我有没有听错,我们的大小姐给家里写家书了呢!爹要是看了,只怕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夏侯如意脸上一红,嗫嚅道:“我都还没写呢,再说我也没念过多少书,我不会写让人家流泪的东西啦!”官晶晶纠正她道:“这可不一定。来来来,我陪你一起写,只要把你真实的感受写出来,保证爹娘眼睛红三天,一想起你来就觉得窝心。”说着,拉过板凳在桌前坐下,开始帮夏侯如意在砚台上磨起墨来。

夏侯如意有点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嗔道:“我不是要写那些啦!”官晶晶道:“那你别管我,看你原先要写什么,就写什么好了。”夏侯如意道:“原先就只是师父要我写一封信,通知爹过来一趟,这样而已。”便把淳于中形容太阴心经的言语,与官晶晶说了。

官晶晶的父亲是江湖上顶顶有名的官彦深,与夏侯如意一样,耳濡目染,自然也从小就练武,一听到有失传已久的武功重出江湖,也感到相当兴趣,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了个仔细。只是夏侯如意所知有限,纵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来说去,也只是不断重提左元敏的名字。

官晶晶道:“既然这太阴心经这么厉害,这位左元敏为何还会受伤?”夏侯如意道:“也许师父正是为了如此,才想叫爹过来吧?”官晶晶道:“等我们回去才一起带回去,这样可能太慢了,因为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你还是听淳于师父的话,写一封信回去吧。”

夏侯如意道:“我本来是要写了,就是不知如何下笔,才停在这里。”官晶晶笑道:“没关系,我来帮你,保证你文情并茂,爹娘看了,不但感动,而且说不定还要夸你能干呢!”

其他的目的倒也罢了,让父母重视,知道自己的能力,“能干”两字听进夏侯如意的耳里,真是再受用不过了。她精神一振,急急说道:“那赶快,教教我,教教我。”

当下一人磨墨,一人铺纸,两人边念边写,边写边琢磨,不过多时,两大张情意恳切,温馨感人的家书就完成了。趁着墨迹未干,夏侯如意仔细地再次检视两人的成果,同时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脸上笑容充满,显然是相当满意,官晶晶一旁瞧见她开心的模样,也代她欢喜。

夏侯如意心满意足将信笺对折叠好,揣入怀中,起身道:“大嫂稍坐,我去把信交给鲁总管,让他托人把信送回去。”往前走出几步,官晶晶忽然说道:“等一下,这样转来转去,要耽误不少时候,不如先交给我,我让董奇先拿回去好了。”

夏侯如意喜道:“这样更好。”将怀中的信笺拿出来交给官晶晶,两人又谈笑了几句,夏侯如意道:“大嫂,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好不好?”官晶晶道:“什么人?”脑筋一转,说道:“难道是那个会太阴心经的人吗?”

夏侯如意奇道:“大嫂,你真聪明,你怎么知道?”官晶晶笑道:“这也没什么,想这再世堂里,有什么人是需要你介绍给我认识的?那当然是一个特别的人啦。我自与你碰面说话到现在,唯一听你提过的,就属这位姓左的朋友最特殊,否则你说,再世堂的人,还有谁值得你专程带我去见?”

夏侯如意讪讪一笑,道:“其实这个人我之前也与大嫂提过的。大嫂还记不记得我有一次离家,在外头逗留了半个月才回来的那一次……”官晶晶道:“怎么不记得,爹气得用铁炼把你锁在房里,那段日子以来,是谁每天去陪你聊天解闷的啊?”

夏侯如意道:“是啊,那一阵子可多谢大嫂了。”挨过身子来低声道:“那一次我离家在外,有一段时间就是跟这个人在一起。”官晶晶吓了一跳,说道:“什么?你跟一个男人在外头待了那么多天?你没……你没……”

夏侯如意啐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都没有!”官晶晶吁了一口气,道:“没有就好,一个孤身在外,凡事要特别小心,尤其你是个姑娘家,名节清白很重要,人言可畏啊!”夏侯如意道:“大嫂,你也是女人,说这些话,不是贬低自己吗?”官晶晶道:“正好相反,我是看重自己,尊敬自己这么说的。”夏侯如意似懂非懂,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官晶晶正经八百地道:“这些事情,以后你慢慢地就知道了,总之现在听我的话,绝对错不了。”夏侯如意道:“如意知道做人要懂得洁身自爱。”官晶晶笑道:“那就好了。走吧,你不是要介绍他给我认识吗?我猜想他是长得俊得很了,否则我们如意大小姐,什么时候这么慎重其事,介绍人给大嫂评比过?”

夏侯如意脸上一红,说道:“你又来了,我不是说了,不是那回事吗?”官晶晶道:“好好好,我们走吧,一切等我瞧仔细了再说。”当下便由夏侯如意领路,迳往左元敏休息的地方走去。

那时黄轩已向左元敏抄写好疗伤篇走了,夏侯如意还刻意先确定好这一点,才领着官晶晶进去。

左元敏见到夏侯如意领着一个陌生女子进来,下意识地想坐起身子示意。只是他身子目前虽然尚称稳定,但想要抬起身子,竟还是办不到。夏侯如意知道他的心意,一个箭步跑过来搀住他,说道:“左大哥,不用起来,躺着多休息。”

官晶晶心道:“左大哥?”走近前去,只见床上躺着一个少年男子,年纪也大不了夏侯如意多少,实在很难相信他居然便是传说中,那神秘太阴心经的所有人。

夏侯如意道:“左大哥,这位是我的大嫂,今天特别来看我。然后……这个……”一时想不起来,这跟她带官晶晶来这儿有什么关系。左元敏虽然觉得有点突兀,但还是与官晶晶点了点头。

官晶晶靠近床边,接替夏侯如意说道:“如意跟我说,前一阵子她一个人在外面,受到左公子的照顾,回家后一直念念不忘,说未曾亲口跟你道过谢。如今左公子身体微恙,正是我们家如意知恩图报的时候。人家说长兄为父,那长嫂就为母,所以我这个做大嫂的,今天特地代替如意的父母,来跟左公子道声谢。”说罢,轻轻一福。

左元敏一惊,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事,想来是如意加油添醋,把我说得太好了。”官晶晶道:“左公子不必客气。”心想:“你们一个称对方为‘大哥’,另一个直呼闺名‘如意’,想来关系已经相当亲密了……”

夏侯如意拉过板凳,请官晶晶就坐,说道:“我大嫂虽然看起来是个纤纤女子,又是个大美人,不过她可也是出身武林世家,有着一身好本领哦!娘家姓官,她的父亲说起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左元敏一听到“官”姓,倒没有想到那一个“关”姓,便直接往官彦深身上猜,果然只听得夏侯如意续道:“……也就是未来九龙派的开山掌门,官彦深官大侠便是!”

左元敏因为已经先猜到了,所以倒不如何惊讶,心中只道:“原来夏侯仪不但与官彦深同门,两边还是亲家。”

官晶晶乐不可支,笑道:“哎呀,我爹什么时候变成大侠了?这般吹牛,也不怕日后牛皮戳破了,徒让左公子笑掉了大牙。”左元敏道:“不,令尊英雄了得,在下是十分佩服的。”

那官晶晶继承了官彦深的精明,眼睛要比眼前这两个人尖上百倍,左元敏口称佩服,脸上神气却有几分不是那么回事,官晶晶一瞧便知,心中暗暗纳罕,忽生一计,问道:“左公子见过家父?”

左元敏不料她有此一问,随口说道:“这……曾经在路上,偶然见过一面。”官晶晶心想:“我父亲名头虽大,但若是无人引荐,你小小年纪,如何识得?而若是萍水相逢,匆匆一面,你脸上的不以为然,却又从何而来?”想再试试他,当下佯喜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好久没见到他了,他的样子看起来好不好?”

左元敏想女儿思念父亲,人之常情,也不以为意,说道:“我不久之前才碰到的。令尊看来很好,红光满面,英气勃发。”官晶晶道:“我知道他前一阵子伤了脚踝,早吩咐他不要到处乱跑,没想到他还是这么不听话。”佯装生气模样。左元敏微笑道:“夏侯夫人请放心,令尊看来行动如常,想来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官晶晶心中再无怀疑,左元敏不但知道官彦深是何许人物,而且也确实亲眼遇见过他。虽然还有许多疑问,但左元敏既然行动不便,却不忙于这一时半刻,只道:“那就好了。”转个方向,续道:“听说淳于先生说,因为左公子武功不低,所以才会受这么重的伤。如今再听公子言谈不俗,想来也是名门弟子,不知公子是哪位武林高手之徒?还是哪位名人之后?”

关于官晶晶所询问的这几点,左元敏老早已有一套标准说法了,尤其对方竟是官彦深之女,问起这些问题,更是令人神经紧绷。只是他这一套说法总是不能令人满意,聪明如官晶晶者,自然也不例外。

官晶晶知他多所保留,但也不好当面点破,只道:“将相本无种,男而当自强,其实不论公子出身如何,都不能局限未来的成就发展。只是我们家如意既与公子交好,我们身为长辈的,想多了解一下她的交友状况,别无他意。”

左元敏道:“在下虽是个孤儿,也不是什么名门高徒,不过绝非奸邪之辈,与如意结交,纯粹是意气相投,夫人就算信不过在下,也该相信如意的眼光。”夏侯如意也有些尴尬,说道:“大嫂,说这些做什么?左大哥不是那种人啦!”官晶晶笑道:“我这很可能是再帮爹娘挑选女婿,眼睛怎么能不擦亮一点?嘴巴怎么能不多问一点?”

此话一出,左元敏与夏侯如意两人同感尴尬。而见左元敏反应狼狈,不知所措,夏侯如意更是大窘,嗔道:“大嫂,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兜来兜去,老是说这些。”

官晶晶笑道:“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殊不知这乃是她刻意这么说的,目的是为了想让这样的情绪,来代替左元敏心中的戒备之心。她知道此刻左元敏的心里不免便想:“原来夫人问我这么多问题,是为了如意问的。”就不会再去防备,她探问自己的底细,还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果见得左元敏尴尬过后,神色反而轻松不少,官晶晶接着闲谈了几句,忽然外头有人敲门道到:“请问少夫人在吗?”却是董奇的声音。

官晶晶道:“什么事?进来说。”门板“咿呀”一开,董奇躬身走了进来,在官晶晶身旁道:“大少爷在外头唤您呢。”官晶晶道:“什么事啊,这么急?”董奇道:“小的不知。”官晶晶道:“知道了。”

董奇站直身子来,瞥眼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左元敏,轻轻地“咦”了一声,但是没多做停留,退到门外。官晶晶道:“如意,我先出去了,晚上一起吃饭。”夏侯如意点头。

官晶晶与左元敏颔首示意,走出门外。董奇原在外等候,此时挨近来,低声道:“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小的曾经见过。”官晶晶示意他往前走出几步,问道:“什么时候的事?”董奇便将先前左元敏去同济堂,买五劳通天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官晶晶道:“那五劳通天草是什么要紧的药?”董奇道:“回少奶奶的话,这五劳通天草是疗伤圣药,效果神奇,不过若无其他药剂表里配合,它也是剧毒,只要泡制成剂,一丁点儿就能毒死一头牛。”

官晶晶道:“这么说,这位左公子,之前就曾到同济堂求过医啰?”董奇道:“奇怪的事就在这里。这五劳通天草是神秘的草药,一般药铺是买不到的,医术平庸一点的大夫,甚至连听都没听过,更别提抓药配剂了。平常同济堂给人看病,也从来不用这一味药,只有在给武林同道治疗内伤时,五劳通天草才能发挥它最大的效用。而结果这位小兄弟,只是来买药的,而且一买就是好几钱的份量。”

官晶晶道:“那你那时向老爷报告了没有?”董奇道:“老爷那时不在,再说,如意小姐后来不但为人出头,还打伤了家里的店伴,要是说出去,我这个……实在……”好像回到了当时的场景,脸上颇有难色。

官晶晶将脸一扳,正色道:“你就是当时不讲,事后也该私底下告诉大少爷,这么大的事情没人知道,还好后来没有后续,要是闹出了什么事,我看你就要扒一层皮下来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半年多了,董奇听到官晶晶这么说,还是吓出一身冷汗,直道:“是,是。小的本来是打算说的,但事情一来,就忘了,这会儿看到这个人,才忽然想起来。”

官晶晶道:“嗯,总算你还是说了,没有继续隐瞒下去。”董奇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了,说道:“小的没那个胆子。”

忽然身后房门打开,夏侯如意追了出来,董奇赶紧避嘴,退开两步。官晶晶道:“什么事?”夏侯如意道:“没什么,我只来提醒大嫂,写给家里的信,有没有交给董奇了?”

官晶晶点头道:“我记得了,就这样吗?”夏侯如意道:“这只这件事。”把头一侧,瞪着董奇道:“董奇,你只要把信拿回去就可以了,可别乱说话,知道吗?”

董奇这倒乖觉,说道:“说什么?少夫人交给我什么,我就拿什么回去。其他我一概不知道。”夏侯如意道:“记住你自己说的话。”与官晶晶招呼一声,又走回了左元敏休息的房间。

董奇望着官晶晶,等她示下。官晶晶道:“既然小姐这么说了,你照办就是了,该说的事情,我和大少爷,会跟老爷报告的。”董奇躬身道:“谢谢少奶奶!”

官晶晶从腰带里摸出夏侯如意交给她的,那两张折叠好的信笺,用左手食指中指挟着,摆在董奇面前。董奇会意,伸出双手去拿。

没想到董奇手指才刚碰到信笺,官晶晶倏地缩手,董奇一惊,不知哪里又做错了,愣在原地。

官晶晶道:“还是等一下再给你好了,你不是说大少爷找我吗?你先下去吧,我跟大少爷商量商量,有事再找你。”董奇似懂非懂,说道:“是。”便先退下。

官晶晶将手中的事物,塞回腰带间,直接回到厅上,去找夏侯君实。其时所有人都还在厅上喝茶聊天,一见到官晶晶进来,便暂时停下话题。

夏侯君实说道:“娘子,淳于老师有件事情,想要请我们回去转告爹。”官晶晶道:“是左元敏的事情吗?如意刚刚已经告诉过我了。刚才,我还去见过他呢!”夏侯君实道:“他?谁呀?”官晶晶道:“就是那个左元敏啰!”淳于中有点意外,道:“哦,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官晶晶道:“是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口风紧得很,现在回想起来,可疑的地方是越来越多。”夏侯君实道:“既然如此,娘子,我打算日夜兼程赶回尉城,亲自通报。”

官晶晶道:“那样不好。我听如意说,这个左元敏当初是旁人送他进来的,此人后来虽然因故走了,但你想他的身分既然这般特殊,说不定不久就会有人回头来接应,我们要是先走了,只怕会有闪失。”

官晶晶所担心的,其实很容易推论出来,只不过淳于中知道左元敏练得是太阴心经是后来的事,所以先前是谁送他来的,淳于中当时并未关心,况且人家既然有求于己,自然是己方强势多了,否则也不能把对方给逼走,再说再世堂多大来头,淳于中这十几年来,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现在一听到官晶晶这番提点,颇有恍然大悟的感觉,转头与三弟子毕武鸣道:“小毕,从今天开始,你们几个师兄弟轮流负责看守他。”才说完,立刻又补充道:“记得多带人手。”

那个叫毕武鸣的长得黑黑壮壮的,手脚十分俐落,立刻起身道:“弟子马上便去安排。”淳于中道:“对对对,你先下去。”毕武鸣告退。

夏侯君实也赞同她的看法,说道:“娘子考虑得是,这么吧,我叫董奇马上快马回去,请父亲过来一趟。”官晶晶道:“事不宜迟,如意也写好一封信了,这附近有我爹的一处联络地,我可以立刻飞鸽传回尉城,请守在尉城的人帮忙通报。”

夏侯君实知道他这个泰山大人,自从祖父辈两代以来,为了开创九龙门派,早有在各地派驻探子,收集各种情报的建制人力,临颖县城有,尉城当然也有。透过这个管道,自然是最便捷的方式,可是这么一来,官彦深也绝对能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件事情。

夏侯君实想到这里,不禁有些犹豫。官晶晶眼睛一瞄,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说道:“这件事情我爹迟早会知道,难道你还想瞒他吗?”淳于中道:“没错,要是让他自己知道这件事情,你以后就不方便了。”

夏侯君实想想也是,还没开口,官晶晶早已吃定了他,便道:“我去吩咐董奇,让他帮我们继续去收帐,我们就留在这里,多叨扰淳于师父几天。”淳于中道:“哪里,这是我的荣幸。”

官晶晶续道:“那我先去把事办了。”夏侯君实点点头,道:“要不要找个人帮忙?”官晶晶道:“不用了,我自己一个行了。”告辞出来,迳往街上走去,弯过街角,穿过两条大街,来到一家当铺前。官晶晶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这当铺自然是官彦深所布暗桩的伪装了,这些派驻在外的密探,早已行之有年,这些人长年来往白鹿原的总舵之间,总舵的人大都认得出来。所以官晶晶一进去,尚未出示符记,里面已经有人喊道:“大小姐!”

官晶晶探头进去,见是帐房出的声音,便道:“先给我准备纸笔。”那帐房道:“马上来,大小姐请先进来坐。”

官晶晶弯过柜台到后面去,帐房立时送上纸笔。这时前前后后出现了四五个人,纷纷上前见礼。官晶晶点头示意,说道:“你们各自去忙吧。”各人才逐一散去。

官晶晶将收藏在腰带间的纸笺拿出来,摊开细读了一会儿,重新放回收藏好之后,这才提起笔来,模仿夏侯如意的口吻与笔迹,写了一封信给夏侯仪,同时又写了一封信给自己的父亲。两封信的内容除了一般问候请安之外,谈的都是与左元敏、太阴心经等有关的事情,希望他们能马上动身前来。写完之后,分付两封,交代即时送达,不得有误。那帐房领命,官晶晶叮嘱再三,这才返回再世堂——

第二十三回经文之谜——那官晶晶回到再世堂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厅上去找丈夫,反倒是先找了一个僻静的所在,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又将放在腰带间的纸笺拿了出来,摊开细瞧,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蝇头小楷,写的都是与行气运功有关的名词字眼,哪里是夏侯如意原本写的家书?

原来这两张纸笺,是夏侯如意在向左元敏听写太阴心经疗伤篇的时候,自己另外做的笔记。这些笔记心得经过左元敏特别解说指导,参考价值相当高。官晶晶刚才从腰带中拿出来,要递给董奇的时候,忽然瞄见纸背上透出来的文字,黑鸦鸦的一片,与自己参与书写的信颇有不同,脑筋一转,福至心灵,便将它截了下来。

这会儿她细读了几遍,不禁喜出望外,心想:“这分明是一套搬运内息的心法,嗯……左元敏与如意的交情果然不同,他可能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所以才将太阴心经偷偷交给了如意吧?”

她不知道这只是太阴心经的疗伤篇,只是她心中早有“左元敏等同于太阴心经”的先入为主观念,自然而然地便朝这个方向钻了进去。

不过若是身为一套内功心法,这样的篇幅字数显然不够,而且夏侯如意并未将整篇疗伤篇录入,内容不全,上文不对下文,官晶晶系出名门,自然也是一望而知。更想:“如意一定是将写给家里的信,与这两张心法搞错了,不过她要是发现家书还在身上,立刻就会明白自己的错误,日后回家要是问起,不免露出马脚。我不若另录副本,用正本把家书掉换出来。”

她一见到自以为的太阴心经,心里完全没有这是“别人东西”的观念,尤其现在东西已经落在她的手中,将之据为己有,彷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是继而想起自己已经模仿夏侯如意的笔迹口吻,写信给夏侯仪了,若是运气差,事机要败露,光是这一点就很难自圆其说,还不如干脆将还在夏侯如意身上的家书偷出来。夏侯如意若是找不到,也只会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心法弄丢了,与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官晶晶想到这里,决定先去找夏侯如意,看情况再随机应变。

没想到才往左元敏休息房间的方向走出几步,忽然见到夏侯如意从墙角弯了出来,急往厅上冲去,神情十分慌张。官晶晶快步上前,问道:“如意,什么事这么慌张?”夏侯如意见是官晶晶,急道:“大嫂,我师父呢?是不是在大厅?”

官晶晶点头,夏侯如意急道:“左大哥突然昏过去了,我去找师父,大嫂,你可以帮我去看着他一下吗?”官晶晶答允道:“好好好,你快去吧!”夏侯如意一边道谢,一边走了。

官晶晶随即往左元敏那儿疾走,推门进房,果见左元敏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动也不动。伸手往他腕脉一探,但觉他脉象紊乱,忽快忽慢,彷彿随时都有可能断气一般。

官晶晶心念一动,迅速地在房内东翻西找,见有衣物裤袋之类的东西,必仔细搜索,如此好一会儿,毫无所获,这才恍然:“左元敏在这里瘫痪已久,就算身边真藏有什么东西,也早让再世堂的人得手了。我这个时候再找,已然迟了。”又想:“这么说来,这人绝对不能让他这么便死,最少,也要等爹爹过来看过再说。”于是又去探他鼻息。

她这一探可吓了一大跳,原来那左元敏不知何时,呼吸竟已停止,急急忙忙又往颈脉一搭,还好脉搏尚有,不过她知道依目前的情况来看,左元敏的心跳,只怕也是说停就停。

官晶晶这下虽然大骇,但她知道人倘若尚有心跳,只是呼吸暂停,只要有人即时以气息相接,往往可令人起死回生。时间急迫,容不得她再顾虑那么许多,当下便将左元敏的下颏抬高,扳开他的嘴巴,一低头,便将自己的樱桃小口凑了上去。

那官晶晶虽然在闺女时便号称官大胆,向来更是女中豪杰,可是眼前这般诡异的状况,却是她生平头一遭,一开始根本抓不到要领,乱吹一气,直至第三、第四口以后,才渐渐得心应手。左元敏胸腔也才开始进气,慢慢跟着鼓动起来。官晶晶大喜,喘了口气,低头继续下去,忽然门扉一开,同时有个女声大叫:“大嫂!你在做什么?”

官晶晶还来不及回头,房里已经挤进了三个人,当先的当然便是第一个开口的夏侯如意了。她后脚才踏进门槛,淳于中前脚便跟着进来,至于第三个尾随而至的,却是夏侯君实。

三人同时瞧见了这一幕,也几乎同时愣在原地,除了夏侯如意之外,没有人说得出话来。

官晶晶登时觉得大窘,一张俏脸红得跟辣椒一样,急忙解释道:“淳于大夫,你快来,左元敏断气了……”淳于中医术精湛,经验老到,自然知道刚刚官晶晶对左元敏做了什么。但重要的不是那样做对不对,而是以官晶晶的身分地位,还有她现在所扮演的角色,究竟适不适合,或说值不值得她那样做。

淳于中接过手来,将左元敏的身子架起,让他端坐床上,自己则钻到他的身后,以前胸贴他后背,两手从他的腋下穿过,分别按住他的胸口小腹,双手胸膛同时用力,一按一掀一顶,间歇有节奏地按摩压迫左元敏的肺脏,就好像他在呼吸一样。

淳于中这一招,乃是以巧劲手法,配合内力,意图让已断气的左元敏重新呼吸起来,用意与官晶晶相同,只是手法不同,不需以口就口。不过就算官晶晶会这一招,同样是不方便用胸口去顶男人的背,所以她会还是不会,眼前并无太大区别。

在此同时,淳于中心无旁骛,那是不用说的,夏侯如意一双眼睛则是紧盯着两人的互动,偶尔才会看官晶晶一眼。至于最后才进来的夏侯君实,对于病床上的一举一动毫不关心,两只眼睛只顾着盯着自己的老婆。

官晶晶不敢去看他,只抓着夏侯如意回头看自己的机会,冲口说道:“刚刚他断气了,我……我只是想救他……”主要的还是想说给自己的丈夫听。夏侯如意心思纷乱,一时不愿多作反应。

好不容易,忽然听得左元敏开口呼了一口气,夏侯如意激动得差一点要叫了出来。淳于中双手一分,将左元敏的上衣除去,口中同时说道:“不相干的都先出去了。如意,去叫你二师兄带着针囊进来。”

夏侯君实夫妻俩人便先退到门外。夏侯如意急急奔出,不一会儿便将吕泰寻来,两人进到屋内,夏侯如意但见左元敏被扒光了衣物,赤条条地躺在床上,淳于中正耗费内力,伸指往他周身大穴,逐一点去。

夏侯如意乍见之下,知道师父正在竭尽心力救治左元敏,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才稍稍有所凭藉。但全神贯注的思虑既去,眼前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年男子便突然呈现在眼前,夏侯如意脸上一红,连忙将头转去。耳里只听得淳于中说道:“阿泰,下针隔绝他常经十二经与奇经八脉的连通,使两边的内息不能相互作用。”

吕泰道:“是。”拈起起金针数枚,开始往左元敏身上扎去。淳于中更道:“如意,别愣在那里,明日午时之前,熬一碗‘补心汤’来备用。顺便叫一下你三师兄,看我要他准备的人手,倒底准备好了没有?”

夏侯如意颇不愿意离开,但眼前却又帮不了忙,只好连声答允,急急分头去办。

那淳于中将左元敏周身大穴一一点过,已累出了一头大汗。他这么做的目的,是帮助差一点停止脉动的左元敏舒筋活血,恢复元气,以便迎接接下来的各项疗程。而吕泰随后用针,将左元敏的奇经与常经分开,等于是将病因隔离开来,方便淳于中集中力量分别击破,免得突发状况,让人手忙脚乱。

淳于中见吕泰下针既快又准,手法方位拿捏妥当,点头嘉许,续道:“接下来用针,将他的常经十二经脉一一分隔开来。”吕泰不明他的用意,问道:“师父的意思是?”淳于中道:“我还拿不准医治他的方法,这叫死马当活马医!”

吕泰跟随淳于中已久,就医术而言,已尽得真传十之八九。他当然知道淳于中现在的做法显然是因为无所适从,不知如何下手之故。只是印象中的师父自视甚高,尤其近年来他更已将再世堂交给自己与师弟们共同掌理,就是天皇老子,也未必能请得动他亲自出手。

如今双目所见,师父不但亲自动手,还不惜耗损自己的内力,大费周章地救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可见所救之人与众不同,为的应该便是刚刚在厅上,所听来的太阴心经吧?

吕泰丝毫不敢怠慢,从针囊中再捡出金针,摸准穴位,一一刺入,待得全部下针完毕,不知又是几个时辰已过。抬头望见淳于中双目紧闭,端坐床边,伸出右掌与左元敏右掌交握,额上微微有汗珠渗出。吕太知道淳于中已经开始用内力为左元敏疗伤,当下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子,慢慢走到门边,轻轻开门而出。

此时天色已黑,不知什么时辰。而在他开门的同时,门外有人细声唤道:“二师兄!”

吕泰见是毕武鸣,便道:“小声一点。”跨出房门,复将门板掩上。便在此时,另一个人影靠了上来,也轻轻唤道:“二师兄。”却是远远躲在一旁的夏侯如意。

吕泰道:“师父现在正用本门玄功,打通病人的生死难关,这可不比一般的看病治病,稍有差池,两人都有生命危险,实在非同小可。我已经很多年没看过师父再展这一门神功了,你们得小心看守,悉听吩咐,千万别打扰师父。我去休息一下,也许一会儿就轮到我了。”

夏侯如意道:“那……那病人的状况如何?”吕泰脸色一扳,说道:“现在师父也在生死关头上,你是我的师妹,也是师父的徒儿,怎么老是问旁人如何?师父交代的事情办好了没有?”

夏侯如意是夏侯仪的女儿,这样的后台不但淳于中买帐,连早她入门的几个师兄也同感压力,平常若不是尽量避开她,偶有接触,谈话间也有三分的尊重,半点不似师妹兄之间,长幼有序的关系。吕泰如此明白直接的指责夏侯如意,已经是少有的严厉了。

原依夏侯如意的脾气,也没有这么容易屈服,可是这会儿她无心去理会这些,只道:“师父交代的事情,自然办妥了。而病人的安危,我们也要关心,尤其他已经躺在我们再世堂的床上,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传了出去,师父数十年来苦心经营的名声,我们还要不要?”

吕泰道:“你凡事以再世堂的名声为念,当然很好,只希望你永远记住你这一番话。”说罢,迳自走了。

夏侯如意望着他的背影,在心中扮了一个鬼脸。毕武鸣一旁见了,知她心中不快,说道:“师妹,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看样子不到天亮,是没有消息的。”毕武鸣平日不茍言笑,对于夏侯如意也没有什么成见,而也正因如此,所以从不说废话。夏侯如意对他倒是有几分信服,此时听他这么说,也只有点头离开了。

回房之后,夏侯如意一夜辗转,天刚破晓,便又去守在门口。这回守门的换成了黄轩,夏侯如意嫌他啰唆,午时送进补心汤之后,便匆匆离开,到了傍晚再去,已经换成沉敬之了。

如此又过了一天,房里始终没有传出什么消息,倒是继淳于中与吕泰之后,毕武鸣也在这一夜,加入用自身内力协助疗伤的行列。而除了夏侯如意一日三趟,不时前往探望之外,夏侯君实与官晶晶也是常常前去关心。

而这天夜里,也已经是左元敏昏迷的第四夜了,夏侯如意连日疲累,这时靠在桌边,终于忍不住沉沉睡去,待到惊醒,明月已至中天。而既已清醒,她再也无法入睡,心中第一个念头,仍是想去看看左元敏的情况。

走到左元敏房门外,但见门边值守的是黄轩与四师兄罗谦。那黄轩只是啰唆倒也还罢了,那罗谦却是一个善妒又小心眼的好色之徒,自己刚到的时候不清楚,现在回想起来,一股嫌恶恶心的感觉油然而生。若不是后来帮忙烧菜的厨娘叶婆婆,偷偷告诉她罗谦在这临颖县城一带私底下的评价,还有她亲眼所见罗谦调戏良家妇女的事情,夏侯如意差一点,就要认为他是一个亲切和蔼的大哥哥。

夏侯如意现在只要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直觉觉得他不怀好意,尤其当他的眼珠子在自己身上打转的时候,夏侯如意有一种好像被他看透的感觉,全身光溜溜般的尴尬。

所以只要有罗谦在场的地方,夏侯如意是能闪就闪,除非有淳于中,或是其他足以镇得住他的人同时在场。

三更半夜,与他在一起的是辈分比他小的黄轩,夏侯如意打消这个时候探望左元敏的念头,远远地绕开,不知不觉直往庄外而去。待出了庄院,心想反正睡不着,便更往城外方向走去。

其时时序已经进入夏天,夏侯如意走在夜晚的青石板路上,半个行人也无。晚风徐来,夜凉如水,银色的月光洒满遍地,随性信步走着,心情果然大不相同。不久来到城门边上,她毫不犹豫地便登上城门,凭靠着城垛,往下眺望,但见城外是无止尽的黑,与无穷尽的沉寂。她思虑渐渐沉淀定,耳聪目明,隐隐约约间,彷彿可以听到城外颖河河水流动的声音。

夏侯如意大口呼吸,放松几日来紧绷的心情,忽然间城下脚步声响,直往城墙上来,脚步轻盈迅速,来人显然武功不低。

不论来人是谁,夏侯如意不愿让人瞧见她一个孤身女子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逗留,身子一矮,往一旁的敌楼藏身。才躲好身子,来人已至,一前一后,一共有两个人。

夏侯如意不知道这两人究竟要干什么,也不清楚他们会待多久,于是干脆就地躺下来休息。耳里只听得两人中有人开口说道:“晶妹,现在已经很晚了,外面风大,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吧……”

夏侯如意听这声音熟悉,又听到“晶妹”二字,心中打了一个突,暗道:“该不会……”什么都还来不及想,便已听到另一个女声说道:“要回去你自己先回去,我还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夏侯如意暗叫道:“啊,是大哥大嫂……”碰到认识的人比不认识的人尴尬,她不自觉地缩了一缩身子,深怕一不小心,给他们发现了。

两人沉默一会儿,夏侯君实忽道:“好吧,晶妹,是我错了,我跟你道歉好不好?”官晶晶道:“你每次都只会说你错了,要跟我道歉。那么你说说看,你觉得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夏侯君实道:“我……我实在不知道哪儿又得罪你了?”官晶晶怒道:“你看,你根本不是诚心道歉的!”夏侯君实急忙解释道:“可是晶妹,那件事情……那件事情我根本也没放在心上,我就是不明白,你生什么气呢?”

官晶晶道:“你为什么不直接说,该生气的人是你,我根本没资格生气。是不是?你是不是想这么说?”夏侯君实道:“我……我……”一连说了几个“我”字,就是没能接着往下说。夏侯如意虽然不知他们谈的是什么,但听哥哥如此反应,直觉大事不妙。

官晶晶叹了一口气,说道:“君实哥哥,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不会说谎,你嘴巴上说不在意,但是言谈举止间,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你自己知不知道?”

夏侯君实静默一会儿,说道:“你是我的妻子,是这一生中最亲密的人,我是既信任你,又在乎你,这两者,只怕不容易分开。”官晶晶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我当时那么做,是为了救那个姓左的了?你觉得淳于先生也与我联合起来欺骗你吗?”

夏侯如意心想:“原来是那天那回事。”回想起三四天前,左元敏因为突然昏厥,她带着淳于中赶到房间时,却见到官晶晶状似伏在左元敏身上,两人嘴对着嘴在亲吻。那左元敏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很显然是被动的一方,当时所有在场目睹的人,无一不感到惊讶。

不过事后,在淳于中的佐证之下,终于弄清楚了,当时若不是官晶晶当机立断,适时地延续了左元敏的呼吸,否则他早就没救了。夏侯如意所有的讶异疑惑之情,马上转成了佩服感谢之意,那段事也就放下了。此时两人旧事重提,三人的思绪,一下子又拉回到了那个时候。

只听得夏侯君实道:“不,我相信你,我真的相信。”过了一会儿,又道:“可是,你知道吗?自从那天之后,这件事情竟然在再世堂之间传开了,人人都说,人人都说……”官晶晶道:“我不管旁人说什么,你呢?我只要知道你究竟怎么想?”夏侯君实道:“我不是说了吗?我相信你……”

忽然间,夏侯如意只听到有衣物袖子拍动挥舞的声音,接着就听到官晶晶喊道:“放开我,你放开我……”夏侯君实同时大叫:“晶妹,你做什么?别这样……”

夏侯如意大惊,急忙探头出来看,但见官晶晶站在城垛上,一脚悬空,作势要往下跳,夏侯君实则在她的背后拦腰将她抱住。官晶晶不断挣扎抵抗,情况颇为紧张。

夏侯如意一时之间,有股想要冲出去帮忙的冲动,不过她随即想到,自己虽然不是刻意躲在这里偷听,但她若是突然出现,官晶晶大窘之下,也许会更加坚定要跳下去的意志。便这么一迟疑,踏出去的脚步又缩了回来,选择了继续藏匿。

只听得夏侯君实急急喊道:“晶妹,我发誓,你今夜要是有个意外,我也决不独活,你从这里跳下去,我也从这里跳下去。天地为鉴!”那官晶晶听到这里,渐渐停止了挣扎,夏侯君实赶紧趁机将她从城垛上抱下来。

两人忽然掉到一片沉寂之中,好一会儿没有半点声音。夏侯如意耐不住好奇心,偷偷露出一只眼睛来看,只见兄嫂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身子不住地扭动。夏侯如意脸红心跳,羞得想要躲回去,但身体却像是让定身法定住了,视线就是无法从两人身上移开。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官晶晶羞道:“哎呀,不要……不要在这里……”夏侯君实渐渐停下了动作。夏侯如意这才有如大梦初醒,赶紧躲了回去。耳里只听得夏侯君实说道:“晶妹,说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我确实是相信你为了就人才会如此,只是……只是……”

官晶晶道:“只是什么?”夏侯君实道:“只是那个姓左的小子,我们才第一天与他碰面,他的死活,你就那么在意,值得你……值得你这么……甘冒着承受流言蜚语的风险,也要救他吗?”

官晶晶道:“君实哥哥,他若只是一个普通小子,他要死便死,就是死一百次,也与我无关。可是他这会儿要是死了,那好不容易才出现的太阴心经,不就又要销声匿迹了?”

夏侯君实道:“太阴心经在你的心中,就真的这么重要吗?要是让我两者选一个,我一定选你。”官晶晶道:“难道我不是吗?君实哥哥,可是这太阴心经的来历,与夏侯家有着莫大的关系,而今我既为夏侯家的媳妇儿,我就不能不在乎这件事情。”

夏侯君实道:“可是‘太阴心经’四个字,还是我这趟来此之后,头一回听过。”官晶晶道:“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爹为人务实稳重,可能是因为他觉得事属渺茫,所以从未跟你,跟家人提过。但是这件事情,却是从我曾祖、祖父代代相传下来,我爹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为怕这个秘密失传,所以也告诉了我。”

夏侯君实道:“岳父大人胸怀大志,此事定当非同小可。”官晶晶微微笑道:“这是我官家几代以来的梦想,当然是战战兢兢,永不敢忘了。”顿了一顿,续道:“夏侯与官家的先人,当年都是楚王马希范麾下,九龙殿的殿前武士,这一点你是已经知道的了。除了楚王本身之外,其余八个人各有所长,也各有职司,这些也都是你已经知道的了。”

夏侯君实道:“没错,依照排名是:官氏雷霆斩、夏侯氏雨花剑、左氏寒月刀、封氏烈火拳、王氏摩云手、白氏十指渡劫、段氏八卦飞刀,最后是李氏的九曜七星大法。所以目前九龙传人,以你爹为首。”

官晶晶道:“可是我们这些祖先,是先从军追随马殷在先,而后才因累积战功,练武追随马希范在后。这君实哥哥可明白?”夏侯君实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官晶晶道:“否则你想,当时天下虽乱,楚王却不是唯一的霸主枭雄,马氏父子有何能耐,可以让这么多武林高手替他们卖命?追根究底,乃是这八个人从军在先,早就是楚王的部属,因战功拔擢,得以追随楚王左右,而后在因缘际会之下,才各自练成武功,挤身九龙之列。”

夏侯君实沉吟半晌,道:“这种说法不太合理。”官晶晶道:“何处不入情理?”夏侯君实道:“如妻所言,八宗先祖,是从军之后才练成武功的,可是现今我们八家武功,显然是八门截然不同的功夫。而若要学八门功夫,八人得要拜八位师父才行,而且这八人还是当世武林高手,这……这怎么说都不合常理。”

官晶晶道:“夫君所言,也不无道理。武道一门,越是高深,越是难求,如何能集天下八位名师于楚王府,同时为八位殿前武士授课呢?所以这其中另有内情。”夏侯君实道:“内情?”

官晶晶道:“不错,根据我父亲所说,与祖谱所载,原来官家先人曾在一场战役中,与所带领的士兵,迷入山林,好几天走不出来。正当粮秣尽绝,走投无路之际,却在山崖边上找到了一处道观。这道观是由大大小小十数个山洞所组成,共有二三十个道士在那里炼丹修道。先祖见了,自然大喜过望,便前去乞讨食物。

“那观中道士原本答允给军队补给粮食,可是后来一看总共需要一两百人的份量时,立刻打了退堂鼓。只给了数十人份的食物,然后关起大门,闭户不出。先祖是军队统领,不能独善其身,便将食物分发下去。

“那些军人士兵挨饿已久,有些人甚至将马匹杀来吃了,若还是没有食物便罢,眼前的道观中明明就有食物,吃了几口分配到的东西,肚子反而更饿,心情也越发激动起来。接着便开始有人叫嚣辱骂,甚至去撞观门,意图强行闯入。

“人群中一有人这样做,大家便彷彿受到感染似的,一而十,十而百,最后终于失去控制,开始将道观当成敌人城池在攻打。

“没想到这时候道观的大门忽然打开,冲出十几个道士,他们手执长剑,逢人便砍。大家夥儿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一时之间被伤了十几个。原来这些道士颇有武功,以一敌十,尚游刃有余。

“可是这些士兵又饿又怒,是宁愿战死,也不愿意饿死,当下人人奋勇争先,正所谓一人敢死,万人不敢当。那些道士武功虽好,陷入重围,也逐渐不支,不久之后,全部被歼灭。军队杀入道观,大肆掳掠,观中道士的妻眷,不论老小,也全都被盛怒的兵卒屠戮……

“这些士兵养生休息之后,有人便在山上的山洞中,发现了许多埋藏的财宝金银。大家欣喜若狂,都说原来那些道士这般拼命,原来是为了保护这些宝贝,本来陷于同伴死伤惨重哀伤中的,此刻精神也都来了,争先恐后,纷纷加入分赃的行列,就怕晚到会吃亏。

“正当大家夥儿沉溺在胜利后的疯狂喜悦中,先祖这时出来说话,直言道:‘各位兄弟,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是泼大家冷水,但是有些话,不得不说在前头。我们行军迷入山林好几天,贻误军机,回去只有死罪一条,现在摆在大家眼前的有三条路,希望兄弟们仔细考虑考虑。

“‘第一条,就是大家把东西分一分,然后就此解散,以后各安天命,互不相干。第二条,就是大家也学这些道士一样,据土为王,抱着这些金银财宝守在这里,落地生根。’大家听他这么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选择。因为那时天下纷乱,小国林立,相互兼并,烽火四起。若不是谋生困难,大家也不会选择从军了。金银财宝虽好,却不能拿来吃,所以第一条路是摆明行不通的。至于第二条路,那就是落草为寇了。经过刚刚那一场混战,目前人数兵力已经不满七八十,连个小型的山寨都比不上,除非大家也都出家当道士,否则遇到外来挑战时,很难有抽身的机会。

“大家议论纷纷,讨论不出一个结果,这时先祖才又说道:‘最后一条路,那就是大家把得来的财宝,拿回去献给王爷,将功折罪。那时我会编造一个故事,说我们在山林里遇到大批山贼,浴血苦战等等,而最后当然是我方大获全胜,并将战利品拿回来献。’“大家讨论半天,还是觉得继续回去当兵比较实在,于是将抢来的东西,一一缴回。先祖造册列管,当中除了一般的金银珠宝之外,还有兵器、书画等等,一概装箱运回。

“由于这些宝物数量价值不斐,在先祖的计划安排下,大家不但都将功折罪,先祖还被楚王记上一笔功劳。这批宝物中的兵器书画,原来是相互配合的武功秘笈,其中的一把剑、一柄刀,后来分赐给了夏侯氏与左氏……”

那夏侯君实心中已经猜到会不会是这样了,但听到官晶晶亲口说出时,仍不免“啊”地一声轻呼。官晶晶续道:“而那些书画当中,还有其他的拳法、掌法、指法等等,楚王希望他的部属武功高强,也就一一分赐下去,让他们分头去练习。

“一开始大家都有长足的进步,手脚纷纷俐落起来,侍卫高强如此,楚王自然也是心满意足。可是过了一年,这些武士们开始有人练功受伤,甚至一病不起,经过多方意见讨论,才知道大家毫无内功根基,照着口诀乱练,终于出了岔子。于是楚王便派出探子四方求教,后来终于找到一个懂得呼吸吐纳的道士。这个道士姓程,懂得武功,也会剑术,听到王府内有一些这样的典籍,自然允诺,前来与大家讲道,解说搬运之法。

“后来八家先祖人人因此武功大进,各成一家,那道士跟着大夥儿练习,教学相长,吸取新知,居然也卓然成家。如此过了二十几年,那姓程的道士忽然在某一天早晨消失无踪。想那道士终是方外之人,仙迹不定,一待二十余年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一开始大家也不以为意。没想到事后一查才知道,这位姓程的道士,在临走前还拿了一项纪念品,是一本经书,书名便叫:‘太阴心经’……”

那夏侯如意听到这里,才终于知道这本太阴心经了来历。而别说是她原不知情,就是她的兄长夏侯君实,居然也是现在听了官晶晶的解说才知道,喃喃说道:“爹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过。”

官晶晶续道:“本来拿走一本经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样不告而取,却是挑战了楚王的威信,未免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楚王下令收回赐给八人的东西,这其中自然包括雨花剑,自此夏侯氏才与雨花剑分开。不过楚王的意思是,东西还是你们八人的,只是集中保管罢了。至于后来马希范一病不起,周主世宗柴荣归并各国,九龙殿毁于战火,雨花剑才跟着不知所踪。不过这是后话。

“又过了十几年,听说太阴心经出现江湖,楚王派出八家侍卫前去抢夺,那时九龙殿虽然还没落成,但八家侍卫的武功在江湖上已颇有名声,没想到却大败而回,从此太阴心经之名,不胫而走。

“不过这一点据我父亲考据,想那姓程的道士当年既然教了八家武功,自然对于八家功夫的优劣瞭若指掌,由他所传出去的太阴心经,上面只怕已载了破解之道。否则一个人再厉害,如何同时打败八大高手联手?这一点,我们只要想像,就算是当今少林达摩堂首座慧业,还是天下第一大帮的丐帮帮主,有谁可以抵挡夏侯仪、官彦深、王叔瓒、封俊杰与白垂空五人的联手?更何况当年是八人都在场上的情况呢?”

夏侯君实道:“这么说来,这太阴心经不就是一本,专门用来应付九龙传人的经书了吗?”官晶晶道:“这些是我父亲的猜想,真实情况不得而知,然而就算不是如此,光从当年这位程姓道士,教了八家卫士武功这么多年,临走的时候什么都不拿,就只带走这本经书的情况来推断,此经威力之强大,不言可喻。”

夏侯君实道:“经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芒刺在背,好不舒服。”官晶晶道:“所以,我急于想要救左元敏一命,就是不想让即将到来的真相,付诸东流。”夏侯君实歉然道:“娘子,我不知道此事关系居然这么重大,我……”官晶晶道:“若不是此事关系重大,淳于老师也不会这么急着找爹过来,而若不是此事关系重大,我又怎么会……”说着说着,掉下泪来。

夏侯君实将她紧紧地抱住,万般温柔地道:“对不起,小宝贝,是我让你受委屈了,我……我真该死……”官晶晶娇声道:“那你不会再吃这什么干醋了吧?”夏侯君实听到这声音,全身都酥了,说道:“不会了,醋有什么好吃的?我要吃你……”

夏侯如意听到这里,虽然不禁脸红心跳,心中却也终于释然道:“太好了,大哥大嫂合好了……”知道再躲在这里偷听下去,那可是大大的不妙,而这城墙这么高,要直接跳下去是不成的,往墙下的通道却又在两人的那一边,耳听得大嫂娇笑娇喘连连,心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忽然之间,城墙外有细微声响发出,夏侯如意随即惊觉,心中大叫:“大哥大嫂,有人来了!”

可是夏侯君实与官晶晶正自缠绵,哪里还会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声响,忽然之间,半空中有人哈哈笑道:“段兄弟,你瞧,这大半夜的,居然有对狗男女躲在城墙上偷情。”

夏侯君实这才惊觉,喝问道:“是谁?”远远地另有人说道:“杨长老、段长老,我们有任务在身,别逗留!”先前那人“嘿嘿”两声,跃下城墙,口里喃喃说道:“可惜,可惜……”

便在此时,又是几道人影从夏侯君实的面前闪过,算一算,这一批人三三两两。前前后后共过去七八人之多。这些人也许因为城墙外有垫脚的东西,所以可以这般飞跃上来,那倒没什么,可是从城墙上一跃而下,那可是真功夫了。这三更半夜的,临颖县城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武林高手,当然极不寻常,不一会儿,这些人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官晶晶道:“这些人功夫很好,到底是何方神圣?”夏侯君实若有所得,惊叫道:“他们往再世堂的方向而去,难道她门口中的任务,是……”官晶晶亦道:“别猜了,快回去看看!”匆匆奔下墙头。

夏侯如意听得两人远去,也赶紧从后头跟上。她不过是因为睡不着觉,出来散心,却意外碰到了这些事情,倒也是难得的经验。

夏侯如意回到再世堂,原本预料会碰到刚刚那堆神秘人,意外地,四周安安静静,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悄悄绕到左元敏的房门前,见门口仍是罗谦与黄轩在把守,便直接回到房间。

她稍微休息一下,天色渐亮,心中便想去看看大哥大嫂,于是换了一件衣服,刚踏出房门外,黄轩远远地跑了过来,喊道:“师妹,师妹!”

夏侯如意装作刚刚睡醒,一副惺忪的模样,说道:“师兄,你早啊!”黄轩兴奋地说道:“听说门外来了一大堆人,要来拜访师父,师妹要不要去瞧瞧热闹?”夏侯如意想起稍早在城墙边看到的那夥人,道:“好啊,好啊。”黄轩喜道:“我就知道师妹爱热闹。”

两人便往门外走去。夏侯如意知道他一夜没睡,问道:“师兄昨天不是轮值吗?不先去休息一下?”黄轩道:“我一听到外头热闹,精神就来了。”想起夏侯如意对他,甚至对任何人都从未有这般关心的言语,不禁大受感动,说道:“多谢师妹关心……”

还没来到厅上,两人已经听到前院人声喧哗,脚步加快,只听得院中有人高声说道:“我们只不过是钦慕神医风范,特别前来拜谒,不知这位师兄如何拒人于千里之外,令人好生失望。”接着便有人回答道:“我师父这几天在闭关,不方便见客,诸位还是请回吧!”先前那人哈哈大笑:“奇怪了,我掌门真人要闭关修练,没想到连大夫也要闭关,难道他也想成仙吗?”语调轻浮,半点没有“拜谒”的感觉。

夏侯如意与黄轩挨到人群边上,往外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一群人,高矮胖瘦,黑白老少,不一而足。而自己这边打头阵与来人对话的,则是三师兄毕武鸣,其余师兄也都在场。

对方出言不逊,身为二师兄的吕泰,马上站了出来,说道:“我师学究天人,岂是你们这班凡夫俗子所窥测?该说的话,我也都让你们说了,要是没别的事情,这就请回吧!”

先前那人还道:“你们……”身后一个白发老者闪身出来,说道:“杨长老,请你少说两句吧。”那人道:“少说两句当然可以。”白发老者道:“尊师还没见我们的拜帖,如何便下逐客令?还请通报一声。”

吕泰道:“既然还有拜帖,我可以帮你送进去。”白发老者身后闪出一个中年汉子,躬身上前,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吕泰见他穿着打扮是个从人随仆,并不就接,沉敬之在一旁接了过去。

白发老者说道:“小兄弟,烦请通报:紫阳山门月华堂张长老,率五堂长老前来拜访!”吕泰脸色微变,问道:“紫阳山门?张长老?请问便是阁下吗?”白发老者道:“不,老夫姓樊。”

沉敬之见吕泰脸色有异,站在原地,等他示下。吕泰瞧也不瞧他一眼,摆手道:“快去,快去!”

这个白发老者便是樊乐天,其余众人分别是:崔慎由、段日华、杨承先、万国明与葛聪等五大长老。另外还有欧阳昕、郭英南等各堂副手,可以说是精锐尽出,好手云集。

原来张瑶光那天在此吃了闷亏,最后不得不使出第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虽然淳于中还是在她的计算下,亲自出手诊治左元敏,可她又不能就这么放着左元敏不管。在权衡过突然复活,重新出现在张紫阳面前的利弊得失之下,终于还是决定上山讨救兵。

那张紫阳见张瑶光无恙归来,自然欣喜过望,又听得她说左元敏现在的情况,忧心之余,便同意让她领人下山去,希望软硬兼施,利诱威胁,不论何种手段,只盼左元敏能平安归来。毕竟明着说,左元敏也是紫阳山门的人,基于同门之义,自然义不容辞;而暗着说,张紫阳还盼左元敏终究能赢得张瑶光的芳心,继承紫阳山门,一举为他解决两样难题。

一见到张瑶光忽然回来,自是紫阳山门上上下下的大喜事,接着又听到张瑶光得到掌门真人的首肯,要带人手下山办事。众人都想,难得掌门人有事要求大家,更是人人奋勇争先,愿为前趋。而樊乐天与左元敏向来投缘,自然也在救援行列之内了。

只不过说是救援,却有许多模糊暧昧的尴尬地带。因为左元敏这会儿在淳于中手里,是一个病人的脚色,换句话说,张瑶光还期望着淳于中能医治好他。这其中的分寸,如果太轻,那么治与不治全在掌握在淳于中手里,命悬人手的滋味,实在不好过;而如果太重,那么淳于中一但恼羞成怒,拼了老命也不愿受人摆布,那就弄巧成拙,反而坏事了。

于是群豪在来此之前,经过几次沙盘推演,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淳于中终于治好了左元敏,双方和和气气,握手言欢。而最坏的打算,就是不计一切后果将左元敏救出,然后连夜送回紫阳山门,由张紫阳尽心医治。

如今两方人马对峙,都是外弛内张,因为彼此都猜不到对方的心思,谁也不晓得等一下会发生什么事。

那沉敬之才进去不久,淳于中尚未出现,夏侯君实与官晶晶倒是闻风抢先而至。人群中有人“咦”地一声,说道:“这两个不是昨夜,在城墙上的那对狗男……”一言未了,官晶晶人影一闪,一掌劈了过去。出声那人侧身闪开,啧啧称奇,说道:“厉害,厉害,好泼辣的娘儿们!”

官晶晶一招未中,毫不放松,第二招第三招跟着抢上,那人边闪边叫道:“喂,狗男女不是我说的,你缠着我做什么?万长老,你说句话啊!”万国明在一旁哈哈大笑,说道:“杨长老艳福不浅,不必客气!”

夏侯君实认出声音,知道这个姓万的,就是昨夜出言调笑的那个神秘无聊人物,当下“唰”地一声抽出长剑,迳往万国明门面刺去。他昨夜出门匆忙,并未携带任何兵刃,突然遇到这么多武林人士,敌我不清,为了妻子的安全,不敢贸然躁进。但他这会儿一剑在手,登时自信大增,如虎添翼。

万国明见他这一剑飘忽不定,变化多端,不禁暗暗吃惊,身子一矮,从一旁窜了出去。崔慎由江湖经验老到,一旁见了,马上叫道:“小心在意,是雨花剑!”

此言一出,现场除了再世堂的人之外,人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樊乐天早已听过雨花剑的名头,只是一直没亲身领教过,难得碰到正主儿,不禁心痒难耐,握紧拳头往前几步,说道:“万长老,你成不成啊?”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万国明左趋右避,闪了几闪,一边说道:“笑话,不过是个嫩小子,有什么不成的!”

那夏侯君实大骇,心想:“没想到看这人样子闪得狼狈,却还能这般轻松说话。”瞥眼见到妻子与那姓杨的也是纠缠不休,丝毫占不到上风,心中不禁渐渐急躁起来,出剑也越来越快。

场上两个两个捉对斯杀,顿时闹了个不可开交。吕泰见夏侯君实与官晶晶力有未逮,颇有不敌,可是碍于对方人多势众,却都袖手旁观,按兵不动,自己要是出手相助,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于是便按耐下来,等着沉敬之回报师父的指示。

未几,却听得万国明哈哈大笑,说道:“樊长老,你瞧清楚了,再过十招,我就能将这小子拾夺下了。”夏侯君实又惊又怒,喝道:“目中无人的家伙!”手中长剑一抖,霎时半空中都是剑影。他这一剑使开,万国明立刻被逼退了几步,完全只有招架的份。只是他已知对方之能,自己万万不是对手,心中只想着对方所说十招之数,不由得胆战心惊。

蓦地十招已过,夏侯君实这才恍然,原来对方不过是虚言恫吓,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败雨花神剑终究是不可能的。他心中一宽,怒气便起,喝道:“喂!十招已经过了,你不是说十招之内,就能……”话还没说完,万国明大喝一声:“着!”夏侯君实但觉手腕一痛,长剑脱手而出。

原来那夏侯君实的雨花剑法,虽然比不上他父亲的功力深厚,但是他自小练起,二十年下来,也有相当的根基,万国明想要打败他,最少也要几百招之后。只是他为人严谨,做事中规中矩,剑法少了些变化尚无所谓,但若是要学人家挥洒自如,却是自暴其短。他这一下分心去调侃万国明,正中对方下怀,连怎么中了招的,都搞不太清楚。

夏侯君实这下子兵刃脱手,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他拳脚功夫甚是平常,只有剑法上得了台面,两手空空,简直是束手待毙,身子一动,伸手就要去接脱手而出的剑。那万国明老早料到他有这么一招,“哈哈”一声,一拳挥来,正好拦在他的面前,方位时间,无不恰到好处。夏侯君实眼见闪避不开,只好咬牙硬拼,对出一拳。

便在此时,一道人影从旁飞窜过来,挡在夏侯君实身前,一掌对去。万国明但觉来人掌法精妙,直往自己腕上斩来,居然避无可避,当下侧身缩拳,让了开去。便这么一缓,长剑重回夏侯君实的手中,敌隙已失。

万国明一瞧这发掌之人,竟然便是昨夜与夏侯君实在城墙上的那个女子,叫道:“杨长老,你怎么让她给跑了?”杨承先嘻皮笑脸道:“这个祸是你闯的,关我什么事?嘿嘿,知道厉害了吧?不是每个娘儿们都是好惹的。”原来他刚刚一直闪避,一招也没跟官晶晶对上。官晶晶虽然气不过,但却正好让她有机会来救夏侯居实。

万国明道:“你怕娘儿们,可别把我给饶上。”他想装得轻松自在,可是雨花剑与雷霆斩都是武林中上乘的武功,如今在他面前,刚好一长一短,一强一险,配合得天衣无缝,万国明话是这么说,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

杨承先在一旁瞧了一会儿,越瞧是越惊,与崔慎由道:“崔长老,这女子武功不错,是哪一家的功夫?”崔慎由尚未回话,段日华在后头上前两步,低声道:“她娘家姓官,这一手功夫叫雷霆斩。”杨承先道:“官?难道她是官彦深的女儿?”

崔慎由道:“我想起来了,我听说官彦深将女儿嫁给了夏侯仪当媳妇,应当就是眼前这两位了。”杨承先笑道:“难怪万长老说他们是对狗男女,官彦深的女儿就气得要拼命哩!”

他这句话才说完,半空中忽然响起一个霹雳,说道:“没错,你说他们小俩口是狗男女,那我们两个老的,又算是什么了?”樊乐天两眼往声音方向寻去,心道:“高手来了。”

众人只见围墙上两道人影翻过,跃进两个人来,那吕泰首先拱手叫道:“夏侯前辈!”夏侯君实与官晶晶的联手,与万国明的交手,此刻已然占了上风,听到本家前辈有人来到,下手更加大胆。只见来人中的一人,快速地逼向万国明,说道:“你们两个联手打一个,像什么话?传了出去,人家还以为雨花剑与雷霆斩联手还制不了对手!让开了!”

夏侯君实听到声音,看也不看,马上撤剑,官晶晶则先是一愣,接着也收势后跃。

万国明不用看来者何人,光听他移动的速度,也知道绝非泛泛之辈,本来还担心自己要腹背受敌,没想到夏侯君实与官晶晶自动退开,让他直接联想到,来人若不是夏侯仪,就是官彦深。当下头也不回,左手虚拿,左臂一个沉肘,便往来人撞去。

那人侧身让过,冷冷笑道:“阁下是成名英雄,为何欺负我家晚辈?”未待万国明回答,寒光一闪,一道剑光从左至右斜划下来。万国明一肘撞空,左手化拳为掌,凝劲不发。但见那剑光缓缓递来,一分为二,接着二分为四,四分为八,一剑尚未使老,眨眼间满天已都是剑芒。万国明大骇,缓缓退后半步,那剑芒组成的剑网毫不客气,同时上前一步。

万国明瞧不清虚实,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这么一迟疑,全身霎时被剑网所罩,万国明像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只能僵立不动,等着对方先攻击,才有办法应付。

万国明不由得整个手心都是汗,虽然是短短的一点时间,但是对他来说却有如一整年那么久。眼见对方剑网越缩越紧,与其任人宰割,还不如力拼一搏,当即大喝一声,运劲于臂,准备奋力一击。

便在此时,身旁人影一晃,一双肉掌穿了进来,剑网倏地一缩,往后退了回去。万国明瞥眼一见,才知道原来是樊乐天适时出手,解除了他的尴尬。只听得樊乐天收势而立,同时说道:“久仰雨花神剑夏侯仪大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人能够一言喝退夏侯君实与官晶晶,自然便是夏侯仪了。而与他同来那人,这时也往他身旁一站。官晶晶一个箭步上前,轻轻挽着他的手臂,状态十分亲密,同时兴奋地唤道:“爹爹!”夏侯君实上前一步,躬身道:“岳父大人!”

一下子碰到两个高手,樊乐天这下可真如他的名字一样,开心得不得了,说道:“原来是雷霆斩与雨花剑连袂前来,失敬,失敬!”

夏侯仪道:“不知尊驾高姓大名?刚刚那一手,可俊得很。”他撒出剑网,然后逐渐收拢,使得是一招得意成名武功“请君入瓮”,只要对手一开始迟疑片刻,后果通常便是后悔莫及。

可是刚刚这位老者两掌推来,他轻盈灵动的剑势立刻受到影响,竟不自觉得往后缩小圈子,以增加对抗的力道。结果他一缩,对方就一放,完全是他对付万国明的写照,只是这会儿主客易位,直到他完全采取守势,对手才无隙可乘,撤回掌力。

夏侯仪知道遇到难得一见的高手,语气多了三分客气。樊乐天笑道:“老夫叫樊乐天,看到有人打架,就忍不住手痒,该打,该打!”一语双关,在场许多知道他脾气的人,都笑了起来。

那官彦深道:“原来是紫阳山门的樊长老,不知小女如何得罪了贵门,竟惹得贵门耆老出手教训,还请示下。”万国明抢着说道:“喂,可千万搞清楚,是你女儿不说分由,一见到我就冲上来的。”

官晶晶一听,当场气得柳眉倒竖,戟指怒道:“你说什么?”万国明得理不饶人,说道:“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我们素昧平生,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你便先追着我杨兄弟打,追来追去打不到,这才把目标转向我,不是吗?”

他这些话形容刚刚的状况,倒是没说什么假话,官晶晶无从辩驳,便嚷着道:“爹,你不知道,他说……他说……”杨承先打圆场道:“其实这都是误会,我们昨晚三更半夜进城的时候,大家夥儿刚好碰巧撞见,这个令千金与这个……嗯令公子,两个人在城墙边上,这个……嗯,这个卿卿我我,所以嘛……我们要是知道,其实小俩口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总之……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他这一说,官晶晶大窘,当场羞得连耳根子也红了。官彦深干咳几声,不再言语。夏侯仪道:“君实,男子汉大丈夫,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置妻子的颜面安危于不顾?”

夏侯君实当面跪了下来,磕头道:“孩儿思虑不周,做事有欠考虑,请父亲责罚。”夏侯仪道:“我责罚你有什么用?妻儿是你的,要是有个万一,你不免终身遗憾。”夏侯居实一听,这一下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直道:“是,是,是。”

官彦深轻轻地推了一下女儿的肩头,说道:“这件事情你也有错,去跟你夫君跪在一起。”官晶晶一愣,泪珠从眼眶中滚了出来,走到夏侯君实身边,跪了下去,说道:“请公公责罚!”

夏侯仪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两个都起来吧!”两人这才起身,退到一旁。众人见这两位武林闻人,管教儿女这般严厉,都不禁动容。吕泰但觉场面尴尬,赶紧上前,拱手道:“两位前辈远来辛苦,还请屋内奉茶,我去禀报家师。”

两位尚未答话,樊乐天故意咳了几声,回头与同伴说道:“这未免也差太多了吧?我们的路途更遥远,早到了这么久,却还是站在这里。”众人连连点头称是。

吕泰不想装作没听见,应道:“这两位乃是明门正派,公认的英雄侠士,岂是你们这群邪魔外道所能比拟的?”有夏侯仪与官彦身在旁,他的胆子不知不觉大了起来,连说话也特别大声。

群豪中登时有人叫嚣起来,只是稀稀落落,更多的是相互的约束与斥喝的声音。官彦深向吕泰问道:“请问这位世兄,他们也是来拜访尊师的吗?”吕泰道:“谁知道他们安得是什么心?”

樊乐天道:“你这可说得不对了,我们还有拜帖呢!当然是光明正大,真心诚意的来拜访淳于大夫,怎么说是我们不安好心呢?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吗?”吕泰道:“总之,你们要不就是在这儿等着,不想等的话就请离开,没有人强迫你们。”

群豪中已经有人动了怒,开始摩拳擦掌起来,有的心中则想:“凭我们紫阳山门的势力,难道还怕踏不凭这间药铺子吗?”只等着一声令下,就要往前冲去。

那官彦深所筹组的九龙门派,年内就要成立,此刻他只想少树敌人,多交朋友,尤其那紫阳山门,还是他一直想结交的门派,便想为他们化解目前的尴尬处境,挺身说道:“既然这群朋友已经奉上拜帖,何不等尊师指示,再做处置呢?”

吕泰不知官彦深竟会如此说,转过头去看夏侯仪。原来再世堂所买帐的,就只夏侯家而已,官彦深虽是九龙传人的盟主,吕泰却不怎么放在心上。夏侯仪也道:“人家既然礼数周全,该做的都做了,再世堂若是太过排斥,拒人于千里之外,传了出去,终不好听。”

吕泰略有松动,只着樊乐天说道:“好,那就请这位老爷子,进屋奉茶,其他人等,只在院中候着,别随便到处走动。”崔慎由大失所望,道:“樊长老,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有这么命,能喝一口再世堂的茶水,将来延年益寿,百病不侵,当真可喜可贺!”

樊乐天道:“谁叫这儿我年纪最大呢!”他已知无架好打,纵使独自获得殊荣,脸上亦无甚喜色。

那吕泰听到了崔慎由的话,未免传说再世堂居然小气到连杯茶水都没有,只好先吩咐道:“弄两壶茶水来,给众位英雄解解渴。”之后,便请夏侯仪、官彦深与樊乐天三人进大厅。

三人才坐定,不久后堂靴声响起,走进一人,却是沉敬之。吕泰道:“师父呢?”沉敬之一脸慌张,直接走到吕泰身边,在他耳畔细语。吕泰听着听着也是愀然变色,低声道:“真的?”站起身来。

夏侯仪道:“吕兄弟,淳于师父怎么了?”吕泰看了樊乐天一眼,说道:“不敢瞒夏侯先生,师父忙着照顾一个姓左的小子,不眠不休,已经好几天了,本来情况已经稳定了,岂知今天清晨又有变化,师父他勉力而为,师兄弟们苦劝不听,现在情况有点失控……”

夏侯仪霍然起身,说道:“我们看看去。”官彦深与樊乐天同时跟着从位置上站起来。官彦深也就罢了,吕泰就是怕樊乐天也要跟着去,他武功高强,自己可拦不了他,不由得又将眼光投向夏侯仪,向他求助,两只脚则像钉在地上一样动也不动。

樊乐天见了,说道:“什么意思?我就是为了左兄弟来的,算起来就是病患的家属,现在他有危险,为什么我不能去看?”夏侯仪与官彦深早就从官晶晶的飞鸽传书中,得知左元敏的事情,也知道左元敏就是那天与张瑶光在一起的少年男子。那张瑶光与樊乐天同是紫阳山门的人,所以樊乐天会这么说,两人倒是不意外,感到意外的,现场便只有吕泰与沉敬之。

那吕泰一直对樊乐天等人存有戒心敌意,尚犹豫不决,夏侯仪道:“樊长老内力深厚,到时候说不定还可以助淳于师父一臂之力。”樊乐天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吕泰吃了一惊,道:“这……”官彦深道:“吕世兄放心,有我与夏侯老弟在此,任何人不能打再世堂的歪主意。”吕泰心道:“你是神仙吗?”但见两个人都如此说了,也只好同意。招来沉敬之,叫他多带人手,到前院去挡着其他人,没有吩咐,绝对不能让任何一个人进来。

沉敬之领命而去,吕泰则带着三人往后堂走。来到左元敏的房门口,一个瘦小的身影迎了上来,叫唤道:“爹!”夏侯一定眼一瞧,却是自己的小女儿夏侯如意。原来那夏侯如意见夏侯仪进了大厅,便料想他最后一定会到这里来,于是便在这里等他。

夏侯如意知道父亲是因为自己的书信而赶来,算算时间,几乎便是立即动身,马不停蹄。虽然只是一封书信,得到父亲这般的重视,夏侯如意开心得不得了,迫不及待地想要站在父亲跟前,希望也能亲耳听听父亲的赞美。

夏侯仪道:“淳于师父的情况怎么样了?”夏侯如意一愣。她身边的罗谦说道:“二师兄,夏侯前辈,师父红潮满面,汗如雨下,已经将近半个时辰了,我们心中虽急,但是无法可施。”

吕泰道:“我进去看一下。”说罢,推门而入。夏侯仪、官彦深与樊乐天鱼贯跟进。夏侯如意小嘴一噘,虽然颇不开心,但可以趁机进去瞧左元敏,于是也跟着进门。原本淳于中曾交代,没有他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现在由吕泰带领,夏侯仪等人进去也还罢了,夏侯如意是最小的徒弟,门外罗谦、黄轩都是她的师兄,照理她是没这个资格跟着进去的。

可是她还有一个身分,就是夏侯仪的女儿。如今夏侯仪亲身到场,夏侯如意跟着父亲走,倒没什么不对了——

第二十四回水火既济——夏侯如意最后进了房门,但见四人围在床前,一言不发地静观淳于中与左元敏两人之间的互动,气氛十分凝重。她不禁让这个氛围所感染,一时忘了刚才的不开心,向前几步,探头去一看究竟。

只见那左元敏与淳于中赤裸着上半身,各伸出双掌与对方掌心互抵,这个姿势与一般门派,互以内功打通对方玄关的方式,倒没有什么不同,但再瞧仔细些,便可发现两人跣足盘膝,又各以右脚拇指互抵。屋中所有人也都注意到了这一点,甚至不约而同地去瞧吕泰。只是那吕泰跟随淳于中三四十年,今天也是头一遭见到师父使这招,心中暗暗纳闷,不知所以。

不过看着淳于中头顶上袅袅升起的水汽,所有人都可以确定,他正以自身的内力,在帮助左元敏渡过难关。

可是像这样竭尽心力,冒着耗损内力,一不小心甚至还会双双走火入魔的危险,通常就算在师徒父子之间,尚且少见。左元敏不但与淳于中非亲非故,还素昧平生,是个偶然来到再世堂的少年,淳于中却一反常态,这般拼命地诊治一个陌生少年,实在是匪夷所思。

不过夏侯仪与官彦深早知道左元敏身负秘密,淳于中的举动,只有更加证实了这个秘密的重要性。所以屋子里的五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但所为的理由,却都不尽相同。吕泰心中自然担忧的是师父淳于中的状况,而樊乐天与夏侯如意,自然是关心左元敏的安危多一点了。

蓦地忽见淳于中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身子微微发颤。官彦深眉头一皱,道:“糟了,淳于先生好像支持不住了。”吕泰一瞧,果真像是如此,问道:“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樊乐天道:“如果硬要分开他们,只怕两人同时都要受伤。”夏侯仪道:“没错,而且我们不知道,淳于师父的内息,现在是在帮病人做什么事情,硬要分开,凶险太大。”

官彦深道:“也正因如此,我们就插不了手了,难道眼睁睁地看着淳于先生力竭而亡吗?”吕泰听到“力竭而亡”四个字,全身一震。

樊乐天道:“我们是不知道他们两人体内的内息如何搬运,不过淳于中知道。”官彦深一拳打在自己的手掌上,欣然道:“没错!”夏侯仪同时点头道:“便这么办。”

三人都是当世高手,英雄所见略同,其中有一人觉得可行,其余二人一想,马上就有同感。那夏侯仪站得最靠近床边,立刻伸出一掌,贴在淳于中的后心,运功相助。

原来那樊乐天的意思,正是如此。既然不清楚左元敏现在的状况,那么只要帮助淳于中,提供他必要的援助,淳于中自然能依照他自己原来的计划,救治左元敏。虽然到时还是不知道淳于中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不过却是风险最低,成功率最高的一着了。

那夏侯仪将掌心贴在淳于中的后心上,将自身内力缓缓输送过去。他起先不知道淳于中的需求,所以一开始的小心,是为了试探淳于中,要是淳于中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就表示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还好,过了一会儿,淳于中的体内。好似装了磁石吸铁一样,有一股拉力,要将夏侯仪的内力吸引过去。夏侯仪知道这是正常反应,心中少宽,跟着开始催动内力。

没想到才一会儿的功夫,那淳于中体内的吸力越来越大,宛如无穷无尽,夏侯仪暗暗心惊,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正考虑是要就这么勇往直前下去,还是要撤回内力离开时,才这么一迟疑,却已然来不及了。淳于中背上的吸引力倏地超过夏侯仪的掌力,牢牢地将他的手掌黏住,而且此消彼长,内力飞快地从他的体内,藉由手心奔泻而出,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夏侯仪全身盗汗,苦苦支撑。

屋内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夏侯如意大急,压低喉咙,喊了一声:“爹!”随后又叫道:“官伯伯!”

官彦深见淳于中的脸色略有缓和,夏侯仪却有点支持不住的感觉,知道淳于中藉由吸取夏侯仪的内力,暂时稳住了局势。心想:“我尝以为,夏侯仪的剑法了得,内功也颇有来头,今日一见,看来他的内力是不及我的了。”说道:“如意姪儿勿慌。”右掌伸出,抵住夏侯仪的背心。

官彦深虽然是如法炮制,却自知多占了便宜。因为想那左元敏年纪轻轻,就算是练了太阴心经,自己与夏侯仪的内力加起来,绝对足够应付,再加上淳于中,更保万无一失。而一出手解三人之厄,就算对方不觉得欠你一个人情,对自己的名声,也是有绝对的助益。

官彦深心中盘算的同时,内力也已经经由夏侯仪、淳于中,而至左元敏。一开始,他也与夏侯仪一般,小心翼翼地将内力传送过去,待得夏侯仪意会有人帮助,放心大胆开放体内经络时,这四人的经脉,才算全部接上。

可是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官彦深也面临到与夏侯仪同样的问题。只是他比夏侯仪更好强,在乎颜面,所以也就更无法自在放手,时机一过,但觉内力如黄河溃堤般不断倾泄而出,惊骇之余,却也让他燃起非要将太阴心经得到手不可的心情。

可是眼前这一关过不了,那就什么也不用谈了。官彦深一咬牙,非旦不镇慑心神,去控制自己的内力,反而加速催动,只盼能赶在灯枯油尽之前,帮助淳于中打通难关。

也不知过了多久,情况依旧没有丝毫改善的迹象,官彦深心中开始惊怕起来,暗道:“难道我官某人,今天竟要丧命于此?”背心一热,一股暖暖的感觉钻了进来,护住了自己的心脉。官彦深知道又有人伸出援手了,而且来人内力雄浑,自己颇有不及,想来应当是樊乐天。

他原本想要当救援的英雄,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得靠人家拉一把。这就好像在溪水边看到有人溺水呼救,自己仗着水性高超,在众人面前一跃而下,结果自己却成了另一个溺水者,等待别人的援手一般尴尬。

纵使有百般不愿,却是骑虎难下了。官彦深放开穴道,让樊乐天的内劲得以通过。如此一来,这情况变成了樊乐天等四人,为左元敏一个人运功疗伤。四人都是一流高手,内劲修为加起来,至少也有两百年,官彦深见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不禁又惊又喜。惊的是太阴心经居然有这等能耐,喜的是这个秘密即将解开。

四人抓到了主导权,再无顾忌,于是催动内力,全力施为,毫不放松。四人心无旁骛,也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候,最当先的淳于中开始收回内劲,四人内息相通,几乎便在同时都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也一起一点一点收回内劲,又过不了多久,淳于中双手与左元敏双掌分开,其余三人跟着同时撤掌。四人相视一笑,未及言语,各自就地而坐,盘膝运功。

那吕泰见情况终于稳定下来,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自从带领三人进来,心中一直七上八下,忐忑难安,尤其是那个樊乐天,年纪最老,看起来武功也最高。还好最后他也是加入救援行列,顺利帮助众人渡过难关。

他见四人二话不说,立刻盘膝运气,知道他们都相当疲累,于是到门口吩咐外面的人,去熬些汤药来,准备给四人补补元气。才回头,床上一道人影飞身而来,吕泰眼前一花,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身上穴道被制,已经动弹不得。

吕泰大吃一惊,待看清楚是谁,立刻由惊转怒,叫道:“你……”才开口,“碰”地一声,眼前一黑,昏了过去。那人影颇为吃惊,连声道:“哎哟,对不住,对不住,我没想到这一下力道这么大。”那夏侯如意站在一旁,见状喜道:“左大哥,恭喜你,你好啦。”

那人正是左元敏。他为封俊杰烈火神拳的拳劲所伤,结果引发他原本自练太阴心经的心腹之患,两厢夹击之下,性命殆危。幸而有人间阎王淳于中悉心调理,并配合以太阴心经中的疗伤篇,为他一一解除体内冲突难关。到了昨天,左元敏甚至将当时谷中人教给他的五劳通天草药方,背给淳于中听。原因是他忽然想到,反正今天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说不定是拜谷中人所赐,要是为了顾全这个义气,结果断送了小命,那岂不是顺了谷中人的意?

左元敏想通此节,便向淳于中透露一二,颇有输诚之意。那淳于中得了疗伤篇,已是喜出望外了,一听说还有这种神秘药方,哪里还忍得住心痒好奇,当场答允若是得到了药方,一定依方为他准备汤药。

为了知道药效究竟如何神奇,淳于中得到药方之后,立刻让人漏夜调剂,天还没亮,就带来给左元敏服用。殊不知当日左平熙喝了五劳通天草的药汤之后,还得配合特殊的调息,左元敏只能看到表面的东西,却不知道还有这层手续,药效到处乱窜,立刻昏了过去。

淳于中十分清楚左元敏念给他的药方中,每一味药材的各别功效,见他突然昏厥,心中多少有一点底,于是才在经验判断下,用本身的内力替他打通经络,顺气疗伤。

本来练功走火,或为旁人内力所伤,相对以内力打通经络,以为治疗,是相当平常的事情。淳于中的想法也本于此,只是没料到左元敏经过一番调理,内力恢复到比先前更高的水准。而他就是因为内功一下子太高,超过了他太阴心经的功底,导致内劲一直主动地往他未曾练过的奇经八脉冲,以致有今日之祸。

现在淳于中却等于是先将他的生命状况稳定下来,然后再帮他补足精神力气,让他再往前冲。就好像两国出兵打仗,打得一塌糊涂,两败俱伤,后来第三国出来调停援助,让两造双方都有喘息的机会,结果两国的国力兵力是恢复了,还更比以往强盛,这一下再度开火,状况只有更加惨烈。

左元敏体内也是这般,旺盛的内力积蓄,光是游走在常脉十二经已经不敷所需,经由五劳通天草的触动,于是自动自发地往奇经八脉冲。淳于中的医术精良,武功却是平常,内力一入左元敏的身体,马上就被接收,带着去冲一道道的难关。

淳于中就像是被挟持的佣兵,深入险地,不能自拔,也还好他的内功修为不是挺深,才能支撑半个多时辰,否则硬碰硬,强对强,立刻便要了两人的性命。

这也就是为什么夏侯仪的内功比淳于中深厚,加入救援行动后却只能支持一盏茶的时间,随后的官彦深也是如此。一直到樊乐天的加入,淳于中这才取得绝对的优势,一路过关斩将,首先冲过任督二脉,接着是阳蹻阴蹻二脉与带脉,最后才是阳维阴维二脉。那阳维阴维乃是全身诸阳诸阴之维络,至此左元敏体内阴阳二气终于得以调合,水火交融,最终归入冲脉而止。

那左元敏不知自己太阴神功已成,往后每练一日,功力就往上加一日。只知道眼睛一睁开来,神清气爽,精神百倍,瞥眼见淳于中坐在一边闭目运功,只想赶紧趁机走了。他以为吕泰开门是要出门,正想跟着窜出,心想自己脚法奇幻,要是发足狂奔,未必有人追得上。

没想到他才站起身子,吕泰却掩门回头,左元敏反应不及,干脆跃下床来,伸手点了他的穴道,紧接着听他开口,这才惊觉没点他的哑穴,伸掌一推,想要按住他的嘴巴,更没想到自己掌上劲道已非同小可,这一掌直接拍到吕泰的嘴巴,“啪”地一声,将他拍晕了过去。

左元敏一见,自己也吓了一跳,颇感歉疚。也是夏侯如意自己出声,否则他一心只想着如何抓住瞬间的机会冲出去,浑没注意到夏侯如意就在身边。

左元敏连忙道:“如意妹子,我得走了,改天有时间我再回来找你。”夏侯如意惊道:“为什么?”她的父亲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没想到左元敏好不容易能够痊癒,与她说的第一句话,居然也是这般。

左元敏道:“我在这里耽搁那么多天了,我的朋友一定担心死了,我得先出去与她会合。”夏侯如意已经帮他查清楚,当日张瑶光并未陷在再世堂。左元敏痊癒之后,首先就想出去找她。

夏侯如意拉着他,说道:“不行,我爹耗费内力救你,最少你也得跟他道个谢,才能离开。”左元敏奇道:“你爹?”这才注意到屋子里其他的人,只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却是樊乐天,接着才是夏侯仪与官彦深。

左元敏叫道:“樊大哥?”瞧他们几人的状况,都是盘膝而坐,闭目运功,简直不知所谓,便问起原由。夏侯如意把他突发的状况,外面的情况,一五一十,照实说了。

左元敏听了,心想:“既然樊大哥他们已经来到这里,瑶光姐相信也已经来了。再说樊大哥还在这屋子里,我反而不能离开了。”于是便道:“没想到我左元敏不过是个无名小子,竟惹得这么多武林前辈钱来为我冒险,当真是过意不去。”

夏侯如意大喜,说道:“这么说,你不急着走了。”左元敏道:“你说的对,最少我也要向几位前辈表达谢意。”看到昏倒一边的吕泰,尴尬道:“这下可糟了,我竟然一掌将你二师兄打晕过去。”

夏侯如意道:“没关系,我们先把他扶到床上。”两人便即动手,把吕泰抬到床上躺好。夏侯如意一边说道:“我知道再世堂有一种迷魂散,吃了让人神智不清,忘却痛苦。我可以想办法去弄一点来给二师兄服下,包管他醒来之后,苦恼全无,忘却烦忧,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左元敏奇道:“有这种药吗?那可真厉害。”夏侯如意道:“我也没用过,不知道成不成,不过管他的,要是他日后还是记得的话,左大哥大不了跟他道个歉嘛,难道他还想打回来不成?”心想:“有我爹给你当靠山,二师兄这个闷亏,是吃定了!”

那时淳于中还坐在床上的另一边,两人只得把吕泰小心地安置在另一头,才下床来,忽听得那樊乐天哈哈一笑,跃了起来,说道:“左兄弟大难不死,功力大进,大哥我今天大开眼界!”

左元敏对樊乐天的话似懂非懂,不过见他神采奕奕,也十分欢喜,上前说道:“大哥别来无恙!”樊乐天喜道:“很好,很好。”

那樊乐天所说的“大难不死”,其实指的是他坠崖的那一段,夏侯如意则以为樊乐天说的是现在的事情,心道:“你左兄弟大难不死,我爹也出了大力。”见他们两个言谈举止颇为亲热,便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放眼望去,官彦深、夏侯仪也纷纷起身,夏侯如意迎了上去,道:“爹!”

左元敏对官彦深没什么好感,可是夏侯仪是夏侯如意的父亲,礼数可不能少,几步上前,拱手躬身道:“多谢……两位前辈相助……”他原本只想向夏侯仪道谢,可是这样未免做得太清楚,于是临时改口,但仍是只向夏侯仪拱手作揖。

两人都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回来,对这种小动作倒没多留心。官彦深便道:“樊长老内力深厚,令人拜服!”樊乐天笑道:“哪里,哪里。老夫多活了几年,多几年内力也是应该的。据我所知,倒是两位与我左兄弟并不熟识,却肯为他如此耗费心神,折损内力,充分发挥了孔老夫子的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的仁恕大我精神,更是令人敬佩。”

夏侯仪道:“樊长老谬赞了,其实这位小兄弟与我封俊杰兄弟私交不错。那封兄弟与我就像亲兄弟一样,他的朋友有难,我能力所及之处,出一点力,也是举手之劳而已。”

那夏侯仪与官彦深一开始,只是担心太阴心经会跟着左元敏一起消失在这世上,现在他平安获救,才想起他身旁还有樊乐天这么一位高手。如果不小心应付,太阴心经也还是可能成为一只会飞的熟鸭子。

三人言不及义,兜着圈子找话题。不一会儿淳于中也运功完毕,站起身来。他毕竟才是此间的主人,而且左元敏也是他的病人,三人见他起身,立即停止闲扯。那樊乐天拱手道:“久仰人间阎王淳于神医的大名,紫阳山门樊乐天,冒昧拜访。”

紫阳山门的人居然登堂入室,还进到屋子里面来,淳于中知道事情并不单纯,况且刚刚情势凶险,混乱当中他还是可以清清楚楚地辨别出,一共三家门派不同的内力前来助阵。眼前夏侯仪与官彦深是一定的,另外一个,却只有这个樊乐天可能了。

既然已经承受了他的好意,淳于中就算再讨厌与紫阳山门有关的人,此刻也不便发作,只“哼”地一声,说道:“管竹生呢?他有没有来?”樊乐天道:“敝门管右使公务繁忙,未克前来。”淳于中冷冷地道:“公务繁忙?我看他是不敢来吧?”

樊乐天道:“敢或不敢,是很难说的,不过他可来而不来,最重要的,还是基于对淳于神医的尊重。”淳于中道:“我可不敢当。”

夏侯仪道:“淳于师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不如到厅上去吧。”淳于中道:“我跟紫阳山门没什么话好说的,我们到厅上去,他就不必了,自请吧!”

官彦深心想:“樊乐天走了倒无所谓,要是左元敏正好趁机离开,那就没有理由再留他了。”连忙道:“紫阳山门此次特地备了拜帖,远道前来拜访,这会儿还有许多人在前院候着呢!就这么让他们走,只怕人多口杂,胡说八道的事情就多了。”

夏侯仪也在淳于中耳边,低声帮着道:“你现在急着送客,岂不是让人家以为再世堂怕了紫阳山?对方礼数周到,我们也不好太不通情理。更何况这紫阳山正是为了左元敏而来,你忘了你通知我来的用意了吗?”淳于中刚刚才带着大家逛了一趟鬼门关、阎罗殿,差点忘了这回事。于是便道:“那便请大家厅前少坐。”说罢当先而行。

左元敏此刻已不忙着走,而樊乐天天不怕地不怕,当然是跟着到大厅上去了。众人依序坐定,沉敬之这才将一直没法子送到淳于中手上的拜帖呈上。淳于中仔细一看,这才发现紫阳山门这次不仅将所有到访的人员登录其上,还列了礼单送礼。

淳于中道:“所谓无功不受禄,樊长老的好意,老夫心领了,这些礼我不能收。还是请带回去吧!”

樊乐天道:“淳于神医何出此言?我们上门求医,如今药到病除,一点小礼物聊表谢忱,怎么说是无功不受禄呢?”淳于中奇道:“哦?不知贵派哪一位长老病了?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是来者不拒的。”

樊乐天哈哈大笑,道:“这一点神医请放心。”转头与左元敏道:“左兄弟,请你站起来。”左元敏依言起身。樊乐天续道:“我这位左元敏兄弟,早就拜在紫阳山门门下……”官彦深、夏侯仪等人不禁在心中“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耳里听得樊乐天续道:“……只是一直未有司职名衔,所以江湖上鲜人知晓。承蒙神医悉心照料,今天得以痊癒康复,我等本来是想赶在之前前来的,没想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正好顺便接他回去覆命,哈哈……”神态颇为开心。

淳于中“哼哼”两声,道:“左元敏,我问你,你当真是紫阳山门的人?”左元敏道:“不敢欺瞒前辈,晚辈去年已经答应张真人的邀请,算起来,已是紫阳山门的人不错。”

淳于中冷笑一声,说道:“不敢欺瞒?那你求医之前为何不曾言明?你明知我与紫阳山门有过节,所以隐瞒身分,骗我医治你。哼,想要回去可以,把命给我留下来!”

樊乐天脸色一沉,道:“神医,我们是敬重你的医术,可不是你的医德,要留下紫阳山门门人的命,可还得问问我!”淳于中怒道:“你们欺骗在先,我若知道这小子是紫阳山门门人,还是与紫阳山门有关,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是见死不救。所以只要他是紫阳山门门人,他早该在前几天就死了,他的命是我给的,为什么不能要回来!”

樊乐天霍地站起身来,戟指喝道:“你……”官彦深与夏侯仪也同时跟着起身,官彦深更道:“这天底下的事情,都抬不过一个理字,有话好说,刀剑无眼。”在他心中,此刻最重要的是太阴心经,至于与紫阳山门的关系,那是日后的事。

左元敏赶紧说道:“樊大哥,请你息怒,稍坐一下,让兄弟来跟神医说。”樊乐天“哼”地一声,大摇大摆地坐下。

余人纷纷坐下。左元敏道:“神医,你说我刻意欺瞒你,骗你替我治伤,这话好像不太对啊。”淳于中瞪着他道:“你是说我年老糊涂吗?”左元敏道:“晚辈那天上门求医,神医的两位徒儿……”指着门边的沉敬之道:“……这位沉兄,还有二爷,并未询问晚辈的门派,其余问话,晚辈一一照实回答,所谓欺瞒,不知从何而来?”

淳于中招呼沉敬之过来,询问他左元敏所说的话。沉敬之答道:“当徒儿探知这位朋友的伤势是武功内伤时,便请二师兄出来。二师兄曾问这位朋友的师承来历。”淳于中道:“那他怎么说?”沉敬之道:“他答父母双亡,没有师父。”

淳于中看了左元敏一眼。左元敏道:“我没说错啊,我是孤儿,确实也没有师父。”淳于中哪里肯信?说道:“你没师父?那你这一身内功从何而来?”左元敏道:“当然是自己练来的,否则我练功练成这个样子,我师父焉能不理?再说那天还有人送我过来,结果这位二爷也没说上几句话,就动手动脚,我昏过去之后,什么事都不知道,我又如何跟神医表明身分?”

淳于中一下子无言以对,沉敬之低着头,亦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淳于中才道:“你二师兄呢?叫他出来见我。”沉敬之应诺,退了下去。

淳于中道:“你那个时候昏过去了,送你来的朋友可没昏,总而言之是你们有心隐瞒,否则紫阳山门谁人不知,我再世堂从来不与他们往来,把病人往我这里送,那不是自找死路!”

话才说完,忽然屋顶上有人说道:“那是因为我想跟你赌一把。”淳于中抬头道:“谁?”

屋顶上有人说道:“下去吧!”接着门口人影晃动,纷闹喧哗,乒乒碰碰,吆喝连连。淳于中起身喊道:“让他们进来!”

门口闪身进来三人,两女一男,樊乐天与左元敏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倒不用仔细去看。官彦深与夏侯仪也与其中一女有过一面之缘,心道:“原来是她送左元敏来的。”

那两女一男不是别人,正是张瑶光、柳新月与柳辉烈。张瑶光走在当先,来到淳于中面前,抱拳道:“小女子紫阳山门月华堂堂主张瑶光,见过淳于神医。”柳辉烈父女跟着上前见礼。

淳于中听说月华堂堂主张瑶光是张紫阳的妹妹,教中地位显赫,今日一见,却是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敌意先去三分,说道:“当日是堂主送这位左元敏过来的?”

张瑶光道:“没错。”淳于中道:“张堂主应该知道,我与贵教颇有瓜葛,结怨甚深,所以你敢说,当你决定送病人上门时,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吗?”张瑶光道:“回神医的话,小女子确实考虑过。”

淳于中道:“因此你决定隐瞒身分,先让我救了再说。是不是?”张瑶光道:“救了再说,并不能保障我左兄弟的性命。要是过程中一但被识破,依神医刚刚的反应,我左兄弟一条小命依然不保。”

淳于中道:“哼,你明白就好。”张瑶光道:“所以我索性用神医的脾气,来赌一赌我左兄弟的命。”淳于中道:“哦?”

张瑶光道:“淳于神医被誉为人间阎王,意思是什么?也不用小女子我多说了,不过听说神医近年来已经不亲自看诊了,那却是为何?”淳于中道:“我年纪大了,收了五六个徒儿也该独立门户了,让他们看诊,是给他们多一点经验。要成为一名医术高明的大夫,经验也是很重要的。”

张瑶光道:“既然如此,那我左兄弟为何可以劳动神医,亲自为他把脉呢?”淳于中道:“哼,不是我自夸,你们这位左兄弟的伤势严重,放眼天下,除非是我,无人能救。”

张瑶光笑道:“所谓旧习难忘,见猎心喜。淳于神医是医术名家,在这医药一途上,投注了毕生的心血,一般的疾病伤寒,神医见得多了,自然不放在眼里,可是我左兄弟所受的伤非同小可。淳于神医空有回春妙手,但若是碰不到疑难杂症,那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所以我敢打赌,神医一见到我左兄弟的病况,一定是心痒难耐,绝对忍不住要出手相助。除非……”

淳于中道:“除非什么?”张瑶光笑道:“我接下来的几句话,只怕得罪神医的徒子徒孙。”抿嘴一笑,续道:“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除非是根本见不到神医的面,否则这场赌局,我的赢面是非常的大。”淳于中外号人间阎王,张瑶光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等于是影射吕泰、沉敬之等人是烦人坏事的小鬼。

淳于中哈哈大笑,说道:“说得好,说得好。”顿了一顿,续道:“你的判断大致不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我是想先治好他,以证明我有这个能耐,然后我再弄死他呢?”

张瑶光道:“残忍好杀,不是神医的本性……”淳于中道:“不,你已经考虑到这一点了,否则今天也不会大队人马开到这边来,为的就是以防万一。还有,你还不是从正门进来,想必再世堂里所有的情况,几位都已经查探清楚了吧?”

张瑶光“嘿嘿”一笑,来个默认。官彦深心道:“紫阳山门做事,毕竟不含糊。”

张瑶光无话可说,左元敏可不能再忍着不说话了。上前一步,说道:“无论如何,晚辈现在活蹦乱跳,全仗前辈所赐。晚辈在此,先谢过前辈的救命之恩。”说罢,居然跪下磕头。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淳于中自然也不例外,心想:“之前看你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想说你的骨头硬,不吃这一套,想不到你居然会在众人之前下跪。”

在众人一片惊异的眼光中,左元敏老老实实地磕完了三个响头,忽然一跃而起,说道:“可是晚辈的命,却也有一半是晚辈挣来,我本来是要磕九个头,但是没办法自己跟自己磕头,所以剩下来的三个,就先免了。”

众人忽然听他讲了这么一个怪怪的笑话,都觉得莫名其妙,只有樊乐天真的觉得有趣,笑出声音来。

左元敏道:“至于最后剩下的三个,我也不打算磕,因为前辈已经拿到报酬了,这个报酬就是太阴心经一篇,外加一副药方。至于这两样东西值不值得三个响头,前辈心里清楚。不过我做生意也不是不可以还价的,甚至前辈忽然后悔,想要退货,晚辈也可以包换包退,只要前辈把东西还来,我的小命随时可以取去,刚刚给磕的三个响头,就算是我对前辈的敬意吧!”说罢,两眼环视,傲然而立。

早在左元敏话还没说完时,樊乐天在一旁已经是抚掌大笑,赞叹不已了。他先是跪地磕头,向淳于中叩谢救命之恩,是表现了自己谦卑有礼,接着他言明功劳并不全都是淳于中的,为自己据理力争,则是表现了自己的精明练达。最后他不把性命放在心上,只要淳于中觉得不划算,他立刻可以还回去。这除了说他吃定了对方绝对不会后悔之外,还要有过人的胆识,与一股狂傲气才办得到。

无怪乎现场除了樊乐天大为赞赏之外,就是淳于中与夏侯仪也颇为心折,官彦深更忽想道:“这人的这种神情,好像在哪里见过。”看着淳于中又想:“原来东西已经到手了,无怪你不在乎把人赶出去。”

他心中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走,耳里已经听到淳于中说道:“在我心中,你的小命跟这两样东西根本不能比。既然我都已经收了,岂有还回去的道理,你们走吧!”说着,情不自禁地望了夏侯仪一眼,意思是说,想要留下左元敏,只有靠自己了。

夏侯仪虽然接获暗示,但是一时之间,实在也想出不有什么理由可以留下他,更何况紫阳山门几乎倾巢而出,就是想软硬兼施,也无从着力。

樊乐天站起身来,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先告退了。希望藉由这一件事情,可以降低双方的敌对关系。我和左元敏兄弟,日后还会再来拜访。”淳于中不置可否,只淡淡地道:“不送。”

张瑶光道:“后会有期。”让樊左两人先出大厅,这才与柳辉烈父女缓缓退出。官彦深与夏侯仪送出大门,来到前院,只见原本与再世堂僵持在院中的紫阳山门门人,一见到张瑶光退了出来,便开始缓缓向大门退出。官彦深快步上前,朗声道:“张堂主,请留步!”

众人同时停步回头,张瑶光穿过人群走了过来,看了官彦深一眼,说道:“原来是官盟主,不知有何见教?”她一回到紫阳山门,往日习气立刻捡了回来,在众门人面前,架势十足。

官彦深道:“见教不敢当。官某有事商量。”张瑶光道:“官盟主有事不妨直言,我们众家兄弟,还都有要事在身。”官彦深道:“那是。”

夏侯仪大概猜得出来官彦深找张瑶光是什么事,于是便招来儿女媳妇,一起上前去站在他的身旁,以壮声势。

官彦深续道:“第一件事情,就是我九龙门派即将在今年年底,或是明年年初,择日成立,届时成立英雄大会,务请堂主赏光。”张瑶光道:“这件事情我会禀告我掌门真人。不过站在我个人的立场,有空我是一定会去。”官彦深喜道:“官某恭候大驾。”又道:“这第二件事情嘛,与贵门段日华长老有关。”

张瑶光道:“这件事情我已略有耳闻,不过这倒底是怎么一回事?”官彦深道:“这事说来话长,可能的话,我想在城南迎春阁宴请几位,还有段长老,今晚入夜时分,请务必赏脸。”

张瑶光迟疑道:“这……”夏侯如意这时从父亲的身后钻了出来,喊道:“左大哥,你这就要走了吗?”

左元敏见她脸上颇有不舍,心想自己这一阵子多亏有她照顾,今天就这么一走了之,有点说不过去。便与张瑶光道:“堂主,我这一阵子多亏有了夏侯姑娘的照顾,我才能复原得这么快,在临走之前,我想跟他吃顿饭,好好谢谢她。”转过头来向夏侯如意道:“晚上你会去吧?”

官彦深抢着笑道:“那是当然,她父亲也是我九龙门派的重要成员,晚上当然会一起去。”夏侯仪如何听不出左元敏话中涵义,知道晚上如意若是不出席,那他现在就不会帮腔了,于是也道:“我女儿这般乖巧,懂得照顾需要帮助的人,我自当好好奖励她。”

张瑶光道:“既然左兄弟都这么说了,那晚上就在迎春阁见。”说罢,掉头而走。众人这也才缓缓往后退去。

左元敏站在原地,道:“如意妹子,晚上见啰!”又道:“夏侯前辈、官前辈,晚辈告辞!”也跟着人群后头走了。

夏侯如意望着左元敏逐渐远去的背影,缓缓抬起手来,想要招唤又不敢,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放下手来,只在口中喃喃道:“你身旁那位,就是你口中的瑶光姐吗?”

夏侯如意举止有异,旁人都瞧出来了。官晶晶颇知道些原委,在官彦深耳畔低语几句,官彦深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拉过夏侯仪,也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些话。

夏侯仪走到夏侯如意的身旁,说道:“怎么了?乖女儿,在想什么?”夏侯如意吓了一跳,赶紧说道:“没有,没有。”夏侯仪道:“听说你在这之前就认识左元敏了,是不是?”

夏侯如意道:“是大嫂告诉你的吗?”夏侯仪道:“用不着她告诉我,我用猜的也猜得到。能告诉我,是怎么一回是吗?”

夏侯如意这还是头一回感觉到父亲有求于自己,当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从如何碰到他,还曾带他回家买药,然后又忽然失去音讯,一直到最后再这里碰上,全都说了一遍。夏侯仪越听越奇,尤其是左元敏曾经到他家买过五劳通天草,这一点更让他吃惊不已。

夏侯如意道:“爹,你可别怪董奇,是我要他卖给我的。”夏侯仪道:“事情过去就算了,只要你以后乖乖听话,好好地在淳于师父这边学艺,不要到处闯祸就好了。”夏侯如意不解道:“我闯祸了吗?”

夏侯仪道:“没有。”语调转柔,续道:“在我心里,你一直还是个到处闯祸的女娃儿,曾几何时,没想到我的女儿也已经长大了。”夏侯如意脸上忽地一红,羞道:“你说什么啊……”

夏侯仪道:“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左元敏……”夏侯如意大窘,叫道:“爹,你乱说什么……”官晶晶赶紧冲过去,一把搂住夏侯如意,站在她那边,说道:“爹呀,你怎么这么问女孩子?”夏侯仪一愣,道:“难道不是吗?”官晶晶道:“如意,我们走,不要理他。”带着夏侯如意就往回走。

官彦深笑着从后面走上前,搭着夏侯仪的肩膀,说道:“女孩子的心思,你还是让一个女人去问好了。”夏侯仪道:“可是那个姓左的小子不知什么来头……”

官彦深道:“她刚刚提到那个姓左的小子,拿了五劳通天草之后,就赶回一处山洞中。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左元敏那时的武功,好像还很普通。”夏侯仪道:“所以那个山洞有古怪?”官彦深道:“我已经吩咐晶晶,想办法问到更详细的地点,在这一段时间里,你不要表现出处处防着左元敏的样子。”

夏侯仪道:“这样利用如意,我觉得有点危险。”官彦深道:“事情不查清楚才危险。石奋进与白鹤龄师侄正在来此的路上,入夜之前会到,我会让他们想办法派人盯着左元敏,你放心好了。”

夏侯仪沉吟一会儿,招来儿子夏侯君实,吩咐道:“你跟去看看这群人在哪里落脚,有什么可疑的动静,一路留个记号,我让人去接应你。”夏侯君实应诺,立刻追了出去。

两人回到厅上,去找淳于中商量晚上的事情。淳于中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晚上我已不方便露脸了,其他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就尽管说好了。”官彦深道:“有件事情相当重要,那就是我想知道,那张五劳通天草的药方,到底有什么功效?”

淳于中犹豫道:“这……”夏侯仪道:“淳于师父勿要怀疑,这个叫左元敏的来历相当神秘,知道这件事情,有利追查他的身分。淳于师父难道没有兴趣知道吗?”

淳于中沉吟半晌,说道:“老实说,这药方的功效,我还不能确实知道。根据左元敏的描述,他是说只要在七日之内,甚至可以让走火入魔,全身瘫痪的人,起死回生。为了慎重起见,我依方调出一剂,他就是我第一个实验的对象。”

官彦深道:“这么说,这个左元敏已是练功走火啰?”淳于中道:“他的情况很复杂,有一半像是练功走火,另外一半,却是为人所伤。根据我的判断,这人还不是别人,应该便是封俊杰。”

官彦深表示同意,说道:“神医猜得不错,应该是他,他们两个还算熟识。”转过头去与夏侯仪道:“还亏我特别吩咐他,要好好维持与左元敏的关系,想不到他是用这种方法。”夏侯仪道:“其实那天我就已经注意到,封兄弟的眼神有点不对劲,我只是没想到他会这般激烈。”

官彦深回到原来的话题,续道:“这么说来,左元敏那时去买了这帖药,即有可能也是为了某人练功走火。我们可以大胆假设一下,这个人就是教他武功的人。所以后来他那天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就是重要的关键点了。”

三人一边讨论,一边推演,一直谈到傍晚。不久门童来报,有访客来找官彦深。人带进来,果然是他先前让人通知赶过来的石奋进与白鹤龄,意外的又多加了一个王叔瓒。

官彦深道:“王兄弟,什么事?你不是另外有事吗?”王叔瓒道:“有了一点结果,知道盟主在这儿,所以过来报告。”官彦深知道他特别赶过来,绝对不是一点结果而已,于是便道:“发现了什么?”

王叔瓒面有难色。官彦深道:“没关系,这厅上都是自己人。”王叔瓒道:“是。我让人清查宿迁县所有制作墓碑的人,锁定了几个特定的对象,几个月来追查的结果,找到了一个青楼女子,当时她收养了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是她出钱安葬了左夫人。”

官彦深喜道:“真的?那她现在人呢?”王叔瓒道:“我们一直追到了汴梁,知道这个女人叫云梦,带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不知姓名,但人人都叫他小左。”官彦深与夏侯仪同时叫道:“中了!”官彦深更马上说道:“明天就到汴梁一趟。”

王叔瓒道:“不用去了,他们两个去年的四月忽然不知去向。”官彦深“啊”地一声,道:“那……”王叔瓒道:“比较有趣的是,这个叫云梦的女子,听说不但人长得漂亮,还会武功,让人兵分两路追查的结果,原来这女的不姓云,实际上姓李,叫李云梦,小时候住在白杨村……”

那官彦深原本眉头一皱,心想:“我让你查左平熙的儿子,你却跑去查一个妓女做什么?”待听到“李云梦”、“白杨村”几个字时,才眼睛为之一亮,失声道:“你是说……”

那官晶晶陪着夏侯如意回到房里,将门闭上。夏侯如意道:“大嫂,你干嘛拉我走?弄得我好像,好像……”官晶晶笑道:“好像什么?”夏侯如意嗫嚅一阵,半晌说不出话来,脸上一红,说道:“哎呀,我不讲了啦。”拉过板凳,在梳妆台前坐下。

官晶晶靠向前去,轻轻按着她的肩头,低头在她耳边细声说道:“以你这个年纪,也该要有喜欢的人了,喜欢上一个人,是很平常的呀,不用觉得害臊。”夏侯如意不知该说什么,拿起案前的木梳子,一言不发地散开头发,开始梳了起来。

官晶晶从她手上半强迫地抢过梳子,一边温柔地替她梳理长发,一边不忘继续说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不是有心上人,不过不是你哥哥,你可千万别跟他说。”夏侯如意看着镜中的官晶晶,惊奇地道:“真的?”

官晶晶妩媚地一笑,侧着头想了一下子,然后继续替她梳头道:“那个时候你哥哥还没出现,我从来也没见过他,怎么会喜欢他?那个时候我偷偷喜欢的,是一个父亲的下属,不过我从来没跟他说过。”

夏侯如意好奇心起,一听到她将话停下来,马上急着问道:“那后来呢?”官晶晶轻轻地将她的头给扳回去,笑道:“看前面,不要乱动……后来?后来啊,嗯,后来他就娶亲啦,我还记得那天我爹去喝喜酒,半夜才回来。我躲在棉被里,偷偷哭了一夜,可是没办法,只好将他给忘了。”夏侯如意惋惜道:“那不是很可惜吗?”

官晶晶道:“事情过了这么久了,说可惜也还好。不过有一个念头,倒是偶尔会想起,那就是要是当时我跑去跟我娘说,我喜欢这个人,说不定我娘会去找我爹做主,那你今天就没有我这个大嫂啦!”

夏侯如意笑道:“你做不成我嫂子,我倒无所谓,说不定我到你家作客,看到你还不是叫你一声大姊!不过要是这样的话,我大哥可惨了!”官晶晶道:“怎么说?”夏侯如意道:“我爹娘给他做了不知多少门亲事,他挑三捡四,没有一个满意,要是没碰到大嫂,说不定他现在还是光棍一个呢!”

官晶晶道:“真的假的?你哥哥眼光那么高?”夏侯如意道:“还假得了吗?不过我大哥最后终于把你娶回家,我看了之后第一眼的感觉,就知道他之前漫长的等待,一切都是都值得的。”

官晶晶乐不可支,说道:“值得什么?你这个小鬼头!”用梳柄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夏侯如意“哎呀”一声,叫了出来,笑道:“我说真的嘛,我哥哥他对你啊,可真是赞不绝口。”

两人笑闹一阵,官晶晶续道:“所以说真格的,你要不要把握机会,把你喜欢的人,告诉爹娘,让他们给你做主。要是不敢说,先告诉我也成啊!”夏侯如意神态忸怩,说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嘛!”

官晶晶道:“你不要觉得不可能,就刻意掩饰自己的感情,只要爹将他的身世来历查清楚了,依爹的脾气,再瞧那左元敏的武功,我觉得事情是有希望的。”夏侯如意故意装糊涂,问道:“什么希望?”

官晶晶道:“别忘了,我们九龙门派就要成立了。成立之初,你说最缺的是什么?是人,尤其是武功好的年轻人。左元敏练得太阴心经这么厉害,只要假以时日,一定是未来江湖中的一把好手。我爹这个人一看到青年才俊,那是非大大加以拢络不可的。”

夏侯如意道:“那是你爹啊……”官晶晶故意捉弄她道:“是啊,那是我爹,只可惜我爹只有我一个女儿,要不然的话,一定会收他当女婿的。”把身子低下来,将脸紧紧挨在她的脸蛋旁边,看着镜中两人靠在一起的脸,续道:“所以我只好跟我爹说,我还有一个小姑美如天仙,待字闺中,不能收他当女婿,最少还可以结为亲家,你说……如何呢?”

夏侯如意颇为心动,但是又不能确定这样到底好不好。官晶晶见她欲言又止,心中暗暗觉得好笑,站直身子,将她的头发拢在手里,高高地梳了一个髻,一边说道:“不过这一切还是得看你,要是你对他根本就没有意思,那我就不推荐你了,我还有几个表妹,但现在都还没嫁人哩!”

夏侯如意拿不定主意,说她喜欢左元敏嘛,要就这么决定嫁给他,实在是没那个心理准备,毕竟两个人的相处时间还算很短,对他的感觉到底是不是喜欢,也还搞不清楚;可若说不喜欢左元敏,却又为何见他离去时,心中惆怅无限,惶惶若有所失呢?

官晶晶重新将夏侯如意的头发梳整完毕,插上发簪,对着镜中的她说道:“换件衣服吧,不要忘了晚上你还有约会呢!”说着,拍拍她的肩膀,退到门边,迳自带上门走了。

夏侯如意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心中反覆思量着官晶晶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门外有人敲门来催促,她才赶紧换了一件衣服,走到大厅上去。

厅上所有准备与会的人,都已经整装待发,就等夏侯如意一个人。大夥儿一看到她出来,彼此叫唤,便往大门移动。夏侯如意见自己这边,除了父亲、大哥与官彦深之外,还多了一个王叔瓒。那淳于中虽然曾表示不方便出席,但还是指派了三徒弟毕武鸣前去。夏侯如意故意追上去,问他道:“三师兄,那二师兄呢?怎么今天一整天不见。”毕武鸣道:“二师兄他人不舒服,在房里休息。”

众人浩浩荡荡,来到城南的迎春阁外。那官彦深早已派人来此吩咐准备酒席,众人一到,立刻就有店小二出门迎接,直接带往二楼特别准备的厢房。方一一坐定,楼梯脚步声起,伴随着店小二的唱诺声,门一开,柳辉烈与段日华当先走了进来,接着是张摇光与柳新月,最后才是樊乐天与左元敏。

两方寒喧一番,一一就坐,将一张大圆桌刚好挤得满满的。

官彦深首先举杯说道:“多谢张堂主赏光,官某深感荣幸,为表谢意,在此先干为敬。”张瑶光亦举杯道:“这第一杯嘛,不如大家一起互敬一杯,否则大家一杯一杯敬下来,小女子可不胜酒力。”众人莞尔。

官彦深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余人纷纷举杯,一饮而尽。才喝完,官彦深又斟了一杯,说道:“这第二杯却不能省,算是官某庆贺左兄弟病体康复。”左元敏道:“如此我也同敬夏侯姑娘与毕师兄,没有他们两个的照顾,我左元敏不能康复得这么快。”

官彦深笑道:“这个自然。”夏侯如意跟着斟满酒杯,那毕武鸣稍微一迟疑,但终也还是与左元敏干了这一杯。

只见那官彦深又斟了一杯酒,座上有人便想:“这一杯又是什么名堂?”却听得他慢条斯理地说道:“至于这第三杯,眼下且不忙喝,至于什么时候可以喝?那还得看张堂主的意思。”

张瑶光笑道:“俗话说: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官盟主今晚不就是为了这件事情,特别宴请我们的吗?”官彦深赞道:“张堂主快人快语,倒显得官某狡猾险诈了。”张瑶光笑道:“官盟主不必客气。”

官彦深顿了一顿,道:“就如同张堂主对官某人的称谓,九龙殿的由来,不知堂主清楚吗?”张瑶光道:“愿闻其详。”

官彦深道:“九龙殿顾名思义,简单的说,就是一座宫殿的名称。唐朝末年,朱温弑帝篡位,改国号大梁,当时地方上有四镇不服,仍奉大唐正朔,这四镇分别是晋、岐、吴、蜀,后来便成了四国,与梁分峙中原,分庭抗礼。其实当时地方上四分五裂,除了这四镇之外,实力比较强大的,尚有五镇,分别是吴越、湖南、荆南、福建与岭南。

“不过因为这五镇不打算恢复唐室,并不与朱温作对,所以一直只是据地为王,尚对梁奉表称臣。其中据有湖南的马殷,唐时为淮南节度使,在梁时受封为楚王。及至马希范袭爵,其势越盛,便筑金殿一处,沉香雕柱,外饰金宝,以壮其威。殿上有八龙柱,马希范自称自己也是一条龙,所以称九龙殿。

“后来马希范遴选跟他多年,武艺高强的武士进殿,名曰殿前武士。这些殿前武士共有八人,各为官氏、夏侯氏、王氏、段氏、封氏、左氏、白氏与李氏。这八个人也正是当今九龙传人的祖先了。”说到这里,更将这些人原来只是一般武人,后来得练江湖武功的来历,简单地略述一遍。

这些陈年往事,夏侯如意之前在半夜的城墙上,已不小心听到官晶晶讲过一遍,现在又听官彦深讲述,前后比照,两人所说内容大致不错,不一样的地方,只有官彦深将有关太阴心经的部分都略过不提,另外又多讲了一些历史沿革而已。

张瑶光把话听完,说道:“那日在少林寺,小女子听盟主提过,如今这八人在江湖上的后人,分别是哪几位。也知道我门段日华长老,是所谓九龙传人之一。不过我倒是不知道,原来你们还有这样深远的关系。看样子,盟主是非要把段长老拉过去不可的了。”

官彦深道:“官某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与段日华兄弟有所联系,他原先不了解段家先人的这么许多事,如今明瞭之后,也想尽一点段氏子孙的本分,显扬先祖名声的责任。只是……”语多迟疑。

张瑶光道:“今天就是来谈这件事情的,希望盟主直言。”官彦深给段日华使了一个眼色。那段日华起身道:“启禀堂主:段日华当年走投无路,承蒙紫阳山门不吝收留,得尽棉薄,铭感五内。如今段氏一门只剩属下一人得存,先人之事迹不知便罢,现在既已知道了,日华不敢做不肖子孙。”

张瑶光道:“段长老的意思是,想要离开紫阳山门?”段日华低头躬身道:“还请堂主成全。”张瑶光转头问柳辉烈道:“这事情该找谁处理?柳长老?”柳辉烈回道:“举凡门内内部大小事务,都归管右使负责。”张瑶光道:“是啊,段长老应该先与管右使报告才对,怎么会找上本座呢?”

段日华道:“当年属下是经由管右使推荐,才得以进门。这个人情至今未还,管右使根本不愿听我任何理由,后来捱不过属下的要求,却将此事推给掌门真人。说紫阳山门从无前例,所以只能由掌门真人做主。只是掌门真人坐关已久,不知何时出关,九龙门派成立在即,所以属下斗胆……”

张瑶光打断他的话道:“我知道了,你是想让本座替你说情。”段日华道:“前一阵子堂主不在,掌门真人坐关,门中自推管右使为首。如今堂主既然回来了,就自然恢复以堂主为尊。这件事情只要堂主同意,想来管右使也不至于有异议才是。”

张瑶光又转头去问柳辉烈,道:“是这样子的吗?”柳辉烈道:“以职务位阶来说,右使的地位高了堂主一些,不过要是论实权,还是堂主说了算。”张瑶光点了点头,柳辉烈续道:“可是门众破门而出,兹事体大,尤其段日华贵为长老,影响尤其深远,还望堂主三思。”

张瑶光心想:“其实我哥早想让你们全都散去了,段日华想走,也许他知道了以后,会开心得跳了起来呢!”那官彦深见她沉思不语,还以为她觉得为难,于是便道:“紫阳山门于段兄弟有大恩,就是我九龙门派的恩人。今日堂主玉成此事,我九龙门上下同感大德,日后必有所报。”意思是说,只要她帮忙促成这件事情,那么九龙门派从此便成了紫阳山门的兄弟之邦,以后只要紫阳山门有什么需要,只要一句话,那绝对是水里来,火里去。

张瑶光道:“官盟主太客气了,这件事情我会仔细考虑考虑。不过我有信心,结果一定会让大家皆大欢喜。”在她来说,她这边已经开始欢喜了,到时候段日华真的放过去,那官彦深也是非欢喜不可的。

柳辉烈与左元敏等人,对她的回答有些吃惊,倒是官彦深大喜,说道:“那么我这一杯酒,不就可以提前与段兄弟喝了?”张瑶光避重就轻,道:“不就喝一杯酒,何必弄得那么严肃。”

官彦深哈哈地笑了一笑,提起酒杯又放下,说道:“不过有件事情要是能确定的话,那我这杯酒,肯定是可以提前干了。”谈话间,酒菜陆续端上,官彦深有意无意地将话题打住,开始劝大家多用酒菜。一来也正是用餐时刻,大家早就饿了,二来刚刚说话者话说太多,听话者听得太久,都想将注意力稍微转移一下,放松一下精神,于是便开始吃喝起来。

过了半晌,官彦深忽与王叔瓒说道:“王兄弟,这次你从汴京回来,有没有碰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还是有什么新鲜事?我听说汴京城里不论城南城北,大小市集,到处都是喧嚣繁华,而且夜以继日,通晓不绝,店铺错杂,百货罗列,只要有钱,没有什么东西买不到。尤其到了晚上,街坊巷弄,瓦肆酒楼更是特别热闹,不知是也不是?”

王叔瓒道:“盟主说得不错,这汴京城是天子住的地方,繁华荣盛,自然天下第一。”官彦深道:“我一直没有机会到汴京城去瞧瞧,下次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两人天南地北地闲聊,席上众人一开始谁也没有特别留意,讲到后来,却听得王叔瓒说道:“……新奇的玩意儿还真不少,我就听说城里群芳楼有个姑娘,酷爱武道,本身也会两下子,她挑选客人的方法,就是摆擂台,谁要是打赢了,她那天晚上就做谁的生意。”

旁人听了倒还罢了,这左元敏听了,立刻留上了心,只听得官彦深说道:“座上还有女客,你可别说得太露骨。”王叔瓒道:“盟主,有趣的事情还在后头,我只挑正经的说。”

这席上的女客一共有三位,夏侯如意是王叔瓒的晚辈,父亲在侧,自然不便多表示意见。至于张瑶光与柳新月则想听听看官彦深的葫芦里,究竟想卖什么药,所以也不吭气,静静地听下去。

那官彦深道:“原来还有正经事?不过你说的那个女人这么爱摆擂台,成天打打杀杀的,有人爱看吗?”王叔瓒道:“这盟主可就有所不知了,这个女子每摆擂台,参赛者得先缴足前金二十两,然后她先等着这些参赛者大打出手,互殴一顿之后,她再现身,与胜出者一决胜负。”

这样的规矩与众不同,纵使是一开始就觉得不雅的夏侯如意,此刻也当听奇闻轶事,专注起来。官彦深续道:“一开始就要人二十两银子,这个姑娘未免太过夸张。”王叔瓒道:“一点都不夸张。这二十两银子前金还是不退的,这姑娘貌若天仙,听说有人只缴前金不上台,为的就只是想站在台下,多看这位姑娘几眼。”

那张瑶光、柳新月与夏侯如意等一干女子,听到这世上竟有这般美丽的女人时,都不禁呆了。除了夏侯如意在心中直呼不可能之外,那张瑶光与柳新月向来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负,一开始只是想听这王叔瓒如何胡说八道,到了后来,心中颇有:“老娘我到要听听看,你到底美到什么程度?”想一较高下的不服气心理。

官彦深顺着大家的好奇心,继续往下问道:“哦?居然有这种事?”王叔瓒道:“这还不够,擂台赛胜出者,得任选拳脚兵器,并在台上打败她,这是第一条件;第二,胜利者仍需再付床头金一百至五百两不等;最后……”官彦深戏剧性地问道:“还有最后?”王叔瓒道:“最后胜利者还需将击败这位姑娘的那招武功,传授给她。”

那柳新月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位王……王大叔,这些事情你是亲眼见到的?还是听人家说的?”王叔瓒笑道:“我是听人家说的,向江湖同道打听,知道的人,也都说确实如此。”

柳新月心下释然,说道:“道听涂说,不免加油添醋,过分夸张,大叔既有兴趣,为何不亲自去求证?”王叔瓒道:“说来不巧,我到的时候,那位姑娘已经不在群芳楼了,据老鸨说,她前些日子接了一位贵客,后来就突然失踪了。”

柳新月这下可更放心了,说道:“那真可惜了。如此一来,这传言究竟就只是传言而已了。”

王叔瓒道:“这倒不尽然。因为他最后的这一个客人,名气太大,所以消息已经在汴京传开了。我们日后只要碰到这位老兄,旁敲侧击一下,真相应该不难水落石出。”

席上除了左元敏与官彦深之外,人人都想问一声:“这人是谁?”可是谁也没有开口,倒是王叔瓒非常知趣,续道:“这人名头很大,想来也不至说谎,他不是别人,正是与我夏侯兄弟并称‘南夏侯北追风’的追风剑燕虎臣。”

席上知道燕虎臣名头的,都轻轻地“噫”了一声,王叔瓒更与柳新月道:“不过他来去如风,要碰到他可不容易。其实姑娘只要问一问住过汴京城的,或从汴京来的人,不就可以知道了吗?”

便在此时,张瑶光与柳新月,不自觉地便看了左元敏一眼。

虽然只是一点细微的动作,可是那王叔瓒与官彦深的四只眼睛,老早就等在那里,要看她们的反应。张柳两人,就算只是眼角一瞥,都不能逃过官王两人的眼光。更何况那柳新月随即问道:“小左,你先前不是住过汴京吗?有听过这件事情吗?”

官王两人相视一眼,知道左元敏的身世,已经是呼之欲出了。

只是那汴京城那么大,住了不知有几十、几百万人,就算左元敏随口编个“不知道”,或是“没听说过”,是非常轻而易举,也相当自然的事情。可是柳新月怀疑云梦美貌的口气,左元敏老早就听出来了,没有机会解释便罢了,这时她既然主动问到自己头上,要再装做不知道,在他心中却是已经办不到的事情了。

张瑶光道:“这事干什么问小左?汴京城那么大,难道你是说小左去过那种地方吗?”柳新月恍然大悟,道:“是啊,小左年纪轻轻的,那又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左元敏轻轻地道:“这位王……前辈说得没错。”张柳两女一愣,左元敏随即补充道:“因为我住在附近,所以我知道。群芳楼夜夜笙歌,灯火通明,蔡河边上人声吵杂之日,就是擂台比武之时。”

张瑶光听了,未做任何反应。那柳新月与左元敏中间,隔坐着张瑶光与樊乐天,她倾出上半身,两只眼睛盯着左元敏,低声问道:“那你说,你去看过这个姑娘没有?”

左元敏讪讪地笑了笑,不知如何回答。那王叔瓒只当作没有看到他们的这些小动作,继续与官彦深道:“盟主,经我细查,这位姑娘虽名云梦,但她并不姓云,而是姓李,虽然年轻,身边却带了一个少年,名义上是姊弟,但据老鸨所知,实际上却是母子。”

那左元敏“噗嗤”一声,将刚刚吃在嘴里的一口米饭,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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